方家盛
秀水村在木生老漢眼里是寧靜幽雅的,可在他兒子陳明誠眼里,卻是清貧寂寞的,因為陳明誠兩次參加高考,結果都落榜了。第二次高考,陳明誠竟然只差一分!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陳明誠咬著嘴唇,二話不說,背包一打就回了秀水村。
那年頭,沒門沒路的農(nóng)村孩子要想找個出路,只有靠讀書了。陳明誠兩度高考失敗,不得不草草埋葬自己的夢想,回到秀水村的現(xiàn)實中。回家后,他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的睜眼覺,水米不沾,不言不語,硬是把體弱多病的木生老漢給逼病了。
第四天,杜村長家需要派義務工,輪到木生老漢去,但他染病在身,去不了。睡在里屋的陳明誠忽然推門而出,不冷不熱地對派工組長昌全說:“昌全叔,還是我去吧?!?/p>
昌全一驚,說:“明誠,你開什么玩笑?”
陳明誠說:“我雖說在縣城里讀了幾年書,但還是懂得犁田耙地的,您放心好了?!?/p>
杜村長不在家,他妻子桂珍不相信剛出校門的陳明誠會干農(nóng)活,但出于禮貌,她又不便拒絕,只好將陳明誠帶到責任田里,自己則站在田塍上不放心地望著陳明誠干活。
陳明誠心里明白,也不爭辯,兀自把犁一架,吆喝著黃牛就下了田,竟干得有模有樣。桂珍看在眼里,也就放心回家去了。
杜村長回來,當他得知今天給他家扶犁的人是剛出校門的陳明誠時,不覺有些詫異。他來到田頭,看著陳明誠在耕道里探步、扶把、揮鞭,那把式就像一輩子在田里打混的老手,不禁非常滿意,于是蹲在田埂上自在地抽起煙來。
犁了一半的時候,杜村長抽出一支煙,對陳明誠晃了晃,說:“明誠,來,休息一下,抽支煙。”
陳明誠不抽煙,但這是村長的好意,他不好推辭。他吆喝著停了黃牛,放下犁把,接過杜村長的煙說:“多謝村長!”
杜村長笑道:“看不出來啊,這犁田不比其他農(nóng)活,你干得不錯!”
年輕人受了夸獎,不禁自負起來,陳明誠說:“這犁田算不了什么,也就是一個力的結構問題?!?/p>
“力的結構?文縐縐的話,倒也新鮮?!倍糯彘L呵呵一笑。
“我是用書本上的知識來認識犁田這件事的?!标惷髡\一臉認真地說。
杜村長饒有興致地說:“你倒說說看?!?/p>
陳明誠說:“這犁把,我當它是個支點,聯(lián)想到犁鉤、犁刀,正好是一個三角結構的力的工作圖。按照力的工作原理,這犁田的工作要訣就顯而易見了?!?/p>
杜村長聽不懂,只是覺得陳明誠的話堂而皇之,再看他犁田的架勢,便暗暗覺得陳明誠是塊好料。
杜村長回到家里時,就該吃午飯了。飯桌上,杜村長問女兒小花:“力的三角結構是怎么回事?怎會與耕田有關?”
小花嚼著飯粒,一臉茫然。
杜村長看著女兒窘迫的樣子,笑了起來,說:“縣一中就是縣一中,咱們鄉(xiāng)中就是比不了。”
杜村長的話提醒了小花,陳明誠和小花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初升高,小花到了鄉(xiāng)中學,陳明誠去了縣一中,憑的就是他那股聰明勁。小花一直很喜歡陳明誠的那股聰明勁,只是學生時代,農(nóng)村氛圍,哪敢言愛!后來,他們一個鄉(xiāng)中,一個縣中,距離遠了,見面后反倒沒話說了,形如路人。
杜村長說:“明誠這娃是塊好材料?。 ?/p>
小花說:“可惜他命不好,兩次高考都只差那么一點點?!?/p>
“差多少?”杜村長放下飯碗,漫不經(jīng)心地問。
“第一次差五分,這次只差一分,真是氣死人了!”
小花收拾碗筷進了廚房,杜村長透過煙霧,看著女兒的背影,感覺女兒不小了,也該成親了。媒人倒是有一個上了門,介紹的那個對象卻不中他的意。這陳明誠是塊好料,自己若是招個有文化的孩子做女婿,也夠長臉的。想到這兒,杜村長暗自笑了起來。
按以往的規(guī)矩,村里派義務工給村長家?guī)凸?,村長是不管茶飯的。今天例外,杜村長要留陳明誠在他家吃晚飯。他將興致藏在威嚴里面,吩咐小花道:“你去給明誠打個招呼,叫他下午收工后,直接到我們家來吃晚飯?!?/p>
小花感到意外,說:“您就這么瞧得起他呀!”
杜村長沒留意女兒的心事,他站起身,裝作很不耐煩的樣子對小花說:“去去去——”
小花暗暗好笑。等當?shù)某鲩T后,她就提了個籃子,裝作扯豬草的樣子,獨自悄悄出了家門。走在田塍上,不知怎么的,小花就覺得今天路邊的花草格外惹人愛憐,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兒時與陳明誠在一起的情景,心里甜甜的。
走著,想著,一會兒就到了田頭,小花望著陳明誠把犁的背影,叫了一聲:“陳明誠。”
陳明誠抬頭一望,見是小花,便問:“有事嗎?”
“干農(nóng)活累不?”
“干什么活不累呀!”
“我爸讓我告訴你,今天晚上到我們家吃晚飯。”
“你說什么?”陳明誠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你上我們家吃晚飯?!?/p>
“村里人給你家?guī)凸な遣还茱埖难剑悴粫窃陂_玩笑吧?”
看著陳明誠的憨態(tài),小花想笑,說:“隨你信不信,總之我的話傳到了。”說著頭一低,轉身扯豬草去了。
陳明誠沖著小花的背影高喊道:“我信!我信!收工后我就去你們家?!?/p>
一眨眼,太陽下山了,一抹金色的晚霞襯托著那山山水水,陳明誠吆喝著?;卮?。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秀水村原來竟是這么美。
回家抹了把臉,換了件干凈的外衣,陳明誠便朝杜村長家走去。
見了杜村長,陳明誠又有了幾分緊張。小花一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杜村長橫了小花一眼,說:“笑啥?快端菜去?!?/p>
很快,飯桌上的菜就擺好了。
杜村長舉起一杯酒,對陳明誠說:“來,明誠,今天你受累了,我敬你一杯。”
陳明誠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我哪里受得起村長的敬?我真的不會喝酒……我借花獻佛敬您兩杯:第一杯,我剛剛回鄉(xiāng),這就算是向村長報到了;第二杯,我年幼無知,還請村長以后多指教。”
小伙子平時悶頭悶腦的,這一開口還真是那么回事。杜村長一仰脖子就把酒喝了。
陳明誠也喝了,卻是滿臉通紅。
杜村長遲疑道:“你真的不會喝酒?”
陳明誠一臉慚愧地說:“實在不會,也就兩杯的酒量,再喝就不行了?!?/p>
杜村長點了點頭,說:“那你先吃飯吧。小花,給明誠盛飯?!?/p>
吃完了晚飯,陳明誠向村長夫婦說了一聲告辭,便離開了杜家。
走在回家的路上,陳明誠的心情格外好,想起小花看自己時,那火辣辣的目光中所隱藏的意思,他就有些陶醉。當然,他想,自己若能考上大學,他是絕對不會把小花列為擇偶對象的。現(xiàn)在既然上大學無望,只能在秀水村混一輩子,小花就是他找對象的首選。
幾天后,組長昌全到木生老漢家閑聊,無意中說到要給陳明誠做媒的事。
木生老漢甚感慚愧,說:“實不相瞞,為了明誠讀書,我家還背了幾百元的債!債沒還,拿什么說親呢?”
昌全不以為然,說:“這你就見外了,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不知道誰?如今,有看重家境的人,也有看重人品的人,我可是沖著你家明誠的人品來的喲!”
“是嗎?不知道……”
“你放心,我也一把年紀了,會掂量著做事的,我保證幫你家明誠說一門好親?!?/p>
“當然,當然,那是……”
昌全笑道:“你就等著吧,三天后我給你一個準信?!?/p>
三天后,昌全踐約而至。一進門,他就滿臉高興地對木生老漢說:“這回看你怎樣感謝我?”
“成了嗎?到底是哪戶人家的女兒?”木生老漢總覺得心里沒底。
“嚇你一跳,是村長家的閨女?!?/p>
“這……你可別拿我開心!”
“看你說的,兒女大事,我哪敢拿村長的女兒開玩笑!”
“那是,那是!”木生老漢一聽,真是喜上眉梢。村長這官在他心中,那就是秀水村的土皇帝,和皇帝結親家,真是榮耀!兒子沒考上大學,這也算是塞翁失馬,日后,有了村長的提攜,明誠一定有出息。
木生老漢趕緊吩咐老伴下廚整酒菜,他要盛情招待媒人昌全。
昌全酒足飯飽離開后,陳明誠才回家。木生老漢于是喜滋滋地將這個大好消息告訴了兒子。
陳明誠一聽,又是驚,又是喜,他想,小花給自己的印象談不上壞,也說不上好,而今自己落榜回鄉(xiāng),能娶到小花為妻,也不失為一種慰藉,甚至還能找回一點兒人們對他的羨慕感。因此,他笑著點頭,對爹娘說,自己同意這門親事。
經(jīng)過一番努力,兩家很快就迎來了陳明誠和小花訂婚的日子。
酒宴上,陳明誠輕輕地叫了杜村長一聲爸,杜村長聽著,心里簡直樂開了花。他端著酒杯,拍著陳明誠的肩膀說:“從今以后,你就像我兒子一樣,有什么志向盡管對我說,只要是正道,拼著這條老命,我也要支持你?!?/p>
聞此熱語,陳明誠倍感受用,他忽然想到讀大學的事。
幾天后,陳明誠找了個機會,和杜村長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說自己的目的還是想復讀一年,努力考上大學。杜村長沒有馬上答復陳明誠的要求,只是說他一定會給陳明誠一個滿意的答復。
陳明誠走后,杜村長把他想考大學的事告訴了桂珍和小花。
桂珍不贊成,說:“有個讀大學的女婿,咱們當然高興??墒牵髮W一讀好幾年,若是他做了陳世美,那我們小花怎么辦?不如賣你的老面子,給他在鄉(xiāng)里謀份差事,再不濟的話,就安排到村委會干點兒什么。他不呆不傻,又有知識,能不混出個人樣來嗎?”
