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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流程

2015-06-06 06:23馮璇
民族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布拉隊長媽媽

馮璇

劉大成——

喊聲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緊接著布拉聽到了身后不懷好意的笑聲。走在村路上的她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她沒有回頭,而是側在一旁往懷里拉緊了東吉。

自從那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農(nóng)民上了星光大道之后,睡在戶口本里多年的這三個字就時不時被人拎出來,有意無意地丟在她面前。她當然知道他們是拿她開涮逗悶子。對于這種有意的揶揄、嘲諷她從來都保持沉默。這些年如果說是習慣了,莫不如說是她用最大的堅忍給自己的心間鑄起了一堵墻,那堵墻在歲月里已經(jīng)刀槍不入,風雨不侵了,盡管在夜半時分也會突然坍塌……布拉聽出是誰的聲音了。

她用左手撫了下長發(fā),再用中指挑了把它們重新掛在耳后。整個一張臉,不,一個大大的口罩便露了出來。這個時節(jié)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戴口罩了,而布拉不同??谡质撬眢w的一部分,摘下,不亞于扒層皮。

東吉抬起小臉,看著媽媽。她不知道媽媽怎么還有這樣一個名字。聰明的她已經(jīng)從媽媽的表情里知道了什么。她不由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并把慍怒的眼神毫不客氣地投給了那人,然后本能地靠近了媽媽。

好好走,別踢著。布拉叮囑女兒。東吉今天穿了新皮鞋,那是布拉用邊角余料做的。媽媽說只有到鎮(zhèn)上的時候才可以穿。所以東吉盼著新鞋,更盼著去鎮(zhèn)里。這兩件事結合在一起,分外地神圣了。那些日子她每天趴在媽媽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媽媽上幫、定形、下楦。終于等到了昨天,她急不可耐地把鞋子套在腳上,一掀一掀透著十足的得意。今早出來的時候,她依然高高地抬著腿走。

東吉“嗯”了一聲。

那人果然臉上訕訕的。

布拉有意放慢了腳步,讓那人走過去。這時她下意識地摸了下口袋里的戶口本、身份證??蓜e忘帶了,這可決定著東吉的命運。雖然那樣輕,那樣薄,不過一張紙。對于布拉,卻是身家性命。

累不累,媽媽抱啊——

東吉就勢耍賴了,張開雙臂,布拉迎合著她。一團胖乎乎的溫熱的身體年糕似的貼緊了她,布拉用戴著口罩的臉狠狠地蹭著她的小臉。東吉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東吉,你說,媽今天辦事兒能順利不?

順利!東吉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知道媽媽和她一樣,對于今天準備了好久。今天早上又是洗頭又是找新衣服的,怎么能不順利呢?對于活動范圍只在院子和屋子之間的東吉來說,她當然不知道順利與不順利意味著什么。

戶口本上這樣寫著布拉的身份:

長女:劉大成;性別:女;出生年月:1958年5月28日。

劉大成三個字有些模糊,有明顯的擦痕。下面有“劉霞”兩個字,是用鉛筆寫上去的,又用橡皮擦了。不過這兩個字依稀可辨。

臭驢頭村上了歲數(shù)的人依然記得,布拉出生時,小粉婆子當時就嚇傻了。她接生了渾江兩岸數(shù)不清的滿族嬰孩,從沒見過這樣的。后來村里人說,劉家祖上一定是得罪了天神,要不怎么讓一個女孩帶著一臉的紅肉瘤出來。據(jù)說她爹也一下傻了,跪在院子里張開嘴干嚎起來。他怎么也不相信,婚后數(shù)年無子的他天天上香禱告終于讓妻子開了懷,盼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紅臉鬼……他哭了一會兒猛然站了起來,用袖子抹了淚,沖進里屋一把抓住了布拉的腳。布拉的奶奶此刻也正坐在北炕嗚嗚放聲,她用了平生最敏捷的一個轉身,薅住了兒子劉貴,好歹是條命,當狗養(yǎng)吧。

后來她一直沒有名字,白旗后裔的奶奶把她喚作布拉。布拉是滿語,荊棘的意思,是說這孩子扎手,讓天神以后多讓讓路給她。她還沒記事,奶奶就走了。

布拉好幾歲了,沒有正式名字,那年還是和弟弟二成一起上的戶口。管登記的老孫頭問這孩子叫什么名。

他爹隨口說,劉大成。

老孫頭說,一個女孩,叫這名?

