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年,方小林死追謝梅的時候,時心娟和同學(xué)們一致認(rèn)為,他肯定沒戲??煞叫×植凰佬?,天天往謝梅的單位跑,在一個又一個黃昏,強(qiáng)烈要求送她回家,盡管被謝梅一次次回絕。謝梅嘴上說,我不直接回家,我還有其他事。謝梅心里說,就你這弱不禁風(fēng)的樣兒,我還操心你回家路上的安全呢。他堅持要把她送到車站。一個覺得車來太快了,一個覺得車來太慢了。他眼巴巴看著謝梅上車,還想來一個隔窗揮手,依依惜別,可謝梅頭也不回,擠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見了。他回家給謝梅寫信,囑咐她上車往里面走,抓好扶手,看護(hù)好自己的包,注意聽報站聲不要坐過了站,天太冷要多穿點衣服……寫著寫著,他自己都感到鼻腔處一陣發(fā)酸,相信謝梅看到這信一定會被打動。第二天他去郵局寄信,然后靜等兩天過去。這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和步驟,他正在和謝梅戀愛,沒錯。
謝梅拆開信瞅了一眼就往旁邊一扔。
方小林又苦心策劃國慶節(jié)請同學(xué)們到他家去玩,讓他媽提前做好、買好半成品。叫謝梅、時心娟幾個女生給大家張羅上桌。其實是想展示一下他家的優(yōu)越條件。世紀(jì)末普通居民都住得挺擁擠,最理想的住房也就是一家四五口住四五十平方的兩室一廳??煞叫×趾透改敢黄鹱≈鴮挸ǖ娜乙粡d。他哥哥姐姐分別在北京和美國工作,他從小是父母的寶貝疙瘩,落了個身體瘦弱,手不縛雞。當(dāng)然,或許是因為他天生體弱,又是老小,所以父母對他疼愛更多,長這么大連一根蔥都沒讓他剝過。他一定給父母偷偷指了謝梅,因為方爸方媽在眾多同學(xué)里,只對謝梅最熱情、最關(guān)照,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樣。夜里大家散伙的時候,方爸爸打電話給車隊,派車來只送謝梅一個人,當(dāng)然是方小林陪著。其他同學(xué)自行解決回家的問題,時心娟坐一個男同學(xué)的自行車走的。大家也都覺得應(yīng)當(dāng),本身方小林叫他們來,就是做陪襯的。雖然二人實在不合適,但大家還是希望謝梅能頭腦發(fā)昏或者心一軟,答應(yīng)他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謝梅既沒發(fā)昏也不心軟。不出三個月,方小林果然以明確的失敗而告終,他逼得謝梅直言相告:我們兩個只是同學(xué),其他的,無任何可能。
下一次聚會時,方小林悶悶不樂地喝酒。時心娟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拍拍他:“別難過了,叫我說你這失敗是注定的,誰都看得出來,你倆不合適?!边@話的意思也就是說,你配不上她,她看不上你。
還是國慶節(jié)那些同學(xué),只是少了謝梅。那時大家都年輕,多半沒有對象,精力旺盛,也就隔三岔五,隨便找個借口聚一下。這次聚的由頭是,大家專門安撫方小林,追述他的失敗。地點選在他們學(xué)校附近一個路邊小店。雖然畢業(yè)幾年了,馮老師也已經(jīng)退休,但大家一遇到什么重要事情,還是想回到這里相聚。吃烤肉,喝稠酒。由方小林買單。他在這一撥大專生同學(xué)里面,家庭條件最好,工作也安排得理想,又是為他的事而來,大家心安理得地吃他的喝他的。大冬天的,也都不知道冷。雞一嘴鴨一嘴地安慰他,無非是說,你沒啥好難過的,謝梅那樣的女生,就不是為你準(zhǔn)備的,只是偶爾在最后一學(xué)期跟你同桌而已,并不是所有同桌的你都有故事發(fā)生,你咋不說還跟時心娟坐過同桌呢。
