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成
這時,星星正敲擊著黎明的窗,在夜的薄霧里時隱時現(xiàn)。你在夢中又夢見了那株摩天的梨樹和滿山的梨花了。一朵朵梨花棲息在枝頭,在你的眼里就是一個個身著白色綢紗的少女。那醉人的花香像乳白色的濃霧一樣從樹梢上漫下來,你就像跳入了由梨花香氣組成的大海,你正隨著航船漂浮在那大海之上。你又夢見了那成群結(jié)隊的白色小蜜蜂,在千朵萬朵的梨花波浪間飛舞著,它們的翅膀輕輕拂過你的臉龐。你也夢見了那位顫巍巍的老奶奶給你——那時十八歲的小賈的你——端來了一碗白玉似的梨花蜜,你又要再喝時,窗外沙沙的雨聲打斷了你的梨花夢。啊,幾十年前在杜里壩梨樹聽到的沙沙雨聲,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的梨花雨!
你老了,小賈變成了老賈。你這時睡在離杜里壩梨花樹相距八九十公里的南濱縣城里,住著百十平方米的樓房,睡在一張寬大的席夢思上,當(dāng)然你的夢也像大海一樣波濤洶涌。你小時候就經(jīng)常唱著那一句嘉陵江邊的童謠:三分錢,到廣元。你不知道,三分錢是多少,廣元又是個什么地方。大人說,到廣元,過蒼溪。你又迷惑了,蒼溪怎么過?江水深嗎?蒼溪有你和弟弟妹妹吃的紅薯嗎?你在你的家門口見過聽說是蒼溪下來的木筏子:一個青銅臉色的漢子在木筏上一邊舞著竹篙,江水邊向兩邊流去,給他讓出一條水道來;一邊又吼了起來:嘉陵江吔呢……蒼溪的梨花吔呢……你在江邊跟著別人的屁股后頭追趕那木筏,那木筏似乎要去追趕太陽似的跑得飛快,你累了,跌倒在沙灘上,啃得滿嘴是沙。
那一年,你高中畢業(yè)了,你差點兒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最后被生產(chǎn)隊長把你擼了下來,其原因,是你老了之后才從老隊長兒子的口里知道的,那是因為你們家太窮,給來你家談心的隊長煮了一碗沒有油水難吃的豌豆面條,讓隊長的肚子漲了三天也沒有消化,更要命的是,你爹為了巴結(jié)隊長,從你家后門那棵梨樹上摘下幾個碗大的土梨,隊長的么女兒吃了,拉了五天五夜肚子,隊長恨死你和你爹了。對著你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通知書吐了一口痰,呸,我叫你那梨壞了我家么女的肚子。你那張大學(xué)通知書就成了隊長茅廁里漂動的一張臭紙。
從此,你恨死梨子了。那幾個梨子讓你失去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
接著,饑餓又來了。
那一年,嘉陵江仍在腳下流著??商枒以谔炜绽锵駛€火球,放出灼熱的光芒,灼死了地里大大小小的禾苗。你扛上鋤頭,站在田坎上,看到的是焦土和焦葉。你的肚子早已空了,缸里的涼水喝了一瓢又一瓢,水在肚子里呱呱地叫著,餓啊餓啊,你又有什么法子?家里沒有糧食,隊上沒有糧食,公社沒有糧食。聽說國庫里也沒有糧。你父親說,你是我們家的長子,你還能走遠路,你就出去給我們要點吃的回來吧。你知道你要承擔(dān)責(zé)任了,但你也很茫然,你從來也沒有出過門,你不知道到哪兒去。你皮包骨頭的弟弟在一旁唱道,三分錢,到廣元。要穿衣,到蒼溪。你父親說,那你就去蒼溪吧,聽說那里人誠實,不會取笑我們的。那里有的是梨子……