爹不耐煩了,有個名就成了,還指望著她成龍成鳳?這個名字還是跟二成借光哩。

后來她知道,爹怕弟弟有個閃失,一定要把她和弟弟的名字綁定在一起。如果弟弟叫二龍,她一定會喚作大龍,如果弟弟叫二貴,那她一定就是大貴。

布拉的童年是萬般小心的,避人的。她早早地從人們驚訝的目光里知道自己是個鬼。娘把家里的鏡子都藏了起來,她是在小河里認識自己的。她只看了一眼,就趴在河岸上哭了起來。那一刻,她著實把自己嚇到了,終于明白小伙伴為什么要躲著自己,為什么有人故意到她家來,原來就是想看一眼村子里有名的紅臉鬼……她小小的身體在大石頭上不停地抖,眼淚流到嘴里,很苦很澀。

誰家的女孩整個臉是這種黑紫色?還有大小不等的肉疙瘩分布在上面。哪怕缺眼睛,缺耳朵也就罷了。為什么,為什么自己是這個樣子……

七八歲的時候,她用毛巾給自己縫了個大口罩。眼睛以下的部位掩蓋得嚴嚴實實的,從那時起口罩就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那年,娘送她上學,老師安排她和一個男生坐在一起。那男生知道她是傳說中的紅臉鬼,像意外躥出的老鼠一樣,立即跑了出去。老師沒辦法,又安排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當時就哭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布拉還看到男生女生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她的頭頓時轟轟直響,她害怕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刻她真的永遠也不打算睜開眼了。

老師只好勸娘把她領回家。娘在路上早就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請求,這一點,布拉清楚。娘正欲開口,她扯了娘的衣襟,力氣大得很,娘差一點兒跌倒。娘看著那雙淚眼,明白了。

記得爹在飯桌上“啪”地撂了筷子,嘴里的飯沒來得及咽下,她覺得空氣里彌漫著爹的喘息,差不多要把房子吹倒。爹覺得她給家里丟盡了臉。對于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爹是看透了。

她躲在娘身后,像秋天里瑟瑟發(fā)抖的一片葉子。這時娘又搬出那句話。

他爹,記得她奶奶的話,千萬別把她當狗往外攆,臨終前,你答應的了……啊,你別氣著。娘的臉哭皺成一團,菜幫子一樣難看。

別看娘低三下四的,在布拉的記憶里,不管爹怎樣咆哮,娘的哭聲和哀求同隊上的嗽叭一樣,不管聲音多大,只要開啟,立馬會止住爹的咆哮。

直到許多年以后,她理解了爹。

漸漸地,她知道戶口本上的劉大成三個字就是自己在重要場合的正式指代,她像第一次認識自己的模樣一樣,躲在柴垛后再一次泣不成聲。

相比之下,二成就顯得格外金貴了。二成上小學的時候,爹給她的任務是護送二成上下學。她心疼二成,就把弟弟背在自己背上。二成不愛學習,就讓姐姐代他寫作業(yè)。她向往的課堂就從野地里開始,二成讀三年,她就讀三年。二成讀了五年,她也讀了五年。她認的字比二成多,乘除法也比二成算得快。后來,二成說什么也不讀書了,布拉的“學生生涯”也戛然而止。爹無意間從二成班主任那里得到對布拉的預期:這孩子腦子好使,將來一定會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不念書太可惜了……

這話一定讓大字不識幾個的爹絕處逢生了。爹讓十幾歲的布拉再去讀書,倒是布拉,說什么也不肯了。

唉,這副樣子,不指望了……就是將來出息了,哪個官飯里敢留?爹背著手,每一個字咬得狠狠的,仿佛要嚼碎她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后來爹放出狠話,讓她去挑大糞,砍大柴。爹的用意是要用歹毒的方式作為她忤逆自己心愿的一種懲罰。娘心疼她,偷偷地把家里兩瓶“大源泉”送給了隊長,讓隊長一定派個輕巧活。隊長瞟著娘,又看著細細弱弱的她,最后表現(xiàn)出無限的大度:這個沒追上肥的小茄子,頂半拉人吧!也算咱沒歧視婦女。

就這樣,隊長把她安排在女人堆里,拔苗,看青。她珍惜上工的每一天,認真地完成每一份使命,她想用汗水換來意外的眼光和贊賞,卻是徒勞。依然有人用眼乜斜著她,躲著她。特別是那些害喜的,要娶親的,張羅上梁的,仿佛靠近了她,就接近了一枚小炸彈,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的好事炸得灰飛煙滅。這一點,她懂。

當然也有好心的女人湊近了她,小聲地問她身上來沒來那個?胸口鼓沒鼓?她不回答。以不變應萬變。她不記得是從哪里看到的這句話,反正她告訴自己,不作聲,不作聲。還別說,這一招真管用,時間久了,別人還真把她當成了不會說話的小啞巴。