方小林覺得身邊坐了個沉甸甸的大棉花包,倍感溫暖和安全,轉(zhuǎn)過臉來,迷迷瞪瞪看著時心娟,是啊,他跟時心娟還坐過一學(xué)期同桌呢。時心娟又拍了他兩下,算是安慰?!暗?,我陪你喝。”端起玻璃杯與他碰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她剛才只顧著跟對面人說笑,沒注意有人將新上來的一壺給她杯里添了,一仰脖,滾燙的稠酒倒進(jìn)自己嘴里,燒得從嗓子眼一路直下,熱辣辣地疼,眼里有了淚花。她扭開頭去,假裝看外面的夜景,嘴張開,大口吸入冷風(fēng),回過頭來,眼睛里亮晶晶的,而臉上呈現(xiàn)出微笑,裝作什么事都沒有。方小林張嘴說話,舌頭有點發(fā)硬。“你,有男朋友嗎?”“沒呢沒呢。”時心娟忍著疼痛說,就像是唱歌的人偷偷換氣,她又趁機(jī)大口吞下冷空氣,咽下去。方小林無望的眼神,直勾勾瞅她,意思很明確,就你了。借酒壯膽,一把摟過她。
那晚他將時心娟送回家。
方小林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就是瞎胡鬧。同學(xué)們再次預(yù)言,這次肯定還是沒戲。可方小林不管這些,受傷的人急于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何懼從一個錯誤走向另一個錯誤,他只將一腔真心獻(xiàn)給時心娟。從此,天天跑時心娟單位,每天晚上把她送到巷子口,一起出席同學(xué)聚會。大家一看,也行吧,雖然二人不般配,可還是希望方小林能認(rèn)真對待,畢竟也都不是外人,知根知底。
對于時心娟來說,天上掉下個林哥哥。雖然瘦弱了點,懦弱了點,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懂事啥也干不了,但他的家庭條件對于時心娟來說,那就是天堂和宮殿。時心娟與父母哥嫂弟弟一家七口住在城墻外邊的一個城中村,從曲里拐彎巷子進(jìn)去的兩間半平房里,吃水如廁都要走幾十米拐幾道彎。她的最大理想是,此生能住上個單元房。
過年,方小林提著大包小包的貴重禮品,像是跟誰賭氣似的,穿戴一新來到時心娟家里。兩人走在一起,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從坑凹不平的窄巷里穿過,方小林對于這片區(qū)域來說,像個天外來客,外星人新女婿。時心娟本來就細(xì)小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父母看到出手如此闊綽的女婿,再聯(lián)想到閨女說的他家里條件,更是歡喜。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丑人有天護(hù),這丫頭,算是撈著了。
可是,春節(jié)過后,鞭炮聲稀落,節(jié)日氣氛消散,方小林也漸漸冷靜下來,或者說從謝梅帶給他的傷痛中慢慢復(fù)元,不得已收回了他之前的決定。他好壞也是個參公單位的正式編制人員,父母是處級干部,畢竟不能找一個帶不出去的女朋友。再說,談戀愛這件事,實在是太具體太真切了,是要兩個人真刀實槍地相處,血肉相連地廝磨,并不只是提著禮物上她家門這么簡單,也并不是讓別人看到,兩人一起街上走走,向世界宣告你倆是一對就了事。方小林幾個月來,所能做的最親密舉動,就是把時心娟抱在自己懷里拍一拍,或者俯在她懷里,讓她那寬大厚實的胸脯把他細(xì)小的腦袋包圍起來取點溫暖。更深入更具體的接觸,他再也做不出來。有一次時心娟仰起頭來想把自己的嘴唇迎向他,他突然心里一煩,覺得生活欺騙了他。他扭開頭去,再次想起謝梅,眼里有了淚水,轉(zhuǎn)身自己往前走了,時心娟無聲跟在后面。兩人不再說話,也不拉手,一路無言走到她家巷子口。
方小林當(dāng)然沒有戲弄同學(xué)的意思,也談不上拋棄不拋棄,他年前當(dāng)機(jī)立斷和她好是真心,現(xiàn)在好不下去,也是真心。他從頭到尾只像個迷茫而無措的孩子,一會兒覺得唉唉就這樣吧她對我這么好,一會兒認(rèn)為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他終于滿懷愧疚與苦惱地逃離了時心娟的生活,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與同學(xué)們聯(lián)系,從此他自動從同學(xué)錄里刪除了自己。
