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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先生提出的三個大問題

2015-06-04 05:05勞承萬
粵海風 2015年2期
關鍵詞:金岳霖硬骨頭知識分子

勞承萬

近讀季羨林的“輯萃”本《中國精神·中國人》(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以下引文皆出于此書),很有點感想,尤其是他提出了三個大問題,讓時代與后輩難以回答。

其一,現(xiàn)當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陷入了嚴重危機怎么辦

“我想到的問題很多,這幾年在許多文章中和座談會上,我都講過。約略言之,可以有以下諸端,性質不同,但都與東西文化有某種聯(lián)系:第一,漢語語法的研究必須改弦更張。第二,《中國通史》必須重寫。第三,《中國文學史》必須重寫。第四,中國文藝理論必須使用中國國有的術語,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斷方法,這樣才能在國際學壇上發(fā)出聲音。第五,中國美學研究必須根本轉型……我決無意嘩眾取寵,我多年的胡思亂想讓我不得不寫。不管別人如何駭怪,我則深信不疑”(《我與東方文化研究》/季氏還談到其他中西文化四個不同的問題,從略)。季氏的視野很寬,從漢語語法,到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再到中國文藝理論、中國美學等等,幾乎囊括了中國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大半版圖,其識見為當代學人所望塵莫及,且其口氣斬釘截鐵,沒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必須改弦更張—必須重寫—必須使用中國國有的術語、不同的判斷方法—必須根本轉型”。在季氏的“必須”中,突出了一個根本的觀念,就是“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何以故?從季氏的《學術總結》之長文中得知:半個世紀來,中國文化基本上是西方的殖民文化。中國傳統(tǒng)歷來沒有什么“語法”,只是馬建忠以《馬氏文通》開的先例,后人步其后塵,弄得沸沸揚揚,甚至作繭自縛;《中國通史》是馬克思的五階段論的套路,不符合中國實際;《中國文學史》是中國通史在文學領域中的應用,不足為法;中國文藝理論、中國美學幾乎全都西化,襲了別人的皮毛,丟掉了自己的本性。從普泛性的思維方式上說,似乎西人是上帝,我們都是賈桂,這激起了季氏的憤怒,更喚起了他的良知。

中國當今的“漢語語法界—中國通史界—中國文學史界—中國文藝理論界—中國美學界”,隊伍何其龐大也,少則有數(shù)十萬,多則幾百萬,上千萬,然而“知返”者又在哪里?當今的高校和研究機關與報刊—雜志和學術會議,討論過這些問題否?恐怕壓根兒就沒有誰想到過這些嚴重的危機問題,而是在老路(歧路)上滑下去而不自省。

大家都知道當今的學術文化遇上了嚴重的危機,然而這危機從何而來?原因當然很多,比如“錢”、“權”問題,體制問題,星派與大眾文化問題等等,但核心問題卻是大腦思維中的“殖民化”問題。然而各學界人士從上而下,卻諱莫如深,或是麻木不仁。

對此問題的解答,季氏在其相關論著中,大體上作了直截了當?shù)慕獯穑◤穆裕爬ㄑ灾?,即是追趕西方時髦,失祖忘宗所至(季氏說,甚至人們給自己的孩子取名,都要沾上西方的詞尾音,商品取名也一律西方化)。

其二,中國知識分子的愛國主義與骨氣問題

在該書的自序中季氏說:“我還想再鄭重強調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tǒng),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在紀念陳寅恪的講話中又說:“愛國是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一個傳統(tǒng),硬骨頭又是一個傳統(tǒng)”(本書第155頁)。此即是說,中國知識分子有兩個傳統(tǒng),一是愛國主義傳統(tǒng)(外國人不能望其項背),一是硬骨頭傳統(tǒng)(外國人所無)。愛國主義大家都懂,不必贅述。何謂硬骨頭傳統(tǒng)。季氏總是愛舉章太炎的例子:“三國時禰衡罵曹操。章太炎罵袁世凱?!绿讙熘髣渍?,赤腳,到新華門前罵袁世凱,他那時就不想活著回來。袁世凱這個人很狡猾,未敢怎么樣”(本書第155頁),這便是:知識分子張口大罵皇帝,且在罵聲中就不準備活下去。當然,季氏心中最佩服的還是陳寅恪的硬骨頭,他敢于頂狂風抗巨浪,終其一生,都保持著“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崇高人格。