她多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劉霞劉燕劉紅,只要不是劉大成,任何一個女伢的名都行。那個雨天趁歇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隊長家。對這個平日里看不見臉的女伢子,隊長親切地接見了她,大有一種為她撐腰掌舵的架勢。當隊長聽懂了大口罩背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請求,他眨著眼睛看了她半天,覺得這問題太小了,小到?jīng)]必要他親自出面,只丟下無限溫柔的一句話:找老孫頭去。

那可不行,你這名字是你爹給起的,跟二成是連帶關系。你鬧著玩兒哪?再說了,你不是叫布拉嗎?有誰喚你大名?老孫頭一口氣說完,見她還不走,去去去——攆狗一樣的。

她有些急了,扯著老孫頭的衣袖,那就求求你,把戶口里的這個名字劃去吧。

你這伢崽,說得簡單,劃去?那就等于你不在世了,那我責任可大了去了……在咱們中國這土地上,就不存在你這個社會主義新社員了,再說,我還要考慮到你的將來。

老孫頭把蓑衣往上顛了顛,十分氣派地教育著她。

她的頭重新低到脖子里,臉憋得通紅,費力地擠出幾個字:將來……將來……我沒有將來的。老孫頭愣愣的,過了一會兒大笑了起來。她嚇壞了。好半天,老孫頭帶著絲絲的長音緩了過來,身體還不停地笑抖:你怎么沒有將來,你要嫁人,要生娃的,這個不由你說了算。

她臉更紅了,逃也似的離開了老孫頭家。

若干年后人口普查時,布拉曾請求過普查員把劉大成三個字改了。那個普查員眼睛眨了眨:那趙大膽(隊長)都沒改,我敢改?

娘倆來到了鎮(zhèn)派出所的時候,門上還睡著一把鎖。昨夜的霜一定很重,那鎖上裹著一層白。布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路口張望著,張望著,唯恐眨一下會漏掉什么。東吉高興,拍著小手看著街上的車。布拉怕她沒耐心,讓她數(shù)過往車輛。東吉數(shù)著數(shù)著,就把目光停在了飯店門口。一個棕紅色頭發(fā)的女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卸門板。那片棕紅在晨光里一晃一晃,東吉只在電視里見過長這種頭發(fā)的女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

媽媽,你也弄成這樣的頭發(fā),一定好看。東吉指給媽媽看。那個女人聽到了什么,慵懶地朝這邊看。布拉一把攔下了東吉,數(shù)到多少了?看,又過來一輛。

東吉早忘了剛才數(shù)到哪了。她的目光又被出攤的小販拽過去了,那上面有那么多花花綠綠的東西。

布拉正要用包里的吃食來吸引東吉的注意力,卻見丁字路口終于走來了小戴 。

別說話,看,來人了,聽話。布拉一陣興奮。

小戴胖胖的,其實并沒有多遠的距離,卻怎么也不見她靠近。顯然,她是看到布拉了。布拉摸了摸包里的東西,確信它們一一都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周圍立刻呼出一片白。

終于走近了。小戴伸出同樣白白胖胖的手,掏出鑰匙伸進鎖孔。咔嚓,門開了。布拉討好地幫著扶住門。

這么早你就來了?。∈遣皇堑攘撕荛L時間。上次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不是我們一個部門的事,我這兒真的辦不了啊。

求求你,你看我女兒眼瞅著就要上學了,沒有戶口怎么行?布拉的聲音很小。東吉看看媽媽。又看看小戴。她不知道戶口是什么東西。但她從媽媽的表情里知道,這是天下最大的事。

小戴沒有說話,進了屋直接開了窗子,一股冷氣乘虛而入,布拉打了個冷戰(zhàn),接著頭發(fā)被風吹起來。

布拉終于頂一個勞力了,終于贏得了爹的笑容。這時她的身材已經(jīng)分出高山低谷,上工時幾個婦女對著她的背影嘰嘰喳喳的,有人說,布拉這樣的好身板,進門就能生小子;還有人說,誰知道生下的孩子會不會也是個紅臉的……

那年她17歲,喜歡聽一個人的口哨,那人的口哨響,脆。更像小刀一樣劃過她的腔子,讓她心尖兒疼,讓她鼻孔里酸。她出勤更早,為的就是在山路上遠遠地看那人一眼。

他叫陳喜子,負責放蠶。槍打得準。隊上的那幾個漂亮姑娘都吃到過他烤的雀肉。她從未近距離地看過他,一是她不敢,二是她怕驚擾了他。就像枝頭上落著一只好看的畫眉,遠遠地看著,聽著,就足夠了。

陳喜子同其他人一樣,瞅都不瞅她一眼。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桑樹上的一只死蠶。

劉家沒有像其他有女兒家的那種驕傲,相反卻在夜里出現(xiàn)了爹的嘆息。

那天,她無意間聽到了爹和娘的對話。爹說也不知道后山的王瘸子能不能看上她,要是看不上的話,還得托人……咱家拿什么打人情?