時心娟要做的就是擦干眼淚,面對現(xiàn)實。外貌是女人的命運(yùn),一個長相滑落在及格線下的姑娘,一個與謝梅處在兩極的姑娘,從頭到尾,她在這件事里除了被動接受外,沒有任何主動權(quán)。她只是搪瓷廠的一個圖案設(shè)計員,而此時,單位也面臨倒閉,一個月拿一百二十元生活費(fèi),回家了。
禍不單行,說的就是當(dāng)年的她吧。黃昏時候,一個人沿著護(hù)城河散步。并非她有此高雅習(xí)慣,她只想一個人呆著,而家里,兩間半房子里都是人,左鄰右舍都是眼。家人都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都不敢開口提,于是那一個月前還是家里頭等大事、時時掛在嘴上的話題,突然寂寂無聲,再也無人提起。往事一風(fēng)吹,就沒了。失戀的痛苦還不在于只是面對內(nèi)心的疼痛,而是要對周圍世界有一個交代。冷不丁有個鄰居問,心娟,男朋友最近咋沒來?像掉下來一根刺狠狠扎在心上。她也不想讓家人那種閃爍的眼神在她身上瞄來瞄去,關(guān)切而詢問的目光看著她,欲言又止。于是她走出家門,到陌生人中間去,將自己隱藏起來。
春風(fēng)給環(huán)城公園里的花花草草發(fā)布了集結(jié)號,你開花了我吐蕾,你落紅了我綻綠,河邊再無閑草,誰也不愿沉默,爭先恐后傳遞春的消息,走近某一棵花樹時,濃烈的香氣撲面而來,如里是戀愛中的人,這芳香正當(dāng)其時,怎么開都是好,都是妙,都是蓬勃的愛情和欲望,都是美好生活的烘托與點綴,可斯人獨零落,花香也惱人,那丁香,滿樹滿枝,沉甸甸下墜,散發(fā)出大難來臨的濃香,更讓人心碎;那一樹海棠,開得有些不真實,似乎必有什么代價來贖她的美麗;看那玉蘭,上一周含苞欲放,松松滿滿似孩子的雙手拘著什么,手心定有貴重之物,小心呵護(hù)著,躲閃著,不叫你看。曾經(jīng)時心娟設(shè)計過一個藍(lán)色的中號搪瓷罐,像她一樣墩墩實實,很能盛東西,好多人家用它放白糖,廠里人叫它糖罐。寶石藍(lán)的底子,一朵碩大的,占去罐體一少半的白色玉蘭花,半開不開,有一個花瓣伸展出來,像一個張望和一句探詢。蓋子上,一個小小的花骨朵,跟那朵大玉蘭呼應(yīng)著。那時正值春天,她就是在這環(huán)城公園觀察玉蘭所得。現(xiàn)在她娘家床底下的一堆搪瓷物品里,還有幾只這樣的藍(lán)色糖罐,拿紙包著,嶄新如昨,那上面的玉蘭花,永遠(yuǎn)保持在最美好的狀態(tài)。這幾日,氣溫催升,樹上玉蘭再難矜持,她們紛紛炸裂,拼了一季夢想綻放,好像眼前有什么好事等待。卻不想迎來的是凋零。美景短暫,只十幾天?,F(xiàn)在謎底揭曉,掌中其實沒有什么,只是夢幻一般的時光而已,只是一股芳香,隨風(fēng)而去。也就是這半月光景,開花之時,人們知道她是玉蘭,花落之后,長出葉子,誰也不會注意那長著與別的綠葉沒有什么區(qū)別的樹,是玉蘭樹。啊,原來是空,色是空,美是空,歡愛是空,綻放與衰落,皆成空。
隔著城河望去,自己家所在,是一片破爛低矮的城中村,回家的路曲折而坑凹不平。村里的人,忙于生計,都沒有散步的習(xí)慣和精力,她也沒有,可現(xiàn)在她夜夜晚飯后出門,父母也不敢問,猜想著她是否又有了新對象,孩子想借了新的,忘了舊的,也好,那就去吧。有時候她一個人在城墻下走去好遠(yuǎn),從東面走到南面。哎呀,往南這條路,是去往方小林家的。她跺跺腳,往回走。在惱人的春色里,在次第迎來的各種花開中,她哀哀告訴自己,愛情沒了,工作也沒了,這真是人生的最低谷啊。可內(nèi)心亮光一閃,有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已經(jīng)最壞了,還能壞到什么程度呢?只能是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二十年后的今天,手機(jī)微信的朋友圈里,各種各樣的心靈雞湯一罐一罐,排隊發(fā)布,她覺得都是她當(dāng)年在那個春天里預(yù)訂的。
沒有傳奇,沒有浪漫,沒有引誘,也沒有覬覦,有的只是平凡而堅硬的現(xiàn)實。時心娟,除了在那個春天短暫憂傷,實在沒有太多精力與情調(diào)去傷春悲秋。她從方小林匆忙搭建又突然坍塌的海市蜃樓中走出,回到平庸無奈的日子中。她要去找工作,她起碼有個大專學(xué)歷,還算是從事藝術(shù)的小知識分子,就不能再找一個辦公室文員之類的工作嗎?
