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行走在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黑水縣境內(nèi)達古冰川的阿來
2015年3月開始,作家阿來在騰訊的平臺上陸續(xù)放出與藏區(qū)、絲綢之路有關的文章。那些從地理、歷史、文化里打撈出來的動人之處,與心理、教育以及性等相關文章相比,并沒有更高的閱讀量。
不過與藏地有關的寫作,仍是當年那個川屬藏村少年握在手里的鑰匙。阿來在一長段的詩歌歲月后,用它打開了文學的大門,并于2000年憑《塵埃落定》成為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得主。
十多年了,阿來依然是用漢語寫藏區(qū)最廣為人知的作家。其間,他又寫了《格薩爾王》《瞻對》等。
這是個有點固執(zhí)的藏族人:舊了的云南人民出版社版《消失的地平線》被他隨身攜帶,其中有“藏族人”三個字的地方都被折了起來。
因為“藏族人在里面連名字都沒有”,這讓他“很不舒服”,“我要寫一篇文章來說說這件事?!卑韺Α恫t望東方周刊》說。
等待寫絲路的時機
《瞭望東方周刊》:關于海上絲綢之路,前段時間你在福建說了一句話——“生意結(jié)束了,文化還在”,引起很大關注。聽說你還要走與絲綢之路有關的16個國家,有寫絲路的計劃嗎?
阿來:這句話不僅僅說的是絲綢之路,任何國家、民族的發(fā)展都一樣。歷史發(fā)展瞬間留下來的血脈、精神和文化,影響一代又一代人,相當于那個地方的氣質(zhì),地區(qū)上層建筑的構建。
我是有給“一帶一路”寫本書的計劃,以非虛構的角度,從歷史、文化出發(fā)。這次我也要用很長時間去寫一本與以前關注點不一樣的書。但最近別人提供的重走南方絲路的計劃取消了。其實我現(xiàn)在也想清楚了,時機成熟的話我可以自己去。這個時機成熟,就是在大量閱讀的前提下,對那個國家、地區(qū)的歷史、現(xiàn)在有相當?shù)牧私?,帶著問題去。
《瞭望東方周刊》:重走絲路計劃擱淺,你會繼續(xù)自己的“藏區(qū)行走”嗎?
阿來:每年夏天我都要進入藏區(qū)。這個夏天會去巴塘還有玉樹。
巴塘是接受現(xiàn)代教育比較早的藏區(qū)之一,出人才也很早。受了教育以后,人們的發(fā)展意愿就不一樣,它的地理位置也很有意思,過了金沙江就是昌都。
阿來作品《塵埃落定》《格薩爾王》
玉樹我已經(jīng)去過兩次,一次是地震前,一次是地震后,現(xiàn)在是災后重建時期。這是我對一個地方的觀察習慣,會在不同階段進入,這樣可以看到文化多元性。我有一個畫家朋友在玉樹籌辦了一個孤兒院,教地震后的孤兒民族傳統(tǒng)繪畫。
最近幾年,我慢慢發(fā)現(xiàn)在我們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里有很多新興的力量,他們都在靜悄悄地用新的方法做與社會進步有關的事情。
但是我也看到很多組織或者個人到藏區(qū)來了以后,捐完錢物,讓小孩子們唱《感恩的心》,每當看到這樣的場面,我就趕緊扭頭走開。
一個偏遠山村的孩子,他人生中的機會肯定比北京、上海的同齡孩子要少很多。但這不是他們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而與社會結(jié)構和資源分配相關。最重要的是提升、喚醒自身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高高在上。
阿來作品《瞻對》
曾經(jīng)會因點贊數(shù)而焦慮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你和你的作品上有明顯的民族標簽,這是你刻意塑造的嗎?