你再也恨不起梨子和你的那張大學(xué)通知書了。饑渴總是可以讓人忘記某些東西,又可以讓人在灼熱的江邊亂石里飛跑起來,盡管你的腳板出血了,汗水模糊了你的雙眼,你的臉上沒有十八歲的青春色彩,有的是饑渴和狼狽,苦悶、彷徨和無奈,你在心里說這叫什么,這叫“討口”。多年之后,你還聽人展言子:“蒼溪的雪梨閬中的醋,南濱縣的討口子一大路。”你聽后并不感到羞恥,你說,我們那時要活命,更重要的是,我遇見了很多很多蒼溪的好人。
在一堵山崖,山風(fēng)吹拂著你蓬亂的頭發(fā),你和其他幾個“討口子”就要分手了,他們要繼續(xù)沿著嘉陵江北上去廣元。廣元人最富,他們對你說,我們可以吃到大肉。而你記起了在家里的弟弟妹妹們,你的耳邊響起弟妹的話語:我們餓,你要早回!你知道你要回去救你的家人。山崖邊一位老人說:我們蒼溪也有幾個月沒有下過雨了,可不要緊,我們這里梨樹多,過不了幾個月,我們就可以將梨當(dāng)頓了。你看了看那位老人,也是瘦骨嶙峋的,似乎也沒有吃上個飽飯,你望了望老人身旁的梨樹,稀稀疏疏地綴著幾個青色的梨子。你便問老人,哪兒的梨子最多?老人說,江那邊的杜里壩啊,你就可以看見蒼溪雪梨農(nóng)場了,也許你就不會挨餓了。你一下子振奮了,只要不挨餓,你的命就保住了。那饑餓啃噬你的痛苦就會解除,你就像脫去了渾身的枷鎖,你就會在夢中跳躍起來,你就會跳得比山還高,你就會在夢中夢見你離別了二十幾天的母親和妹妹。
對岸就是杜里壩。幾間瓦房在梨樹叢中時隱時現(xiàn)。江邊巨大的亂石被無情的太陽烤得慘白,就像被餓死人的臉。你是最后一個上嘉陵江渡口木船的人,船上的人都向你投來詢問的目光,你想張開嘴說,我是南……我是南……可你不愿說出口來,你愿意說你是來蒼溪走親戚的。所有的人都交了五分錢的船費,你從你的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一分錢來。這時,船工就走到了你的跟前,他看了看你背的方方的不同于他們蒼溪長長的細腰的背簍,就像一雙碩大的饑餓的眼睛在盯著他,他也感到窘迫了,起初是一雙凌厲的眼睛,這時也變得溫柔了。那目光像你后來見到的梨花那樣白,那樣溫柔。他的目光在你的臉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就移開了。那你就算了,他嘟噥道。而你的心里也感到不是滋味,要是你有錢,哪會連五分錢都拿不出呢,你看著船工那刻著深深的皺紋的臉和那雙黑如煤炭的手,你的眼淚就要上來了。
船在老船工的那櫓槳的搖動下向江心沖去,江水一個浪接一個浪打擊著木船?!皣W,嘩,嘩”木船肅穆而平穩(wěn)地前行,對岸梨樹的影子越來越清晰了。你就要過江了。
你一踏上杜里壩的感覺就像踏上了你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一樣,一樣的嘉陵江邊的沙地,柔軟而肥沃,可惜都被這無情的太陽熏烤得冒出煙來了。但這里卻長滿了層層的梨樹,將火熱的太陽擋在了外面。你一走近樹林深處,沁人心脾的陰涼就罩住你的全身,雪白的梨花兒早已變成了綠茵茵的梨樹葉兒,逼著你的眼,你的饑渴霎時逃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在一家瓦房門口站著,你并沒有走上前去敲門。一條大花白狗臥在門前梨樹下,用溫柔的眼光瞧著你,好似你是這家的客人。一會兒,一張驚奇的小臉在“吱呀”的門縫里閃現(xiàn)了一下又消失了。整個梨樹小院里飄滿了中午飯的香味。但你仍不愿意上前去敲門打破這江邊小院的寧靜。這時,你聽到了從屋里傳來了的絮絮聒聒的話語。
小男孩:我知道他是從南邊來的,背了個方形的背簍。你看看他那瘦的樣子,好似幾天沒有吃過一口飯。
老奶奶:那你去叫他進來吃飯吧。
小男孩:奶奶,我們鍋里也沒有多少飯。給他舀一碗我們就要少吃半碗。你從來也沒有吃飽過!