季氏由“硬骨頭”而想到他的兩個老師,一是金岳霖,一是湯用彤。他說:“金岳霖先生是偉大的學者,偉大的哲學家,他平常非常隨便。后來他在政協(xié)待了許多年,我與金岳霖先生同時待了十幾年。開會時常在一起。同在一組,說說話,非常隨便。有一次開會,金岳霖先生嚴肅地做自我批評,絕不是開玩笑的,什么原因呢?原來他買了一張古畫,不知是唐伯虎的還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說這不應該,現(xiàn)在革命了,買畫是不對的。玩物喪志,我這個知識分子應該深刻的自我批評,深挖靈魂中的資產階級思想,不是開玩笑,真的!當時我也有點不明白,因為我的腦袋也是馴服的工具,我也有點吃驚,我想金先生怎么這樣呢?……”?!皽猛壬彩莻ゴ髮W者,后來年紀大了,坐著輪椅,我有時候見著他,他和別人說話,總講共產黨救了我,我感謝黨對我的改造、培養(yǎng)。他說,現(xiàn)在我病了,黨又關懷我,所以,我感謝黨的改造、培養(yǎng)、關懷,他也是非常真誠的。金岳霖、湯用彤先生不會講假話的,那么,對照一下,陳(寅?。┫壬趺礃幽兀课也徽f了,我想到了孟子說的幾句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奔臼嫌终f:“現(xiàn)在有個問題搞不清楚,……究竟是陳先生正確呢?還是金岳霖、湯用彤先生和一大批先生正確呢?我提出來,大家可以研究研究?,F(xiàn)在比較清楚了??墒俏迨甏倪@么兩個例子(指金、湯二氏),大家評論一下。我也不會講假話,我也不肯講假話,不過我認為我與金岳霖先生一派,與湯用彤先生一派,這一點無可懷疑。到1958年大躍進,說一畝地產十萬斤,當時蘇聯(lián)報紙就講一畝地產十萬斤的話,糧食要堆一米厚……于理不通。‘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完全是荒謬的,當時我卻非常真誠,像我這樣的人當時被哄了一大批。我非常真誠,我并不后悔,因為一個人認識自己非常困難,認識社會也不容易”(本書第155頁至156頁)。季氏以極其復雜而又極其曲折的心情,寫了金、湯、陳三人的不同表現(xiàn),連同季氏自己即四個人的表現(xiàn)。他又聲言:他和金、湯是一派,且都是“不會講假話的人”,心地一片真誠,還說“我并不后悔”,原因在于認識自己和社會都非常困難。最有意味的是,“今天我把我最近想的知識分子的問題提出來,讓大家考慮考慮,我沒有答案。我的行動證明我是金岳霖先生一派,湯用彤先生一派,這一派今天正確不正確我也不說,請大家考慮”(本書第156頁至157頁)。季氏的“我也不說”“請大家考慮”。這是成語“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其實,季氏早已有答案,他多次聲言說,他是“馴服工具”的一員,若不如此即不能活下去,且“習慣成自然”。今天看來,金、湯的真誠,全是處于這個“畝產十萬斤”時代之主潮大氣中的忠誠,亦可曰是季氏所言之馴服工具的忠誠。令人沉思的是:買一幅古畫,即是資產階級思想,玩物喪志,這還是大哲學家么?湯氏于生命盡頭坐在輪椅上逢人皆說“感謝黨的改造、培養(yǎng)、關懷”等等,這類“改造—培養(yǎng)—關懷”的特定時代的專門用語,怎能粘貼在研究佛學的大學術家身呢?如果這種“真誠”確是由內心中發(fā)出來的,那么必是生命被摧毀了元氣的“無可奈何”的真誠。而對這種殘酷的“真誠”,我們不應該再說它是什么“真誠”,而是一種“活著的人”的無可奈何的求生掙扎——這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絕對真誠,唯其如此,才能度過那艱難的“流光”歲月(下文季氏之反思即可為證)。面對這種“真誠”只能讓人心里作痛。

