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海

1

惡心死了。不知道是哪個不要臉的在馬桶旁邊留下了自己的“杰作”，再加上從馬桶里漏出來的水，情況簡直是糟透了。一想到要把這惡心的東西打掃干凈，我的胃就開始洶涌翻騰。

唉！

一邊叨咕著，一邊用掃帚掃進了馬桶里。不過還沒時間抱怨，因為要把周圍打掃干凈的話還需要一段時間，我急忙彎下腰按下了馬桶的沖水把手。

啊啊——

在按下去的那一瞬間，我把掃帚扔到一邊，跳著跑了出來。由于水流太猛，馬桶里的污水和污物全濺到了我的臉上。

站在衛(wèi)生間旁邊的鏡子前，看著自己滿是污水的臉，我氣得直跺腳，不知道該怎么泄憤。

就在這時，有只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神經(jīng)質(zhì)地甩開了那只手，回頭一看，原來是兒子站在那里。

干嗎？

我緊盯著兒子的嘴，兒子也盯著我的臉看，不一會兒他臉色迅速暗了下來。我頓感不妙，果不其然，兒子什么話都沒說，轉(zhuǎn)身就走出去了。

2

不是弄倒了水桶，就是掃帚掉在地上，清掃的時間比平時要慢了許多，好不容易打掃干凈后回到收發(fā)室一看，一個人影都沒有。

這種場景早已是司空見慣。樸老師的工作非常簡單，只需將寄到收發(fā)室里的郵件整理好，分類放到各科研室的郵箱里即可，平時很難見到他在收發(fā)室的樣子。今年52歲的樸老師由于腰間盤突出在三年前下了講臺，只等著退休的日子。郵件到達收發(fā)室的時間都是固定的?？爝f和雜志會在中午12點左右，報紙會在下午2點左右。所以除了這個時間段以外，樸老師經(jīng)常會到別的辦公室串門，消遣時間，偶爾在收發(fā)室的時候，就會打開電視，一動不動地觀看電視劇。在我看來，全學校最逍遙自在的人就是樸老師了，甚至比學生還要安逸。不過這的確不關我的事，況且他做什么和我沒半點關系。我們不是同事，也不是在一個辦公室工作的關系，我們對彼此的人生起不到絲毫的影響。我在這里做清掃工已經(jīng)整整兩年了，不過我們之間沒有過任何摩擦。沒有摩擦要么意味著兩人關系非常好，要么就意味著非常疏遠。反正我們對彼此是否在收發(fā)室一事，都不怎么在意。在收發(fā)室看不到對方的話，頂多會想著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今天也是如此。我上班的時候還看到他坐在桌子前戴著老花鏡看報紙，這會兒又不見人影了，看來是到別的辦公室串門了。反正我本來就想自己一個人呆會兒，也罷，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的人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突如其來的疑問在腦海里閃現(xiàn)，卻遲遲找不到答案。

因為兒子？因為丈夫？還是因為維持生計？

更多的疑問開始接踵而至，伴隨著一陣頭痛，頭腦一下子變得復雜了起來。我很討厭去想一些復雜的東西，所以我急忙坐直身板，左右搖晃著頭，想要忘掉雜念。

從兜里拿出手機，按下按鍵。

“英美，我心情不好?！?/p>

“怎么了？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見鬼了，打掃馬桶的時候，污水濺了我一臉?！?/p>

“那可太糟糕了，是不是心情變得很糟？”

“那還不算完，我家兒子看到了我那副德行?！?/p>

“啊？怎么那么巧？”

“可能是碰巧孩子在衛(wèi)生間里，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再說了，衛(wèi)生間里那么多蹲位，我怎么知道我兒子那么巧就在里面？他一看到我的臉，就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了，理都不理我?！?/p>

“小孩子干嗎那樣？不過我看小軒有的時候看起來像大人?！?/p>

“我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要討厭我了？說不定還想著我很丟人。我擔心的也是這點，連自己的孩子都覺得母親丟人的話，那可真沒救了?！?/p>

“不會的，孩子還小，可能是有些事情還無法理解，放心，孩子早晚會理解你的?！?/p>

“我也希望如此……”

