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下著大霧,光明還沒從宿醉中醒來,診所的門就被人撞開了,來人踩著滿地的酒瓶和藥盒,告訴他父親死了。他迷迷糊糊騎上摩托車,從濃霧里往家趕。報信的人很奇怪,為什么他既不難過也不好奇,父親年紀(jì)輕輕就突然死掉,他居然一點都不驚訝。來時他還在想如果光明問起該怎么說,作為一個職業(yè)報喪人,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死法,別說家屬,連他都接受不了。好在光明沒有問,他也不用費力解釋,他的工作只是通報死訊,第一時間把死者的親人帶回來。
回到家,報喪人去拿自己的報酬,依照規(guī)矩,門前一切被白布纏著的都是他的酬勞,這次是兩只鵝。在人們悲戚的問候中,他抓起鵝自行離開。在門口的樹下,他又看到那條肇事的大狗,沒有人為它擦洗,嘴邊的血跡已經(jīng)不見蹤影。它被關(guān)在籠子里,外面上著一把大鎖。這是一條高大的狼狗,毛色黑亮,牙尖嘴利。它豎著耳朵,進(jìn)進(jìn)出出的親鄰讓它不安。此刻死的本該是它,因為一種不可思議的勇猛,它成了第一條從受害者變?yōu)閮词值墓?。報喪人和狗對視一眼,騎上車匆匆離去。
光明走進(jìn)屋子,人們止住議論,給他讓開道路,這條路直通父親的臨時臥榻。那是幾塊木板拼湊起來的停尸床,父親躺在上面,身上蓋著被單。他走過去,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在眾人的注視下睡了過去。
人們準(zhǔn)備好了安慰的話,正要勸他節(jié)哀順變,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沒想到他先大家一步睡過去了。毒品已經(jīng)毀了這個孩子,大家都在這么想,但沒有人表現(xiàn)出來。作為死者的兒子,人們急需看到他的反應(yīng)。他在親人的搖晃中醒過來,有點生氣,正要發(fā)作,看到跟前淚眼婆娑的母親。
稍稍愣了一下,他想起什么?!霸趺椿厥拢俏野炙懒藛??!?/p>
母親沒有說話,目光移向父親的尸體。
“出什么事了?他怎么會死?!惫饷魈痤^,看著滿屋子的腦袋,沒有人回答他。他去掀遮尸布,旁邊的人作勢去阻攔他,但只是作勢,他順利地掀開被單,看到了父親的死狀。那情境讓他不由自主地罵出聲來。
“怎么會這樣?!?/p>
父親滿臉蒼白,那是流盡了血才會有的模樣。他的脖子上有一個大洞,血已經(jīng)被擦得很干凈,只留下暗紅的皮肉和斷掉的氣管。一坨和傷口差不多大小的皮肉放在旁邊的盤子里,讓人忍不住想把它填回那個缺口。因為是遺體的一部分,人們不忍心將這塊肉隨意丟棄。也許可以請個高明的入殮師把這部分縫回去,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人考慮這個,大家看著光明,期待他做出一個痛失至親的人應(yīng)有的樣子。
“是誰干的。”光明有氣無力地說,為了讓大家聽明白,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是誰?!?/p>
“是那條狗。”片刻沉寂之后,一個童聲從人群中傳出來。
“哪條狗?”光明說,不等人回答,他就知道這個問題何其多余,除了那條狗還有哪條狗,是的,就是那條狗,那條父親一直舍不得殺的狗。
“畜生,它在哪?!彼R罵咧咧地走出門去,很多人去拉他,想讓他平復(fù)下來。他在人們的拉扯中東倒西歪,如果不是人多,他可能已經(jīng)摔倒了。他拿起鐵鍬,跑到門口的桑樹下,使勁砸向鐵籠。那條大狗受到驚嚇,退縮到籠子一角,頸毛倒立,發(fā)出低吼。旁邊籠子的狗同樣嚇得不輕,汪汪叫成一片。他又打了幾下,停下來,問母親鑰匙在哪里,他現(xiàn)在就要打死這條狗。母親不給他,旁邊的人也勸他,說現(xiàn)在不是殺狗的時候。
“這條狗很危險?!辈刚f,“它知道怎么攻擊人,你爸宰了半輩子狗,誰也不會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他一定是疏忽了,才讓這個畜生有機(jī)可乘?!?/p>
“為什么,”光明丟掉鐵鍬,“為什么他要養(yǎng)著它,為什么要在今天殺掉它。”
“可能是想——”伯父停頓片刻,“賣個好價錢?!?/p>