小花卻不同意桂珍的說法,她說:“明誠一直喜歡讀書,我們就應該幫他圓了這個夢,讓我們家也出個大學生。至于陳世美,我相信明誠不是那號人?!?/p>
母女倆爭來爭去,最后還是杜村長一錘定音,他說:“就給明誠最后一次機會吧!人雖然是易變的,但就明誠的經(jīng)歷和我對他的觀察,估計他也變不到哪兒去。那孩子,跟木生一樣老實!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得先跟他來個君子協(xié)定?!?/p>
■
木生老漢聽說杜村長打算支持自己的兒子復讀考大學,百感交集。
簡陋的酒席上,杜村長熱情高漲,端起酒杯說:“木生親家,我們有這樣癡心求學的子弟,真是我們的榮幸??!我們做父母的就算是討米賣褲子,也該送他去讀書?!?/p>
木生老漢滿臉賠笑,說:“那是,那是,只是我這破爛的家當,賣光了也值不了幾個錢,還得仰仗親家?guī)兔?!?/p>
杜村長滿嘴噴著酒氣,說:“當然,當然,哪能真的讓你討米賣褲子!你放心,明誠讀書的費用全包在我身上?!?/p>
木生老漢雙手捧杯,感激涕零道:“親家,你真是大善人啊,這叫我陳家怎么感謝你的大恩大德呢?”
杜村長一杯酒下肚后,忽然說:“不過,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頭,可別讓我養(yǎng)出個陳世美來!”
“豈敢,豈敢,我們陳家,再怎么樣也不會做出那種沒信義的事!”木生老漢趕緊示意陳明誠向村長作保證。
陳明誠一心只想著上大學,想也不想,就在杜村長面前發(fā)了重誓。
陳明誠再次復讀了。皇天不負有心人,第二年七月底,省城的一所醫(yī)科大學給陳明誠寄來了錄取通知書。
秀水村有人考上大學,不僅是有史以來頭一遭,而且考上的人還是杜村長的未來女婿,于是大家都來祝賀。慶祝的宴席擺在杜村長家。大家心里明白,如果在木生老漢家舉行,不過就是幾個窮親戚來捧場,主家沒什么便宜可占,但宴席擺在杜村長家,效果可就不一樣了,親戚鄰居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則是來巴結村長的。宴席過后一算賬,除去費用,杜家所收的禮金,抵去陳明誠復讀一年的學費還綽綽有余。
轉眼間,大學開學的日子到了。這一切來得太不容易,因此,陳明誠倍加珍惜,他的學習成績很快就在班上冒了尖。加上他年齡比其他同學稍大,就顯得很成熟,跟大家在一起時,他居然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這樣的男人,最容易受到美女的青睞。很快,一個叫葦葦?shù)呐瑢W就給陳明誠投來了秋波。一次兩次,陳明誠視而不見,三次四次之后,陳明誠就有點兒動心了。
對小花,陳明誠雖然談不上有多少美好的記憶,但是,在落榜的絕境中,小花能與他訂親,著實給了他好一陣子的激動和幸福的感覺。在秀水村那一方小天地里,小花也是個讓人關注和羨慕的對象,她能跟陳明誠訂婚,實際上是一種“下嫁”。因此,苦難心境中的陳明誠曾暗暗發(fā)誓,此生決不能辜負小花對自己的深情。
可是,老天就是這樣喜歡折磨人,進大學不久,陳明誠就跌進了葦葦?shù)膼矍閲抢?。小花與葦葦簡直無法相提并論,且不說小花的身段膚色如何差,單是葦葦身上的那番氣質,就夠小花學上三年五載的。陳明誠不知不覺陷入了矛盾的漩渦,只要望一眼葦葦,尤其是二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剎那,陳明誠心里的矛盾就更加劇烈了。劇烈的次數(shù)一多,他就擔心會出問題,便強迫自己想想杜村長的威嚴,想想父母的苦心孤詣,想想小花的單純善良,想想這其中涉及的道德問題,一直想到深夜,他的心情才會平靜一些。
可是,翌日起床,當太陽透過婆娑的樹影映著高高的校舍,對面窗臺又可見葦葦那風情款款的身姿和勾魂攝魄的媚笑時,陳明誠的內心又開始世界大戰(zhàn)了。他受不了,也堅持不住,于是將心一橫,有了新的打算。
腳踏兩只船的事,他陳明誠干不出來,斷然拋棄小花,他也感到困難,只能以時間作籌碼,以拖的辦法來對付跟小花的婚姻。具體來說,就是以學習緊張為名冷落小花,停止與她通信,讓她由惱生怨,主動拋棄他。這樣的話,他既有了自由身,又可以避免背上忘恩負義的惡名。同時,他悄悄發(fā)展與葦葦?shù)年P系,在自己沒恢復自由身之前,不公開與葦葦?shù)年P系。陳明誠知道,小花的年紀不小了,在秀水村,她早該結婚成家,他諒她熬不過五年時間。到那時,自己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工作,再與葦葦成親,成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陳明誠不給小花寫信,小花在發(fā)了一通脾氣后,卻靜下心來給他寫信。
明誠你好:很久不見你的來信,心里有一點兒生氣。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支持你的決定。深情不在朝朝暮暮,事業(yè)才是人生的支柱。你的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應當倍加珍惜。過去,我常給你寫信,確實打擾你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沒有特殊的事,我保證再不輕易給你寫信……
很快,小花的信便被郵差送到了陳明誠手上。陳明誠只看了一眼信封下面的落款,就拆也不拆,生氣地連信封一起撕了個粉碎。
飛雪飄舞,又度春節(jié)。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陳明誠是回秀水村過的。這第二個春節(jié),他打定主意不回秀水村。
陳明誠在木生老漢和杜村長以及秀水村人的眼里,一直是個很靠譜的好后生。他不回家過春節(jié),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他肯定是因為學習緊張,因此,大家不僅沒有指責他,反而當作佳話到處傳。小花心里的感受卻很復雜,時至今日,她昔日的那些女同學幾乎都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了,她雖說還沒結婚,但一想到還有個大學生未婚夫在等著自己,她就有一種難以抑制的驕傲?,F(xiàn)在,陳明誠不回家過春節(jié),卻讓她警覺起來。小花知道,陳明誠的身價正在一日一日地漲,而自己的價值卻因容顏日漸衰老而在慢慢地降,假若日后,陳明誠大學畢業(yè)后端上了鐵飯碗,自己這個模樣怎能跟他般配?
想來想去,小花就逼著杜村長給她找份工作。
杜村長自然答應,他想,陳明誠讀的是醫(yī)科大學,那就給小花找個護士工作吧,這樣的話,二人將來就更配得上了。小花一聽,真是心花怒放。
第二天,杜村長就開始行動。他先后跑了四趟縣醫(yī)院,卻沒有門兒,他又將目光轉向鄉(xiāng)醫(yī)院。鄉(xiāng)長是杜村長以前當兵時的戰(zhàn)友,三個月后,小花就如愿以償?shù)氐洁l(xiāng)醫(yī)院上班了。
小花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好消息寫在信里寄給了陳明誠,然后眼巴巴地盼著陳明誠回信。誰知整整盼了一個月,陳明誠就是不回。小花憂心如焚,恨不得馬上飛到陳明誠身邊,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好不容易又熬了兩個月,小花終于向院長請了假,收拾好行裝,搭上了去省城的長途汽車。
當陳明誠在校門口看見正東張西望的杜小花時,心里不禁一驚,真是親不親故鄉(xiāng)人,何況杜小花還是他的未婚妻!看著小花一身淳樸的家鄉(xiāng)氣息,陳明誠倍感親切,內心深處繞了千遍的拋棄小花的念頭,頃刻之間竟化為烏有。他熱情地將小花帶到寢室里,親手為她泡了一杯熱茶。
小花來一趟省城不容易,第二天正好是周末,陳明誠決定帶小花去游覽一下。
早上六點多鐘,二人就出了校門。
陳明誠特意帶小花來到街邊的早點攤吃早餐。
小花看著金燦燦的油條,說:“在秀水村,不到過節(jié),我可是吃不上這好東西的。”
陳明誠一笑,說:“我平時可沒閑錢吃這個,我每天的早餐就是兩個饅頭,就這樣,也比我們老家的伙食強!我是看你來了,才開油葷的!”
小花開心地笑著說:“看來,你這大學沒白上啊!你原先的笨嘴,現(xiàn)在也學得會說話了!”
他們走進黃鶴樓公園,登上了黃鶴樓的最頂層。當他們看完四周的風景后,頂樓的游客幾乎只剩下他們兩個。陳明誠下面的那條“泥鰍”左躥右躥,把他的褲襠撐得老高。小花一眼瞅見,不由有些走神,她裝傻地問陳明誠:“你那褲襠里老高老高的是啥東西?”
陳明誠一聽,滿臉通紅,卻又不便正面回答,也裝傻道:“袋里的東西裝多了?!?/p>
沒想到小花卻咬住不放,追問道:“我是問你褲襠中間的那東西呢!”
陳明誠窘死了,他發(fā)現(xiàn),小花的雙眼正放射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可是,即便小花有明顯的挑逗之意,陳明誠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著變數(shù),自己將來能否真正兌現(xiàn)在杜村長面前許下的承諾,還真是個未知數(shù)。
第三天,陳明誠送走了小花。才一轉身,他就遇上了推著單車迎面而來的葦葦。只須一個挑逗的目光,陳明誠的心就慌亂了。
葦葦大度而狡黠地笑著說:“送鄉(xiāng)下老情人哪?”