和英美訴苦后，還是覺得心里面有塊石頭在堵著。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著兒子離我而去的背影。我看了一下表，孩子應該還在上學。我有點開始擔心兒子，急忙站了起來。

我悄悄地來到了兒子上課的教室后門，踮起腳來從后門的窗戶望了進去。孩子們正在聚精會神地寫著什么東西。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兒子那嬌小的后背，兒子也正在認真揮動著筆。本擔心兒子會愣愣地看著窗外發(fā)呆，看到兒子學習的樣子，頓時舒了一口氣。11歲的孩子轉(zhuǎn)變心情的速度看來還是很快啊。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收發(fā)室一看，樸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在看著電視。他看到我推門而入后，一如既往地露出和藹的微笑。

“打掃完了？”

“嗯?！?/p>

我也用微笑回應他，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我在桌子底下放著的紙包中拿出來十字繡布和彩線。大清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只需在休息時間抽空去拖一下地，所以可以悠閑地做一會兒十字繡。在閑余時間做十字繡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不僅可以隨時開工，而且在用彩線繡出圖案的過程中，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眼睛和指尖上，所以能夠忘記一切繁瑣的煩惱，每當完成一幅漂亮的十字繡，還能拿出去賣錢。

3

老師勸我不要太責怪孩子，然后用可憐的眼神望了望兒子，轉(zhuǎn)身回到教室繼續(xù)上課。

兒子站在我面前，低著頭一聲不吭。我把雙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看著兒子的臉頰。

“為什么打架？”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兒子撅著嘴，把頭別了過去。

很明顯，兒子不想和我說話。

“你得告訴我才能去上課啊?！?/p>

兒子仍舊緊閉著小嘴。

“你和別人打架，會讓媽媽很傷心，知道嗎？”

兒子瞅了我一眼，突然開始比劃著手語。

“媽媽不要說話，樸老師在后面笑呢?！?/p>

我轉(zhuǎn)過身一看，樸老師急忙用手捂著嘴，將視線挪到了電視機上。

“媽媽說話的時候發(fā)音很奇怪，所以別人都笑話。”

孩子還在用手語比劃著。

“媽媽，別再說話了，媽媽不是啞巴嗎？”

啞巴？

突然感覺頭部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從兒子的口中聽到這句話，我頓時變得手足無措。

“別人都知道媽媽是啞巴，為什么一定要說話？還發(fā)出那么奇怪的聲音？以后還是用手語吧，媽媽不是會手語嗎？我也會手語啊。”

“媽媽用手語的話別人不是聽不見嗎？媽媽想要別人聽到我說的話，發(fā)音奇怪不是媽媽的錯，那是因為媽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媽媽只能憑感覺，看著嘴型說話，所以發(fā)音才會那樣。”

我開始用手語，因為我不想讓樸老師聽到我們母子倆的對話。

“那也不要說話，我不想聽到媽媽的聲音?！?/p>

兒子開始扇動著鼻翼，這是孩子非常生氣時會做出的表情。

“今天也是因為媽媽才打架的，朋友們都笑話媽媽。他們說媽媽不是真的啞巴，啞巴為什么還能說話？是不是為了在學校干活才裝作是啞巴？不過聽發(fā)音是不是舌頭有點短？他們就是這么嘲笑我的，還讓我把舌頭伸出來，說要看看我的舌頭到底是長是短，所以我把他們揍了一頓。”

“那也不能打同學們啊。我家小軒不是一個乖孩子么？乖孩子應該和朋友和睦相處啊?！?/p>

“那些孩子平時在背后老嘲笑媽媽，我是替媽媽打他們的，媽媽不是聽不到他們嘲笑你嗎？只要背對著你，你就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p>

背對著我就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很驚訝孩子竟然知道媽媽轉(zhuǎn)過身去就會變成啞巴這件事情。

“小軒，媽媽沒關系，所以請不要因為媽媽和別人吵架好嗎？媽媽只是想……”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要管我?！?/p>

孩子一字一句地吐出來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都忘了要追過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孩子打開的那扇門。

