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東關花鳥市場遇到了我的前同事葛翠玲,我們曾經在一家超市里一起干過收銀員,還經常一起吃飯,如果不是她先離開的話,我們恐怕現在還能在一起逛逛街,而現實的情況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她熱情地邀請我去她的家坐坐。“反正也不遠,就在后面的小區(qū),走兩步就到了?!蔽冶緛硪矝]什么事情,就跟著她去了。出了花鳥市場,往東穿過一條小巷子,再左拐進一個鐵門,她的家就在小區(qū)家屬樓的三層,不大,一室一廳一衛(wèi),估摸六十平米。葛翠玲拉著我去看她放了一張床就占滿了的臥室,又看狹窄的衛(wèi)生間和裝著小浴缸的洗澡間,最后來到客廳。客廳中間擱上一個雙人沙發(fā),一個小圓桌,沙發(fā)后面是裝了抽煙機的廚房。靠墻一個大花盆,在這個逼仄的客廳里看起來頗為突兀,盆子里的發(fā)財樹長得很健壯。葛翠玲把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吊蘭放在沙發(fā)邊的窗臺上,轉身去廚房打開碗碟柜拿出熱水器和茶杯?!罢娌缓靡馑及。綍r沒有什么客人來,這些東西幾乎都沒有用過。”
這個房子是她和她的老公于明去年貸款買下來的,家里湊了幾十萬,夫妻兩個又借了些錢,終于把首付給繳了?!笆O碌娜晡覀兙褪欠颗?。”她把泡好的紅茶端給我,自己也坐了下來,抬眼看了看客廳?!拔葑勇┧?,你看那墻角上的水漬,叫于明去跟樓上的人說說,他倔得跟牛似的,就是不肯去交涉。隔音也不好,隔壁小孩天天又是哭又是叫的,大半夜吵得人睡不著覺,叫于明去說一下,他照舊是不管不顧。這段時間我身體不好,本來工作就不好找,于明就讓我在家里歇著。我哪里敢歇啊?房貸那么多,想一想都睡不好覺。”我問她身體怎么了,她又起身拿熱水器給我的茶杯續(xù)水?!袄闲貝灒簧蠚?,站一會兒就很累,就只好在家歇一段時間。去醫(yī)院也看了,開了一堆藥,又花了不少錢?!?/p>
“那于明呢?今天不是星期天嗎,怎么沒見他?”
葛翠玲站在客廳的中央,環(huán)顧四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就在這個客廳,也許在衛(wèi)生間,也許干脆不在這個家里,而是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街上,當然也可能不在這個城市?!睂τ谖殷@訝迷惑的神情,她抱歉地笑了笑:“我真的很難向你解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些天來,我一直都想找個人說說,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說。整個兒事情真是太奇怪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眶濕潤了,我連忙把她拉到沙發(fā)上,拍拍她的肩頭:“你跟我說好了,別難過。”
她靠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她身體的微微發(fā)抖,她又一次環(huán)顧四周。“你相信一個人會憑空地消失掉嗎?一個大活人,在你面前一下子就不見了,你相信嗎?”
“我在魔術節(jié)目上看過?!?/p>
“不,這個不是魔術,于明哪里會這個?”
