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十七歲吸煙起,接近四十年。
下鄉(xiāng)那年,記不清緣由了,許是青年人愛模仿,許是羨慕社員吸紙煙或卷喇叭筒、抽水煙袋的那股悠閑神氣,許是知青生活枯燥難耐,抑或幾種因素兼而有之吧,我不自覺地抽上了。先是邊干活邊抽別人遞來的紙煙。歇工時,社員家有或粗或細的煙絲款待大伙,我便手卷加唾沫沾,三五下便卷好一支“喇叭筒”,滋滋滋地吸食開來。乃至不知天高地厚,接過煙管老長的水煙袋,呼嚕呼嚕地往嘴唇里抽吸。待一股辣嗆味濃濃的陳煙水被吸進喉管才明白,這玩意無多年的操練是難過關的……水煙袋,沒學會;“喇叭筒”不雅觀。但,紙煙卻抽上了癮。吸“伸手牌”汗顏了,便去店鋪里買煙。我屬全勞力,每天十分工、一塊錢。每周歇氣一天不發(fā)工資,一月有二十六元。加加班,月薪仍有三十來元。咱好煙抽不起,如大前門、中華牌等,五到八毛錢一包;差煙,如經(jīng)濟牌、香零山等,每包僅八分至一毛,咱嫌煙葉太粗糙苦澀,不喜抽。中檔次的,如常德、飛鴿牌等,二毛八、三毛錢一包正合適。于是,我常大模大樣地走進林場外的小商店里,掏出幾毛錢,神氣六擔地說,給,來包飛鴿!給,來包常德。從無煙無火的“下等煙民”,搖身一變成為有火有煙的“上等煙民”。
我單身無拖累。父母工資不低,無須我交錢補貼家用;我也沒必要留啥錢結婚——那年頭,“終生大事”僅半頭豬的開支,要不了父母半條命。抽煙,約花掉我三分之一的收入。有時,與社員、知青聊天投機,一個不小心,一包煙拆開來你一根他一根地扔出去,再添置包把兩包也很自然。如此一來,流汗出力掙來的工資,一半被吸掉了。首批下放的三位男知青里,唯獨我好這口。他倆,一個不吸,一個吸“伸手牌”。沒人遞煙時,他不抽也不流口水鼻涕。有人張煙,無論你遞多少根,他照接照抽不誤。同為知青,他倆一個買了摩托車,一個逐漸攢下錢后來開了廠子。
眨眼間,大半輩子光陰流水般逝去了!抽掉多少人民幣?咱沒算過,但,套把房子肯定燒沒了!
錢財乃身外之物,健康才是關鍵。吸煙既耗錢財更害身體,令我長久痛苦不堪。
理論上發(fā)覺吸煙不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一九八四年,我讀廣播電視大學。一次,去市電大圖書館借書,見架上有本《談毒品》的書,便借回閱讀。書里介紹了何為毒品、毒品種類有哪些,以及古往今來種毒吸毒販毒禁毒的歷史,并談到了毒品有“相對”與“絕對”之分。眾人所吸香煙,即相對概念上的“毒品”,雖無大麻鴉片冰毒等正宗毒品為害之烈,長期吸用,也屬慢性自殺,戕害生命絕對無疑。我心頭為之一震。但年輕人好忘事,數(shù)天過去便將警示丟到爪哇國去了。進入八十年代末,即吸了十來年之后,人漸漸成熟敏感起來。每每跟人挨得過近或張口說話時,對方要么捂住嘴巴,要么往后退一兩步離我遠點……開會或吃飯,我一發(fā)聲,周邊立馬有人轉過身去或掉頭與他人交談。我先頗覺疑惑,后才明白:口中的煙味,把人熏開了。某些婦女,公開表達厭惡。她們常把嘴和鼻一把捂住,將肩或臀對著你;或干脆調換座位離開你,仿佛你是堆臭狗屎——咱這輩子不走桃花運,大約跟香煙惹禍有關吧!早幾年,某上市公司老板,因尋求合作,邀請我方吃飯。酒桌上,相談甚歡。老板不抽煙,下屬也無人破戒。我忽來煙癮,便不管不顧地掏煙點燃吸食。僅分把兩分鐘光景,老板就拱手離桌:諸位,請慢用,我樓下有客,去下再來。其副手飛快地瞟我一下,眼光里充滿怨艾。老板一走,沒再返回。他不失吸煙者的顏面,托故開溜了。