他的說法并不能讓人信服。人們沉默地注視著那條驚慌不安的狗,想從它身上找到答案。沒有目擊者,只有它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父親很少那么早起來殺狗,他一般都是在早飯之后和晚飯之前工作。鄰居聽到喊叫聲跑出來時他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了,只剩下局部的肌肉還在痙攣,片刻之后就不再動彈。那條狗吐出嘴里的肉,又低下頭去嗅,也許它在猶豫是不是要吃掉它。艷妹酒家的老板拿著鐵鍬把狗趕回籠子,從它嘴下?lián)尰啬菈K肉?,F(xiàn)在人們對這條惡狗除了恨意,更大的是恐懼,仿佛關(guān)在籠子里的不是它,而是自己。一個月以前它被買回來時,沒有人會特別注意它,來到這里,它唯一的下場就是成為冷凍室里的肉,被人們涮火鍋或者熬湯。人們不明白光明父親為什么一直不殺它,一般來說,狗的食量很大,屠戶不會養(yǎng)著它們,會在買回來的兩三天之內(nèi)殺掉。這條狗在屠刀之下活過了一個月,期間不斷有狗被吊死在旁邊的桑樹上,父親不殺它的唯一原因,就是喜歡上了它,但誰都知道,一個屠狗人是不可能養(yǎng)狗的。
他必須殺掉這條狗,他知道,活得越久,它就越痛苦。
在附近的幾個鎮(zhèn)子,沒有比他更有經(jīng)驗的屠狗人,因為店鋪開在省道旁,收狗和賣肉都極為方便。如果沒有狗殺,他會主動下鄉(xiāng)去找,人們都認(rèn)識他,不光因為他殺狗,連他的名字都和狗極有淵源,由于少年時心術(shù)不正,禍害鄉(xiāng)里,人們都叫他癩皮狗,這是從他的小名賴皮演化而來。賴皮在方言中是調(diào)皮的意思,家人滿含愛意為他取這個名字,當(dāng)然不希望他成為一個壞人,更不想后面跟上一個狗字。這種情況伴隨了他整個青年時代,直到他不顧反對娶了光明的媽媽,一個外地妓女,生下光明之后安心屠狗,才把狗字從名號中去掉。現(xiàn)在仍有三五老友堅持叫他癩皮狗,鄉(xiāng)人們更多的是直呼其名,叫他賴皮,這個名字叫起來很親昵,就像喚自家孩子一樣。人們喜歡看到浪子回頭、邪人歸正,雖然他們家的浪子有點多。作為一個改邪歸正的老浪子,對光明這個后起之秀,他只有無限的惋惜,但也沒太管他,只是緊守家里的財物,不讓他觸碰。他的生意還算賺錢,他只有光明這一個兒子,積攢一生的家財遲早是他的,他只希望那一天來的晚一點,多給光明些時間,他絕對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情況。
他殺狗,也愛狗。他指著這一行吃飯,天天和狗打交道。這些年,到了他手里的狗無一生還,無數(shù)次,他把活的變成死的,生的變成熟的,剝皮削骨,剔肉抽筋,他了解這些狗,比自己還多。
每次下鄉(xiāng)買狗,他不用像別的買賣人那樣高聲吆喝,只需坐在村口的人場里和大家聊天,就會有人主動帶狗過來讓他估價,如果合適就賣給他。也有人不賣,只是純粹帶著狗過來湊湊熱鬧,看看自己的愛犬價值幾何。一條狗的價錢不只要看體型大小,還要考慮毛色、品種,甚至關(guān)乎體態(tài)、神色,連養(yǎng)狗的人家都有影響,當(dāng)然后面這些都是他的私人評判標(biāo)準(zhǔn),他不會告訴別人,也不會納入估價范圍。
上個月,街上陳胖子的一雙兒女帶著那條狼狗過來,要賣掉它。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條狗,這可真是一條好狗。許多次,他看到陳胖子帶著這條狗在街上溜達(dá),忍不住暗中贊嘆,也當(dāng)面表揚過。陳胖子當(dāng)然知道他是誰,他俯下身子抱住自己的狗,半開玩笑半裝作兇惡的樣子說,你,離我的狗遠(yuǎn)一點。
陳胖子喜歡這條狗,誰都知道,他走哪都帶著它,比跟自己的兒子還親?,F(xiàn)在,他的兒女要來賣掉他的狗,他猶豫了一會兒,連連擺手,拒絕接收這條好狗。
“這是你爸爸最心愛的東西,怎么能賣到我這里來呢?!彼f,“你們應(yīng)該找個養(yǎng)狗的人家,在我這里只能被殺,我可不敢殺你爸的狗?!?/p>
姐弟倆告訴他已經(jīng)賣了兩次,每次它都會跑回來,還咬傷了準(zhǔn)備抓住它的路人。這一次他們只能賣到這里來,以確定它再也不能回去。