“你是說于明消失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會消失,但是他也會回來?!?/p>
我摟著葛翠玲的肩膀,不由擔心地說:“會不會是你最近身體不好所產生的幻覺?也可能是醫(yī)生開的藥有致幻的副作用?!?/p>
葛翠玲坐起來,很堅決地搖頭?!皼]有,真不是我的幻覺。”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蛷d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恭喜發(fā)財”的十字繡,想必是葛翠玲閑在家里時的作品。陽光穿過窗戶灑在小桌上,吊蘭伸展的葉脈上籠著一抹光。
“真的真的不是我的幻覺。還是從頭跟你說吧。半年前,我們剛把屋子簡單裝修了一下,就搬進來住了。他每天要去公司上班,我給他做好早飯,再準備好中午飯讓他帶到公司去,晚上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晚飯也已經做好了。剩下來的時間,我打掃屋子,洗衣服,拖地,空閑下來我就去菜市場和花鳥市場逛逛。于明的工資不高,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五年了,才漲過兩回工資。我們搬到這里來后,他們公司的業(yè)務擴大,升了他的職,讓他當了項目組組長。職務升了,工資也漲了幾千,我那個高興的啊,如果這樣干下去的話,有了點兒錢,或許我們能要個孩子。我一直都想要個孩子的?!?/p>
“是啊,有個孩子好啊。記得我們在超市干的時候,你還說過想要個女兒呢?!备鸫淞嵯蛭倚α诵?,又要起身給我續(xù)水,我說不用了。
“可是于明不肯要。也不知道為什么,升了職,他看起來也不怎么開心,脾氣也越來越不好?!?/p>
“怎么會?他脾氣是公認的好啊。我記得當初我們一起爬山的時候,一路上都是他給我們背包扛行李的。你大姨媽來的時候,沖他發(fā)火,他都笑瞇瞇地哄你?!?/p>
“是啊?!彼龂@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那時候他完全不是后來的樣子。有一次,我早上煎的雞蛋煎老了,他就發(fā)火,說我故意的。我說怎么會,雞蛋老一點嫩一點有什么關系。他就悶頭不說話,把裝雞蛋的碟子打到地上去。我從來沒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我也不敢問他。那段時間他總是在加班,晚上也是很晚回來。好容易等他回來了,問他吃了沒有,他也不理我。他這樣搞得我很想發(fā)火。憑什么???嫌棄我不能掙錢?我是不想掙嗎?他一個大男人,鬧什么別扭?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過了兩天,他又變得好些了,我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發(fā)牢騷。我想他壓力大才這樣的,心里就原諒他了。他氣色看起來不好,晚上睡覺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已經很久……”她咳嗽一下又接著說下去,“沒碰我了?!?/p>
我清了清嗓子,心中升起的念頭讓我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來?!傲醿海鳛槟愕拇蠼?,我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說,當然我希望我的話是錯的,最好是錯的!”葛翠玲抿著嘴巴盯著我看,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聽你這么一說,于明他不會是……”
“有外遇?”葛翠玲點點頭,伸手撩了撩吊蘭的葉子,“我也這樣想過,而且曾經很確信他有外遇。有一天他很晚才回來,說是很累,就去泡個澡。我在床上等了一個小時,他還沒出來。平時他洗個澡很快的,頂多半個小時就洗完了。我就在臥室里喊他,他不答應,我就去洗澡間看是怎么回事。浴缸里水放滿了,干凈的衣服也在椅子上,人卻不見了。我又去客廳看看,也沒有人。他不會出門了吧?看起來不大可能,門要是打開的話,會有吱呀的聲音,我沒有聽到;再說他不可能光著身子出去吧。我心里有點兒發(fā)慌,總感覺不太對勁兒。再等了一個小時他還是沒出現,我又去浴室看了看,還是沒人,衣服也沒有被動過,我就把浴缸的水給放了。我坐在床上又生氣又害怕,對這個我以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我感覺越來越陌生。一晚上我都在想他會不會是偷偷溜出去找他的情人去了,我一直有這個懷疑。他沖我發(fā)火,不跟我那個,現在又跑出門,不是找他情人還能干什么?”