季氏提出的問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硬骨頭”問題。而客觀事實是:陳寅恪是硬骨頭,雖九死一生而又無法了結此殘生;反胡適、反胡風、反右乃至反彭德懷等等……都是反硬骨頭,其結果都是“硬”者的家破人亡??磥?,中國知識分子的兩個傳統(tǒng):愛國主義和硬骨頭似乎都“翼傷腳跛”了?!皭邸敝赜袊坝病敝脖赜泄遣判??!皣迸c“骨”是相連在一起的。說到這里,季氏又給我們講了一個小故事:“他(胡適/1948年底)離開北平后,曾從南京派來一架專機,點名要接走幾位老朋友,他親自在南京機場恭候。飛機返回以后,機艙門開,他滿懷希望要同老友會面,然而,除了一兩位以外(陳寅恪是其一,后來他返廣州了——引者),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是沒有走出機艙。據(jù)說——只是據(jù)說,他當時大哭一場,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本書第158頁)。那時,胡適是北大的校長,自然會有一批下屬與知心人,然而當下卻是“人空音絕”兩茫茫。胡適的心愿是好的,不管當時他是“大哭、大笑或平常心”,那骨頭恐怕也還是硬的(如果真是“大哭一場”,那實在是對大陸知識分子冤魂的一曲悲壯的預前祭歌)。

從上看來,季氏確是和金岳霖、湯用彤是一派的,都認真“檢討”過,“感激”過,且都是“老實話”。其因全在于那“馴服工具”論與“畝產十萬斤”的奇妙而曲折的效應上。但李澤厚則持另樣觀點,他認為解放初期那批老先生的“真誠”,是人生的真正悔悟,李曰:“我說過許多次,解放初期一些老先生,像朱光潛、馮友蘭、金岳霖、顧頡剛以及湯用彤、宗白華他們,當時作出的自我檢討是真誠的,那真的相信是自己以前錯了,很多人不理解,說他們是受了壓力、受了脅迫,其實根本不是,大家還是自覺自愿的”(李澤厚,劉緒源《中國哲學如何登場?李澤厚2011年談話錄·與童世駿的對話》)。李氏的話是2011年8月7日在北京翠花胡同里說的,且“說過多次了”,由此即知是李氏的一貫觀點。符合歷史事實么?其中朱光潛先生就明白說過:“在群起而攻之的形勢下,我心里日漸形成很深的罪孽感覺,抬不起頭來,當然也張不開口。不敢說話”,“我自己咧,口是封住了,心里卻是不服”(《朱光潛全集》卷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79頁至80頁)。這是朱光潛五十年代中期的話,怎能說是“自覺自愿”?還有許多歷史證據(jù)(主證或旁證)都說明李氏的說法是違反歷史事實的。上面季羨林的說法,才是同輩人的現(xiàn)身體驗與說法,這更是一種鮮血淋漓的事實。謝泳曾大力去剖析研究過這批老先生的精神歷程、波折與歸宿,全憑原始材料說話,不添加任何主觀評論,匯成《逝去的時代》一書,其中對李澤厚所提出的多位老先生皆有詳細實錄,謝泳所持觀點也與李澤厚完全相反。