娘說,要不再等等,布拉還小。

爹說,再過幾年她就二十了,你想讓她臭在家里?爹說得咬牙切齒,仿佛她已經(jīng)臭了。

娘不再說話,只有喘息,也可能在掉淚。

她的眼前閃過后山的王瘸子,傻愣愣的眼神,豁牙的嘴里時不時往外淌口水……她一陣惡心。

爹不是說了,就這樣的,還不一定能看上她……那就是說,還有更差的,把她推給還不如王瘸子的男人……她的心一陣抽搐。

那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布拉偷偷地起來了。她先在自己的房間里磨起了剪子。她怕自己猶豫、貪生。為了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她對著窗外咔嚓地剪掉了心愛的長發(fā),而且只剪了一半。然后摸到了那瓶敵敵畏。那是娘準備藥跳蚤用的。她早早地瞄好了,喝完后她默默地走出院子,然后回頭看著自己的家。

爹,娘,我走了,我去找奶奶了……二成,你要聽話……

對于這一天,她從聽到爹和娘說話那天就蓄意準備了。她不能死在家里,那樣會影響二成的名聲,也不能在上工時服藥,那樣很快就會被人們發(fā)現(xiàn)??傊?,一定要夜里實施自己的計劃,等到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不過是一具可怕的死尸……那就無所謂了。

這一刻如此輕松,她從未如此大方地對著天與地,村莊,小路。她的心頭涌出一陣陣愜意。甚至有了歌唱的沖動。她真的唱了起來:雪山啊閃銀光,雅魯藏布江翻波浪,驅(qū)散烏云見太陽,革命道路多寬廣——

走著唱著,唱著走著,而且聲音越來越大。不知是誰家的一只狗先叫了起來,不一會兒全村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在她腳步穿過的地方聽指揮似的集體和著。

她慌亂起來,接著沒有目的地跑了起來,像極力掙脫什么。皎潔的月光,把一個張牙舞爪的影子夸張地復印下來。先是娘醒了,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然后快速地推醒了爹,還有二成。他們順著狗叫的方向追趕,一家人高低不等的影子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規(guī)模。所到之處,雞醒了,人醒了,整個村子都驚醒了。

事后有人說,那天村子里異樣得很,月色空前地好,很多人都沒有睡沉。

她在驚慌之中幾步躥到了大壩上。她不知道藥性為什么還沒發(fā)作,她等著,并不停地在心里對天神說,快點快點,讓我清清靜靜地死去,我是下了大決心的,絕不活著,求你了,天神。

大壩剛剛完工,還沒有正式使用。這幾天,隊里正在排練秧歌迎接竣工剪彩。她站在那里,出奇地安靜,沒戴口罩,挺直著胸。她終于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對一切。

這個沒追足肥的小茄子竟敢這樣。隊長一時也傻眼了。

布拉站在那里,腰桿相當?shù)赝?,眼神相當?shù)仄届o,完全沒把隊長,不,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爹,我不嫁人,你答不答應——不答應,我就跳下去,讓我變成水。讓一切都不存在。

這個紅臉鬼竟然這么張狂?隊長狐疑地看著壩上的她,不知怎么,突然覺得她是只小怪獸。

莫非真是狐妖鬼怪附體了?

這一想不要緊,隊長立刻腿軟了。

他聽說那些年死去的“牛鬼蛇神”變著法地回到人間,一一來找仇人算賬……想到這兒,他的脊骨里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冷氣,他抽噎了一下。

啊呀——劉貴啊,你快說這是怎么回事???你要答應她啊,可不能讓她在這個壩上出意外啊。多好的閨女啊,布拉,你快下來吧,下來吧,不能啊……

讓我死,讓我清清靜靜地死。就像山上的映山紅,靜靜地開,靜靜地落,一輩子都不招惹誰,我求你,死神,快點來啊快點啊……她喃喃地說著,在別人聽來,從來不怎么說話的她此刻一定是鬼魂附體了,你聽聽那詞,怎么就跟廣播里說的似的。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眼神分明是看到鬼才有的。布拉晃了下頭,只覺得腦袋一邊沉一邊輕。沒有頭發(fā)的一邊露著頭皮,一定像禿嶺山一樣,她不敢想有多么惡心。她意識到死神沒有來,她真的不能等了,不能了,只有跳下去,化成水,才能逃過這一切。你看那水多么輕松自在,沒黑沒白地唱著。想什么時候青,就青著,什么時候藍,就藍著。