卻不想找工作也像找對象一樣,對相貌總有要求,當(dāng)然人家不說出口,只是在心里掌握著一個標(biāo)準(zhǔn),一眼看去,你在標(biāo)尺之下,那各式各樣的桌子后面,基本是同樣的回復(fù),我們再考慮一下,你回去等電話吧??稍贌o電話打來,好像人們要用沉默告訴她,她不配進(jìn)入那些漂亮的寫字樓工作。
一次又一次,拉一拉衣服,整一整頭發(fā),她包裹著潰瘍般的心痛與失望,惴惴不安,強(qiáng)顏歡笑,進(jìn)入一些堂皇的辦公室,懷著尖銳的嫉妒與強(qiáng)勁的不甘,謹(jǐn)小慎微地坐著,看著別人的臉色極力輕聲慢語,強(qiáng)調(diào)自己曾經(jīng)的圖案設(shè)計員身份。辦公室常有鐵皮柜,棱角分明,無任何溫情,還有黑色人造革沙發(fā),方方正正,不給她任何別的色彩。她如置身荒漠,健壯的身子渺小如塵埃一樣小草一般。
憂傷是生命的重力,讓你下沉,下沉,沉到海底,默默無聲,除了等待和忍耐你別無出路。她激勵自己,無師自通地與二十年后的雞湯們遙相呼應(yīng)。
最后,她在一個超市的庫房落腳。嗯,也好,我的角色就是一個中轉(zhuǎn)站、歇腳處,貨物在此處暫時存放,一旦好銷,就從這里離開。
二
三年后,時心娟與一個單位瀕臨停產(chǎn),有活了去干,沒活了在家閑著的工人結(jié)婚,此人外觀倒是跟方小林挺像,可家里條件差之千里。兄妹四個,除了嫁走那個,都沒有自己的住房,哥嫂與老媽一起擠在老式樓房的兩室一廳里,他睡在老媽房間的陽臺上。二人結(jié)婚,只好在附近的城中村租房。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能嫁這樣的男人,可這世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姑娘總是要出嫁的,哪怕嫁個傻子、混蛋,否則世人不饒過你,要不屈不撓用介紹對象來羞辱你、審問你。她做著簡單的結(jié)婚準(zhǔn)備時,常常想起方小林提著上千塊錢的東西,就像提著菜市場買回十塊錢的菜那樣隨意,來到她家里,給她哥的孩子掏出一個紅包,客人走后打開一看,二百元,相當(dāng)于她半個月的工資,嫂子高興得喜眉笑眼。唉,那眼看到手的優(yōu)越生活,飛走了。一只鳳凰,受了點小傷,擦破點小皮,明知這里不是梧桐,也暫且在她的枝頭停留一下,歇息一會兒,之后又決絕地展翅而去。飛鳥可以選擇樹枝,而樹枝沒有選擇權(quán)。本不屬于她的,想也沒用了。而現(xiàn)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房子找得離婆婆家近些,休息日可以回去蹭飯,能省一點是一點。將來有了孩子,婆婆幫著照看,來回接送方便。
剛結(jié)婚沒兩年,丈夫單位徹底歇業(yè),廠房都出租搞超市了,他四處找活干。
最讓她備受打擊也最匪夷所思的是,女兒五歲的時候,丈夫竟然紅杏出墻,枝頭伸進(jìn)了對門女人家里。那女人來路不明,一個人帶著個孩子生活。時心娟氣得手腳發(fā)麻,你一個下崗工人,吃了上頓愁下頓,竟然也玩起了婚外戀,憑什么憑什么?你跟女人出去,連場電影都看不起,你丟不丟人?噢不,可能也就不用出去看電影逛大街,不需要啊,他們就地取材,直接在家里就戀上了,這多方便,不花一分錢。
大鬧一場,必須的。鬧著時她想,潑婦就是這樣煉成的。家里就那么點地方,加上對門女人家,也就是兩間房子,她可勁砸,可勁扔,可勁撕扯踢打,天地也還是小,讓她施展不開,女英雄無用武之地,壯闊的胸脯起伏不止,兩個女人頭發(fā)揪扯成兩團(tuán)亂麻,嚇得兩個孩子抱著各自媽媽的腿哭喊,幾聲慘叫撕碎了她的心,喚醒她母性的仁慈,潑婦停下手來,立地成佛,給自己孩子擦干眼淚,帶著出門而去。