謝泳以《逝去的時代》為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與冤魂作了平心靜氣的、材料充分的清理與奠祭。這是中國當代思想史的嚴重任務,謝泳只僅僅開了個頭而已。真正的思想者、勇者,應該認真取法于季羨林老先生的魄力與勇氣,把那個特定時代慘淡的“思想現(xiàn)象”作出系統(tǒng)而有序的清理與歸納,還其本來面貌,這才是對時代負責。筆者認為在當年的那批“老先生”中,實可分為三大類歸納與清理。第一類,屬“硬骨頭”者,以陳寅恪、梁漱溟、馬寅初等為代表;第二類,屬“良知掙扎”——“馴服工具”者,以季羨林、金岳霖、湯用彤、朱光潛等為代表;第三類,屬“茍且偷生”、“曲學阿世”者,以馮友蘭、周一良等為代表(馮晚年有大悟)。其中第二類人占多數(shù),他們在人生路上滴血。原因何在?季羨林的現(xiàn)身說法最有說服力(讀者看完本文下面季氏的第三個問題才會透悟),無須費舌贅語。即使是第三類人,入棺前未必如蘇格拉底那樣不忘嘗還別人一只公雞,但也能長嘆一口氣以悔悟人生,馮友蘭即是也[注]。

其三,關于知識分子的來生設想

迷信的庶民或宗教人士,他們對來生之觀念在人生中途是早已想好了的。但對知識分子而言,一般不會浪費時間去探討什么“來生”問題的,萬一要去作這種想像之時,無論如何都是人生的一大悲哀,這正如魯迅小說中的那個祥林嫂對地獄的惶惑一樣。

季氏在本書《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一文的結束語中說:“我平生優(yōu)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乙策€是愛國的??墒俏覍τ诋斨R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么輪回轉生?,F(xiàn)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本書第8頁)。

在當代中國,談知識分子,正如“談虎色變”。這是何等撕心裂肺的話呵!況且,季氏還有兩大“超人”特征呢:一、“自謂愛國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乙策€是愛國的”。現(xiàn)在許多要人、戎將、名家、庶民火化之后,天曉得他們“每一?;彝吝€是愛國的”?二、季氏活了98歲,留學德國十一年,出身于清華,任教于北大,且還當過堂堂北大副校長,人們又皆呼成“大師—泰斗”,光圈光環(huán)及其無法計算的“價值量”,比同類人(知識分子)多出百信不止,然而他卻如此謝絕回到這舉世聞名的—未名湖—仙山神境中去:“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聽了季氏的如此一番之箴言,我輩無法粘掛“大師—泰斗”稱號的凡人知識分子真不知該往哪里去躲,才能“安身立命”呵!是喪家之犬么,但又非孔夫子之行;是畜牲奴才么,又非但丁之地獄所能包容……

不幾年,季氏又說:“現(xiàn)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終點了。我常?;貞洶耸陙淼臍v程,感慨萬端。我曾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真有那么一個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讓我下一輩子還轉生為人,我是不是還走今生走的這一條路?經過了一些思慮,我的回答是:還是要走這一條路。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讓我的臉皮厚一點,讓我的心黑一點,讓我考慮自己的利益多點,讓我自知之明少點”(本書第156頁)。前面說到,他早已不想再當知識分子了,“談虎色變”的人生行業(yè),讓他想起都心淡(那是1994年)?,F(xiàn)在(1997年),已進入86歲的高齡了,他卻“悔不當初”,還是回到老路上來吧,大有“不入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架勢。他的附帶條件有四點:“臉皮厚一點—心黑一點—考慮自己的利益多點—自知之明少點”。一旦具備了這四點,人生也就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了,能在一切場合中用鼻子講話,打打呵欠,摸摸肚皮,然后大呼“今天天氣,哈哈哈……”了。