陳明誠難為情地一笑,說:“看你說的,她是我老家的表妹?!?/p>
葦葦繼續(xù)開玩笑說:“是林妹妹這樣的表妹吧!”
陳明誠摳著后腦殼說:“我們老家可規(guī)矩了,哪能跟你們城里人比?”
葦葦說著,伸手拍了一下陳明誠的肩膀,說:“上車吧,我有話想跟你說。”說著,她腳一蹬,上了單車。
陳明誠有些不好意思,便站著沒動。
葦葦又說:“你上來嘛,抱著我的腰,摔壞了我鄉(xiāng)下的小哥,那可是我的罪過了。”
陳明誠馬上紅了臉。在葦葦火辣辣的目光逼視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上了單車。
葦葦一邊踩車,一邊說:“你進城也有些日子了,怎么還這么老土?還男子漢呢,竟然不敢抱女人的腰!”
陳明誠自圓其說道:“誰說我不敢?我剛才只是扯衣服去了。”說著,他就將雙手輕輕地搭在了葦葦?shù)男⌒U腰上。
葦葦?shù)捏w溫立馬傳導到陳明誠的手掌心,很快就進入了他的心田。那感覺真的太美妙了,讓人迷醉,讓人心旌搖動,他真想把自己的頭也靠在葦葦背上。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在月影斑駁的校園里,陳明誠和葦葦再次幽會了。這次,葦葦干脆將她和陳明誠的關系挑明了,她說她愛陳明誠,非常非常的愛,她要陳明誠在她和小花之間作出明確的抉擇。
陳明誠左右為難起來。他想,自己如果跟小花過一輩子,雖說不會大富大貴,但生活一定平和寧靜,盡管這種平和寧靜只是貧寒寂寞的代名詞。如果跟葦葦在一起生活,那生活可就豐富多彩了,葦葦?shù)陌职质歉吖伲斎斢形幕?,懂時尚,跟她在一起,生活絕對不缺乏浪漫情調,而這些,恰恰是他一直冀望和追求的。我如果選擇了葦葦,小花該怎么辦?在秀水村人的眼里,小花家是有恩于我的,秀水村的人最恨忘恩負義之人,如果我成了陳世美,那今后,我就別再想踏進秀水村一步。陳明誠又想,愛情和恩情應是兩條完全不同的情感支流,恩情可以回報,愛情卻是可遇不可求的,它是一種靈魂的需要??!我的生命離不開葦葦,但是,小花……
陳明誠告訴葦葦,他只能以冷卻的辦法對付小花,讓小花知難而退,主動離開她,只有這樣,他的心里才會覺得安慰。
葦葦同意了陳明誠的做法,她認為,她之所以會喜歡上陳明誠,或許正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仁慈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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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回到秀水村,轉眼就是半年時間。這半年里,陳明誠還是沒給她寫什么信,她覺得無聊透頂,日子真的像長了霉一樣,難挨得很。尤其是想到陳明誠那撐得老高的褲襠時,她就急。她擔心夜長夢多,想盡快跟陳明誠把婚結了。
小花把自己的意思悄悄告訴了桂珍,桂珍又將這個意思轉告給杜村長。
杜村長一聽,“哦”了一聲,說:“這事早該辦了。雖然大學生在校期間不準結婚,但是,只要把明誠悄悄叫回村子,悄悄把婚結了,也無傷大雅。小花如果為明誠生個一男半女,這樁婚姻就鐵定不會有變故了?!?/p>
第二天,杜村長就將這個意思告訴了媒人昌全。昌全十分贊同杜村長的觀點,馬上將村長的意思告訴了木生老漢。木生夫婦當即滿口答應照辦,他們也早想抱孫子了。
寒假一到,陳明誠風塵仆仆地回到了秀水村。
一進家門,當他看到媽媽滿臉笑容時,他馬上一頭霧水,問:“媽,您不是說爸病了嗎?”
誠明媽說:“不說你爸病了,你會回來?快坐下來歇一歇,我有要緊話對你說?!?/p>
陳明誠放下行李,乖乖地坐了下來。
誠明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自從你姐姐出嫁后,這家里就空蕩蕩的,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家絕戶了!我和你爸商量著叫你回來,是想把你的婚事辦了。你高興不?”
陳明誠一愣,半天才說:“媽,你們這樣做會壞事的?!?/p>
給兒子借債辦婚事,兒子卻是這個態(tài)度,明誠媽本想斥責兒子幾句,想到兒子才踏進家門,就忍住了,說:“你呀,真是個怪孩子!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想媳婦,我和你爸可是巴不得今天就抱上孫子。你這次回家,就算是為了我和你爸,也得把婚事辦了?!?/p>
“媽,我年紀是不小,可我還在讀書,學校明文規(guī)定,學生在讀大學期間不能結婚,不然就會被開除的?!?/p>
明誠媽輕松地一笑,說:“看你說的,我當什么天大的理由,你在這山溝溝里結個婚,一兩天的事,學校哪會知道?等明年你回家過年,就能見到兒子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陳明誠一聽,心煩了,說:“我沒法跟您說?!闭f完,徑直回了房間。
明誠媽怔住了,她實在搞不懂兒子拒絕結婚是為啥原因。
晚上,陳明誠和小花約會。他以命令的口氣對小花說:“你應該阻止這場倉促的婚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的話比我的話更起作用。”
小花卻不作聲,她想,你這人真是的,人家主動找你結婚,給你生孩子,幫你照顧家庭,你還為難什么?
陳明誠一見,不禁皺起眉頭,加重語氣說:“你倒是說話呀!你難道啞巴了?”
小花也來氣了,說:“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里有多寂寞嗎?你每天撲在學習上不覺得,我可是難受死了。在秀水這一帶,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只有我還沒有孩子。說句心里話,也不怕你笑話,你每次回家的時候,我的門都為你虛掩著,可你……我真的好想抱上我們的孩子?!?/p>
陳明誠突然感覺到,小花有點兒像村里的婆娘,訂婚前那少女的羞澀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悄悄橫了小花一眼,有些惱火地說:“你呀,何必拿自己與人家比?現(xiàn)在計劃生育抓得這么緊,橫豎我們也只能生一個孩子,你難道就不能趁著年輕,多學點兒東西?”
小花不滿道:“我能學什么?”
陳明誠說:“學什么?年紀輕輕的,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比如……”
小花掩住耳朵說:“我什么也不想聽,我只想跟你結婚!”
陳明誠暗吃一驚,問:“難道這是你的主意?”
小花說:“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p>
陳明誠站起身來,說:“我實話告訴你,不到畢業(yè),我們就別想結婚?!闭f著轉身走了,撇下小花孤零零地愣坐在河邊的草地上。
兩天后,陳明誠以學習時間緊張為由,匆匆忙忙離開了秀水村。
兩家的四位老人簡直被陳明誠的想法和舉動氣糊涂了。
杜村長想,明誠這小子在大學里肯定和什么女人勾搭上了,這可是變心的兆頭啊。不然,他陳明誠都這么大的人了,正是發(fā)情季節(jié),為什么還不想成親?如不及早提防,到時就來不及了。若是村長的女兒讓人拋棄了,這話傳出去,我這村長的面子該往哪兒放!這樣下去,也會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
想來想去,杜村長決定對陳明誠來一番調查。
一陣謀劃后,小花進了城,住進了陳明誠就讀的大學。
陳明誠對小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沒有上次好了,他總是推說忙,將小花一人冷落在招待所里。小花一想到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是為了調查陳明誠,心里就有幾分愧疚,于是耐心地等著,聽任陳明誠忙去。過了兩天,陳明誠過意不去,又跑來招待所陪小花說話。
小花說:“明誠,你不該這樣對我。也許我的突然到來煩了你,但是,在老家的每一個深夜,我的心就像大月山上的杜鵑一樣,在哭著呢!”
陳明誠沒好氣地說:“那又算什么?杜鵑是強盜鳥,它一生游樂,連自己的窩也懶得筑,要下蛋了,就下到別的鳥窩中,連自己的兒女都是別的鳥幫忙孵出來的,這樣的強盜鳥,我不喜歡?!?/p>
這話完全是在找碴,小花忽然覺得自己和陳明誠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聯(lián)想到自己對陳明誠付出的一切,她就想同他大吵一架。但她知道,找人吵架是要有理由的,吵沒理由的架,只會讓人瞧不起。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花在招待所里坐不住,就跑到陳明誠學習的地方,想看看他身邊有沒有靚女,是不是有人在跟他眉目傳情。
也是湊巧,小花在校園里才轉了半圈,就發(fā)現(xiàn)陳明誠和葦葦?shù)热嗽谝惶幙諘绲牟萜荷咸徽x舞。一見陳明誠和葦葦那副親熱的樣子,小花的腦門就直沖血。她想,這可是我的未婚夫??!她像是一架噴氣式飛機,呼地沖到陳明誠和葦葦跟前,對著葦葦就是一記耳光。
葦葦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陳明誠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小花推出了舞場。小花自幼嬌生慣養(yǎng),哪里受過這等氣,一見心上人為了維護別的女人而推搡自己,她的心都碎了,于是流著淚,追過去抓撓陳明誠。
草坪上頓時鬧翻了天。
這件事很快就被校方知道了。八十年代末期,同學之間跳一下交誼舞已算不了什么,只是其中摻進去一個小花,陳明誠的班主任楊老師就認為陳明誠有些過分,他把陳明誠拉到一邊,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
楊老師離開后,陳明誠簡直恨死了小花,他怎么也沒想到,小花身上居然還有潑婦的一面,居然這么喜歡動手動腳。他決定一腳把小花踢回秀水村!可是,當他面對小花時,一想到楊老師嚴厲的警告,再看到小花那副可憐相,他又偃旗息鼓了。他忍氣吞聲地跟小花講“和”,二人又在一起“和氣”地呆了兩天。小花覺得實在沒意思再呆下去,便主動離開了省城。
回家后,小花將自己在大學里的所見所聞全部向杜村長和桂珍作了匯報。
桂珍還沒聽完,就長嘆一聲,說:“明誠這是翅膀硬了,要甩我家花兒?。 ?/p>
杜村長知道老伴這話是沖他來的,當初招陳明誠做女婿就是他出的點子。他可不能像老伴那樣輕易失去信心,因此,他強忍心頭的激憤,說:“你瞎說啥呢?明誠不是答應畢業(yè)后就跟花兒結婚嗎?我們可不能先打退堂鼓?!?/p>
桂珍說:“你別自欺欺人了,他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是拉屎還是拉尿!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想結婚,這不是想拖掉我們花兒嗎?”