老奶奶:不要緊,我們吃不飽可以吃梨子呀!
小男孩:吃梨還早著呢。梨子還是青皮沒有上漿!
老奶奶:那總比他們南邊來的人餓著強。說不定這些落難的人中間會有朱元璋,哪一天富貴了也會照顧我們的,人哪會一輩子都倒霉的。我給來的客人盛飯,我們杜里壩的人從來都是講禮數(shù)的。我們杜里壩的杜姓人還是從那邊的鐵山坪遷徙過來的。也許他們并不姓杜,也許他們姓張姓李,也是我們祖先和現(xiàn)在的好鄰居?。?/p>
小男孩:好吧,我都聽奶奶的!
你已經(jīng)餓昏了,你已經(jīng)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坐了下來,一絲絲涼意從青石板上傳遍了你的全身,你的神經(jīng)末梢仍然清醒著。這時,你可以清楚地聽到緊閉的灶屋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你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慢慢走到了你的跟前,她彎下了腰,對你說,孩子,累了吧,餓了吧,吃了這碗飯吧。她手里端著一碗香噴噴的面條。老奶奶看著你在衣服上揩了揩臟兮兮的手就接過碗去,你用長長的筷子將滑溜溜的面條送入你那饑餓的嘴里,吧唧吧唧,你吃面的聲音真好聽,聽得那只大花白狗睜圓了雙眼,豎起了耳朵,伸長了鼻子。房屋前梨樹上的幾只鳥兒也在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在談?wù)撝裁?。很快,?dāng)你吃完面條,把碗恭恭敬敬遞回去的時候,你看到老奶奶的臉上是梨花般的笑容。你也笑了,你說,你們都姓杜嗎?我也姓杜。
啊,你聽到老奶奶發(fā)出驚嘆的聲音,我們都是一家人。你們在嘉陵江的下游,我們住在嘉陵江的上頭。你快上來坐吧。老奶奶硬是拉你走進了屋里。屋里,土墻,竹篾,老牙床,小方桌,石頭凳,跟你的家差不了多少,窮不了多少,也富不了多少。你這時才看見了剛才聽到說話的小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條小花短褲,手里捧著一個大碗,一個腦袋幾乎掉進了碗里。等他從碗里鉆出來時,你才看清他碗里還剩下什么,幾勺子玉米糊糊,他瘦削的臉龐和額前短短的頭發(fā)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玉米粒。你頓時驚呆了,望了望老奶奶,又望了望這個小孩。你頓時后悔坐船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家只有老奶奶和小孩的家里,吃了奶奶這么一大碗不讓孫子吃的面條。你當(dāng)時想,你奪走那男孩那盼望已久的一碗面條,就是犯了殺人的大罪,活該“凌遲”,活該投江(想想那時一碗面條多么珍貴),可你的腿又抬不起,你這時想到了饑餓中的妹妹,她們是吃不到這么香的面條的,可你吃到了,你享福了。你說你要回家了,你出來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你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樣子。
老奶奶說,歇歇明天回去吧。你卻說你已經(jīng)吃飽了,你要回去幫父母抗旱,不能只這樣討一頓吃一頓。你已經(jīng)站起來了,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了,那一碗面就是鋼就是鐵,讓你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從那梨樹頂上望去,你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嘉陵江邊你自己的家了。