隊長扯開鑼一樣的嗓子重復著,她聽不到隊長的話了,她覺得這一刻真是好玩。隊長竟然也能這樣低三下四地求她。不過她知道隊長并不會在乎她跳不跳,而是怕影響了臭驢頭村的名聲,影響了他隊長的名聲。今天我要讓你們看看……

她踮起了腳。

葉明國身上骯臟的氣味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瞬間襲擊了她,接著她的雙臂被葉明國死死地鉗住。星光也在眼前,怎么不是平日里仰頭看的那種,怎么在腳下亂轉。

若干年后的葉明國到布拉家買掛錢,依然一副功臣狀:要不是我,你早喂魚了!那個龜孫兒趙樹森,答應我兩瓶酒的,到他死我也沒看見。

原來,那瓶敵敵畏早就用完了,娘在那個瓶子里繼續(xù)灌滿了水,想借那點藥性再做其他用途。

就從那天起爹不敢把她輕易許人了,好像也就是從那天起,人們也不敢再嘲笑她了。盡管村里人時不時地還把她和鬼怪扯到一起,可她不管這些,挺直了腰桿,高昂著頭,愛誰誰的樣子。

就從那時起,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仿佛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人們真得重新認識她了。她覺得,這一切是拿自己的命換來的。

就在那一年,陳喜子結婚了,聽說老丈人家沒男孩,只要陳喜子肯做上門女婿,人家不要一分錢彩禮。這對于一窩小子的陳家來說,這個結果自然是欣喜萬狀。那天一輛藍卡車掛著大紅花開走的時候,布拉在山頭上遠遠地看著,并順著崗梁追了很遠,直到喜車拐出了她的視線,然后她把那個織好的白圍領掛在樹枝上。那是在歇工時偷偷給他織的,拆了織織了拆,完成的時候她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以后再不用小心地保管了。她看著樹枝上隨風飄搖的圍領,自言自語。

喜子極少回來,每每人們議論的時候,布拉都恨不得再長出兩只耳朵。有時,她的夢里還時常出現(xiàn)一陣歡快的鳥叫。

后來生產(chǎn)隊解體了,爹媽也先后過世了。二成成親后,和她分了家。為了生計,她學會了剪紙、刻掛錢。這兩件事多么美啊,特別是掛錢,和對聯(lián)一樣的,哪家的門上少得?每年的下半年她就忙開了。那些紅紅綠綠的紙鋪在炕上,經(jīng)她細心地畫、刻,那些龍啊、鳳的就活靈活現(xiàn)地舞起來,再配上年年有余、步步登高的字眼,她不出門手藝就飛到了各村。一到臘月,她家的門口就出奇地熱鬧。有的小販可憐她,常在背地里多塞給她幾張票子,她也不聲張,等人家再來時,她也多給人家一些掛錢。漸漸地,她喜歡用刻刀在紙上行走,仿佛這種方式是她的另外一種表達。

沒人的時候,她摘下口罩望著窗外,眼前有鳥,有河,有樹,都那么鮮靈靈的,她覺得日子真好。

那年臘月,布拉看到了一張舊報紙。上面一則廣告吸引了她,是去除太田痣的。她當即無法自制,以至于拿報紙的手一直哆嗦,奏出了她的緊張和心跳。她慢慢地撫平那張報紙,然后把它鑲在鏡框里。累了的時候,就看上一眼。

東吉見媽媽的表情有點為難,她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小戴。

我理解你的,可是你手里什么都沒有,我真的落不了。那天我不是告訴你先到村里開個證明,一是證明你是單身,二是證明你有撫養(yǎng)能力……小戴看了東吉一眼,然后拽過布拉小聲地說,怎么也得一步步來。你兩手空空,我無法給你辦的。

布拉突然想起,上次小戴是這么交待的,我怎么給忘了。看來真是老了,這樣健忘。布拉自責著。這時她突然感覺眼里落進了什么東西,不由得掏出手絹擦著。東吉以為媽媽哭了,以為媽媽被眼前這個“官”樣的女人欺侮了,突然間她張開嘴,用極快的速度叮住了小戴的手。布拉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聽小戴發(fā)出了驚惶的“哎——喲——”

東吉沒有松口的意思,她咬得極其用心,小臉漲成了紫色。布拉嚇壞了,她沒想到東吉會這樣。布拉薅下了東吉,東吉還有反撲上去的意思。布拉死死地拽住了她。

東吉,咱不能這樣……你要聽話……

布拉忙向小戴道歉。

沒什么沒什么,這孩子跟你真沒得說。小戴喘息著揉著手背。

布拉不知怎的,不爭氣的淚極速地掉下來。

小戴邊揉著手背邊繼續(xù)說:這孩子以為我為難你……別哭了,在孩子面前不好。

布拉點了點頭。

辦完這些后,還要找個證人,證明這孩子確實是撿來的,再到派出所報案,辦撿拾手續(xù),然后在報上公示100天。布拉驚訝地瞪著眼睛,小戴繼續(xù)說,這事不是那么簡單的,現(xiàn)在拐賣兒童的太多了,為了以后不必要的麻煩,必須要走這個流程,還有,辦完這些之后,最后才是到我這。