天花板突然砰的響了一聲,葛翠玲和我都嚇了一跳。過了一小會兒,傳來小孩的奔跑聲,葛翠玲松了一口氣。“是樓上的,這個樓太不隔音了。我再給你續(xù)點水吧?!闭f著起身去廚房燒水。又是砰的一聲,這次我沒有那么緊張了。我聽得見小孩的腳步聲,還有重物落地的叩擊聲。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輕微地搖晃。
葛翠玲給我的茶杯續(xù)上水后,又一次坐在沙發(fā)上。“樓上這家人,天天吵死了。于明有時候在客廳用電腦加班,樓上咚咚響,他就小聲地罵,讓他上去跟人家說一聲,他又不肯,就知道沖我兇?!彼龂@了一口氣,望著窗外,“他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才會對我這么兇。以前他對我多好。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們之間過往的事情。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就認識了,他高我一屆,那時候很多女生喜歡他的,他偏偏喜歡我。我們在一起,他們都說很般配的,有夫妻相。以前在超市的時候,你也知道的,我們上夜班,他都會來接我回家?!?/p>
“是啊是啊。于明這點好,那時候我還沒認識我家老公,你們不是常拉我去吃鐵板燒嗎?一直都是于明在請客?!?/p>
葛翠玲點點頭,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來?!澳悴唤橐馕页闊煱?。”我說不介意,她從煙盒里抽出一根來栽在嘴上。“我以前不抽煙,你知道的。現在反倒抽了起來,這里,”她拍拍心口,“很悶。于明你也知道的,不抽煙,現在也抽上了。那天晚上我就抽了一包煙。凌晨四點,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哐哐的敲門聲,我嚇得半死。我不回應,那敲門聲就不停。后來我聽到是于明的聲音,他喊著開門快開門,我這才放下心來,立馬沖出去把大門打開。一開門,我嚇一跳!”她把煙灰往小桌上的煙灰缸里彈了彈?!坝诿鞴饬锪锏卣驹陂T外,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我趕緊讓他進來,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下水道的臭味。我看這情形,心里明白了。他肯定是跟人偷情被抓,一路驚慌失措地逃跑。他全身又臟又臭,頭發(fā)上還滴著臭水。他要到衛(wèi)生間沖澡,我不讓他進。我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他看起來很無辜的樣子,說自己本來就在浴缸洗澡,洗著洗著覺得太累了就睡著了,后來一醒來就發(fā)現自己在下水道里,身上什么衣服都沒穿。幸好是晚上,沒人看見,他才一路跑回來的。你說這話誰信?”葛翠玲把抽完的煙頭往煙灰缸里摁熄,“我笑他謊編得實在太假,他說是真的。我問他女人叫什么名字,他忽然生氣了,對我吼說夠了,把我推到一邊,跑到浴室里去。我真想不到啊,他竟然真的是在推我?!?/p>
風有點大了起來,墻角發(fā)財樹亮綠的錘形葉片碰到墻面,發(fā)出輕輕的磕磕聲。葛翠玲起身把窗子給關上,客廳陷入沉寂之中。她又一次拿出一根煙來,給自己點上火,煙霧中她瞇起眼睛?!澳菐滋煳覀冇珠_始了冷戰(zhàn)。他很晚回來,我也不管他。飯也不做了,地也不掃了,沒意思,干什么都沒意思。他去上班后,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莫名其妙地就哭,哭得頭昏腦脹的。有一次我在沙發(fā)上哭著哭著睡著了,他把我抱起來走到臥室。我沒睜眼,但我知道是他。他身上的氣味兒我太熟悉了。我抱著他的脖子,看他,他也看我,他胡子拉碴的,頭發(fā)也亂蓬蓬的,我說你知道回來啊,他說這段時間真的是很忙,我不說話。他把我放在床上,給我蓋好被子。他要走開,我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他說他去做飯,我不讓他做。我就是要拉著他,不讓他走,不準他走。他就坐下來陪我說話,說什么都好。就是不準走。他說他的工程,他的項目,他的上司,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就那樣看著他。他就是以前的那個于明,一點都沒變嘛。他說話的語氣,他的手勢,他笑起來的樣子,沒有一點兒我不熟悉的。我說于明你回來吧,我不怪你。他說我不是回來了嗎。我伸手拍拍他的心口,說是這兒要回來啊。他說他不明白?!?/p>
葛翠玲把新抽完的煙頭摁到煙碟里,一下子用力過猛,煙碟翻倒在地,碎了。我趕緊起身去拿掃帚,葛翠玲說沒事沒事的,自己接過掃帚把碎片掃了起來,倒在垃圾桶里。收拾完后,她向我抱歉地笑了笑?!罢娌缓靡馑肌W罱恢倍济置_的。”我說沒事的?!坝诿髡f我是多長了五條腿五只手,老隨手碰倒這個打碎那個。他是對的。我靠他靠慣了,搞裝修啊,繳納水電費啊,修馬桶啊,都是他做的。他有一次開玩笑說除開還不會生孩子,什么都能做,”葛翠玲向我咧嘴笑笑,“你相信他還會織毛衣嗎?他織得比我好。當然后來升職忙起來,他就沒空做這些了。”
“那他之后有沒有出現像那次那樣的事情呢?”