嚴重的是:咳嗽吐痰成為我每天的“必修課”數(shù)十年如一日,從冇間斷。
天亮起床,先“吼吼吼”地狂咳一陣,吐出黑乎乎的幾坨濃痰,再漱口洗臉吃早點;上班時,與人交談或者開會發(fā)言,喉嚨里總有啥東西堵在那,非得“咳咳咳咳”吐出一陣痰水后,再繼續(xù)下去。旁人常露不悅神色,雖短暫一瞬,卻令我心神不寧。
年輕時,身強體健,往床一倒,便打響呼嚕,睡個痛快淋漓。逾越“天命之年”,睡眠質量下滑?!靶r睡不醒,老來睡不著。”尼古丁發(fā)酵后,閉眼床上,覺呼吸不暢。我起床、穿鞋,反復吼咳,把痰從嗓子眼里逼出來,喝上幾大口涼開水后上床。隔不多久,尿道發(fā)脹。去趟廁所后,無法閉眼了。某熟人,與我住房屋密集的同一小區(qū)。一次,我倆路上相遇。他告訴我,他住某某棟,我也告訴他,我住某某棟。他含笑作答:我早曉得啦!我甚感詫異:君何以得知呢?我過你窗下,常聞你咳嗽吐痰聲,怎會不知呢?他如實相告。沒料到,我咳嗽吐痰,居然聲震窗外,令路人驚心。
在外吸煙,常遭白眼。家中抽煙,也飽受指責。女兒從小深受“二手煙”毒害。她常一手蒙住鼻孔,一手上下左右揮舞驅趕煙霧,抗議道,老爸,你能否不吸煙,弄得到處臭烘烘的。
對我吸煙最反感的,當屬“糟糠”之妻。
我喜歡清靜?;丶液?,一般要翌日上班才外出。禮拜天、節(jié)假日,呆坐桌旁吸煙吐痰看書寫作。老婆受“二手煙”熏陶最烈;聆聽狂吼聲最長久;反對我吸煙,也最為堅決。
年輕時,她僅嘀咕幾句。不惑之年后,她卻嘮叨不休,說你把津液吐掉了——即把你的元氣吐掉了,說咱女兒要結婚生子,你還想禍害孫兒輩嗎?
吸煙三十多年,戒煙二十余載。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首次戒煙。計劃先減量,再循序漸進,逐步戒掉。每天抽九根:上午、下午、晚上三個時間段,各抽三根。然后,吃老婆剝皮的水果——涼薯。個把月后,減少到了六根,即每個時間段各兩根。同時,我以健身相佐。托熟人在其廠翻砂車間做副啞鈴,下班后或禮拜天休息在家耍弄。我俯身其上“呼哧、呼哧”地使勁“俯臥撐”或鼓起塊塊肌肉抓住它往上挺舉或雙手平舉做擴胸運動時,老婆微笑站立一旁,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二……十八、十九、二十地幫我數(shù)數(shù)。練罷啞鈴稍事歇息,我邊接過她遞來的茶水,邊跟她聊聊瑣碎之事。待恢復了氣力,我再攀住門杠,引體向上。健完身,老婆常輕聲細語、溫柔有加地表揚我:你看,少抽煙多鍛煉,臉色都沒以前那樣黃皮寡柳了!或者鼻孔四處聞聞嗅嗅后,她興高采烈地說,嗯,煙臭氣都淡了。其神情,跟后來指責我抽煙時的兇態(tài),判若兩人。那段日子,系夫妻倆最融洽快樂的時光之一。每每憶起,心頭總甜滋滋的。
受到表揚,我便有些飄飄然。幾天后,竟喜滋滋地向她宣誓:下個月,減少到三根。
諾言尚未兌現(xiàn),我與一幫煙鬼出了趟差。途中,你一根他一根的張來遞去——把承諾忘到了腦背后。
首次戒煙,有始無終。