不知什么時候，樸老師走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臂，讓我坐了下來。

“孩子還小，打打鬧鬧是理所當然的，不要太在意，過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p>

樸老師僵硬地比劃著手腳，他那瘦小的布滿皺紋的面部，找不到一絲憂愁和擔心。

“嗯?！?/p>

我勉強地給了他一個笑臉。

4

回到家后，兒子的表情還是那么僵硬，眉頭深鎖，緊閉著的小嘴依舊沒有張開，甚至在刻意躲避我的視線。到了飯點，他望了一下廚房，看到飯桌擺好后，我還沒招呼呢，就開始坐下來吃飯，吃完就直奔自己的小屋學習。今天的兒子不是那個一回到家就坐在電視機前，在我嘮叨幾次后才肯動身的兒子了。他只把自己的背影留給了我，估計是想要我徹底打消和他對話的念頭。真沒想到這11歲的臭小子還真有一手?？吹絻鹤幼约盒袆拥臉幼?，我感到心口一陣刺痛，那股痛感慢慢地蔓延到全身。一想到孩子因為我而受傷，我不得不再次反省自己是否有資格做這個母親。我的夢想是一家人歡聚一堂，幸幸福福地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不知我的這個夢想是不是要以犧牲孩子的幸福為代價才能實現(xiàn)呢？父母是殘疾人的兒子，是不是也很難接受別人那異樣的眼光呢？

現(xiàn)在看來，英美的選擇是明智的。英美是和我一起上聾啞學校的朋友，我是在小的時候患上腦膜炎才失聰?shù)?，而英美則是先天性的失聰，所以壓根不知道聲音的概念。英美擔心自己的殘疾說不定會遺傳給孩子們，就算是不會遺傳，殘疾的父母還是會給孩子帶來負擔，所以毅然選擇了終身不嫁。不知道英美要是知道兒子不想讓我說話這件事情的話，會有何感想。

我拿出手機，再一次按下了按鍵。

“看來我得成為一個徹底的啞巴了?！?/p>

“干嗎突然說這種話？”

“我家小軒不想讓我說話?！?/p>

“這孩子，干嗎那么說？就算是聽不見，那也不能不讓說話啊?！?/p>

“他嫌我的發(fā)音奇怪，朋友們都笑話。今天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和同學打架的，他說那些同學在背地里經(jīng)常嘲笑我?！?/p>

“天啊，那小軒是不是在平時也因為自己的母親是啞巴，而受到了傷害呢？”

“他也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要不然依他的性格是不會輕易和別人動手的。你也知道，小軒是從來不會去主動打別人的，除非有人先欺負他?！?/p>

“我當然知道，小軒雖小，不過非常懂事。那你怎么辦？不說話的話怎么和別人溝通？周圍也肯定有很多人不會手語啊。你真的不想說話了？”

“不知道，不過也總不能無視小軒的想法?！?/p>

“你這日子也夠苦的，小軒剛?cè)雽W的時候你不也是因為小軒才沒有用手語么？班主任說小軒習慣用手語，在和同學們交流的時候也想用手語，所以被孩子們嘲笑。當初為了小軒你才把熟悉的手語放到一邊，辛辛苦苦地練習說話。為了讓自己的發(fā)音準確一點，每天都對著鏡子練習那么久，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唉，那還能怎么辦？因為聽不見，再怎么練習發(fā)音還是那么奇怪，一不留神，別人就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在那里干瞪眼。唉，不說也罷，只要我家寶貝小軒開心就好?！?/p>

“不過我還是很羨慕你，我根本就沒聽過聲音，都不敢嘗試去學習說話，不過你卻和我不一樣，最起碼你能看著別人的嘴型試著去理解對方在說什么，而且就算發(fā)音有點不準確，還是能和正常人溝通，這些都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啊。”