此刻的東吉瞪著眼睛看著媽媽,像不認識似的。因為她從這個女警官訴說的流程里已經(jīng)清楚了自己的大概。

媽媽——

布拉突然間意識到什么。

東吉,媽媽……媽媽是要給別人辦點事,來這里打聽的,不是你的事,和你沒關系的。布拉對著東吉驚愕的眼睛說。

布拉杵在那里,有些糊涂,這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要跑多長時間。她記得那年管戶籍的要她到民政局。她去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接待了她。他看過戶口本后,不停地打量著她,那目光是從頭碾到腳,接著又從腳碾到頭。布拉只覺得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把自己壓成了餅,自己輕飄飄的,后來竟不知自己是怎么飛出來的。

這些年,她最打怵的就是見人。她不知道跑完這些需要多長時間,到秋天時能不能耽誤孩子入學。她愣愣地站著,大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意思。

布拉那些年已經(jīng)積攢了不小的一筆錢。那年春天她一人去了省城的大醫(yī)院,咨詢之后,布拉不知道是怎么走出來的。反正那雙腳如同陷入淤泥里,每拔出一步,分外吃力。她笑了下,當然是嘲笑自己?;盍诉@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別人的嘲笑里。這回她嘲笑了下自己:你以為自己是富翁了,離自己的愿望不遠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怎么都沒想到,這些年的血汗,還不夠手術費的一個零頭。

她逃似的趕到了火車站。她頓時覺得渾身沒有一丁點力氣。她撿了一張小廣告,鋪在地上,然后盤腿坐到上面。她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像哭,反正眼里又是淚又是汗。

一個男人的目光停在她的頭上。是她的長發(fā)吸引了他。憑著經(jīng)驗,眼前這個女人一定是鄉(xiāng)下來的。城里人不會這樣坐著。還有她的外衣,只有鄉(xiāng)下女人才穿著這種過時的紅毛衣。他轉到了布拉的正面,想看看她的臉。

他很失望。女人戴著超大的口罩。不過,也讓他很大膽。憑他的經(jīng)驗,這類女人沒出過門,更沒見過什么世面,愛小,容易得手。

30元行不?

對于突然間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布拉沒明白是什么意思?;蚴怯X得他在跟別人搭訕。她把左腿抽出來壓到右腿上,換了個姿勢。男人俯下身繼續(xù)小聲:30元,小旅店,十分鐘完事,還管飯。男人四下看了看,并把手里沒有商標的半瓶礦泉水討好地遞給她。

她終于從他淫邪的小眼睛里明白了什么。

不要臉的臭叫驢,你再說一遍我撕了你。布拉突地站了起來,并把那只骯臟的手用力推開。她的聲音太大了,太大了,以至于把周圍的嘈雜都壓下去了。她沒費力就拽過周圍人的目光,人們詫異地打量著她。她沖著那個男人繼續(xù)嚎叫著,盡管聲音在口罩下有些甕聲甕氣,還是把一個警察引來了。那個男人老鼠一樣快速擠到人堆里,消失了。

布拉回家的當晚,把鏡框里的那張報紙?zhí)统鰜?,她覺得都沒怎么碰,就化成屑了。

紙就是紙,她說。

那一年臘月,天嘎巴嘎巴地冷。布拉傍晚時在柴垛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狐貍,那只狐貍沒有立刻逃開,而是用可憐的目光看著布拉。布拉俯身把它抱了起來,覺得它輕得像一團棉絮。在這樣的大雪天它是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布拉有些激動,它能投身到她的門下求救,就把她看得高貴。她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神圣而不卑微。

村子里的人怕了,特別是那兩個早對布拉覬覦已久的老光棍,他們不再相互打探,也不再說關了燈,誰還在乎臉那樣的話,而是說布拉真的是狐貍轉世。敢把狐貍抱到自家屋里,何況還是懷孕的母狐貍。她和那些鬼狐狼仙不就是一路貨色嗎?趁著還沒把她咋地,快打住吧。這要是招惹了她,說不定自己還要遭多大的殃。