扯著孩子的手在路邊走啊走啊,孩子累了,抱起來走,都累了,坐路邊歇歇,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別信影視劇里那些,遇到傷心事痛苦事,跑去喝咖啡,酗酒,瘋狂跳舞,那不得錢?再者說了,誰盛怒之下沖出家門還記著拿錢包拿鑰匙呢?還穿戴整齊打扮一新呢?沒錢的人,生了氣就是這樣大街小巷走啊走,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時心娟母女在街頭迷茫無處去。春天設(shè)下騙局,看起來暖了暖了,突然就會風(fēng)雨大作,氣溫驟降。上午陽光明媚春風(fēng)沉醉,下午就可能刮起冷風(fēng),伴有沙塵暴。此時,風(fēng)沙吹啊吹,眼淚流啊流,樹葉子塑料袋撲打到頭上身上,嘴巴里都有細(xì)沙,和咬碎的牙齒一起在嘴里刺拉拉的,意識瘋狂而迷亂,總想迎著汽車燈光而去,又不斷提醒自己,看好,別讓車軋死,為對狗男女死了我不值,我得為孩子著想。孩子累了餓了,拉著她手,眼巴巴瞅她,一聲聲叫媽媽,可她身無分文。站在一個污水遍地的小街十字路口,夜色中回過神來,四處看看,辨認(rèn)方位,離自己家,離娘家,都有距離。倒是離馮老師家近了,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來到馮老師家樓下,給商店店主說好話,她是這樓上馮老師的學(xué)生,讓他給借十塊錢,付了出租車費(fèi)。
坐在馮老師家沙發(fā)上,將孩子抱在懷里,痛快哭訴一番。馮老師當(dāng)然是勸她冷靜,為了孩子多考慮,鬧兩下算了。她拿著馮老師借的一百塊錢,下樓交給店主,找回九十,彌補(bǔ)了影視劇里的漏洞。這場矛盾大爆發(fā)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她和孩子坐在肯德基店里,給女兒要了她愛吃的東西,女兒吃,她看。不再是從前的舍不得,而是真的吃不下。女兒用小勺挖一點土豆泥,抹進(jìn)嘴里,幸福地看她一眼,覺得今天這場驚嚇,是值得的。她給女兒說,一會兒我們還打車,回姥姥家。女兒忘記了黃昏那場風(fēng)暴,開心起來。
按她的脾氣,決意要揮刀砍斷自家爛杏枝,扔給那女人拉屁倒,她帶著孩子過日子,離婚的人千千萬,不也都過了。紅杏打落一地,踩得稀巴爛,美好偷情的后果很不堪,身心疲憊的丈夫百般哀求,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吧看在孩子份上,他死活不去辦離婚手續(xù)??蛇@樣天天對門住著,進(jìn)進(jìn)出出與那女人打照面,丈夫肯定是脫身不利,她見了那女人也不舒服,想到二人趁她上班不在家時,很有可能在她的床上茍合,她立馬頭皮發(fā)麻,頭發(fā)根根豎起。他們嘴上說斷,就能斷得了嗎?這門對門的,暗度陳倉也太容易了吧。
搬家!從公婆家西邊兩站地,搬到南邊兩站地。找了個大點的房子,房租貴了一些,置辦東西,又要花錢,女兒上幼兒園遠(yuǎn)了一點,還有那天打架摔壞的東西,里外里一算,丈夫這場婚外戀,讓她家凈賠兩千元,還增加了今后的生活成本。少不得又將他痛罵一頓。那人縮在被子里,把自己變成一只大蝦,任她罵任她踢,絕不還口。