“我們的學(xué)費已經(jīng)拖了很久?!蹦昙o(jì)大一點的女孩說,她十五六歲,長得很漂亮,一直以來她都過著十分優(yōu)越的生活。陳胖子的飯館生意很好,另外他還經(jīng)營浴室和地下賭場,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人物。他們本來過著令人稱羨的富足生活,是陳胖子的怒氣毀了他們一家。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幾個外鄉(xiāng)人經(jīng)人介紹來到陳胖子設(shè)在浴室里的賭場,準(zhǔn)備好好賭一把。陳胖子作為東家,從家里拿出五萬塊錢,打算陪他們好好玩玩。拿這么多錢出來,當(dāng)然不是想輸?shù)?,很大程度上只是“壯壯聲勢”。?dāng)這些錢一分不剩地飄向賭桌的另一邊、又差人回家拿了兩次錢之后,他終于坐不住了。他使了個眼色,按照事先交代好的,一個小弟把幾張牌塞到外鄉(xiāng)人的座位下,然后指認(rèn)他出老千。陳胖子積壓一晚上的怒氣終于得以爆發(fā),他一把掀翻桌子,在紛飛的鈔票和紙牌中大喝一聲“打!”。兩伙人頓時打作一團(tuán),由于這邊人多勢眾,早有準(zhǔn)備,打斗最終以對方死一人而告終。這不是他們愿意看到的,雖然這些人常年逞兇斗惡,真打死人后也都沒了主意。據(jù)當(dāng)事者供述,最后的致命一擊是陳胖子給的,他把一個U形鎖砸在死者頭上,就是贏他最多錢的那個人,然后他踩著腳下的尸體說出了那句名言,我是不會輸給死人的。
為了不判死刑,陳胖子變賣家財,廣借外債,用一百萬和二十年監(jiān)禁抵了那條人命。聽人說他在監(jiān)獄里過得依然很風(fēng)光,只是苦了他的妻兒,沒有了收入來源,只能在門口賣點水果。他知道這對姐弟過得很艱難,不是迫不得已絕不舍得賣掉這條狗,可他就是不想收。陳胖子已經(jīng)進(jìn)去很久了,沒有人再怕他,但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他依然是個強(qiáng)者。這條狗,是強(qiáng)者的狗,它的下場不該是這樣。
他拿出五百塊,讓他們把狗領(lǐng)回去,先用這些錢把學(xué)費交上。姐姐很有禮貌地推辭,他面向弟弟,準(zhǔn)備把錢塞給他。
“我們是來賣狗的,不是來借錢。”男孩后退幾步,閃開了。他十三四歲,同樣長得眉清目秀,只是一臉的不耐煩。
“那就不借,算我贊助給你們的?!?/p>
“我們憑什么要你的錢,”男孩再一次躲開,“我們又不是要飯的?!?/p>
他僵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也奇怪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五百塊不是小數(shù),他只是想先把他們打發(fā)走日后再跟陳胖子的老婆交涉。
“你住嘴?!苯憬阃屏说艿芤话选K⒁獾侥菞l狗緊張地嗚咽一聲。它一直臥在一旁察言觀色,它聽不懂人話,但是能揣摩人的言行。它和這對姐弟在一起生活那么久,一定很熟悉他們的舉止,也許這種情況不太常見,所以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帶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空氣中彌漫著同類內(nèi)臟的氣味,繩子上晾曬著同類滴血的皮毛,現(xiàn)在那個屠夫又拿出錢來,長期生活在集市上的它也許能覺察出來,他們要賣掉它,它就要被殺掉了。但它還是老老實實地蹲在那,忠誠地看著自己的主人,作為一條狗,忠誠是它最大的美德。
弟弟受到訓(xùn)斥,有點不服氣,但也沒說什么。他走到公路旁的排水溝前,雙手揣兜,靠在一棵樹上,表示自己不再參與這件事。那條狗跟過去,討好地蹭蹭他,他習(xí)慣性地去摸狗的脖頸。那條狗抬起頭,瞇著眼睛,做出很享受的樣子。他低頭看到它,猛然變了臉色。他跺一下腳,揚起手,輕聲但是很干脆地說,滾。那條狗立即跑回姐姐腳下。
姐姐抓住狗的項圈,摸了摸它的額頭,狗受用地閉上眼睛。
“你看值多少錢,值多少給多少就好。”她說,“這只是一條狗,我們一點都不喜歡它,所有我爸留下來的東西我們都不喜歡。”
“別這么說,那可是你爸啊?!辟嚻ふf。他想起光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每次他回來,他就出去。除非你改過自新,不然別管我叫爸。現(xiàn)在他有點后悔說這話了。
“是啊,”女孩說,“真希望他不是。”
他不再多說什么。他連自己的家事都搞不定,沒必要去管別人。他給了女孩六百塊,買下了這條狗,這個價錢幾乎沒什么賺頭,但他很高興能做成這筆生意。女孩給狗套上繩索,把手柄遞給他。那可真是一條好繩,緊密的鐵鏈包在結(jié)實的帆布里,手柄是皮質(zhì)的圓環(huán)。他經(jīng)常看到陳胖子牽著狗,惡作劇地指使它去咬人,狗狂躁地掙著繩索,陳胖子牢牢牽制住它,看見人被嚇到就高興地哈哈大笑。