“哼,哪有那么輕巧的事!”杜村長說著,又點上了一支煙,但手卻在抖。他覺得老伴的話有幾分道理,明誠這龜兒子現(xiàn)在還在讀書就這么來勁,將來真的吃上皇糧了,事情就更難辦了。不過,如果他畢業(yè)后能回到秀水村工作,這主動權可就捏在我手上了。只要我杜某人不死,這秀水村就還是我說了算,那龜兒子就別想玩花樣。
日歷被一頁一頁地撕去,日子被一憂一愁延宕著,陳明誠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分配。
校方號召同學們用自己的知識和青春熱血去支援大西北建設,陳明誠滿懷熱情,第一個報了名。三天過去了,同學們的申請報告都有了批復,只有他的報告如泥牛入海。他于是找到班主任楊老師問情況。
楊老師似有心事地對他說:“明誠啊,你還是回秀水村工作吧!家鄉(xiāng)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家鄉(xiāng)人都渴望著自己的學子回去報答他們呢!”
陳明誠一聽,蒙了,說:“楊老師,我求您了,我不能回秀水村啊……”
楊老師皺著眉頭問:“為什么?”
陳明誠說:“秀水村對我來說,已經(jīng)成了是非之地……”
楊老師明白陳明誠話中所指,于是正色道:“明誠,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正需要回到家鄉(xiāng),看看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看看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好好清醒一下你這發(fā)熱的頭腦?!?/p>
楊老師的話讓陳明誠莫名其妙。
楊老師看著陳明誠,面帶遺憾道:“你們老家給校方寄來了一些要求你回家鄉(xiāng)醫(yī)院工作的材料,校方的分配決定正是根據(jù)這個材料來的。你還是放現(xiàn)實些,雖然你們老家干涉你畢業(yè)分配有些不妥當,但話說回來,這也是家鄉(xiāng)人對你的一片深情。個人感情雖然不能勉強,但也不是不能培養(yǎng)。小花這孩子我見過,農(nóng)村的女孩不浪漫,但憨厚實在,我們搞學術的人就是需要這樣的賢內助?!?/p>
楊老師說服不了陳明誠,陳明誠也無法讓楊老師改變自己的命運,他于是去找葦葦,想請她爸爸出面幫忙,讓自己留在省城??墒牵斎攨s突然不見他了?;蛟S是因為陳明誠只能回鄉(xiāng)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其他讓人無法參透的原因??偠灾?,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是這樣脆弱,就是這樣充滿變數(shù)。
陳明誠一言不發(fā)地搭上了回鄉(xiāng)的長途汽車,那情死緣盡的念頭,那滿腔懊悔的悲憤,正錯亂地擁擠在他單一而固執(zhí)的大腦里,像一團亂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
杜村長的如意算盤打妥了,但對于整材料的事,杜村長自覺有些愧疚,畢竟這手段陰損了些,因此,他覺得有必要向陳明誠示一下好。
于是,杜村長吩咐老婆桂珍提了一只雞去陳家看望陳明誠。
女婿回鄉(xiāng),還沒到岳父家看望,岳母倒先來看女婿了,木生夫婦真是受寵若驚。他們熱情地接待著親家母,并喊陳明誠快快出來見客。陳明誠耿耿于懷,還在生悶氣,就謊稱自己頭痛,不出來。
桂珍心知肚明,故意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說:“不用了,不用了,兩天的路程,累也累壞了,就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陳明誠這樣對待自己未來的丈母娘,令木生老漢有些無地自容,他只得向親家母賠不是,說:“呆子讀書,越讀越呆,還請親家母多多包涵!”
桂珍輕松地一笑,說:“看你說的,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孩子就是孩子,沒事的,沒事的?!?/p>
木生老漢說:“親家母寬宏大量,我們陳家真是慚愧?!?/p>
“別客氣了,我還有點兒事,就不打擾了?!惫鹫錈釤狒[鬧地離開了陳家,心里卻有說不出的無奈。
待桂珍一走,木生老漢就臉一垮,氣沖沖地跑到陳明誠房里,問他:“你這是怎么了?真是讀書讀癡了嗎?要不是看在你才回家的份上,今天這頓打你可跑不了?!?/p>
若是五年前,陳明誠會跟老父親較勁,但是現(xiàn)在,他卻能理解做父親的難處。于是,他和善地對木生老漢說:“爸,您錯怪我了,您不知道其中的內情?!?/p>
木生老漢愕然道:“什么內情?”
陳明誠扶著木生老漢坐下,語氣和緩道:“爸,您肯定希望我過上好日子,是不是?”
“這不是廢話嗎?”
“我在省城認識了一個女孩,她的長相和學識都是小花無法比的,而且,她爸爸是省里的一個廳長。廳長,您知道嗎?就是和我們地委書記一樣大的官。他要提人當縣長,就像您在地里拔蘿卜一樣簡單?!?/p>
“那又怎樣?他又不提你?!?/p>
“我如果做了他的女婿,他能不提我嗎?”
“他會要你做女婿?”
“唉,要是我留在省城工作,他女兒就會跟我成親,只是……”
“只是什么?”
“杜家太陰了,硬是在我畢業(yè)分配的事情上插了一扛子,把我弄回了秀水村——”
“你省省吧!且不說做人要講良心,你能回家,人家可是幫了大忙,讓你衣錦還鄉(xiāng),有什么不好?”
“不好,一點兒都不好!出了這種事,我是堅決不會和小花成親的?!?/p>
木生老漢一聽,有如晴天遇驚雷,張著大嘴問:“你怎么大白天的說夢話?”
陳明誠加重語氣說:“我不是在說夢話,這就是我的心里話。”
木生老漢身體顫抖起來,他忽然如猛獅一般怒吼道:“好小子,你給我再說一遍。”
陳明誠真的不識時務地把剛才那句話重復了一遍。他話音未落,木生老漢就掄起粗手,劈面搧向陳明誠,說:“老子不打你兩下,你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p>
鮮血從陳明誠的嘴角流出來,他怨恨地望著木生老漢,身體一動不動,像頭犟牛。
明誠媽聞聲進來,一把推開木生老漢,說:“好你個老糊涂,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咋動手打人?”
木生老漢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誤,今天是兒子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回家的日子,秀水村的人做什么都講個好兆頭,這時候動手打人,感覺兆頭真的不好。木生老漢懊悔不已,回到自己屋里,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三天,媒人昌全來了。
一想起兒子那天危言聳聽的話語,木生老漢就覺得不好意思。
昌全并沒有察覺到木生老漢心里的變化,依舊滿面春風地說:“恭喜呀,恭喜!兒子學成歸來,大婚的日子也到了,你們家真是雙喜臨門呢!”
木生老漢裝笑道:“托你吉言!托你吉言!”
閑話一過,昌全直入主題,說:“明誠和小花結婚的日子也該定下來了吧!”
木生老漢慌了,忙說:“這個——哎呀,明誠這些年在外讀書,家里很空,怕是還得拖些日子?!?/p>
昌全說:“看你說的,車到山前必有路,明誠當年讀書,還不是先備好盤纏再報考的!再說,咱們鄉(xiāng)下大婚也不比城里,自家山上的樹砍來做家具,自己圈子里的豬殺了待親朋,有什么可愁的?”
木生老漢說:“話是這么說,可也得花些時間準備準備吧!明誠這才回家,讓他上了班,掙幾個錢再說。老弟,你說呢?”
昌全將椅子挪到木生老漢跟前,壓低聲音說:“我可提醒你老哥,明誠回來也有些日子了,至今還不到岳父母家去看看,人家可有意見了?!?/p>
木生老漢連忙賠不是,說:“真是失禮了!也怪我老糊涂,為一點兒小事跟這逆子較上了勁,他現(xiàn)在還在發(fā)犟呢!等他氣醒了,我一定讓他上門給村長賠禮道歉?!?/p>
送走昌全后,木生老漢問老伴:“明誠還在生我的氣呀?”
明誠媽一臉憂郁地說:“生你的氣是小事,他犟著不和杜家成親,這才是麻煩事!”
木生老漢說:“我想他那是氣話吧!”
明誠媽說:“他光對我就說了三遍,看起來不像是氣話?!?/p>
“這逆子!”木生老漢束手無策了。
這事確實變麻煩了,如果退掉一般人家的親事倒也不難,想退掉杜村長家的親事,那就不容易了。他太了解杜村長,秀水村的人都知道,杜村長如果抖起狠來,那就是一頭狼,退掉杜村長家的親事,木生想都不敢想。憑良心說,這幾年,陳家還真受了杜家不少恩惠,人家女兒還等了自己兒子五年時間,無論如何,這門親事都不能退。木生老漢主意很是堅定。
一周后,陳明誠即將正式到鄉(xiāng)醫(yī)院上班。鄉(xiāng)醫(yī)院至今沒有一個正規(guī)大學生,陳明誠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第一。木生老漢心里高興,特地為陳明誠準備了幾個好菜,并整了兩瓶酒,他想借此機會,父子言和,再好好談談兒子的婚姻大事。
一家人坐定,陳明誠首先端起酒杯,要向爸媽敬酒。
木生老漢樂呵呵地讓陳明誠坐下,然后說:“兒子,你為我們陳家爭了光,是我們陳家的好兒郎,這第一杯酒,為父的先敬你,祝你工作順利?!闭f著就舉起了酒杯。
陳明誠手捧酒杯,覺得這酒杯簡直有千斤之重,自己二十幾歲了,至今不曾孝敬過父母什么,卻還要領受老爸的大禮祝賀,真是慚愧!于是,他單膝一跪,一仰脖子就把酒喝了,卻喝出了雙眼淚兒。木生老漢趕緊把兒子攙扶起來。
吃著喝著,木生老漢感覺到兒子今天的心情不錯,就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婚事上扯。他說:“明誠啊,咱秀水村是個巴掌大的地方,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做人可不能太沒情義!”