葛翠玲摸了摸臉頰?!笆虑榈胶竺嬖絹碓狡婀至恕!彼D了頓,好像在想著選擇什么樣的詞語來表達好,“他好像不是在跟另外的女人廝混?!?/p>
“什么?”
“他一直說他在加班,我是不信的。有幾次我偷偷去過他公司,他真的是在加班,晚上也是正常回來。我想我是不是多疑了?”
“那天的事情怎么解釋呢?你難道真的相信他的話?”
“我也在納悶啊,這個事情是個結,我怎么也解不開。有一天我睡下了,他回來,我裝作睡著。我感覺他靠在門口看我,后來又進來把我的被子掖好,自己也上床睡了。他左邊翻翻右邊翻翻,好久才聽見他的呼嚕聲。睡到半夜,我突然醒過來,房間里非常安靜,我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是的,我沒聽到呼嚕聲了。我趕緊往他睡的地方看去,竟然是空的,但是他的睡衣睡褲還在!我氣得直哆嗦,他可真不嫌累的,又加班又偷情的,難怪看起來憔悴了不少。真是活該!天亮的時候,我又聽到敲門聲。我不理他,讓他敲去。他真的好意思!他敲門不見回應,又踢門,哐哐地響。我想樓上樓下還有老人小孩,忍著氣去開門。一開門,他就問我為什么不開門??此质浅嗌砺泱w的,我氣得火氣直冒,劈頭扇了他一個耳光。他捂著臉發(fā)愣。我不管他,自己去臥室把門反鎖不讓他進去?!?/p>
“你不是說他好像沒有跟別的女人……”
“是啊,事情就奇怪在這兒?!备鸫淞嵴酒饋?,去廚房把米給泡上,“待會兒再說這個。晚上就在這里吃飯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點兒菜,好久沒一起逛過了?!蔽艺f好。她從碗柜里拿出布袋,穿好衣服,我們便一起出門下樓。去菜市場的路上,要經過東關公園,七八只灰喜鵲在公園的水泥臺上蹦跳騰躍,不知是誰放了一盒水在那里,其中的一只邊喝邊警惕地抬頭左右顧盼。穿過公園,那里有一條林蔭小道,水杉、白楊、榆樹,籠成一片幽靜的空間。涼軟的風吹動樹根的草葉,光斑閃跳,馬路那邊細細碎碎的人語聲此刻也微茫了,肥碩的麻雀從路的這頭飛到那頭。
“我跟于明就是看中了這個公園,才決定在這兒買房的。到了晚上,我們可以天天在這兒散步,多好?!备鸫淞犭S手摸摸水杉的樹干,“可惜從來這里住后,一直都是我一個人來散步,于明根本沒有時間。”
我還是有點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說在于明身上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葛翠玲低頭拾起一枚水杉的羽狀復葉,在手中捻著。“他消失了幾次后,我就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讓他一次又一次去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有一天晚上,我假裝睡著,然后一直等著他再一次離開。他一躺在床上,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呼嚕聲挺大。我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他。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她跟我說的時候,臉上還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看見他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透明,他的頭發(fā)他的頭,還有他的手,本來應該有的顏色越來越淡,變得越來越像是透明的冰一樣,我驚訝得說不出來話,接著他開始蒸發(fā),他的頭,他的手,一點點不見了,他的睡衣也一點點癟了下來。前后不過一分鐘時間,他整個兒人就不見了!”