“這條繩子很好?!彼f,“至少值五十塊?!彼统鲥X,遞給女孩。
“是嗎。”女孩高興地說,“我家還有很多,我明天給你拿來?!?/p>
“我要繩子沒有用,”他笑笑,“我只為這一條付錢。”停了一下,他又說:“你可以拿到老街里放在朋友家的柜臺代賣?!?/p>
“好,我知道啦?!迸⒖鞓返卣f。她再次把繩索遞給他。
“你最好親自把它關(guān)到籠子里去?!彼f,“那樣它會覺得你只是暫時把它留在這里,而不是賣給了我?!?/p>
“為什么要騙它呢。”女孩說。
“必須要騙它,不然它會很傷心。”
過了午夜,送葬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安靜下來,就像連續(xù)開了一個月的電視機(jī)被突然關(guān)掉。家里所有的燈都亮著,特別是院子里為了招待賓客而裝的燈泡,亮得刺眼。光明坐在堆滿衣物的沙發(fā)上,看著母親忙東忙西。她收拾完父親的衣物,又開始整理那些孝布。她把男人戴的孝帽和女人披的孝巾一一拆開,折疊整齊,放到箱子里。雖沒有下過廚房,光明也知道這些白布的用途,這種布料沒有染過,非常吸水,蒸饅頭時鋪在下面,可以避免粘到篦子。等用舊了,它又會煥發(fā)第二次生命,成為絕佳的抹布。很少有人花錢買這種布,因為很不吉利,人們不定期參加的葬禮是這種廚房必需品的唯一來源。現(xiàn)在父親死了,光明看著母親理好的那厚厚一摞想,家里下半輩子的抹布不用愁了。
“不睡覺了嗎?”他說,“忙一天了你也不嫌累。你幾天沒睡過覺了?!?/p>
“不是讓你睡了嗎?!蹦赣H頭也不抬,執(zhí)著地拆著一朵大白花。白天嗩吶隊的那個女人頭頂這朵花,邊唱邊哭,吸引了所有看熱鬧的目光。連光明都覺得有意思,她根本不認(rèn)識父親,竟然能哭得如此傷心。
“我問問你,”母親放下拆了一半的白花,看著他,“你今天為什么不哭?!?/p>
“嗯?”
“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p>
“我不知道怎么哭?!彼f,“我忘了。我很久沒哭過了?!?/p>
“你連裝一裝都不肯,你知道人家怎么看你嗎,我們養(yǎng)了個白眼狼,到死連你的一滴眼淚都得不到。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愛不愛你的父母,你活著是為了什么?”
“我不哭就是不愛你們嗎。”光明說,“那這個女人哭那么兇就是愛你們了?!?/p>
“她是愛錢?!蹦赣H撇撇嘴,但馬上意識到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人家都能哭,你為什么不能,你心里就沒有一點感覺嗎。”
“你怎么知道我沒哭,”光明嬉皮笑臉湊過去,他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讓母親高興一點,“我是在心里哭?!?/p>
“那不算?!蹦赣H說,“別人又看不到?!?/p>
“哭難道是給別人看的嗎。”
“人家要看,你就得哭?!?/p>
“好,我哭?!?/p>
他張大嘴,干哭了幾聲,把母親逗笑了。
“你不用給我賣乖,你爸不在了,沒有人管得著你了,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蹦赣H扔過來一個東西,“給?!?/p>
“什么啊?!彼闷饋?,是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各種票據(jù)和存折。他打開一本,是四萬塊死期存款,又打開一本,兩萬,再一本,一萬五。這些年父親真是沒少攢錢。
“趕緊去買點大煙過過癮吧?!蹦赣H說,“我看你這幾天都憋壞了,多買點,使勁吸,死得痛快一點,別像你爸一樣,辛苦一輩子,到頭來死得那么難看。”
“媽你說什么呢。”他知道母親又要哭了。
“這些都是你的錢。你以為你爸在為誰掙錢,都是為你。他想給你買房子娶媳婦,我看完全沒這個必要。你使勁花吧,你不是喜歡抽嗎,盡情抽吧,扎針,喝酒,玩女人,想干嘛干嘛。不用擔(dān)心,錢花完了還有東西,那個摩托車你不是早就想賣了嗎,還有冰箱,電視,洗衣機(jī),你爸的冷柜也沒有用了,你明天就可以賣掉它,都賣完了還有房子,不用為我擔(dān)心,你把這個家敗光了我就拉著你去要飯,只要你高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p>