很快,村子里也傳出了這個紅臉鬼作妖的話,聽說布拉把過年的肉都給狐貍啃了,還有人說夜半時分她的房間傳出說話聲,笑聲……

轉年春天,布拉把狐貍和狐崽子送到了山里,人們說等著吧布拉,說不定你會有什么劫哩。

布拉還是那樣沉默著。恰恰相反,布拉沒遭遇到什么劫,卻在那年秋天,遇到了東吉。

如果說那天有什么異樣的話,那就是她那天特別想穿新衣服,那種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按常人的想法,上山不應該有這種念頭??墒撬饺绽飿O少邁出家門,上山也就是出門了。再說了,像她這樣的人,衣服都是穿給自己看的。給那些山看,給那些水看,它們不至于驚訝,更不會嘲笑。那天她站在石橋上,長久地看自己的影子。水里的那個人腰身有些塌了。甚至頭上的白發(fā)已經(jīng)占了不小的比例……

布拉最初看到那個紅包裹,是在夕陽里,在她準備下山的時候。她以為是誰勞作時脫下的紅襯衫,或者是誰飄落的紅頭巾。她都走到山腳了,無意間抬頭,那紅還在崗梁上。她覺得不對了……因為她隱約聽到了哭聲,嬰兒的哭聲。

她快步地跑過去,是個包裹。哭聲是從包裹里傳來的。她不安地抱起她,一張漲紅的小臉正對著她。不知怎的,布拉一下子就哭了。她覺得她仿佛是若干年前爹要扔掉的那個自己。

奇怪,她不哭了,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這里等布拉好久了。看著看著,布拉的心頭發(fā)顫,臂腕里這個小生命的體溫慢慢地傳給了她,溫潤了她,她的身體里涌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微冷的秋風里,她覺得自己像一朵遲開的大麗花,一瓣一瓣地打開了,甚至她還聞到了命運里飄來的一股芬芳。那種感覺和味道令她再也放不下她了。事后,她想,如果當時有人把孩子從她手中奪走,她會瞬間枯萎的。真的,毫不含糊。

她本能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喊了起來,沒有回音,只有風吹過玉米地的沙沙聲。這回聲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復:四周沒有任何人。不知怎的,她仍然覺得在哪個莊稼地里有雙隱匿的眼睛。

她打開包裹,里面板板整整地疊著一張紙,上面用鉛筆工工整整地寫著:

劉大成同志:你條件好,心好,孩子你就撿了吧。沒毛病的。將來絕不會找你事(麻煩)。我們給你克(磕)頭了。再下面是孩子的生日。

看來她這是被人盯上了。就是不在路口撿到,這人也會把孩子送到她家門口。

她抱著嬰兒,嘴唇哆嗦著,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最后索性把頭埋在嬰兒的小被子上,泣不成聲。她覺得懷里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可憐的,比自己可憐一千倍一萬倍。

很快,二成和媳婦來了,勸她不要找累贅。一個人清手利腳的多好。養(yǎng)孩子不是養(yǎng)小狗小貓。你現(xiàn)在都快半百了,自己還需要別人照顧呢,還找那麻煩?她固執(zhí)地堅持著,二成在無奈之下搬來了叔和嬸。叔和嬸拿出長輩的姿態(tài),更有為她命運擔憂和負責的態(tài)度。起初她還耐心地聽著,后來東吉哭鬧了,她表現(xiàn)出了不耐煩。

別說了,我從抱起她的時候,就沒再放下,就這么定了。將來就是要飯也要養(yǎng)她。她太可憐了,好好的,就給扔了……她說不下去了。

令叔和嬸吃驚的不是她的話,而是她抱孩子、喂孩子的姿勢和神態(tài),那分明就是自己生了似的。

以后,她常常去縣里的嬰兒專賣店,大包小包的,鄰居說,不用啊,鎮(zhèn)上什么沒有,費那個勁。

要買就買最好的,不能虧了孩子。

她的小院里時不時飄出笑聲,人們看見布拉背著那個小孩子,做飯,打水,在案板上刻刻畫畫。她不允許東吉餓著,凍著,不讓她有半點的不舒服。她還變著法地打扮著她。她覺得上天對自己真好??!讓自己清寂的日子有了活氣,有了奔頭。

那天她做了個夢,好像又回到了隊里。遠遠地看見陳喜子扛著槍下山了,她怕他在河邊洗臉擦背的時候看到陳喜子三個字。那是她在歇工的時候反復寫在石頭上的。她要在他沒發(fā)現(xiàn)之前趕緊擦掉那三個字,慌亂之中是擦掉一些,可上面依然模模糊糊地剩下東吉兩個字。

東吉東吉,是她突然間叫出來的。醒來后,她俯身再看著這個睡熟的小家伙。她覺得老天真好,又給了她這么一個小人兒。同樣金貴。她看著窗外,你有名字了,東——吉。

終于,東吉五歲的時候她的存折空了。繼續(xù)她刻掛錢的生意,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東吉越來越大了,要入學了,要有更多的花費,她真的慌了。

不過,她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她可以去打工,可以去縣里做鐘點工……老天還能餓死瞎家雀?