阿來:我一直都希望大家說阿來是一個作家,而不要強調(diào)阿來是一個藏族作家。要說我的血脈,我父親身上流著漢族和回族的血,母親是藏族。因此有人質(zhì)疑我的藏族身份,但是戶口信息上,只能選填一個,又沒有人說可以多選。然后又被貼標簽是:藏族作家。
我不拒絕民族身份。但有時候我想,強調(diào)民族概念對老百姓有什么樣的好處?更文明的社會里老百姓沒有身份認知上的困惑。它帶來可能性,但又被限制。
我知道我說了很多關于藏族現(xiàn)代化的觀點很多人都不喜歡。這也是我認為一個民族的現(xiàn)代化路很長的原因之一。但我不是為了成為少數(shù)而這樣,這是知識分子的命運。知識分子不是為了讓人喜歡而存在的,成為大多數(shù)是很容易做的事情,知識分子是要給老百姓帶來生活上的影響。
《瞭望東方周刊》:不過在《瞻對》于魯迅文學獎遇冷時,方方、麥加等很多人也支持你。
阿來:不是關系好才說作品好,而是作品本來就很好。寫作水平相當,對文本有嚴肅感的人,相互之間很自然就有一種親近感。我現(xiàn)在正在保持自己的節(jié)奏,沒有那么多的社會活動,也不讓微博、微信影響我的生活,博客也停了。
我的騰訊微博粉絲有500多萬,曾經(jīng)會因點贊數(shù)量而焦慮,心想,為什么這個點贊數(shù)量會多一點?而那個就要少一點?而在下一次再說話或者發(fā)圖片,就會迎合。這樣會影響思考的獨立性。不拒絕新技術,但也不能被它們綁架,要學會主動屏蔽從眾心理。
從原來商業(yè)氛圍里退出以后,文學是另外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前者更復雜,有很多人情世故,有不必要的事情必須去做。我做過統(tǒng)計,原來那個環(huán)境里接觸的人,在我離開以后還有不到一成的人保持聯(lián)系。另外那些人在和那個職位聯(lián)系,而不是阿來。
帶著題目行走
《瞭望東方周刊》:說說行走,現(xiàn)在依靠行走寫作的作家似乎越來越少了?
阿來:你要相信,它們能帶來豐富的精神補償,越是偏遠的地方,精神補償越大。我未來更多時間會在藏區(qū)不同地區(qū)觀察、行走。邊緣地帶、中心地帶,藏文化曾經(jīng)影響到的地方,現(xiàn)在還在影響的地方。
《大地的階梯》就是這么寫出來的,現(xiàn)在的短篇《武威記》也是,將來還有《麗江記》等等。都是帶著題目去行走。有一年我去斯里蘭卡,也是因為我就想知道最初的佛教究竟是什么樣子。
在那里會發(fā)現(xiàn)信仰很美好,其間掌握的分寸是關鍵,這個分寸也很美好。斯里蘭卡的寺院都很樸素,信眾不燒香,都是獻花,帶著淡淡香味的蓮花。對照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佛教信仰在他們那里就是一件樸素得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在斯里蘭卡住了20多天,跟當?shù)厝肆奶?,觀察他們。他們聽說有一個中國人,不做生意、不旅游,就是想了解他們的信仰,就特別熱情,愿意給我講述任何與佛教有關的故事。
而且,無論老少婦孺,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法顯的故事,他們會很熱心地跟你講,很多地方還保留與法顯有關的建筑。法顯在斯里蘭卡兩年,有一天聽說有船到中國,就帶著佛經(jīng)從海上漂了過來,在嶗山登陸。
相比之下,中國南方的小乘佛教更接近佛教的本義,人們因它而好善樂施。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自己的行走有什么特點?
阿來:每次都要帶書出門的,這次還有一本佛經(jīng)。《消失的地平線》我看了第三遍。我第一次看它的時候大概是10年前。當時大家都說好,我就找來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那么好,里面多次提到“藏族人”,都沒有名字,漢族人只有姓,滿族的是一個公主。寺院里的音樂是莫扎特,圖書館藏書是西方古典書籍。這些都讓人很不舒服,我就想,難道是我錯了?是不是我太情感化了?
第二次主要是想看看西方人怎么把香格里拉這樣一個地理概念給創(chuàng)造出來的,還讓生活中的人們?yōu)橹a(chǎn)生了那么多的戰(zhàn)爭。第三遍,我堅持自己的觀點,還是不認為這是一本多么好的書。我很奇怪我們?yōu)槭裁茨軌蚪邮苓@個?接受這種想象和構建?
我不能因為別人都說好,為了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就要做那個大多數(shù)。我要寫一篇文章說一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