“你是說相聲的嗎?!彼α?,“說那么順溜,以前跟你要錢也沒見你那么大方?!?/p>
“以前我不當(dāng)家,現(xiàn)在都是你的了。”
“已經(jīng)晚了?!惫饷髡f,“我都戒了你又來假大方。”
“戒了?鬼才信。”
“信不信由你,明天我就關(guān)掉診所?!?/p>
“你關(guān)掉診所還怎么賺錢?!?/p>
“我在家——?!?/p>
院里的一聲巨響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緊接著狗叫聲響起,他們走到門外,看到幾個少年騎在墻上,另幾個少年在下面抬著裝狗的鐵籠。他們想偷走那條咬死父親的狗,沒想到抬到半空體力不支,籠子落到地上,驚動了別的籠子里的狗。被摔在地上的狗倒是非常配合,一聲都沒有叫。墻上的人立即逃跑了,只剩下院里的四個少年甘心被捕。
“你們在干什么?!惫饷髯哌^去,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們。
“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睘槭椎哪泻⒄f。
“他是陳胖子的兒子?!蹦赣H說。
“我知道,”光明說,“他來過我的診所。”他轉(zhuǎn)而看著男孩:“你想偷走你的狗。”
“既然是我的,就談不上偷?!?/p>
“你把它賣給了我父親,現(xiàn)在它是我們的?!?/p>
“我可以把錢還給你?!?/p>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錢的事了,”光明說,“這條狗,可以說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必須殺掉它,我爹沒干成的事,我得替他干完?!?/p>
“好,你有種,這條狗現(xiàn)在是你的了。”男孩說,“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軟蛋,沒資格殺我的狗?!?/p>
“所以你想把它偷走?讓它咬死更多人?!?/p>
“我只是覺得它很厲害,很——勇敢?!蹦泻⒄f。
“我告訴你,它一點都不厲害,一點都不勇敢。它只是博取了我爸的信任和同情,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攻擊了他?!?/p>
“他殺它?!蹦泻⒄f,“它必須要反擊?!?/p>
“那天他根本沒有拿刀和繩子,也許他只是想放它出來走走,這條狗卻恩將仇報,咬死了他?!惫饷鲗⒈娙说牟聹y說出來,這些猜測沒什么根據(jù),雖然父親沒有拿刀和繩子,但繩子就掛在不遠(yuǎn)處的墻上。他不相信父親不是要去殺它,他只是想駁倒這個男孩。
“就算他不想殺它,”男孩說,“也殺死了很多別的狗,就當(dāng)著它的面,在狗眼里,你爸可不是什么好人。”
“也許吧?!惫饷髡f,“在我眼里,它也不是一條好狗?!?/p>
“它是一條好狗?!蹦泻⒄f,“你可以殺它,但不要這么說它?!?/p>
“我愛怎么說怎么說,你們可以滾了?!?/p>
“你打算什么時候殺它?!蹦泻?。
“關(guān)你什么事。”
“我到時候會過來,看看你怎么殺死它?!?/p>
“后天?!彼f。
診所門前聚集了一幫年輕人,光明打開門,他們跟進(jìn)屋,各自找地方躺臥坐立,瞬間占據(jù)了三間屋子。有兩個人對父親的事表示了遺憾,更多人只是覺得可樂,一個叫猴子的家伙說,真有你爸爸的,玩了一輩子鷹,到頭來被雀啄了眼。
“你們滾出去?!惫饷髡f。
沒有人理他,大家照樣該干嘛干嘛。幾個少年坐在床上喝啤酒,一個女孩躺在給病人吊鹽水的躺椅上抽煙,更多人無事可做,靠墻站在那聊天。
“你應(yīng)該給我一把鑰匙?!彼暮糜巡芪睦谡f,“你不在的這幾天我們都沒地方可去?!?/p>
“你們以后不要再來了?!惫饷髡f,“我要關(guān)掉診所?!?/p>
“關(guān)掉診所?你有病啊。關(guān)掉診所我們到哪呆著去?!?/p>
“不知道,你看吧?!?/p>
“什么叫我看吧?”曹文磊扔掉還沒抽完的大麻,一個少年馬上從地上撿起來跑進(jìn)里屋?!安宦?lián)合這些小孩,我們怎么混下去。”