一聽這話,陳明誠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只聽他不冷不熱地說:“而今這世道,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杜村長啥時候怕人說他沒情沒義?”
木生老漢耐心地說:“他怎么樣咱管不上,可人家對咱家真的不賴,我們不能落下話柄給人家說道?!?/p>
陳明誠于是不言語了,他有太多反駁的理由,只是,他實在不愿意在今天這樣的好日子說喪氣的話。
木生老漢也很知趣,見兒子面露不悅,也把三天前就想好了的話吞進肚子里去了。
酒足飯飽之后,木生老漢親自將陳明誠送至村口。他心里甚是不舍,于是千叮嚀萬囑咐,直到兒子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才郁悶地轉回家中。
陳明誠到鄉(xiāng)醫(yī)院工作,最開心的人自然是小花。她知道陳明誠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了芥蒂,但她有信心能夠化解他們之間的隔閡。
陳明誠在外科看門診,小花則做護理。
這天,小花端著一杯茶來到門診部,陳明誠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小花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聲,陳明誠卻還是埋頭看他的書。他已經(jīng)打定了考研的主意,以此作為離開秀水村和擺脫小花的辦法。
見陳明誠如此冷漠,小花有些慌張了,覺得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在心里暗罵了一句“該死的書呆子”,硬著頭皮走近一步,說:“明誠,喝茶不?現(xiàn)在都端上鐵飯碗了,還遭罪干嗎呀?”
陳明誠聞言,眉頭一皺,說:“告訴你,事業(yè)才是人生的支柱?!?/p>
小花噘了噘嘴,說:“才回來就給我這樣的面孔看?。俊?/p>
陳明誠嘆了一口氣,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好半天,他忍不住說:“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我們不談私事。等周末休息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談一談?!?/p>
小花點了點頭,說:“好吧,那我等你?!?/p>
出了門診部,小花就被兩個同事攔住了。一位同事說:“小兩口是在商量結婚的事吧?快拿喜糖來吃!”
面對不知內情的同事,小花真是有口難言,心里像是被針扎一樣疼。
晚上回家,小花將陳明誠對待她的態(tài)度講給杜村長聽。杜村長還沒聽完,就氣得直拍桌子,說:“姓陳的真是狗子坐轎不識抬舉!”說著就要去陳家理論。
桂珍一把拉住杜村長,說:“你是三歲小孩呀,這么火爆?我們再等兩天不行嗎?看看他到底想跟我們花兒說什么?!?/p>
杜村長說:“他娘的,回家這么久,不來看望老丈人不說,還跟我閨女打官腔,肯定沒安什么好心?!闭f罷手一揚,把桌上的茶杯掃在地上。
周日,陳明誠和小花一同來到醫(yī)院樓頂?shù)钠脚_上。陳明誠干咳了一聲,像是作報告一樣,清了清嗓子,說:“按說,這婚姻是要有愛情為基礎的,我們志向不同,也沒有共同語言。這么多年的關系,我們都感到很累,很勉強,如果在一起過一輩子,你痛苦,我也痛苦,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你現(xiàn)在還年輕,一定能找一個比我更稱心的男人。”
小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問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著小花臉上的變化,陳明誠也覺得很難為情,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說:“我這全是為你著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迷上做學問了,這一輩子也不打算結婚!至于你,還是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p>
小花瞪大眼睛,說:“好啊,你繞來繞去,不就是想拋棄我嗎?你這沒良心的,肯定是惦記著大學里的那個狐貍精!”說著,就傷心地哭了起來。
陳明誠耐著性子說:“我們好說好散,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又是何必呢?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p>
小花的潑辣勁一下子上來了,說:“好你個挨千刀的,我等了你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你這么輕巧的幾句話嗎?告訴你,咱姓杜的可不是好惹的。想當初,你那個樣子,連上學的錢都沒有,不是我們姓杜的,你能有今天?”
陳明誠一聽,也沒了耐心,說:“我是好言相勸,你可別把我當軟柿子捏!”
小花吼道:“你這個白眼狼,欺負了人還倒打一耙,我看你這么多年的賬怎么算?”
陳明誠再也拿不出風度來了,積聚已久的怨氣讓他火爆地站起身來,大聲說:“告訴你,在大城市里,結婚后再離的也是平常之事,至于懷了孕后被拋棄的女子,那就更多了。這么多年,我連碰也沒碰你一下,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p>
小花哭道:“你這個混賬東西,你要是碰了我,我還不這樣恨你!我能有個一男半女,即使守寡,這日子也有個盼頭??赡阕屛沂亓诉@么多年的活寡,現(xiàn)在這么輕巧的幾句話就把我給踢了,你真的好狠心啊!”
小花哭夠、罵夠之后,獨自一人怏怏地回了家。
杜村長還沒聽完小花的哭訴,就肝火大動。但他畢竟一把年紀,仔細一想,覺得婚姻大事可不是兒戲,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他考慮再三,便請來鄉(xiāng)長和院長出面做工作,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知道,鄉(xiāng)長和院長對陳明誠的勸說不僅沒收到半點兒效果,反而讓這樁婚姻的破裂速度加快了。
木生夫婦也是全力挽救,但陳明誠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不回頭。開始時,他還極力同父母爭執(zhí),到后來,他干脆什么也不說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杜家實在拿不出什么招兒了。小花將心一橫,請來醫(yī)院院長和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大家一起來到陳明誠的門診室。小花將一大把匯款單據(jù)擺到陳明誠面前,情緒激動地說:“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你看看,這些年,我為你付出了多少?今天,你就當著領導的面說個清楚明白!”
幾個月來,杜家的說客走馬燈似的在陳明誠身邊出現(xiàn),他們?yōu)檫_到目的,不僅大揭陳家三代的窮底子,還使出恐嚇、刁難手段,讓陳明誠忍無可忍。今天,面對小花出丑一般的責難,陳明誠哪能忍受,他突然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大吼起來道:“我說不明白,你想怎樣就怎樣!”
小花如當胸挨了重重一拳,大哭道:“陳明誠,你花了我們家那么多錢,害得我都快三十歲了還沒結婚,你這么沒良心,今天我就死給你看——”
婦聯(lián)主任和院長趕緊拖住小花。
婦聯(lián)主陰沉著臉,對陳明誠說:“陳醫(yī)生,你不要太過分了!雖然你們沒有領結婚證,這種婚姻不受法律的保護,但是,你們訂了婚,杜家對你有過巨大的付出,你們的這種婚姻就受秀水鄉(xiāng)情的保護,就受秀水民俗的保護。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大學生,有鐵飯碗了,就可以做陳世美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講良心!”
陳明誠說:“她這個樣子,能和我這樣的人過到一塊去嗎?與其結了婚再離,還不如現(xiàn)在一刀兩斷。至于杜家對我的付出,這個賬我從來不否認。我算過,以我現(xiàn)在的工資水平,積上兩年,連本帶息也足夠還他們的。從今天起,我兩年內的工資就由杜小花來領,我一分錢也不要!”
陳明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這樁婚姻等于被判了死刑。
陳明誠說到做到,真的停領了自己的工資。沒了工資,單位食堂的飯就吃不上。家里有飯,父母正在氣頭上,他也不便回家吃。好在他還有三個姐姐,于是,他便跑到姐姐們家里輪流蹭飯吃。
又是一個周末,杜村長在城里工作的兒子回來了。一家人坐到一起,免不了要為小花的事憂心。一家老小一致認為,小花被陳明誠拋棄是杜家的奇恥大辱,一定要拿出一個手段來讓陳家瞧瞧。
小花的哥哥說:“城里的娘們都愛追小白臉,想必阿誠這小子忘不了大學里的那個狐貍精。依我看,把他的臉給弄爛了,看還有哪個婊子肯追他!”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過了一段日子,小花對陳明誠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就選擇了一個陳明誠值班的日子,拿著一小瓶硫酸,悄悄來到陳明誠跟前。陳明誠當時正在認真看書,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危險的到來。
看到陳明誠,小花的心里又有了一絲憐愛之情。她干咳了一聲,向陳明誠打招呼。陳明誠沒有察覺,還在一心看書。小花又加大聲音干咳了一聲,陳明誠這才從書本里抬起頭來。
小花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說:“明誠,我們的事,真的就無法挽回了嗎?”
陳明誠冷冷地說:“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p>
這句話,讓小花頓感自己的單純和深情徹底變成了淺薄和無知,于是她說:“那好吧,你曾經(jīng)說我是一只強盜鳥,那我就做一只強盜鳥給你看看!”說罷,她手一揚,將那一小瓶硫酸迎面潑向陳明誠。
陳明誠一看不好,慌忙躲避??墒沁t了,硫酸直撲他的面部……他痛得大叫起來。
就這樣,曾經(jīng)風度翩翩、臉皮白皙的陳明誠消失了?,F(xiàn)在的陳明誠,如同妖怪一般,硫酸燒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燒爛了他的半邊臉,他的頸部、肩部也嚴重萎縮變形。
木生夫婦看著眼前的兒子,心如刀割,哭得都咯血了,卻又無可奈何。他們只能在心里咒罵小花,并埋怨兒子:這真是前世的冤孽??!