再次戒煙,純屬頭腦發(fā)熱。幾好友喝茶聊天,吞云吐霧。包廂里,煙味濃郁。劉某叫嚷:“受不了啦!”我滅煙。王某和張某不熄火。我說:“喂喂喂,不抽不行??!”他倆打開門,仍一根接一根地抽個不歇氣。我開玩笑道,這煙逗人嫌棄,戒掉算了。劉某不抽煙,鼓掌贊成:“好事好事!”然后,對我搖搖頭:“老煙槍了,你戒不脫!”被他一激,我呯呯呯用力拍打胸部:“放心吧,我保證戒掉!”王某、張某逼我:“你戒,我們也戒!”眾人定下“君子協(xié)定”:我戒煙,他倆有樣學樣;我若說話不算話,罰款一百元。結果是,我被罰了一百元。協(xié)定作廢。
戒煙不掉,便另外設法,以減輕尼古丁的危害。
九十年代中期,我招待業(yè)務單位,常去某酒家就餐。店主姓趙,系四十來歲中年男子,紅光滿面,精神飽滿。他酒不喝煙不抽,連湘潭人最愛嚼的檳榔也不沾。其人不但養(yǎng)生有術,更經(jīng)營有方,視顧客為“上帝”,進門一張笑臉迎候你。酒酣耳熱之際,他眉眼帶笑地走過來,給桌邊每位“上帝”贈送一支煙嘴,以挽回頭客。大家紛紛豎起拇指,連稱“趙總客氣”!套上煙嘴,焦油被過濾,煙味淡了。于是,一旦招待來客就餐,我便帶去那店。趙老板瞅我去的頻繁,竟多次送我整盒的煙嘴——整五根呀,予以“獎勵”。金光閃閃的黃銅煙嘴,生發(fā)出陣陣誘惑力量,令我越抽越兇,咳嗽變本加厲。我不得不痛苦地放棄這銅玩意兒。
七八年前,有種名叫“和牌”的香煙,過濾嘴較長,煙絲醇和。我吸了之后,咳嗽少些。一時高興,寫了篇文章《從“和牌”所想到的》,登載于本市報紙上,抒發(fā)了“和牌和牌”我愛你的“情感”。好景不長。沒多久,無論吸啥煙,咳嗽吐痰照舊。
三年前,老婆對我說,羅漢果泡水喝止咳祛痰,能消除煙的害處,不妨試試!她購回的圓圓羅漢果,好似老和尚的光亮禿頭。我將果皮果肉滾水沖泡,當茶水喝。你還別講,咳嗽吐痰不那么厲害了??稍缤頃r段,總要吐出幾大坨黑滾滾的濃痰,骯臟恐怖。泡掉大約三四個羅漢果,瞅著大坨大坨黑乎乎釅痰,我說啥也吃不下去了。
煙,實在抽不得了,戒煙決心卻難下。一是先前戒煙,均沒成功。若再戒仍無效果,徒惹人笑話;二是自己喜看書寫點小玩意。文章靠煙熏。煙戒掉,怕丟失靈感。
學會吸煙,不自覺且時間短暫;戒掉它,則非輕巧之事,須做好長期準備、經(jīng)歷漫長歲月!我屬凡人,缺乏毅力,更難畢其功于一役。在速勝論與持久戰(zhàn)兩者之間,我選擇了打“持久戰(zhàn)”。
五年前,我給自己定下規(guī)矩:早上空腹,絕不抽煙;上午九點以前,絕不抽煙;晚上十點鐘后,絕不抽煙。三條“絕不”,前兩條落實了,末條打了水漂:晚上看書,常過十二點。不抽煙,除非蒙頭大睡。
初見成效后,我再接再厲。某早晨,剛踏上車門,我便對在車內吞云吐霧的譚師傅說:“從今開始,車上不能吸煙了!”他愣了下,說:“我僅這點嗜好,難辦到?。《?,您也不抽嗎?”我說:“我絕對遵守,歸你監(jiān)督!”他慢騰騰地將煙熄滅,再握住方向盤。我說,煙癮發(fā)作的話,車靠路邊,停下去吸!他不答腔。車行路上,我透過車內鏡,見他板著面孔,似有不快。車停單位門前,我才離車,他便鎖車下車,吸煙去了。我跟師傅還好說,禁止別人抽,要更難些。起初,沒人違逆。可有次,某副總上車時,拈支點燃的“和天下”。我提醒他:無煙車。他愣了片刻,面紅耳赤地說:“我一會就下!”“好吧,你先忍住?!蔽也凰煽凇K屓紵臒熢谑种缚p中夾著,坐了一兩分鐘便下車了。
從此,我的座駕里,不再含尼古丁味。譚師傅適應之后,曾推心置腹地對我說:“感謝您,讓我少抽了好多根!”