“那有什么用？小軒說只要他們背對著我，我就是一個啞巴?！?/p>

“?。啃≤幠敲凑f的？這孩子還真早熟?！?/p>

“窮家孩子早懂事唄，我還挺羨慕你的，一個人生活起碼沒有我這么多的憂心?！?/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現(xiàn)在你因為小軒而傷心，小軒也因為你而受委屈，不過起碼你們還是一家人，以后都能互相有個照應。再看看我，現(xiàn)在活得一身輕，不過估計等我老了就要孤單無依了。所以不要太自責，也不要后悔成為小軒的媽媽。知道了吧？”

“可是……”

和英美發(fā)短信發(fā)得手指都有點疼了。每次發(fā)完長篇的短信后，我都會深感發(fā)送短信也并非是一件易事。不過手機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發(fā)送短信的道具，再說了，能夠通過短信和不在身邊的人溝通，我早已心滿意足。

5

“她就是那個啞巴清潔工？”

坐在我對面的女人好奇地上下打量著我。

背對著我坐的樸老師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向那個女人點了點頭，估計是在回答那個女人。

“她能聽見？”

對面的女人把眼睛睜得圓圓的，急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樸老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指了指女人的嘴，一頓比劃。過了一會兒女人把遮住嘴的手拿了下來，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磥硎菢憷蠋煾嬖V她我雖然聽不見聲音，不過能讀懂嘴型。樸老師用手指向了電視，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電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樸老師那瘦小的身板一動一動的，而那個女人則順著樸老師的手，上下打量著我和手機，以及放在角落的清掃工具，表情一直在變。同時也不忘用手遮住自己的嘴，看來他們的確是在談有關我的話題。我懶得搭理他們，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面，閉上了雙眼。剎那間，這一再簡單不過的動作讓我變成了孤身一人。閉上雙眼對我來說就是與世隔絕。我是用雙眼觀察這個世界、讀懂人們說的話、學會慢慢說話，所以對我來說雙眼是我能夠辨別這個世界的唯一道具?，F(xiàn)在閉上了雙眼，我的心變得異常寧靜。樸老師也不用背對著我坐著，那個女人也不用遮住自己的嘴，他們邊瞅我，邊大聲地笑出來了。閉上眼睛，就能讓他們變得毫無拘束，徹徹底底地擺脫讓他們感到不便的“我”，嗯，的確是這樣。為什么過去我要一直睜大充滿血絲的雙眼，拼命地聽著別人的話呢？我的眼睛能聽懂他們的話，所以這讓他們非常警惕，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明白了這一道理呢？

突然想起來一句老話，“能聽懂話的啞巴更讓人感到恐怖”，是啊，如果真的是那樣，那么既能聽懂話，又能說話的我豈不是一個更為恐怖的存在？對那些正常的人們來說，雖然本身不是一個正常人，不過卻能通過嘴型讀懂那些骯臟話語的殘疾人的確足以讓他們感到不便。不過對那些殘疾人來說，即使不使用手語也能說能聽的殘疾人，也是一個異類。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存在，就像我那別扭的發(fā)音一樣。現(xiàn)在一想，像孩子所說的那樣，如果能夠?qū)Ｗ⒂谑终Z，不去聽、不去說的話，最起碼我還是能融入殘疾人的世界，不是嗎？

即使不一定非得是為了孩子，放棄說話這件事，我早就考慮過很多次。

很久以前，因為突如其來的疾病徹底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然后再通過不懈的努力勉強找回了一部分，不過現(xiàn)在，是時候該認真考慮一下是否要放棄說話了。

6

“小軒的爸爸還要學很久嗎？”

母親在一字一句地吐字，語速非常慢。母親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話，這是母親對我的關懷?？粗菢拥哪赣H，我相信她的聲音肯定像秋雨般優(yōu)柔，淡定。盡管我早已忘記了小時候聽過的母親的聲音。

“嗯，還要再學一年?！?/p>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型上，因為我要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發(fā)音更準確一些，那樣才能讓母親少一分心疼。

“是嗎，小軒他爸能早點學完的話，你也能少吃點苦。都怪媽，要是在你小的時候能多關心你的話……”