陳明誠雖然遭遇如此重大不幸,鄉(xiāng)民們卻還在譴責他,什么“活該”、“報應”、“自作自受”之類的話語,時不時地傳到他的耳朵里。陳明誠決定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遂向法院起訴了小花。
經(jīng)法院審理,小花一審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誰知,這個判決卻引起秀水鄉(xiāng)輿情的大爆炸,鄉(xiāng)民們都認為,陳明誠忘恩負義,有過錯在先,小花只是憤而報復,罪過不大。因此,大家都自發(fā)組織起來替小花喊冤。先是秀水村人發(fā)難,接著,秀水鄉(xiāng)的人也跟著鬧騰,縣婦聯(lián)的那幫人也站在杜家一邊。經(jīng)過一番博弈后,二審判決時,小花的六年有期徒刑改成了三年,并且還是緩刑。
對于這個判決,陳明誠并無異議。他其實也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想想小花這么多年的等待和付出,想想小花在秀水一方聲譽的嚴重受損,他覺得自己也是罪有應得?,F(xiàn)在好了,雖然自己變成了人鬼難辨的模樣,但在良心的天平上,他卻與小花扯平了,從今以后,自己再也不欠小花什么了。
■
自從毀容后,陳明誠就在自己的斗室里不掛鏡子,不看自己的臉,而是一門心思花在讀書上。他知道,像他這類五官殘缺、叫人厭憎的人,考研已經(jīng)是不可能,唯有把醫(yī)術搞精通,多治好幾個病人,他才不至于喪失對生活的信心。
這天下班后,一個年邁的老婦人和一個拄著拐杖的女子敲開了陳明誠房間的門。
陳明誠看著二人,有些莫名奇妙地問:“你們……有什么事嗎?”
老婦人微微一笑,說:“我們想找陳醫(yī)生看病,不知可不可以?”
陳明誠點了點頭,把二人讓進了房間。
需要看病的是那位拄著拐杖的年輕女子,但是,經(jīng)檢查,她除了明顯的肢殘外,卻沒發(fā)現(xiàn)其他任何毛病。
老婦人輕輕一擺手,示意肢殘女出了房門,然后對陳明誠一笑,說:“陳醫(yī)生,實不相瞞,我是來給你說對象的!”
“你這是……”一提“說對象”這三個字,陳明誠就有一種條件反射的緊張。
老婦人似是早有準備,只聽她說:“陳醫(yī)生,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說。在我眼里,你和我閨女都是好人,都是聰明人,都是心高氣傲之人,又都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的人在一起,那才是一份好姻緣??!”
原來,肢殘女名叫秀娟,十二歲時,她大腿上生了一個瘡,因為生瘡對于農(nóng)村孩子來說是常事,做父母的就沒當回事。后來,秀娟腿上的瘡越來越大,赤腳醫(yī)生打了幾針,沒什么效果,時間卻耽誤了不少。等送到縣醫(yī)院時,秀娟的腿已經(jīng)沒救了。為了保命,她不得不做了截肢手術。老婦人一想到女兒好端端的一條腿就這樣沒了,心口就痛。現(xiàn)在,眼瞅著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她為女兒找女婿的心情就更急迫了。
陳明誠被毀容,老婦人以為機會來了。她曾偷偷跑到鄉(xiāng)醫(yī)院偵察了三次,越看越覺得陳明誠適合做自己的女婿。
老婦人回家對秀娟一說,秀娟卻傷心地哭了起來。她說,自己寧可嫁給腿殘的,也不愿嫁給一個被毀容的人,免得半夜醒了看著害怕。但是,經(jīng)不住老母親苦口婆心做工作,秀娟最終還是同意了。于是,母女二人主動跑到醫(yī)院來找陳明誠。
陳明誠聽完,本想發(fā)火,但看到老婦人眼中那汪渾濁的淚水時,他又忍住了,說:“謝謝你們的一番好意,只是,我這個樣子還能配上誰?我今生今世都不打算成親的!”
陳明誠的婉轉之語卻被老婦人誤解了,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一出醫(yī)院的門,老婦人就馬不停蹄地請來媒人,前往陳家說親。
木生夫婦只有陳明誠這么一個寶貝兒子,當陳明誠慘遭毀容后,夫婦倆最大的悲哀就是兒子再也娶不上媳婦,自己再也抱不上孫子了。誰知,現(xiàn)在居然有人主動上門提親,木生老漢真是喜出望外,他馬上答應和女方會面。
可是,木生夫婦見了秀娟后,心都涼了半截,他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秀娟的短處。不過,再想想兒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怕是很難有健全女人看上他,于是,他們只好半推半就地應承了這門婚事。
鑒于上次和杜家訂婚的教訓,這次,他們再也不想搞什么訂婚儀式,反正大家都是大男大女,也就是湊合在一起有個伴兒,話說妥了就直接辦喜事算了。
回家后,木生老漢讓人帶信給陳明誠,讓他回家說事。陳明誠回來,木生老漢小心翼翼地對他說了秀娟家前來提親的事情。
陳明誠一聽,馬上反對說:“我不結婚,我這輩子也不結婚!”
木生老漢一聽大怒,掄起巴掌就要打陳明誠。不過,他的粗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轉而抓向了自己稀疏的白發(fā)。他哭著說:“天啦,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怎么就養(yǎng)出這么個不通情理的兒子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上次吃的虧還小嗎?怎么就不長一點兒記性呢?”
明誠媽也跟著抹眼淚,苦巴巴地說:“兒啊,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哪還有條件挑選?你就跟秀娟結婚吧!結了婚,好歹也有個伴,好歹也能給我們陳家生個一男半女!如果你老是這個樣子,將來我和你爸走了,你可怎么辦???”
陳明誠幾近哀求地對木生老漢說:“爸,我現(xiàn)在都這個樣子了,你們就不要逼我了。人家沒兒子的也要生活,你們就當沒養(yǎng)我這個兒子好了!”說罷,他轉身從廚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撲通”一聲跪到父母面前,說,“爸、媽,你們養(yǎng)我這么大,我至今還沒報答你們,真是讓你們白養(yǎng)了一場,你們干脆一刀把我砍死算了!”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木生夫婦也不能強逼,只好草草收場,再想其他的辦法。
中秋節(jié)來了,木生老漢料定陳明誠會回家過節(jié),于是,一家人進行了一番精心準備后,單等陳明誠歸來。
陳明誠毀容后,出于自卑,他做什么事都要避開人群,就是下班,他也要等大家都走完了,他才悄悄離開。因此,中秋節(jié)那天,陳明誠回得很晚,到家時,秀水村已經(jīng)掌燈了。
昏黃的燈光下,陳家堂屋里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豐盛的宴席,陳家的三個女兒各自帶著家眷正等在屋子里。
木生老漢叫過陳明誠,叫他坐在自己身邊,然后也不談什么正經(jīng)事,只是一味招呼大家吃菜喝酒。一陣饕餮過后,大家酒足飯飽。陳明誠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晃晃地進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反關好房門,打開臺燈。燈光一照,陳明誠就覺得室內氣氛異常。再仔細一看,他不禁呆了。自己的床上,不知什么時候竟斜躺著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女人上身穿著緊身罩衣,下身齊腰蓋著紅毯子,頗顯風情。蒙眬中,陳明誠仿佛看到了好久不見的葦葦,那條沉默了很久的“泥鰍”便躁動起來,將他的褲襠撐得老高老高。他急不可耐地走近床邊,嘴里叫著“葦葦”,身子便撲了上去。
可是,這是怎么回事?葦葦?shù)耐饶膬喝チ耍筷惷髡\一個激靈,醉意全消。他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了,即刻跌入了痛苦的深淵。原來,床上躺著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肢殘女秀娟。讓秀娟睡在陳明誠床上、裸體半露、誘惑陳明誠上鉤,是陳明誠的二姐出的主意,目的是想讓二人生米煮成熟飯。
“你……”陳明誠驚怔不已,趕緊爬起來,紅著臉想離開房間??墒牵斔焓秩ダ块T時,卻怎么也拉不動。
他生氣地重重拍了兩下,門外忽然傳來木生老漢的聲音:“你好好看看吧,再錯過這個村,可真的就沒那個店了。”
陳明誠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家人給自己設的圈套。看來,這個小小的門,今晚無論如何是打不開的。他想了想,要想擺脫這樁婚事,只能從床上這個女人身上下手。
于是,陳明誠無奈地坐到寫字臺前,背對著秀娟,說:“你就這樣嫁人,不覺得委屈嗎?”
秀娟含著淚說:“我如今這個樣子,連你都瞧不起,未必還指望別人用大紅轎子把我抬進門?我的命好苦?。 ?/p>
陳明誠也覺得秀娟可憐,于是說:“我的意思是,別人瞧不起我們,我們更應該自重自愛。”
秀娟擦著眼淚說:“我哪能像你!我是個女人,沒文化,沒手藝,還是個殘疾人。我除了嫁漢吃飯,還能做什么?”
陳明誠的聲音冷得像塊冰,說:“你這個樣子,我這個樣子,我們強扭在一起,只會成為別人的笑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秀娟說:“只要你不嫌我,我不嫌你,咱們一樣過日子,一樣生兒育女,管人家說什么!”
陳明誠一聽,心生厭惡,說:“你可以不管人家,我卻做不到。”
秀娟一時無言以對,她忽然想起自己母親說過的一句話,覺得很有文氣,也很有韻味,于是班門弄斧地說:“我們吃自己的飯,做自己的事,你獨眼照乾坤,我單腿跳龍門,有什么不好?”
陳明誠氣得一拍桌子,說:“我沒法跟你談,你睡吧?!?/p>
秀娟既委屈又害怕,語氣結巴道:“那你呢?”
陳明誠說:“不用你管?!?/p>
陳明誠硬是干坐了一晚上,天亮時,他起身去開門,門卻一下子被拉開了。原來,昨天晚上,木生夫婦一直站在窗下偷聽著屋里的動靜,他們先是聽到陳明誠和秀娟在談著什么,后來兩人就沒聲音了。老兩口相視一笑,以為生米終于煮成熟飯了,就悄悄把堵住門的杠子移開,高高興興地回房睡覺去了。
■
陳明誠回到了鄉(xiāng)醫(yī)院,撇下秀娟獨坐在他房間里以淚洗面。秀娟七想八想,就是想不通。難道自己真的配不上陳明誠?不對呀,他若不是有點兒學問,有個鐵飯碗,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他呢!要不是自己的腿有缺陷,我哪會委屈到連什么手續(xù)也不要,就進了陳家的門,上了他陳明誠的床?沒想到就算是這樣,這人居然還以為我高攀了他,真是氣死人!我的老娘啊,你這不是害慘我了嗎?這一進陳家的門,我活著就是陳家的人,死了就是陳家的鬼,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木生老漢起床后,見陳明誠不在,秀娟卻在嚶嚶地哭,便趕緊招呼老伴進房問情況。
明誠媽急問秀娟道:“我家明誠上哪兒去了?”