從量變到質變,是漸進的過程。量的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能發(fā)生質的飛躍。
戒煙,漫漫長征;成功時,僅短暫功夫——真可謂“瓜熟蒂落”。
兩年前的某晚,文友請我喝茶聊天。另有他一位朋友在場。
公園里,露天茶莊。
空氣清新,晚風曉暢。月兒,高掛蒼穹。滿天繁星,眨著明亮動人的眼睛。亮閃閃的五顏六色的風箏與月光、星光爭輝斗艷。
三人心情舒暢地談古論今。文友和我互敬香煙。好景不長,融洽和諧的交談氣氛,被我的陣陣吐痰咳嗽聲數(shù)次打斷。
朋友不悅了:昨回事呀?我深表歉意:不好意思,我吸煙老咳。他說,我從來不咳。有啥靈丹妙藥?我問。莫吸進肺部,準沒事!他傳授經(jīng)驗。
我想起幾位熟人,煙齡不比我短,煙癮比我大,卻少見有咳嗽吐痰等丑態(tài)。煙,從口中或鼻孔里直接排泄掉——沒繞過胸腔。
從此,我吸煙不入胸肺。起初,仿佛有無數(shù)小爪在胸腔里撓癢癢,且越撓越癢。我,必須忍住。
尼古丁毒害我三十多年,得與它說聲“拜拜”了。否則,有可能像《大教堂》的作者雷蒙德·卡佛一樣,當五十歲功成名就時,卻被煙毀掉了肺,要了自個兒的性命。我已活過五十,雖沒成名,卻還想有滋有味、悠閑自在地再活個三四十年。
數(shù)天后。咦,不怎么咳嗽了,煙味也少了。
但治標沒治本。當我感覺孤獨時,當我思考問題時,當我寫作時,當我與人交談時,常會不自覺地掏出煙來,點燃,吸納。多數(shù)煙霧雖噴射出去,卻仍有一絲一縷的,鉆進了喉管,溜入了肺部與胸腔??人詳嗖涣烁谔甸g或從喉嚨里滾將出來。 只要吸煙,就會被傷害。既害己,更害人。老婆高喉大嗓地嚷叫:抽抽抽,抽得烏煙瘴氣的,咳死咯條命,你就高興了。
香煙,咱倆分手刻不容緩了!
某天早上,我出門時,淡定地對妻子說,我再不抽一口煙了,你看行動吧!
期間,我頂住了朋友的勸誘:嘿,來一根吧,要戒也得慢慢來!期間,頂住了香煙的“賄賂”:數(shù)次在外吃飯時,朋友發(fā)包軟嘴芙蓉王,我順手就遞給了其他“癮君子”。煙,終于戒掉。
忍住了痛苦,收獲了幸福、歡樂。
不咳嗽不吐黑痰了。咽喉炎,消失了。“小時候睡覺踏實的感覺,總算回來了”——哥戒煙后的體會,令我感同身受。耳聽咳嗽聲便知我住哪的熟人,一日遇見我,問“沒聽到你咳嗽,我搞不清你住哪單元了”?!敖錈熈?!”我不無得意。
味覺復蘇了。以往,被煙熏得麻木不仁的舌頭、口腔,面對層出不窮的美味佳肴,品嘗不出味道好在哪?我常“囫圇吞棗”,三下五除二地將它們扒進嘴里。雖細細咀嚼,也體味不出“千奇百味”。戒煙進入第五個月,舌頭敏銳靈巧了,對食物與菜肴的美好淺嘗則知。先前,再辣再咸也無所畏懼;而今,多放點味精或辣椒,舌頭便伸縮跳蕩,口腔張大吸氣吐氣。于是,少往那碗里伸筷子,以免刺激或損害胃腔。
戒煙后,老婆買來核桃花生開心果杏仁等小食品給我當零食,以防反彈。沒事時,她常帶我去“步步高”商場續(xù)購,幫我挑選豐盛與環(huán)保的食品、水果。戒煙后,老婆不再念叨了。親戚聚餐時,她常勸倆小舅子少喝酒抽煙:學學你姐夫吧,他喊不抽煙就不抽,酒也只抿幾口。天哪,我哪值得效法?歷經(jīng)二十余年,才戒掉害人害己的香煙。
戒煙后,口味變好,飲食增加。半年功夫,肥瘦適中的我,體重徒增十多斤。我不得不“管住嘴、邁開腿”——控制食量、堅持運動,走上了向肥胖挑戰(zhàn)的道路,并取得成功。
這是后話。
蔣鳴鳴,男,湘潭市作協(xié)副主席,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湖南文學》《安徽文學》《解放日報》《新民晚報》《湖南日報》《長沙晚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數(shù)十篇(首),作品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曾獲全省報紙副刊金獎。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