那天打鬧中,把蜂窩煤爐子摔壞了,側(cè)面漏風(fēng),冬天取暖不安全,會煤氣中毒。到市場上看了,那種功能齊全,帶小水箱充當(dāng)暖氣的,要二百多。暫且舍不得買。丈夫用一塊小鐵皮敲彎了,用鐵絲綁在破口處,當(dāng)個補(bǔ)丁。
女兒從幼兒園接出來,要吃蜂蜜小面包,她領(lǐng)著她,穿過一片平房到西邊市場去買。在一排房子的西頭,一戶人家的爐子放在外面,挺新的,發(fā)著黑色亮光,帶提手。上面放一把鋁壺,可能是主人家剛生著火,放在外面散煤煙。
她領(lǐng)女兒到面包作坊門口,兩塊錢稱了幾個小面包,叫女兒站在那里吃著,給老板說,幫我看下孩子,我忘了個東西,回去取一下,幾分鐘就來。
那時還沒有霧霾這個名詞,可它年年冬天如期光臨。五點多天就黑了。路過的窗子里亮起燈光,人們沿著奇奇怪怪的路線,從自己謀求飯碗之處,提著拖著帶著,螞蟻般回到屬于自己的燈光里,一點點營建生活,而她的生活,正在修補(bǔ)之中,她對丈夫的懲罰是,不許他碰她。怎么著也得堅持一段時間,豁出去自己半年不過夫妻生活。
她匆忙走回到那個平房門前,小爐子還在,就像一直等待她回頭,一身污垢的鋁壺在上面靜靜坐著,開始泛起吱吱的響聲。門縫里有燈光泄出,她側(cè)耳聽聽,有電視聲。心咚咚直跳,彎腰將爐門封住,輕輕將壺掂下來,放到地上,拿起地下的小圓鐵蓋蓋上爐口,提起爐子,撒腿就跑。只一分鐘,來到面包作坊門口,向女兒招手。她一手提著爐子,一手拉著女兒,快步往家里走去。左手里女兒的小手溫?zé)崛彳?,右手被爐子烘烤著,是獲取的踏實與溫暖。
“媽媽,哪來的爐子?”女兒問。就要湊過來伸手摸?!皠e動,燙!”她看著前方,口氣兇狠地說:“撿的?!彼男?,狂跳之后,有了一點點勝利的喜悅與平衡,暫時不再氣惱地問,憑什么憑什么吃虧的總是我。這是哪個好心人家,參與了她對生活的修補(bǔ),向她全套饋贈這新爐子,竟然連爐蓋都放在外面。她知道女兒下面還有話問。誰會把一個正在著著火的爐子扔了不要呢?所以她口氣嚴(yán)厲,像刀一樣砍斷她下面的話。女兒眨巴著跟她相似的細(xì)眼睛,小小的心里充滿了疑惑。
回到家,她給這爐子里換了新煤,將那個破爐子扔到門外,也不對丈夫解釋爐子的來厲。這一階段,犯罪的人正在自覺服刑,時時看她臉色,不敢多問,不能多說,處處討好她,以盡快結(jié)束刑期,夜里重回她的被窩。
熬了幾年,哥嫂終于有了房子,搬出婆婆家,她和丈夫住了回去。她給衛(wèi)生間安了個鐵皮桶的燒水器,冬天燒一箱熱水夠一個人洗澡,這樣不用再每周帶著孩子拖拖拉拉去公用澡堂了。孩子小時候,冬天去大浴池洗澡,拿個大塑料盆,爭搶水龍頭,孩子被摁著坐進(jìn)去,嫌水熱,悶得哇哇哭。連嚇唬帶吵鬧,打仗一樣急急忙忙洗好出來。穿衣間里熱氣蒸騰,孩子站在長椅上,擦過的紅通通的小身子還是潮濕,圖省事,將秋褲與棉褲套在一起,想一次穿上,卻不是那么容易,伸一下穿不利索,再拽一下還穿不上,秋褲纏在小腿上,扭著不肯上去。啪,給小屁股上打一巴掌,聲音脆響。孩子咬住嘴唇,不敢吭聲。
常常想起那個鏡頭,心里難受。自從女兒上小學(xué)后,她就告訴自己,再不能打了,自己無能,各種煩惱與憤懣,不該向孩子轉(zhuǎn)嫁。
婆婆中風(fēng)了一次,搶救過來,落下半身不遂,拖拖拉拉能走幾步,湊合自理。兩對哥嫂好像是經(jīng)過了商量,來找他夫妻倆說,這樣吧,我們也都有自己的房了,老太太這個房子,將來給你們,條件是,你倆伺候她到最終,她每月的低保,你們也領(lǐng)了,今后住院看病的錢,大家分?jǐn)?,看這樣行不行?時心娟一想,不行又能怎樣呢,養(yǎng)活老人,本是天經(jīng)地義,還能落一套房子,挺劃算的事,都快八十了,她總不能再活十年吧?