我從轉(zhuǎn)過身去的母親的眼神中，感覺到了一股傷心之情。每當看到我痛苦的樣子，母親都會自責。

在我年幼時，父親在人民公社的施工現(xiàn)場呆了半年，在那里住宿，而媽媽則孤身一人一邊照顧患中風的奶奶，一邊在生產(chǎn)隊工作。我在家?guī)湍棠套鲆恍┝慊睿粋€人玩耍，到了中午和奶奶一起吃午飯。在最繁忙的插秧季節(jié)，我患上了感冒，鼻涕流個不停，而媽媽則因為沒時間照顧我，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給我?guī)砹艘稽c感冒藥，不過我的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zhuǎn)。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整夜整夜地發(fā)高燒，嘴唇發(fā)黑，暈了過去。隨后被送到醫(yī)院就診，醫(yī)生告訴媽媽，感冒病菌已經(jīng)通過頸椎傳染到了腦部，雖然通過急救，總算是保住了性命，不過我卻永遠失去了聽力。

突如其來的寂靜給我?guī)砹司薮蟮目謶?，無論是在睡覺、吃飯，還是玩耍的時候，我總是哭著鬧著，而每次媽媽都會以淚洗面。后來我逐漸接受了失聰?shù)默F(xiàn)實，不過還是無法坦然面對那些在我面前一張一合的無數(shù)張嘴。媽媽每天早上都會教我說話，生怕我會徹底失去說話的能力，等到了上學的年齡時，把我送到了聾啞學校。我在聾啞學校學會了手語，學會了看著嘴型讀懂話語的方法，而且也學到了不少知識。在那里我認識了英美，我們變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不過即使都是失聰?shù)娜耍哌^的路也是不一樣的。英美的父母在一家國營工廠干活，家里還算富裕，所以英美到了成年以后也不用擔心溫飽問題。不過對于父母是農(nóng)民的我來說，維持生計也不是一件易事。在我快畢業(yè)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母親為了承擔我的學費和父親的醫(yī)療費，早已累彎了腰。為了不給母親增添負擔，我找了個和我同病相憐的男人嫁了過去。丈夫是個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他的工作也不是很穩(wěn)定。不過能夠做清潔工的工作，一起維持這個家庭，我早已心滿意足。

兩年前，丈夫到長春的基督教學校學習，畢業(yè)后想當個傳教士，每月可以領取工資。丈夫在遇到我之前就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偶然的機會，受到推薦被派到了學校。用丈夫的話來說，從小開始之所以信教，純粹是為了自己的信仰，并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不過也罷，畢業(yè)后能夠每個月領取穩(wěn)定的工資就好了。我并不信教，不過我也不排斥基督教。尊重每個人的信仰是我一貫的準則。這也要歸功于母親讓我這個殘疾人受到了高等教育，不過我卻認為做一個有學問的殘疾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別人的眼里殘疾人是要比正常人有很多不足之處的，那樣才能得到別人的同情，如果是一個貧困的殘疾人則更應如此，然而我卻是一個異類，而也正是因為我，周圍的正常人也會感到諸多不便。不過最讓我變得渺小的還是我的兒子。我死也不想讓兒子因為母親的殘疾而感到痛苦?？墒乾F(xiàn)在呢？兒子已經(jīng)開始背對著我，想要遠離我，因為我是一個啞巴，是一個會說話的啞巴。

7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的信號燈，數(shù)著一閃一閃的數(shù)字。

“……五、四、三、二、一?！?/p>

綠燈亮起后，我急忙踏上了人行道，不過還沒走兩步，就被嚇得停了下來。不知從哪出來的一輛車緊貼著我駛了過去。

我心里一驚，冒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鎮(zhèn)定了下來，剛要往前走，突然有個人把我猛地往后一拉，瞬間我被甩到了人行道外面。站起身來一看，一個長相兇煞的40歲左右的男人站在前面，狠狠地盯著我看。

你想干嗎？

我喘著粗氣，回過頭去盯著他。

“找死是嗎？還敢跑到車前面？”

男人指著50米開外的一輛黑色轎車，胸脯一鼓一鼓的。

啊——

我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那是剛才差點撞上我的那輛車。

“明明是綠燈……”