“我退出,你自己混吧。”他說,“我不想再碰這些玩意兒,也不想再見到這些人?!彼麖囊粋€少年屁股底下抽出凳子,踩在上面取下了門上寫有“光明診所”的招牌。這張招牌在這里掛了五六年,他除了教會那些少年如何偷搶拐騙,什么都沒干。他親眼看著他們怎么變壞,怎么走向牢房。那些最容易受到誘惑的少年,他們沒有錢,只有最無知的勇敢。他們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讓這些孩子替他們做事,只需要給一點點甜頭,他們什么都敢去做。他們在午夜的省道上攔截過路的車輛,在周圍的村莊行竊,從建筑工地上盜運鋼材,在學(xué)校里收保護(hù)費,為了酬勞替人出頭,經(jīng)常把人打得頭破血流。曹文磊帶著那些少年禍害鄉(xiāng)里,只要能搞到錢,什么都愿意去做。他沒有參與過他們的行動,只是允許他們把診所當(dāng)做據(jù)點。他們在這里制定計劃,統(tǒng)一分贓。他沒有想過他們造成的危害,他沒有聽到那些父母的哭聲,他只為快感而活,不會在乎別人,直到那條狗咬死父親,他才意識到自己犯的錯有多大。他把招牌扔到地上,準(zhǔn)備用腳去踩,曹文磊攔住了他。
“你不能這么做,診所必須得開下去?!?/p>
大家聞到火藥味,圍上前來,充滿敵意地看著光明。
“這是我的診所?!惫饷髡f。
“從今天起就不是你的了?!辈芪睦诮腥四脕砑舻叮选肮饷鳌倍謴恼信粕霞舻袅?。
“這樣也好?!惫饷髡f,“我收拾完東西就走。”
“不必那么著急?!辈芪睦谀贸鲆粋€紙包,“爽完了再走。”
“我戒了?!?/p>
“戒了?鬼才信。”
他沒有說話,提著包出去。
“以后忍不住,隨時可以回來?!辈芪睦谠诤竺嬲f。
“謝謝,我不會回來了?!?/p>
殺死一條狗只需要兩步,首先,把打了活結(jié)的繩索套在狗脖子上,然后拉緊繩索,讓其窒息而死。這樣殺出來的狗可以保證皮毛的完整。雖然只是簡單的兩個步驟,由于每個屠夫身處的環(huán)境不同,具體操作方法也不盡相同。光明家門口有一顆粗矮的桑樹,父親一直借助這棵樹工作,他先把繩子繞過樹杈,然后套上狗,確定它跑不掉之后拉緊繩子的另一端,直到狗升至半空,他把手中的繩子系在水井上,讓那只狗在空中掙扎一會兒。狗的生命力比人強(qiáng)很多,在等待的過程中,父親會磨磨刀燒燒水,等這些做完,那條狗也徹底安靜下來了。最后把它解下來,放在水井旁的砧板上,放血扒皮,開膛破肚。
作為一個醫(yī)生,光明能想到一百種殺死這條狗的方法,但他還是決定用父親的方法去做。為了讓麻繩更加柔韌,他先放在溫水中泡了半天。母親給他找來那些刀,大小各異,一共有七八種。從小到大經(jīng)??吹礁赣H使用這些刀具,他還是不大知道各種刀的用法。母親一一告訴他,他拿出磨刀石,在水井旁磨起來。摩擦聲總是讓人緊張,那條狗在這里生活那么久,想必已經(jīng)很熟悉這種聲音。每當(dāng)磨刀聲響起,它就會損失一個同類?,F(xiàn)在它倒是很平靜,在籠子里臥著,前腳豎起,瞇著眼,顯得無精打采。后來陳胖子的兒子來了,它站起來,在籠子里轉(zhuǎn)著圈,吐著舌頭,沖他叫了幾聲。男孩一揚手,它立即就不叫了。
“幸虧我來得及時?!蹦泻⒄f,“不然你已經(jīng)把它殺死了?!?/p>
“怎么著,你想劫法場嗎?!?/p>
“狗屁,我只是來看看?!?/p>
“那就在一邊呆著。”
光明撈出繩子,擰干水,從樹杈上扔過去。在靠近籠子的那一端,系一個松緊結(jié),然后打開籠子上面的小天窗,把套桿伸進(jìn)去,試圖套住那條狗的脖子。它很靈敏地閃開了,再套,還是一樣,它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進(jìn)入這個死亡的圈套。光明不耐煩了,用套桿搗它的身體,它一躍而起,撲向籠子上方的小窗口,嚇得光明連連后退,套桿落在籠子里,被那條狗當(dāng)做戰(zhàn)利品壓在腳下。
“你行不行啊?!蹦泻⒄f,“我來幫你吧。”
“你一邊呆著去,”光明說,“是我要殺這條狗,不是你?!?/p>
“你怕成那樣,怎么殺?!?/p>
是啊,光明想,有什么好怕的,天窗那么小,那條狗根本不可能攻擊到自己?,F(xiàn)在是我要殺它,應(yīng)該它感到害怕才對??蔀槭裁?,砰砰心跳的人是我。如果是父親,他會怎么做。從小到大,殺狗的時候父親從不讓他插手,甚至不讓他在一旁觀看。他總是趁他在學(xué)校時工作,到了星期天,他就開著車下鄉(xiāng)收狗,或者帶點新鮮狗肉到集市上去賣。他不太喜歡父親的營生,像很多小孩一樣,他也喜歡狗,但他從小就被剝奪了養(yǎng)狗的權(quán)利。家里倒是從不缺少狗,但那些狗就像艷妹酒家的旅客一樣更替頻繁。每天,從籠子里傳出凄哀的叫聲和無助的眼神,他刻意不去看它們一眼,很有可能他今天稱贊其可愛的那條狗,明天就只剩下一副皮毛掛在繩子上。漸漸地,他也和同學(xué)們一樣覺得父親是個殘忍的屠夫,他不想靠近他,覺得他身上沾滿血腥味。經(jīng)常有同學(xué)充滿恨意地跟他說,自己的愛犬被父母強(qiáng)行賣給了父親,就因為它吃得多,就因為它咬了人,或者什么都不為,只是父親恰好路過,出了一個讓人心動的好價錢,那些家長就可以不問孩子的意見,把陪伴他們成長的家庭一員送上死路。
