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飛
這個女人說:“由于你不能忘懷他,所以他再也不可能長眠,他也不可能安息?!辈恢?,毋寧死。如果要用一個斷語來描述法拉奇之奇,再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了。是的,我,我問、我聽、我說、我觀想、我寫,我創(chuàng)造的唯我的新聞現(xiàn)實。這不是說法拉奇的新聞寫作帶有虛構(gòu)的成分,只是強調(diào)她從“我”出發(fā),從“我”站立的方寸之地觀照被政治、戰(zhàn)爭、國與族群、人類這些大命題籠罩的“可憐蟲”,不失為一種智慧之選。
因為愛人之死,法拉奇創(chuàng)作了一部小說《男人》,“以賦予這一悲劇以含義”。她形容那一段自我放逐、自我禁錮的日夜是形成在這樣一條隧道中:那里“空間不再有空間,時間不再有時間,歷史不復存在”。與其說她是陷入虛構(gòu)文學創(chuàng)作的幻想狂熱之中,不如說她是被“歷史”的沉重無情猝然擊垮,唯有以禁閉自我的方式將這一打擊咀嚼、發(fā)酵、記錄,才能產(chǎn)生核聚變。記錄在案,昭之世人之后,該是“第一次重新聽到自己的笑聲”的時候了,該是回到書寫“一個為反對權(quán)力而戰(zhàn),而最終為權(quán)力所害的人的童話”的時候了。她對“西貢的恐怖”、后來變身為一家小飯館大廚的阮玉灣外貌的形容是“由瘋狂的外科醫(yī)生用兩張不同面孔的各一半拼接而成”,這甚至可以視為她對訪談人物的總體歷史觀。法拉奇這樣揭示政治的命門:“采訪歷史意味著采訪權(quán)力。”權(quán)力以不容辯駁的方式進入歷史,于是《采訪歷史》的簡體中文版書名為《風云人物采訪記》,《采訪權(quán)力》的簡體中文版書名為《風云人物采訪記II》。
法拉奇“世界第一女記者”冠冕戴牢的原因:一方面,她以搏命的勁兒與政治貼臉貼身,將神壇上的威權(quán)祛魅,還原成人;另一方面,她無冕權(quán)杖的取得又仰仗她與媒體的共謀。比如她寫采訪卡扎菲,被她激怒的上校“像發(fā)瘋的救世主那樣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音”,受驚的攝影師認定“今天誰也別想從這里活著出去”。法拉奇的自況有種史詩電影般的壯懷激烈,以至于凡俗如你我必須得趴下傾聽,軟膝仰視?!耙苍S我本應該表現(xiàn)得寬容大度一點兒,踮起腳尖,起身離開。但是我已經(jīng)恨他到了這般地步,以至我就是付出性命,也要將最后一刀刺向他?!狈ɡ娲滔蚩ㄔ频摹白詈笠坏丁笔钦Z言的利器。某種程度上,法拉奇的采訪人生是一場傳奇。不管從鏡鑒的角度還是從知識、歷史、經(jīng)驗、獵奇、旁觀的角度,這場傳奇都值得一看。它離我們?nèi)绱私?,近到可聞鼻息——借用生存空間、非物質(zhì)存在、靈性、思考的方方面面,人在歷史中,人在權(quán)力的裹挾下;它又離我們?nèi)绱诉h,遠到無從企及——對于尋常路人甲,傳奇終究是傳奇。反倒是這段更離奇的經(jīng)歷讓我們相信事出真實:“我不愿意同任何人結(jié)婚,更不愿意同一個已經(jīng)有一個西班牙女人為妻子的伊朗人結(jié)婚,我更不可能準備接受一夫多妻制。與此同時,我不想最終被槍決,也就是不想失去對霍梅尼的采訪。我在進退兩難中苦苦掙扎。”這段自白除了將不想被斃命等同于不想失去采訪有矯飾的嫌疑,足以觸目驚心。當生命權(quán)受到威脅,法拉奇選擇嫁為人妻,這是人性的妥協(xié),也是人性的光輝,乃因“生命本身的構(gòu)成……都是寶貴的負擔”。有選擇就有兩難,即便沒有這么極端,那種無助感、無力感是共通的。
法拉奇以采訪影響一國進而影響世界的威權(quán)而著稱。也許針尖對麥芒是她不服輸?shù)男睦韺W。讀她的采訪錄,總能感到咄咄逼人的鋒芒逼迫而來。想必被她面對面問詢的采訪者大多也感受過這種鋒芒的威壓。唯有述及真愛,她退回到一個“人”。她寫母親之死,“她像一只被凍僵的小鳥在我的懷抱中離開塵世”。法拉奇解釋自己之所以耽溺于失愛之痛,是因為“它是你去世的先兆,因為這個去世的人曾經(jīng)孕育了你,將你帶到她的腹中,賦予你生命。你的肉體就是她的肉體,你的血液就是她的血液,你的軀體就是她軀體的延伸。在她死亡的瞬間,你身體的一部分也在死亡,或者說是你死亡的開始,即便臍帶早已割斷而分離也無法阻擋”。 歸根結(jié)底,當筆尖迫近至愛之人,法拉奇回歸到零度寫作——去矯飾、去光環(huán)——成了我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