“等等等等,這是你親眼所見?”我問葛翠玲。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信的。”葛翠玲深呼了一口氣?!斑^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我的手和腳都不敢隨意亂動。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是很快我又確定我不是在做夢。他的睡衣睡褲都保留在他消失之前的位置,這個是真實的。我摸了摸睡衣,又摸了摸睡褲,心里突然非常害怕。但我想也許是我的幻覺。我又再一次等他回來。過了幾個小時,我就聽到樓道里上樓的聲音,我趕緊下床去開門。我看到他從樓梯口跑上來,捂著襠部,光著腳,抬頭見我在門口,看起來很尷尬。我還沒說話,他就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睡在前面巷子里的一顆樹下面了,幸好是天還沒亮,要不就丟死人了。我讓他進來趕緊把衣服穿上。他冷得直哆嗦,我又給他燒水喝。我想之前真是誤解他了。在他喝水的時候,我問他前幾次是不是也這樣,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每次都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等自己醒過來,就不在床上了。第一次是在下水道,第二次是西大街的報亭下面,第三次是在東關公園里,”葛翠玲指了指公園的花壇,“他說他那次醒過來,就是在這個壇邊。”
我走到花壇邊看了看,壇里栽著玉簪花和萱草,并無什么蹊蹺的地方,葛翠玲站在我身后說:“我給他做好早餐,讓他去上班。我還不敢確定事情的真假,事情實在太離奇了,我沒法一下子就搞明白。等他上班后,我去市場上買了個監(jiān)控攝像頭,回家在臥室里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安上。我要看看是不是我自己的錯覺。晚上他正常下班,吃完飯,收拾收拾,上上網,我們就睡覺了。我一宿沒睡,就等他再一次消失??墒悄谴嗡恢倍妓谖疫吷?,并沒有發(fā)生前一天的事情。天亮后等他去上班,我去看看監(jiān)控的顯示器,上面也沒有顯示任何奇怪的事情發(fā)生。我很懷疑前天自己是不是真在做夢。連續(xù)幾天,他都是正常下班,正常睡覺,正常起床,正常上班。我暗地里觀察他,都沒有發(fā)現什么奇怪的地方。看著沒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慢慢就放下心來。”
正說著,我們走到了菜市場。傍晚來買菜的人很多,我們擠進人群,買了些黃瓜、萵苣、小白菜、豆干,我提出我再去買點肉,聽葛翠玲說家里有很多就作罷了。拎著一袋子菜擠出菜市場,陽光已經移到了屋頂,空氣開始有了些涼意,烏鴉嘎的一聲從電線桿的頂上騰地飛起,尾羽一抹藍綠色金屬閃光,我們都嚇了一跳。商場的門口停滿了超市的手推車,大音量的喇叭吐出熱鬧的歌聲。“于明那一次就跑到這兒來了?!备鸫淞嵬虉鋈腴T的柱子邊指了指。
“哪一次?”
“就是裝上監(jiān)控攝像頭后?!?/p>
“你不是說沒事嗎?”
“我也以為沒事了,睡了幾天好覺。過了幾天,他晚上加班回來倒頭就睡,我也沒管他,就睡著了。到了凌晨五點鐘,我又聽到了敲門聲。開門一看,他又跟之前幾次一樣。我讓他趕快進來,問他這次是在哪兒,他就說是在這個商場的門口。等他上班后,我調開監(jiān)控視頻看,我還記得是凌晨二點零九分,又一次出現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場景——他消失不見了。晚上回來他一直在喝茶,我一看半茶缸都是茶葉。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害怕睡覺,一睡覺再一醒來赤身裸體地躺在街頭,這種感覺太可怕了。說著說著他哭了起來,我抱著他,讓他哭個夠。他瘦了好多,原來身上是有點肉的,現在摸上去感覺都能摸到骨架了。我很想讓他看他那個消失的視頻,可是又怕嚇到他。我想找出原因來,雖然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
回到葛翠玲的家后,煮飯擇菜,洗碗刷鍋,窗外的天空一點點暗淡了下來,一彎月牙低垂。樓下不知道哪里傳來貓的叫聲,喵——喵——突然來了個慌亂的變調,估計是被要停靠的車子嚇到,停頓了一會兒又開始傳來叫聲,喵——喵——像是嬰兒的哭聲。
“于明會不會做飯?”我在洗水池里洗菜,葛翠玲在給黃瓜刨皮。
“他可會做了!他會的菜真不少呢,燉的、煎的、炒的、爆的,樣樣都有兩手?!备鸫淞岚腰S瓜放在砧板上切?!熬驼f這切黃瓜,他叨叨叨一會兒就切好了,刀工比我好得太多。于明請假的那幾天,天天在家做飯炒菜,我就像個貴婦一樣,他都不讓我動手?!备鸫淞崽ь^沖我笑笑,把切好的黃瓜片堆在盤子里。
“他不是很忙嗎?怎么還有時間請假?”