終于等到小戴不忙了。她小聲地央求著,麻煩你,給我寫在紙上,我,我怕我記不住。小戴刷地扯過一張紙,好。

小戴一項項地寫著,時不時停下來,想想,再繼續(xù)。

娘倆走出門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后了。賣菜的,賣肉的,炸麻花的,蒸饅頭的,各種吆喝聲混在一起,無比誘人。

東吉拉了拉媽媽,布拉明白了。她摸了摸兜里的紙幣,告訴自己,怎么也不能太屈著孩子,一年來鎮(zhèn)上幾回?

給東吉要了麻花還有米粉,布拉說自己不餓。早上吃得太多了。東吉跳上小板凳,興奮地挑著筷子,吃得哧溜哧溜的,小臉不一會兒熱得通紅。東吉終于吃飽了,碗里還有不少湯。布拉覺得丟掉太可惜了。她想摘下口罩喝掉,卻有幾個人在看她,算了。

在商場里,東吉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個絨布熊。布拉問了下價格,然后小聲地還了價。那個胖女人倒大方,零頭抹了。還沒等付完錢,東吉一把將絨布熊抱了過來,開心地笑了。布拉一看墻上的鐘,覺得時間不早了,拉了東吉走出來。

布拉真的有些累了,走回去至少還要一個鐘頭。干脆,打個三輪。今夏的雨水把路沖了,大路上坑坑洼洼的。小三輪跑得飛快,布拉抱著東吉,顛得骨頭都快散了??斓酱遄拥臅r候,腳下的路更不好走,娘倆決定下車。

布拉邊走邊又掏出小戴寫的那張紙,逐一念叨著這些個流程,這其中數(shù)撿拾證明最難了。找誰證明呢?要不找葉明國。給他買點好酒。還要到報社公示,那豈不是讓全世界的人都要知道了東吉的身世……還記得那個冬天,在東吉一百天的時候,她給村里的每戶人家都叩拜過:為了孩子的成長,不要說這孩子是撿來的。村里人當著她的面都答應了。她走一家感激一家。半夜回來腰都酸了。而現(xiàn)在……她的胸腔里拽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二成這時騎著自行車不知從哪趕了過來,看到了布拉母子跳下了車。

是不是又白跑一趟?我就說了,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當初怎么勸的你?二成看了東吉一眼。東吉知道二叔一直不喜歡自己。

你這才哪到哪,將來是耗子拉木锨——大頭在后尾哪!這上學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將來好了還行,若不好,嗯……你走著瞧吧……

東吉知道二叔在說自己,她看著媽媽。

二成,你別說了,當孩子面……我能扛過去的……

二成跨上車,把一串叮當?shù)捻懧晛G在小路上。

東吉突然站住了,語氣里有股氣焰飄出,媽,我是不是撿來的?

這一聲太突然了,震得布拉一下子不會邁步了。她蹲下來,與東吉的眼睛對視著,孩子百精百靈的,什么能瞞得?。磕蝗缱屗雷约旱纳硎?,反正要面對這一切。這是她小小年紀必須要面對的流程之一啊。

你是撿來的,沒錯……布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東吉可憐巴巴地看著布拉,像不認識她又怕她跑了似的。

你不要怪你的爹媽,他們一定是有難處了,不對,是他們看我可憐,自己孤零零的,就把你送給了我,好讓我有個伴……東吉支愣著耳朵。

這些不重要,關鍵我們在一起,不管你是我生的,還是撿的,只要我們在一起……布拉的淚涌出了眼眶。

東吉心疼了,她猛然抱住媽媽,我不是撿的,不是撿的,我是你生的,我不是撿的,你別把我送回去,好嗎?

布拉忍住淚水抱住了東吉,好孩子,我不會不要你的,我要給你上戶口的,那樣,我們的命就拴在一起了,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了。

東吉終于明白了。媽媽如此看重的東西原來和自己有關。

人家還沒承認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們要努力。我們從這里開始——布拉拿出那張紙給東吉看,東吉抽泣著,繼而哇哇大哭。布拉抱住她,不時地安慰著。

一陣微風吹來,那張紙從布拉手里掙脫出來飄走了,布拉還沉浸在自己既悲又喜的情緒里,她沒想到,在她眼里最重要的一道門檻,竟然這樣輕松邁過去了。

是東吉發(fā)現(xiàn)的那張紙飄了起來。布拉哎呀了一聲,她快速地松開東吉,跑著上前去追趕那張紙,東吉也跟在媽媽身后。

此時的天邊成片成片地紅著,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畫。那紅像血,還像春節(jié)的紅掛錢……稻田紅著,村子紅著,奔跑的布拉和東吉也那樣紅著。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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