很多人認(rèn)為,沒有父親,他們的狗就不會死。
現(xiàn)在,他正變成父親那樣的人。
這將是他殺死的第一條狗。
他要干得像父親一樣漂亮。
套桿落在籠子里,被那條狗緊張地看守著。父親平常不怎么使用套桿,他會直接把狗牽出來,套上繩索。遇到這么大而且兇狠的狗,為了避免近距離接觸,才會先用套桿把它固定住,再套上吊索。也許父親覺得麻煩,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這件自己制作的工具了。他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殺死第一條狗的,是不是像他一樣笨拙?,F(xiàn)在,一人一狗隔著鐵籠對峙,占了上風(fēng)的竟然是狗。他想到麻醉劑,但馬上就否定了自己,他必須用父親的方式殺死它。
“算了,我?guī)湍惆伞!蹦泻⒄f。他走到籠子前,拍拍手,指了指地上的套桿,那條狗停頓片刻,馬上反應(yīng)過來,從地上叼起套桿,隔著籠子遞到男孩手中。
“你一邊呆著去?!惫饷骱苌鷼?,一把從男孩手里奪過套桿,“是我要殺這條狗,我有辦法對付它。”
“好啊,”男孩說,“但愿如此?!?/p>
那條狗看到光明從男孩手里奪走套桿,緊張地叫了兩聲,看到光明轉(zhuǎn)過身來,它又前爪伏地,嚴(yán)陣以待。光明站在籠子前,想怎么才能降服它,這時候四個少年抬著一條死狗過來,想要賣給他。這是一條本地土狗,個頭還算大,嘴角殘留著已經(jīng)干掉的血跡,看起來應(yīng)該是被毒死的,不過頭部有鈍器擊打的痕跡,他看到一個少年手里的鋼管,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們毒死了這條狗,怕死的不徹底,又補(bǔ)了幾下。
四個少年還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七嘴八舌地問他值多少錢。為首的那個認(rèn)識光明,他是診所的???,當(dāng)他們看到陳胖子的兒子時更加驚奇,一時間忘了詢問死狗的價值。另外三人馬上就不做聲了,似乎有點畏懼男孩,為首的那個問他在這里干什么。
“看他怎么殺死我的狗?!蹦泻⒄f。
“哦,就是這一條嗎?!彼钢菞l狗。他們當(dāng)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整個鎮(zhèn)子都在談?wù)撨@件事。
“趕快拿上你們的錢滾蛋?!蹦泻⒉荒蜔┑卣f。
他們不敢再說話,老老實實站在那里等著。
光明稱了一下死狗的重量,按每斤七塊錢的價格給了他們二百塊。這就是死狗的價錢,比活狗便宜很多。
四個人當(dāng)場分了錢。為首的那個拿出十塊錢,跟光明買了兩顆炸狗彈,那是一種烈性毒藥,專為殺狗而研制。獵狗者把蠟封的毒藥放進(jìn)雞肉或者香腸里,沒有狗能夠抗拒,它們吞下肉,一旦咬到里面的毒藥,就會爆炸開來,毒液濺滿口腔,狗會在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死去。現(xiàn)在的毒藥越來越差,少年們都在抱怨,大部分狗吃到嘴里只是痙攣一會兒,然后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跑掉。所以他們不得不拿著鋼管,趁狗掙扎時將其打死。
為首的少年問光明有沒有藥力更毒的,光明說沒有,只有這一種。
“診所里有人嗎。”為首的少年問光明。
“不知道?!彼f,“我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p>
他還想再問,被男孩轟走了。
“他們?yōu)槭裁茨敲磁履?。”光明問男孩?/p>
“他們習(xí)慣了。”男孩說?!翱烊⒐钒桑葧何疫€有事?!?/p>
光明站在那沒動,直直地望著男孩。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賣掉這條狗嗎,不是為了學(xué)費對不對?!?/p>
“對?!蹦泻⒄f,“我姐姐想要一條裙子,我呢,當(dāng)然不拒絕任何一毛錢。”
“你的錢都花在診所里了吧。”
“笑話,我去那里從來不花錢,難道文磊沒有跟你說過嗎,我可是你們的得力助手啊?!?/p>
“你想變成你爸那樣的人嗎?”