“是啊,他覺得有點兒扛不下去了,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讓他很崩潰。請假的那幾天,我陪著他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上上下下都看了,除開一些小毛病,并沒有什么大礙。我們把這個消失的事情跟醫(yī)生說,醫(yī)生看我們就像看怪物似的,還建議我們去看精神科。那幾天,他強迫自己不睡覺,我也陪著他不睡覺。我們看電視看電影喝濃茶,為了防止突然消失,我們把窗戶的、門的每條縫隙都用布給堵上了,窗簾也拉上了。熬了一天一夜,熬得實在是受不了,我不知不覺又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房間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再去看他在不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打開燈一看,房間又是我一個人。我在臥室的每個角落找,在衛(wèi)生間里找,在浴缸里找,在客廳里找,在廚房找,我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沒有他的一點兒聲音。我打開大門去找,外面陽光亮得刺眼,人好多,車子也好多,我去他說過的那些醒來的地方找,公園的花壇,商場的門口,巷子里的垃圾桶,我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我很內疚自己睡著了,我喊得嗓子都啞了。有人問我是不是小孩丟了,問得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他。走回家的時候,我都想死??墒撬€會回來的,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還不能去死。我要回家等他?!?/p>
葛翠玲掌勺,我做下手。油在鍋里刺啦啦地響,蒜和生姜切得細細的,放了進去,蓬蓬的香氣溢了出來。黃瓜炒雞蛋,家常豆腐,下一道菜是魚香肉絲。葛翠玲打開冰箱,從下面的冷藏柜拿出一大塊冰凍的肉來,切下來一塊,又把剩下的放了回去。
“看你肉買了不少嘛?!?/p>
“是啊,于明喜歡吃肉,我就多買了些?!备鸫淞釋ξ倚π?,把切好的肉片倒入鍋里?!八貏e喜歡吃魚香肉絲,我就學會了這道菜。那次我不吃不喝,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等,大門不敢鎖,怕他進不來。他每次消失后,都是在幾個小時后就能回來,這次等了整整兩天兩夜,等得我快絕望了。我想著種種可能性,他可能掉進湖里淹死了,也可能在馬路上被碾死,甚至也有可能從樹上摔死,我腦海里一直想著他可能有的種種死法。我睡著了又醒過來,醒過來就叫他的名字,就到房間各個角落找,確定沒有他出現的痕跡我又坐在沙發(fā)上等。等我再醒過來時,我睡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我喊了一聲于明,有答應的聲音!我再喊了一聲于明,他拿著鍋鏟出現在臥室門口。我從來沒有那么興奮過,我尖叫著起床沖了過去抱住他。是真的。是真實的他,有血有肉的他。我緊緊緊緊地抱住他,不放手,我手捶他的背,摸他的臉,捏他的肩膀,都是真的。我還要吻他,深深地吸住他的舌頭,我恨不得把他整個兒吸到我的身體里去。他說好了好了,人不是又回來了嘛,再抱鍋里的菜都要糊掉了。我這才放開手。他做了一桌菜,最后一道菜就是魚香肉絲?!彼炎龊玫聂~香肉絲鏟在盤子里。“你嘗嘗,怎么樣?”她夾起了一塊肉絲送到我嘴邊,我吃了下去。“嗯,很嫩,有嚼頭。你的廚藝不差嘛。”