季氏以上的兩段話,我想絕非戲語或牢騷話,而是他的人生之血淚總結。不過,季氏的四個條件中,除了“心黑一點”之外,其他三條,也許是必要的:“臉皮厚一點(以便對付一切人際關系和一切媒介輿論)—考慮自己的利益多點(錢越多、權越大則能于海內外遍蹤跡,且五世同堂酒肉香)—自知之明少點(除了槍斃,坐牢,處分只等閑)”,抬頭舉眼望去,此類人物多的是,否則何必活在世上?但“心黑一點”,在我看來,卻做不得,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是孔孟、朱子、王陽明的后代,一旦“黑”了心,就沒有“良心”了,此時便可以殺人、放火、投毒、陷害,無所不干了,此“非人也”,但季氏的意思也許并非如此,因為他的“心”歷來都是“紅”的,在其人生中“紅”了98年,即使“黑”一點,不那么紅了,也不礙事的。不過,季氏說出這種人生之“終判”話語“心黑一點”,卻對他的后半生作了充分明亮的透視,反射了環(huán)境與社會所給予他的“厚愛”與“禮物”。讀季氏這類“刻薄”自戕的語言,真催人淚下!

以上便是季先生提出的三個大問題,一曰中國當代眾多人文學科的“改弦更張—重寫—根本轉型”的問題,亦即從頭做起的問題;二曰: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艱難人生與良知掙扎問題,亦即“硬骨頭”無法“硬”起來的問題;三曰:以自身的來生設想不再當知識分子了,若再走這一條路,必須附帶四個條件:“臉皮厚一點—心黑一點—考慮自己的利益多點—自知之明少點”等等的問題。人生在世幾十年、上百年也只不過就是這些問題了,豈有他者乎?這些都是牽涉全局與總體人生的大問題,任何個人都是解答不了也解決不了的。它應當由一個至高至善的莊嚴時代、圣人賢者輩出時代,才能擔負起解決這個問題的重任。此外,季先生在最后日子里的病床上,再三聲言,要辭掉“國學大師/國學泰斗”的稱譽,退一萬步說,即使能在學術成果上“辭掉”它,但這種非同小可的、別人夢寐以求而自己卻辭之以誠的“辭掉”態(tài)度,亦足可為一代大師的風范了;其次,能在人生的盡頭處與時代的頂端上,莊嚴地提出以上三個大問題來,也足可確證其“大師—泰斗”的膽識與風度,此亦足為一代大師、泰斗了。對比當下諸多的廉價“大師”、欽定的“大師”、自命的“大師”……季先生都要比他們高出一截,且不能在同一平臺上議論(令人深思的是,當今的“大師風”皆是隨著文化危機而興起來的,而非文化勃興時代的賢者與大家)。

在此,筆者還是強調一點,以季先生為代表“這一派”老知識分子,其心路歷程之曲折、艱難,乃至其在“亦人亦鬼”、“人獸相混”的撕殺中,最后仍能閃爍出其不滅的“人”的光輝來,成為歷史長空中雷鳴閃電的一道強光——“馴服工具”乎?“自覺自愿”乎?“脅迫”乎?“真誠”乎……他們早已作古了,后人若再以這類詞兒供于其靈前,似都是毫無意義乃至于無聊,明知“落葉滿長安”,偏說“春天正來臨”。此于人于鬼都是有愧疚的。

最后,我抄寫季氏兩句話(詩),以確證當年那批老知識分子的心緒意態(tài):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保ū緯?99頁)

“悔愧恥辱—求生本能”之蛇龍糾纏,“咬—喚”之你死我活的大撕殺,可謂血濺長空而風雨交加。這便是那批老知識分子的真實。

注釋

[注] ?近年來,似乎有些人頗熱衷于研究1949年前后半個世紀的老一輩知識分子之心路歷程。其中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出于義憤與良知之催使,把蓋得嚴嚴實實的歷史灰塵拂掉,還其真實的生命跳動與血淚之揮灑,主線是明朗的、真實的,但細節(jié)可能有出入,欠嚴密,但不掩其大氣與正義。另一類,則正好從前者的“薄弱”處入手,傾盡心血不厭其煩地去校正那些時地不合的細節(jié)“以正視聽”,把良知掛在天上,獨顯其歷史研究家之高嚴、偉岸,手拍胸膛:“本人才是真正的歷史裁判者”。兩類作者比較,一類是落日悲鴻,一類是冬末秋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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