等等!你聽到了是走進屋里的老奶奶的聲音。你遲疑了半會兒,老奶奶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提著個打了補丁的口袋??诖锕墓牡?,鼓鼓的口袋壓彎了老奶奶的身子。你看到老奶奶走近你,說,好小子,毒日頭不會永遠這樣曬下去的,我們的嘉陵江永遠不會枯干的。這袋子里的糧食也不多,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拿回去和你的家里人暫時度幾天吧。
你當(dāng)時說了什么呢,你又能說些什么呢。你當(dāng)時是什么都沒說,什么也說不出來。你把你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那老奶奶。你的眼淚想涌出來又被你壓了回去,一滴眼淚是報不了恩的,只有天天想著,夜夜念著,才能對得住老奶奶。
你得走了,老奶奶跟在你的身后。你對老奶奶說,你一定聽老奶奶的話,逢年過節(jié),一定要望望這邊的山山水水,也許你家門口江水里漂過的一株青草,或是一朵早已枯萎的梨花,就是從這杜里壩老奶奶身旁落入江水中的。你還說,你一定代老奶奶和她的全家去拜祭杜氏先祖,讓嘉陵江把我們永遠聯(lián)系在一起。
你走出了梨樹叢里老奶奶的老屋。梨花雖然早已飄去,可青青的小梨兒掛滿了枝頭,一個個像調(diào)皮的小孩墜在枝頭,用清亮的笑聲吮住梨樹的乳頭。
在你回頭望去的那一瞬間,你看見老奶奶和那株虬龍般的梨樹融合為一體,那是一尊佛,那是你幾十年夢中永不褪色的意象。
你記得你還是坐了那條老木船過了江的,汩汩的江水在你的腳下流著,清涼的江風(fēng)掀起你蓬蓬亂飛的頭發(fā),你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梨樹叢中的小屋。那銅色臉的船工仍是沒有收你的船錢,那誠摯的目光里,你并不是所謂的“乞討”,而是來蒼溪走親戚的人。
你下了船,看了看你自己的那雙腳,怎么看也不是平時走親戚的人。你記得平時走親戚腳上都要穿一雙青面白底的布鞋,身上還要穿一件白得耀眼的的確良襯衫。你這時穿得啥樣,你后來都不敢想象。
過了江,你就朝南面走了,你也許明天或后天早上就能到家,讓你的弟弟妹妹們吃上一頓飽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老天爺稍稍睜一下眼,你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雖然嘉陵江清波蕩漾,可日頭卻烤焦了大地,讓你失去了歡樂,而這里的人們又給予了你溫暖。你想改變大地,你想學(xué)習(xí)那古時候的后羿把毒日頭給弄下來,你這時已經(jīng)又沒有多少力氣了。你行走在江邊的小路上,回家心切,你的步子卻邁得不快。你來到了一株老梨樹跟前。老梨樹旁邊,就立著一戶人家。三間瓦房,一間拖鋪。
這是一株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梨樹。樹高達三十來米,蒼老的樹干泛著一綹綹青色,數(shù)千條蓬勃遒勁的樹枝向四處飛揚。青翠的綠葉覆蓋著有足球場那么大的土地,就像上帝為大地?fù)伍_的一把綠色巨傘。枝葉中間閃耀的,是那些讓人生饞的梨子,在江風(fēng)里搖擺著,像無數(shù)張閃著驚奇眼神的小孩的臉。你望一眼,你那刻骨銘心的饑餓就會立即解除。你往樹下一歇,就不想站起來,你覺得那清涼的綠蔭就是你飲不完的醇酒。你閉上了眼睛,因為你已經(jīng)走了幾十里山路,你累了,你頓時沉入到了夢鄉(xiāng),你那方方的背簍也傾斜著,老奶奶給的糧口袋也匍匐在樹根下。
你醒醒。你覺得好似有人在叫你,你又感覺那是嗡嗡的蜜蜂似的甜蜜的聲音,你閉著雙眼不敢睜開,你確信那是你的錯覺。你醒醒。你再次聽到了那溫柔的聲音,你這時堅信這不是幻覺,你睜開了沾滿汗?jié)n的雙眼,這時才看到一張清秀的姑娘的臉。你像被馬蜂蟄了似的站了起來,臉紅得跟關(guān)公一樣(你那年去閬中張飛廟,見過關(guān)公塑像),你口里嚅嚅著,你,你,你。你就是說不出一整句話來。你看到姑娘花朵般的臉兒了,你聽到了姑娘銀鈴般的笑聲了。你聽到姑娘說,哥哥,你是南濱縣的吧,我家就有那兒的親戚。我媽說,那兒來的人都是我們家的親戚!我看你半天了,你從江邊上來我就注意你了,你一定是累了,你坐在老梨樹下就呼呼睡著了。你這才望望天,日頭減弱了許多,高高的山嶺遮擋住了那火辣辣的光芒。