“他走了?!毙憔耆套】薜?。
“什么時候走的?”
“一大早就走了?!?/p>
“他——”木生老漢用手肘拐了老伴一下。
明誠媽連忙小心問:“他昨夜怎么……”
“他干坐了一夜,沒怎么樣我。”秀娟十分委屈地說。
木生老漢一聽,連連搖頭,一聲長嘆,蹲在了地上。
明誠媽一邊幫秀娟穿衣起床,一邊安慰她說:“閨女,你放心,我和你爸會讓那小子回心轉意的,走,咱們吃了早飯后再一起想辦法?!?/p>
木生老漢以為陳明誠下班后會回來,誰知他卻跟上次一樣,一連幾天不歸家。
木生老漢一沖動,第二天就找到了鄉(xiāng)醫(yī)院。陳明誠一直在忙著看病人,木生老漢便耐住性子等著。陳明誠總算忙完了,木生老漢趕緊上前,拉住他說:“明誠,你這幾天怎么不回家?”
陳明誠冷冷地說:“爸,我真的不想結婚,您不要在那里瞎折騰好不好!”
木生老漢說:“吃一塹,長一智,你怎么就沒有一點兒記性?事到如今,你還犟什么?”
陳明誠眼望著窗外飄飄墜下的秋葉,沉默不言。
木生老漢又說:“上次,你若是聽我半句話,今天就不會是這個樣子。秀娟確實沒你讀的書多,但她心眼可不差。人家已經(jīng)進了我陳家的門,從現(xiàn)在起,她活是我們陳家的人,死是我們陳家的鬼,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p>
陳明誠還是裝作沒聽見。
木生老漢火了,說:“你倒是說句話呀!”
陳明誠說:“爸,您讓我說什么好呢?我現(xiàn)在只想把醫(yī)術學好,其他的,一概都不想。您還是回去吧,剛才那個病人還沒脫險,我得去看看他?!?/p>
木生老漢久久地看著兒子,竟似不認識他一樣。
陳明誠轉身回病房去了。
木生老漢喃喃自語地走出醫(yī)院,一路走,一路唉聲嘆氣。
站在不遠處的小花盯著木生老漢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小花的同事玉珠輕輕拍了一下小花,小花才如夢方醒。
玉珠問:“小花,你這是怎么啦?”
“你看陳醫(yī)生他爸——唉……”小花難過地搖了搖頭。
玉珠不屑地說:“還不是為了那個秀娟!”
小花嘆道:“都是我害了他呀!”
玉珠不滿道:“你呀,還這么癡情?誰叫他這山望著那山高,活該。”
小花不理會玉珠的話,說:“我知道,陳醫(yī)生和秀娟是成不了的。陳醫(yī)生讀了大學,心志就高了,我當年真的不該支持他去讀大學!他爸這樣逼他,遲早會出事的!”
玉珠怒了,說:“原來你還一直擔心著這個負心漢?。」植坏蒙洗挝?guī)湍憬榻B對象,你卻不去赴約,害得我里外不是人?!?/p>
小花說:“我只是覺得,我對陳醫(yī)生做得太過分了,他如果沒有一個好的歸宿,我就不會有心思談對象?!?/p>
“難道你還想嫁給他?”
“老實說,只要他不嫌棄我,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彌補我犯下的過錯?!?/p>
玉珠雙眼盯著小花,像看怪物似的說:“你沒瘋吧?”
小花語氣肯定地說:“我沒瘋,我頭腦清醒著呢?!?/p>
木生老漢為了讓陳明誠就范,竟把村里那些有影響力的族人請到家中,打算好好勸說一下陳明誠。一切就緒后,他吩咐老伴上醫(yī)院,叫陳明誠回家。陳明誠弄清楚母親的來意后,斷然拒絕回家。明誠媽沒別的招數(shù),只好坐在醫(yī)院門口號啕大哭。
陳明誠于心不忍,又怕影響不好,只好扶起老娘,跟她一起回家了。
一踏進屋門,陳明誠就發(fā)現(xiàn)自家堂屋里已經(jīng)坐滿了陳氏家族中的老叔老兄,他心里十分厭煩這種感覺,但表面上卻不敢輕易得罪這些人。他努力朝木生老漢擠出一絲笑意,問:“爸,您找我回來有事???”
木生老漢沒好氣地說:“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今天,我特地請來了族里的大叔大哥,讓他們幫我主持一下公道。”
陳明誠強忍憤慨,說:“爸,我沒做錯什么??!”
木生老漢說:“你是沒錯,可秀娟怎么辦?”
陳明誠說:“我不喜歡做的事,你們何必強加于我?”
“你!”木生老漢一下子被這句話噎住了。
秀娟的大媒其實是陳明誠的大伯陳木發(fā)做的,因此,對于這件事,陳木發(fā)覺得自己最有發(fā)言權,于是,他干咳了兩聲,提了提精神,說:“明誠啊,人生在世,命有百色,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心比天高,卻命薄如紙!你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也該隨遇而安。站在你爸的立場上講,也是為了你們這脈香火后繼有人。再說,上次杜家那件事,真的是讓我們陳氏家族名譽掃地,‘忘恩負義、‘現(xiàn)代陳世美,多難聽的話??!我們念在你爸一輩子老實做人的份上,也沒跟你計較。這次,馮家的閨女已經(jīng)進了陳家的門,再不要人家,人家閨女的臉往哪里放?我們拿什么向馮家交代?”
陳明誠說:“這件事自始至終跟我就沒關系,該怎么交代,那是你們的事!”
陳木發(fā)一聽,大怒,說:“木生你聽,你這孽子怎么這樣跟長輩說話,快給我執(zhí)行家法!”
木生老漢怒眼圓睜道:“狗日的,我問你最后一次,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明誠媽知道陳木發(fā)所說的家法,就是大家先前商議好的,如果陳明誠不答應,就打折他一條腿,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跟秀娟配上了。因此,明誠媽“撲通”一聲跪在陳明誠跟前,淚眼婆娑地說:“兒子,媽求你,你就答應下來吧!”
陳明誠扶起老娘,說:“媽,我不能再糊涂了。上次杜家的事,我為了讀大學,就糊里糊涂地答應了,結果釀成悲劇,我真的不能再糊涂了?!被剡^頭來,他又委屈地對木生老漢說,“爸,我真的沒錯!”
眾目睽睽之下,木生老漢的臉掛不住了,只聽他大吼一聲,說:“你錯就錯在有兩條腿,所以你就嫌秀娟只有一條腿。今天,我就讓你變成獨腿!”說著,他手握扁擔,猛地向陳明誠的腿上斫去。其實,那扁擔看似氣勢大,落下來還是很有分寸的,因為木生老漢只是希望兒子能在疼痛中有所悔悟。
陳明誠忍受著疼痛,以為這條腿真的沒救了。他想,一個人不僅被毀了容,還斷了腿,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強忍疼痛,對木生老漢說:“爸,對不起,您養(yǎng)我這么大,我一直沒能力回報您。今天,我就用我的身體回報您的養(yǎng)育之恩。”說著,他爬起身,快速沖開眾人,如閃電一樣,一頭向南墻撞去。待大家醒過神時,陳明誠已經(jīng)昏倒在墻根下,鮮血流了一地。
陳明誠被送進了醫(yī)院,因為失血過多,一直昏迷不醒。醫(yī)生們圍過來,將陳明誠送進了手術室。小花也聞訊趕來了。院長急令給陳明誠止血、給氧、輸血。血止住了,氧氣瓶也掛上了,血卻一直沒有輸上,因為鄉(xiāng)醫(yī)院很少有現(xiàn)成的血漿。
木生老漢挽起袖口說:“院長,輸我的血吧!”
院長看了看瘦弱的木生老漢,不忍心要他輸血??墒牵闼宓娜硕紝⒆约旱难吹帽冉鹱舆€貴,哪怕是生死關頭,如果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誰也不愿意獻血。院長只好嘆著氣,對木生老漢說:“你先去驗血吧?!?/p>
經(jīng)檢驗,木生老漢的血達不到要求。
正當院長為難之際,小花忽然站出來,小聲說:“院長,輸我的血吧?!?/p>
院長點了點頭,一臉敬佩地看著小花。一旁的木生夫婦一聽,都感激得哭出聲來。
早上醒來,小花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她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間,慢慢來到陳明誠的病房門外。躊躇再三后,她終于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陳明誠正在閉目養(yǎng)神,絲毫沒有覺察到小花的到來。小花看著陳明誠頭纏繃帶、一臉稀爛的樣子,鼻子一酸,眼淚就出來了。陳明誠聞聲睜開眼,見小花正站在自己床邊,便欠起身,說:“小花,你來了。”他知道,為了那瓶硫酸,小花早就腸子悔青了,事后,她還不止一次想跳河自盡。今天,他又從院長口中得知,昨晚搶救自己的血,是從小花的血管里流出來的。
小花聞言,心里一喜,心想,明誠終于肯跟自己說話了!于是,她向床邊走近一步,說:“明誠,你能原諒我嗎?”
陳明誠把目光投向窗外,一臉平靜地說:“我們本來就扯平了,你為什么又讓我欠你的?”
小花激動地說:“不,是我還不完對你的愧疚。不管怎樣,我都比秀娟強,我們重新開始吧!”
陳明誠艱難地搖了搖頭,說:“你走吧,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
小花一把握住陳明誠的手,十分真誠地說:“明誠,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過去做得太過分了!只要你同意,我做牛做馬也要贖回我的過錯?!?/p>
陳明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小花,你走吧。我們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
“你留在我心中的陰影,永遠也抹不掉!”
“你不是說你和我已經(jīng)扯平了嗎?”
“就算你我之間扯平了,可在我們的父母眼里,這事是永遠也扯不平的?!?/p>
小花夢游般地走出了病房。
三天后,小花休假回家。杜村長不在,小花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母親桂珍。
“媽,我想跟明誠和好!”
“你瘋啦?”
“明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都是我害的。我想贖回一點兒罪過,所以……”
“你真是瘋得沒救了?!?/p>
“媽,做人可不能太沒良心!”