我含糊不清地吐出了幾個字，用手指了指對面的信號燈。

“我明明已經(jīng)鳴笛了！”

男人用手在我面前晃了幾下，脖子上血管凸起。他用手指著我，說了一大堆話，不過早就靈魂出竅的我早已一句話都聽不見。在我看來，男人的嘴就像魚缸里金魚那一張一合的嘴一樣。我皺著眉頭、喘著氣，避開男人那兇神惡煞的眼神，只是盯著他的嘴發(fā)呆，期待他能早點說完。

“……信號燈……紅燈……右轉(zhuǎn)……交通法規(guī)……”

這個男人大概在說著這些話?？磥硎窃谫|(zhì)問我懂不懂交通法規(guī)制定的即使是紅燈，正在行駛中的車輛還是可以右轉(zhuǎn)的規(guī)則。其實我也知道。不過今天只是由于急著過馬路沒留心看周圍而已。放學后一直以來都和我一起回家的兒子今天卻自己先走了，能讓我不急么？再說了，鳴笛聲我本來就聽不到，不過我也懶得和這個男人解釋，也是，反正我要是專心盯著他的嘴型的話不還是能看能說嗎！

“自己去死！”

最后他狠狠地甩下了這四個字，使勁跺了跺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轉(zhuǎn)過身去了。我看著西裝革履的背影遠去后，向車的方向吐了口痰。

你去死吧。

我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究竟錯在哪里？錯就錯在聽不到鳴笛聲。不過我只顧著確認對面的信號燈，根本沒有閑思看有沒有右轉(zhuǎn)的車輛，我又不是想自尋短見，剛才那個男人越想越令我生氣。如果他知道我是殘疾人的話，是不是不會那么對我呢？

當然也有可能會罵道，你個殘疾人就給我呆在家里，別到處溜達！我看他就是這種人。

等我擦去眼淚后一看，對面的紅燈又開始一閃一閃地變成了綠燈。我再三確認沒有右轉(zhuǎn)的車輛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

真是個倒霉的一天。

我已經(jīng)不想再聽見聲音了。

8

人工耳蝸手術(shù)？

我睜大眼睛，盯著樸老師。

“是啊，你也聽說過吧？一般的啞巴由于聽不到，所以也不會識字。不過你不是識字嗎？你和一般的啞巴不一樣，我覺得只要你能恢復聽力，就和我們沒有什么兩樣。你有沒有想過做人工耳蝸手術(shù)呢？”

“沒有?！?/p>

我搖了搖頭。

我并不是沒聽說過人工耳蝸手術(shù)，人工耳蝸植入完畢后，聲音信息不再通過外耳道和中耳，而是被人工耳蝸的麥克風識取，并且通過處理后被傳送到植入部分的刺激電極上。在我小的時候這是無法想象的，發(fā)達的現(xiàn)代醫(yī)學正在給失聰?shù)娜藗円痪€希望。不過這個手術(shù)不僅過程非常復雜，而且手術(shù)費用也非常昂貴，對我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

光是做一側(cè)耳朵就得花將近17萬元，而我的工資是每個月800元，也就是說，到死為止我也無法攢夠那么多的錢。所以我壓根就沒有跟母親提起過這個手術(shù)。因為我知道，如果母親知道有這種手術(shù)的話，她會更加心疼。一輩子過著殘疾人的生活，也許是對年邁母親最好的孝敬，而且我也幾乎都忘記了有人工耳蝸手術(shù)這碼事。一想到明明有辦法恢復聽力，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只能放棄，我就覺得自己會變得更加悲哀，生怕內(nèi)心所剩無幾的那點幸福也會煙消云散。