“很多人都想?!蹦泻⒄f,“我不用,因為我本來就是?!?/p>
在這個男孩面前,光明再一次覺得自己不夠勇敢。他抓起套桿,直接坐到鐵籠上,從天窗里去套那條狗。那條狗靈巧地左躲右閃,間或猛然發(fā)怒,咬住鋼索。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方,和它斗智斗勇。有幾次,那條狗張開大嘴竄上來,把鐵籠撞得嘩嘩作響。他好像置身于波濤洶涌的小船上,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下面的惡獸決一死戰(zhàn)。這樣堅持了很久,那條狗慢慢變得疲乏,也許是被他的決心所震懾,不愿再做徒勞的掙扎。它在這里呆了一個多月,沒見過一個同類活著出去,今天終于輪到它了。它被套住脖子,突然安靜下來。光明打開籠子,拉著它走到懸在空中的繩索前。它沒有反抗,乖乖地跟著走過去,任光明把繩結(jié)套上脖子,然后慢慢收緊。光明抓住繩子的另一端,拉扯之間繩子猛然繃緊,在離開地面之前,那條狗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小主人,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就要結(jié)束了。”光明說。他使勁拉動繩子,那條狗升至半空,喉間發(fā)出難以自持的哀鳴。它不能再完整地像一條真正的狗那樣“汪”一聲,只能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尖細(xì)的呻吟,也許這不是它的叫聲,只是空氣在越來越緊的喉間摩擦的聲音。它張大嘴巴,呼吸著越來越少的空氣,四肢在空中胡亂劃拉。另外籠子的兩條狗被這種聲音嚇得瑟瑟發(fā)抖,沖這邊汪汪大叫。
光明把繩子拴在水井上,和男孩站在一旁看著。
“我爸肯定沒想到他的狗會落到這種下場?!蹦泻⒄f。
“我爸也沒有。”
他們并肩站著,看那條狗在眼前掙扎。后來它失禁了,尿得哪里都是。有一會兒,它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但只是安靜那么一會兒,又突然掙扎起來。連續(xù)不斷的哀鳴讓人心悸,光明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
“它怎么還不死。”男孩說。
“它也想快點死?!惫饷髡f,“它太堅強(qiáng)了。”
那條狗在空中搖晃的時候碰到樹干,搖蕩幾次之后它抱住了樹干,它終于得以自由呼吸,發(fā)出一聲相對低沉的叫聲。
“它真的太堅強(qiáng)了?!惫饷髡f。他用套桿把狗和樹干分開了。
哀鳴又響起來。
“真麻煩?!蹦泻⒄f,“為什么不一錘打死它?!?/p>
他在院子里尋覓一圈,拿起鐵鍬走過去。
“用這個也可以?!蹦泻⒄f,“一下就可以結(jié)束了它?!?/p>
“不行?!惫饷鲾r住他,“它必須這么死?!?/p>
“你太殘忍了?!蹦泻⒄f。
“謝謝夸獎?!?/p>
他們站在樹下,沉默地等著這條狗徹底死去。慘叫聲讓等待顯得格外漫長。他們站在那,沒人想要走開。他們默不作聲,想到了各自的父親。狗叫聲越來越微弱,直到徹底消失。它終于不再動彈。它徹底死掉了。
“我一點都不同情你爸爸?!蹦泻⒄f。
“沒人要你同情。”
“我得走了。”男孩說,“這個鬼地方我再也不想踏入一步。”
“那么迫不及待想去診所嗎?”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p>
“我就是知道?!?/p>
“好吧,我走了?!蹦泻⒄f,“答應(yīng)我,以后別這么殺狗了,用鐵錘殺,又快又干脆?!?/p>
“你也答應(yīng)我,以后別再去診所了?!惫饷髡f,“那不是什么好地方?!?/p>
“好,我答應(yīng)你?!蹦泻⒄f,“你也要答應(yīng)我,以后用鐵錘殺狗,你們這種辦法真他媽變態(tài)。”
“我不會再殺狗了?!惫饷髡f,“我不適合干這個,記住,適合你爸爸的不一定適合你?!?/p>
男孩走了,他把狗解下來,放在砧板上剝掉皮毛,把肉泡在清水里,當(dāng)天晚上,一輛車停在門前,帶走了這條狗。第二天,他殺了剩下的狗,全都是用鐵錘,一擊斃命。賣光了家里的存貨,他扔掉炸狗彈,不再干任何與狗有關(guān)的事情。那年秋天,他接受一個同學(xué)的邀請,去外地的一所醫(yī)院工作。有一次他回來看望母親,路過診所時發(fā)現(xiàn)男孩帶著一個女孩從里面走出來,他攔住他,問他怎么回事。
“我沒有必要對你信守承諾?!蹦泻⒄f。
“那倒是?!彼f,“不過你會后悔的?!?/p>
鄭在歡,1990年代出生,寫小說,作品見于《芙蓉》《山東文學(xué)》《天南》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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