我們把桌子拉到客廳中間,葛翠玲搬來兩個凳子,我把菜和飯擺上,晚飯就開吃了。樓上傳來電視的聲音,大人小孩走路的聲音,窗外對面的居民樓家家都亮起了燈。葛翠玲往我碗里不斷夾菜,讓我多吃點兒。我說夠了夠了?!坝诿黠埩靠偸呛苄。形鐜У焦镜娘?,晚上回家打開飯盒一看還剩下一大半。那次他做飯,我們卻吃得底朝天,感覺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飯菜,吃得直打嗝才罷手。吃完后,我們躺在床上,我拉著他的手,好好地看他,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根本就不會有這些衣服。我問他,他說這次醒來,在一個山里。原來醒來的時候,都是在家附近,這次醒來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沿著山路走下去,來到一個山村,又不好問人,因為身上什么都沒穿。他偷了一家在外面豆場上曬的衣服穿上,再往山口走,走了好長時間碰到人,一問路,才知道這地方離我們這兒有幾十里地,他就這樣一路光著腳走了回來?!备鸫淞嵊檬直戎八_上都走出好幾個大水泡,腿上和手上都給劃傷了?!?/p>
“總是這樣也不是辦法啊?!蔽页酝暌煌腼?,葛翠玲要給我再加一碗,我搖搖手。
“是啊。我想了各種辦法,我抱著他睡覺,我讓他睡在密封性極好的睡袋里,有時候他睡著了我推醒他,都不行,我眼睜睜看他像是蒸汽一樣蒸發(fā)掉了。在他快消失的時候,我高聲叫他的名字,還是沒有用,他依舊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只好等待,我已經習慣了等待。有時候當天晚上他就回來了,有時候他隔了兩天遍體鱗傷地回來了,最長的時間是四天他才回到家來。問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有時候就在樓下的花壇,有時候又是在離我們這兒有一百多里的水庫邊上,最長的那次他都到了隔壁的省份去了,還有一次我接到派出所的電話,是隔壁的縣城派出所打來的,讓我去接人。我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地看看我,又看看地,身上穿著派出所警察給他的便衣。我們坐在回家的車上,心里絕望極了。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明看樣子都快神經崩潰了,我也差不多崩潰了。我們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貋砗螅У拇螖翟絹碓蕉?,導致曠工的日子也越來越多,由于他總是不去上班,公司把他開除了。”
樓上又傳來砰的一聲,我們相互看了看,沒有說話,接著是小孩的哭聲,我們又松了一口氣?!鞍?,這小孩,太好動了!”葛翠玲起身收拾碗筷,我也想幫忙,她讓我坐下來休息,自己端了碗筷去盥洗臺邊洗刷?!坝诿鳑]了工作,待在家里就數這小孩一天里哭了多少次。我讓他陪我去買買菜,他也不愿意動彈。他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嘆氣。有一次我受不了了,說你嘆個什么氣啊,天天在這兒坐著,不如再去找個工作。他一聽反倒高興了,說是啊,的確是天天在這兒坐著,哪兒都沒去。晚上也好好地睡在床上,沒有一醒來就在別的地方。他太害怕這種醒來的陌生感了??墒且恢贝诩依?,根本不是辦法。還有那么多的房貸,還有日常的花銷,哪一樣不要錢的?”樓上小孩的哭聲止息了,盥洗臺里的洗刷聲清晰了起來,葛翠玲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凈的布擦干,放在碗柜里。瓷碗相碰的聲音很是清脆。
“那他去找工作了嗎?”我裹了裹上衣,空氣漸漸有點涼了起來。
葛翠玲拿著抹布擦拭灶臺,放好砧板和菜刀。“找啊,跑招聘會,網上投簡歷,四處向熟人打聽有沒有新的工作機會。就業(yè)形勢比想象中的難多了,找了兩個星期都沒有找到。這兩個星期他又消失了兩次,不過都不遠,他很快又回來了。一回來就垮著臉,脾氣暴躁,站在客廳中央,不知道對著什么東西喊。”
“喊什么?”