不過現(xiàn)在樸老師又跟我提起了人工耳蝸手術(shù)，只因為我是一個識字的啞巴。

人工耳蝸手術(shù)——

其實我也非常想做。

我也想聽見聲音。想聽到從未聽到過的孩子和丈夫的聲音，記憶里那溫柔的母親的聲音，好久沒聽到過的自己的聲音，只在書里學到過的鳥鳴聲、風聲、水聲……大自然的聲音和從未聽見過的樂器的聲音，甚至是那些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那五彩繽紛的聲音中辨別出兒子的笑聲，和他一起嬉笑；聽著兒子入睡的聲音，輕輕地拍打他的背。如果我能聽見，那就不會再在發(fā)高燒的兒子旁邊呼呼大睡；就不會在過馬路時險些被車撞到；就不會一味地加快腳步，任憑兒子在身后大聲呼叫媽媽。我也不會再害怕別人轉(zhuǎn)過身去，我可以閉上眼睛聽見所有聲音，那些因聽不見而受到的困擾也不會再折磨我。

可是……

可是……

我無法做人工耳蝸手術(shù)，我還是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

9

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

回過頭一看，不知是在什么時候回來的，兒子拎著一只大的塑料袋站在我旁邊。

這是什么？

我用手語問道。兒子讓我不再說話后，我一直和兒子用手語溝通。

“老師和朋友們給的?！?/p>

兒子邊說邊把塑料袋放到了我的桌子上。打開一看，里面是手冊、鉛筆、日記等文具。

誰給的？

“明天是幫助殘疾人的日子。”

殘疾人？

我心里咯噔一響，瞅了瞅孩子的臉色。

你沒事么？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干嗎生氣，爸媽本來就是殘疾人不是嗎？”

我是說你不是一直都討厭爸媽是殘疾人嗎？

“哪有，我不是討厭你，而是心疼?？粗笥褌兂靶寢?，我很心疼的，不是因為我討厭你們，嫌棄你們?！?/p>

兒子一字一句地用力說著，兒子的表情格外認真。

“老師講了，那些嘲笑殘疾人的都是壞人，殘疾人也和我們一樣，都深愛著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努力地過著日子，所以我們應該互相幫助?！?/p>

是嗎？老師講的？真是太謝謝了。

兒子的老師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每當有學費補貼的時候，都會第一個給兒子留著，而且每天都擔心兒子會不會和別的孩子們走不到一起。

“老師以前就說過，只是那時候我們還小，沒能理解而已。不過我現(xiàn)在長大了，能夠理解了。還有，媽你想說話的話就說吧，我真的已經(jīng)長大了，等我成了大人一定幫媽媽做手術(shù)，我看很多病都是一手術(shù)就能好起來的。媽，你再忍一會兒，好嗎？”

“小軒——”

我叫著兒子的名字，把他緊緊擁入懷中，眼淚流個不止。誰能想到一個11歲的孩子能這么懂事？

盡管孩子不懂什么叫人工耳蝸手術(shù)，不過有一個處處為媽媽著想的兒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拉著兒子的手，走進了久違的百貨店。我想親手繡個動物圖案的十字繡，掛到兒子的教室里。還沒走到十字繡專柜，從大老遠處，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幅大型風景十字繡，繡著滿是楓葉的秋景。走近一看，那幅十字繡高4米，寬1米，畫框也非常高檔，一眼望去，絲毫不比那些名畫差，不過更讓我吃驚的是這幅畫的標價。

一萬塊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幅十字繡值一萬塊錢？比起那些我偶爾賣幾百塊錢的十字繡，這一價格簡直是高不可攀。

突然我想到只要能湊齊17個這樣的十字繡，我就能聽見聲音了，不由得一笑。盡管非常渺茫，不過還是有希望聽見聲音不是嗎？一想到兒子對我的約定，我就感到非常溫馨。雖然這一約定不一定能夠成真，不過希望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看到的一縷光線。再過一年，丈夫就會畢業(yè)回來，到時候我就能和丈夫手牽著手，進一步邁向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因為幸福是為那些努力的人們準備的。

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了最大號的十字繡布和兩包彩線，不過回家的腳步卻異常輕快。

溫暖的春風撫摸著我的雙頰和頭發(fā)，路邊的小樹也顫抖著綠色的身軀，哈哈大笑。在我的眼前，無數(shù)的耳蝸在旋轉(zhuǎn)著。突然，周圍的聲音開始慢慢流進我的耳朵里——

沙沙的風聲、嘩嘩的流水聲、悅耳的鳥鳴聲……

還有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哭聲。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