你覺得姑娘在盯著你笑,你覺得你有什么好笑的呢,你只是個“乞丐”而已,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fā)跡的。你不禁彎折你的目光把你自己打量了一番。你看到自己的衣服骯臟不堪,汗?jié)n、臟土死死地釘在上面,形成了一朵朵丑陋的花朵,真的是波特萊爾的“惡之花”。你再看看你的那雙腳,大腳拇指好似鐵棍早已刺穿了那雙布鞋。你的臉真的一下子又紅了,你覺得在姑娘面前的這一副“尊容”讓你無地自容。你只得低下頭收拾自己的行李準(zhǔn)備趕路了。因為你看到日頭還沒有完全落山,嘉陵江轟轟的聲響在催促著你。
你忙啥呢?那姑娘又在對你說,天都快黑了,你就到我們家歇息一晚吧,也許你還是我們家親戚的鄰居呢,正好我們要給他們帶點東西呢。你還有什么可以說的呢,你沒有,你一路行來,也走過了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家,就是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主動邀請你去家里的,這里就好似自己的家一樣,這里就好似自己的親戚家一樣。你看看落日,早已躲到山那邊去了,一顆星星隱隱從天幕上探出頭來,好似在凝望著遲疑的你。你看看姑娘誠摯的眼神,你點點頭,順從地跟了姑娘向她家走去。你不知那神秘的地方會給你帶來什么驚喜。
姑娘的母親是那樣慈祥,就像你自己的母親。給你沏茶,給你煮飯,給你燒洗腳水,你完全是貴客待遇,你自己似乎都有一種錯覺,你哪是來找吃的,你完完全全是來蒼溪做客的。你的背簍放在堂屋里,你的住處安排在姑娘曾睡的房間里。你想入非非,你又不敢想入非非。
腳洗了,你正準(zhǔn)備穿起你那雙舊鞋,那雙舊鞋卻不見了。你的眼睛四下里找尋,卻沒有蹤跡。你看見姑娘手里握著雙嶄新的布鞋走了過來,只輕輕地說,你穿上它吧,它已經(jīng)擱很久了,不知它合不合適你。你還能說什么呢,你接過來,輕輕穿上布鞋,才那么往地上一踩,你自己都被嚇著了,你覺得好似踩到了彩云上了,你變成了仙女了。原來這雙鞋是那樣合腳,你穿著是那樣舒服。你的眼淚要掉下來,你卻看見了姑娘燦燦的笑容。
又是姑娘說話了。的確,你一進她家,就無法說話,你生怕有什么不當(dāng)?shù)难赞o打碎了這一切。你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了。你頓時又懵了。又要給我換衣服,你想。你這時清清楚楚看見姑娘轉(zhuǎn)過身去,從柜子里拿出了一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衫,襯衫的衣襟上還繡著一朵怒放的花朵,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你才看清那是一朵大大的梨花。
你換上這件衣服吧,這是我哥哥的。姑娘說。
這一夜里,你在那方暖綿綿的被子底下怎么也睡不著。這家要招我做上門女婿,又不像,沒有任何人向我提起,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
不知過了多久,你輕輕地睡著了。星星在你的夢里跳躍,梨花和梨樹在星星叢里飄浮。你恍惚一會兒嗅著梨花,一會兒又在摘梨果。梨果的味道勝過了老家的陳年老白干。
轟隆隆,轟隆隆,江水沖開了黎明,梨花似的晨曦躍上窗欞,像小男孩亮閃閃的眼睛。
老賈,你忘了你昨夜說的話嗎?你不是說你要到蒼溪去嗎?你老婆在你身旁說。
你起了床,整理了幾件簡單的行李,開始了那夢中向往已久的蒼溪行。
備下香蠟,向老奶奶祭拜。備下話語,在梨樹下向那小男孩和那老屋里的姑娘(也同你一樣頭上有白發(fā)了,也同你一樣臉上生出了訴說滄桑的皺紋)敘說……
腦海里,海洋似的梨花向你撲來,一陣陣?yán)嫦阕淼媚悴铰嫩橎恰?/p>
(責(zé)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