“夠了!我受夠了!”葛翠玲模仿著于明的喊叫聲。“喊的時候,拳頭往空中打,像是在揍什么東西。我嚇死了,趕緊去拉他。他把我推到一邊,繼續(xù)喊夠了夠了我受夠了,他又往自己身上打,打自己的臉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胳膊,我不敢靠近,偷偷走到廚房那邊把菜刀鍋鏟都收起來。他打著打著,倒在地上,哭了起來。我過去抱著他。他就在我懷里哭,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一樣。他把自己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摸哪兒他都喊疼。我說沒事的沒事的,過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他說他等不到那一天了,他不知道下一次他又會在什么地方,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說你不是每次都能找回來嗎。他說不會每次都這么幸運的,總有一天他會找不回來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p>
葛翠玲說到這兒,聲音有些發(fā)抖,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客廳雪亮的燈光讓她的眼睛瞇了起來?!拔遗滤氩婚_,就偷偷把家里的菜刀、繩子,只要能致命的東西都收了起來,自己也一直陪著他;有時候他去上衛(wèi)生間,我不讓他關門,就是擔心他干傻事;窗子我也不敢打開,怕他跳下去……他只要一走動,我就心懸了起來,緊張得不得了。到最后,我自己都有點兒神經質了。他說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事的,我不會自殺的。我嘴上說好好好我不管,心里還是放不下,眼睛始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我那時候想,真恨不得和他變成一個人,這樣他哪怕突然消失了我也會跟過去的。那樣多好。”
我們一時之間無話。廚房收拾干凈了,葛翠玲又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煙抽了起來,煙頭的那一點紅一閃一閃的??纯词直?,已經晚上九點了,就起身向她告別。她要留我,我說再耽誤一會兒最后一班公交車就沒有了,她這才松口。走之前,她讓我等等,又一次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給我裝了一袋子肉,又塞了幾截灌腸進去,說這些都是市場上很難買到的,讓我?guī)Щ丶覈L嘗??此裏崆榈臉幼?,我不好拒絕,就接受了。她陪我下了樓,往小區(qū)門口走,走走又停了下來,像是在聽什么。
“你聽到有人叫我沒有?”
我看了看周遭,認真聽了聽,除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汽車的飛馳聲,并無其他的聲音?!皼]有啊?!?/p>
葛翠玲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可能是我的幻聽吧,這些天我一直老覺得于明在叫我,我轉身去找,什么都沒看見。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聽到他喊我,‘玲兒!玲兒!我轉身去看他,他是醒著的,他從頭到腳又一次變淡變透明,他扭頭盯著我看,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喊我的時候,我趕緊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在我手里一點點變輕變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玲兒!玲兒!他的嘴巴,他整個人慢慢地消散了。我又一次失去了他?!彼龂@了口氣,抬頭看看天。“嗯,看樣子不會下雨了。每回下雨,我就擔心他會被雨淋到,要是太陽太大,我又擔心他被曬到?!?/p>
“這次他消失了多長時間?”
“這次嗎?”葛翠玲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看看空中的某處,“到今天是第七天了?!?/p>
“怎么這么久?!要不要去公安局報警?”
“報過警了,讓我等消息?!?/p>
“反正你別急,他不是每次都會回來嗎?也許這次他去的地方很遠,他回來需要的時間比較長?!?/p>
“也許吧?!彼咽植宓娇诖铮聪蚯胺?,“也許他待會兒就回來了,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p>
到了小區(qū)門口,我讓她別送了,她說好,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離開。天氣真有些涼了,風吹過來,身子都有點兒微微發(fā)顫。透過梧桐的枝椏,彎彎的月亮懸掛在澄澈的天宇當中。葛翠玲給我的袋子拎在手里挺沉的,往公交站臺走的路上左右手換了好幾次,我想這些肉夠我吃好些天了。
鄧安慶,1984年生,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等兩部作品集,在各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多篇。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