桂珍真想大罵小花一通,但一想到女兒都這么大年紀了,婚事至今還沒有著落,便不忍心罵她。
桂珍無奈地說:“傻女兒啊,這年頭你講良心,人家可不講。不是他陳明誠,你的婚姻大事也不至于拖到現(xiàn)在!”
“可是,再怎么說,我也不該拿硫酸潑人家呀!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的好可憐!”
“就算你有這個想法,可陳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秀娟,你想也是白想啊?!?/p>
“明誠不喜歡秀娟,為了不跟秀娟在一起,他幾乎撞墻而死!”
“你這孩子,真是鬼迷心竅了,這事要是讓你爸知道了,他可是會跟你拼命的?!?/p>
等小花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回來時,杜村長已經(jīng)坐在堂屋里,臉色很難看。小花猜母親肯定將她的意思告訴他了,就佯裝不知,低頭想往房里鉆。
杜村長攔住小花說:“你站住,聽你媽說,你想跟陳明誠和好?”
小花膽怯地點了點頭。
杜村長大著嗓門喊道:“我說你到底吃錯什么藥了?你不怕人家嚼舌頭,我和你媽這張老臉還要不要?我老實告訴你,玉珠給你說的對象,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除非你不認這個家……”
小花嚇得一頭鉆進房里,把門關得緊緊的,再也沒出來。
杜村長在堂屋里跺著腳說:“真是冤孽??!我怎么就……唉!”
禮拜天,醫(yī)院里除了幾個值班的人外,其他人都回家休息去了。住院部里,只有小花一個人在值班。
小花見四處無人,便躡手躡腳地來到陳明誠的病房里。
“明誠,我把我跟你的事告訴了我爸媽,看樣子,他們也不能拿我怎樣,所以,從今天起,我就正式跟你和好了!”
陳明誠見小花涂脂抹粉的,一副城里女人打扮,便略顯厭煩地說:“你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花嫣然一笑,說:“我知道你喜歡城里的女孩子,所以就這樣打扮了,只是想讓你高興一下!”
陳明誠搖了搖頭,心生悲憫道:“小花,你這是何苦呢?”
小花一臉認真地說:“你不管這些,反正我只想……”
“你只想什么?”
小花忽然將頭壓得很低,臉也緋紅起來,說:“我就是想同你那個……”
小花的意思,陳明誠哪有不知,因此,他立即板起面孔,嗔怒道:“你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小花流淚了,她抽泣著說:“我是把你看成自己的男人才這樣說的,我是真心的呀!”
“你……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啊?”
“明誠,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真心的!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后,我總覺得自己活在世上沒意思,總想一死了之,可我心里又覺得虧欠你太多。我想,今生今世雖然不能跟你結婚,但是,如果我能為你生個孩子,好好地養(yǎng)著他,活在這世上說不定還有一點兒盼頭!”
小花說著,就靠過去,伸手撫摸陳明誠的手。
陳明誠端詳著小花,好似今天才認識她似的,內心深處也不知是悔,是恨,還是內疚,渾身竟顫抖起來。
“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病房門口忽然響起秀娟的罵聲。
小花趕緊松開陳明誠的手,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秀娟不知何時到了醫(yī)院。
只見秀娟兩眼射著兇光,鐵青著臉,罵道:“陳明誠,怪不得你這樣冷落我,原來是你們兩個又勾搭上了!我就說呢,我馮秀娟再怎么不濟事,也輪不到你這個丑八怪嫌棄??!原來根源在這里,兩個破貨藕斷絲連,哼,我要叫全鄉(xiāng)的人來看看你們演的好戲!”
陳明誠大吼一聲道:“你給我滾!”
秀娟哪里肯熄火,繼續(xù)對著陳明誠和小花謾罵。
陳明誠忍無可忍,一把抓起柜子上的暖水瓶,猛地向秀娟砸去,并說:“我就是要跟小花在一起,看你能把我怎樣?”
院長等人聞聲趕來,忙將小花和秀娟拉出了病房。
空蕩蕩的病房里,陳明誠淚如泉涌。他撫摸著臉上被硫酸燒灼的疤痕,看著還沒痊愈的一條腿,簡直痛徹心扉。今天秀娟這么一鬧,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父母?該如何面對小花?又該如何面對秀娟?如何面對秀水村的男女老少?這一切就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看不到一絲光亮。他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探著身子,從地上撿起一塊暖水瓶碎片,照著自己左手上的脈門輕輕一劃,鮮血頓時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好在陳明誠命不該絕,虧得有院長及時發(fā)現(xiàn),虧得有小花再次輸血,陳明誠再一次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了。
■
白色的病房里,身體有些虛脫的小花愛憐地握著陳明誠的手,靜靜地聽著陳明誠說話。盡管陳明誠的這些話說得有些遲,但她到底還是聽到了。
“通常說,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婚姻。而事實上,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婚姻里面可以有愛情,但愛情里面未必就有婚姻。小花,這么多年來,也不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真情。說到底,是我認識上的失誤。以前,愛情在我眼里,竟是可以用來超越人生的一種工具或手段!可笑的是,幾年前,我竟然還說你不懂愛情。其實,那不過是我虛晃一槍。說心里話,我很感激你這么多年對我的付出,也覺得很對不起你的真情。在毀容之初,我確實恨過你,但后來我悔悟了,也將那所謂超越人生的事看淡了。現(xiàn)在,我總算認識到,那些千古名著為什么總是以愛情為主題,原來,真正的愛情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啊!”
小花默默地聽著,越聽越激動,她說:“其實,我早就有了重新跟你和好的愿望,既然你現(xiàn)在也有了這樣的認識,那我們就真的和好吧!”
陳明誠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件事,除了你和我的心能夠達成默契之外,我們周圍的一切我們卻無法逾越。你爸你媽,鄉(xiāng)情鄉(xiāng)俗,還有那個可憐的秀娟……”
“不是有首歌唱道,‘我愿拋棄財產(chǎn),跟你去放羊嗎?”
“小花,你的意思是……”
“只要你同意,我們就遠走高飛?!?/p>
陳明誠一聽,激動得無話可說了。
小花繼續(xù)鼓勵陳明誠說:“只要你有決心,哪一方土地不能養(yǎng)活人?”
“好,小花,你讓我再想一想?!?/p>
小花悄悄退出了病房,陳明誠則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想,如果現(xiàn)在能同小花過上夫妻一般的生活,也許是他這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情,說不定經(jīng)過這場大劫大難的愛情,還真的能養(yǎng)育出一個出色的后代呢!如此一來,我那可憐巴巴的父母,就能抱上孫子了。我,說不定也能回報他們一份孝心。只是,如果要跟小花在一起生活,就必須離開秀水村,不然,那些可怕的輿論一定會將自己和小花吞噬。是的,只有離開這個地方,才能真正開始新的生活。
陳明誠突然想起一個叫牧山的老人。老人是位藥農(nóng),獨自一人在大月山上以種藥材為生。他已經(jīng)七十歲開外了,面對藥場已是力不從心,又苦于沒人接手。陳明誠想,自己干脆帶著小花去接手牧山老人的藥場好了。
陳明誠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小花,小花一聽,極力贊成。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陳明誠基本康復了。
二人經(jīng)過一番準備,在各自給父母及單位留下一封長信后,于第二天天亮前,悄悄離開了秀水村,去了大月山。
牧山老人熱情地接待了陳明誠和小花,他說:“你們來得真是時候,我都生病好幾天了,都快熬不下去了。今后,這里的一切就交給你們吧?!?/p>
陳明誠掏出五百元錢塞在老人手里,說:“牧老伯,您把這么好的藥場交給我們,我只能先表示一下意思,差的部分,我們以后再補。”
牧山老人趕緊把錢退給陳明誠,說:“陳醫(yī)生,你這是說什么話呀?你能來接我這個爛攤子,我應該感謝你才是!你們來了,我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回家養(yǎng)老去了,快把錢收起來,今后該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陳明誠只好收回了錢。
接下來,牧山老人帶著二人熟悉了一下藥場的環(huán)境,并向他們傳授了種植藥材的經(jīng)驗。三天后,牧山老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大月山。
沒過多久,秀娟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消息,居然一瘸一拐地找到大月山來了。她遠遠看見陳明誠和小花在藥地上勞動的身影,心頭那個痛啊,簡直難以用言語表達。但是,她沒有再向前走一步,因為她看得出,陳明誠和小花真的和好了,也很幸福,自己如果找他們鬧,只會自取其辱。
于是,秀娟躲在大樹后面大哭了一場,又獨自下山去了。
秀娟回到家,將陳明誠和小花的消息告訴了木生老漢。木生老漢只知道陳明誠外出了,卻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更不知道有小花作伴。聽秀娟這么一說,木生老漢暴跳如雷,大罵了陳明誠一通。但是,秀娟心里清楚,木生老漢那個樣子,不過是在做給她看,只是為了安慰她而已。于是,她又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杜村長和桂珍。
杜村長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了家門。桂珍怕出事,趕緊跟了上去。
當二人緊趕慢趕來到大月山上時,太陽已經(jīng)落入了云海。夕陽下的大月山美得奇幻,山影憧憧,林木森森,紅里透黃的大片云彩,將一片藥場裝扮得像是童話故事里的場景。小花已經(jīng)回屋做晚飯去了,陳明誠一人還在藥地里揮汗如雨。
杜村長本來是想狠揍一頓陳明誠的,但一看到他精心勞作的樣子,揍人的念頭一下子就沒了。他們估計小花可能在屋里,就悄悄避開陳明誠,向屋子走去。來到屋子跟前,二人透過窗戶一看,只見小花正忙里忙外地做著家務,嘴里哼著小曲,臉上洋溢著無比幸福的笑容。
桂珍悄悄拉了一下杜村長,說:“這對冤孽,就讓他們去吧!”
杜村長捶打著自己的頭,喃喃自語道:“千辛萬苦,要死要活,為了什么?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不管了……”
說完,杜村長挽起桂珍的手,躲過陳明誠的視線,在蒙眬的淚光中,離開大月山,回秀水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