從此她的生活被栓在病床前,除了上班就是家里。永遠(yuǎn)有洗不完的東西,永遠(yuǎn)有做不完的活,在家里走來走去,有時候累得腳底板疼,恨不得長出四只手來。
夏季兩三天一次,其余季節(jié)每周一次,用那個鐵皮桶燒了熱水,夫妻倆把婆婆扶到廁所,坐小凳子上,沖洗一下,盡量讓家里沒有難聞的氣味。婆婆的女兒也常?;貋?,照看一天半天,讓時心娟歇一歇。
偶爾路過那個堂皇的機(jī)關(guān)大門,看看綠樹掩映下的辦公樓和家屬區(qū),想起她幾次出入這個院子,成為那套三室一廳的座上賓。如果她與方小林結(jié)了婚,那她會容忍他的一切,任性啊,懶惰啊,自私不成熟啊。一個帶給她安逸生活的男人,將她引入另一個階層的人,她理當(dāng)寬容。她的胸懷,容得下一切??僧吘梗瑑扇藟焊筒皇且粋€世界的人,只不過湊巧同學(xué)、同桌了,在那么一個意外事件中,由于他的脆弱,有了那么一點交集。她的人生與一場富貴失之交臂。
三
他們當(dāng)年的班主任馮老師,是個充滿愛心的女人,常常自己掏錢資助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將同學(xué)們的心聚攏在一起。畢業(yè)之前,大家相約,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馮老師,每年春節(jié),要來給她拜年。二十多年來,拜年隊伍時大時小,少至三五個,多至十來人,從未斷過。馮老師那里,就成了同學(xué)們的信息集散地。據(jù)說方小林后來的婚姻也并不幸福,他逃離時心娟后,與另一個女孩閃電結(jié)婚。謝梅傷了他的心,他傷了時心娟的心,之后他的兩次“戀愛”都好像是在使性子,要做給誰人看?;楹蟛虐l(fā)現(xiàn),那女孩子跟他結(jié)婚,也是賭氣的結(jié)果,是被人傷害后臨時找他替補(bǔ)。兩個這樣的人,自然是不和,幾乎每季度鬧一次離婚,湊合幾年后,真離了,好在沒有孩子。而謝梅的丈夫自己成立公司,每天在外面忙,忙著忙著,忙出了別的成果。公司一個女職員找上門來,請她讓出位置。謝梅說,她的位置就在這個家里,寸土不讓,她趕丈夫出門,干脆利索辦了離婚,她和兒子過日子已經(jīng)十來年了。各忙自己的煩心事,或者是見了老師同學(xué)沒辦法交代,方小林和謝梅也從同學(xué)聚會中消失了。時心娟是個熱鬧人,其實很想?yún)⒓用磕暌淮蔚耐瑢W(xué)聚會,無奈家里有個病婆婆拖著,總是走不開,再加上自身經(jīng)濟(jì)條件太有限,自感跟同學(xué)們玩不到一處,便有一回沒一回地出現(xiàn)。
這兩年,她又是很積極地參加這每年一聚了。她知道常借著來看馮老師而聚會的那些人,有在政府機(jī)關(guān)的,有在電視臺的,有自己做生意的,有在家專職帶孩子有錢又有閑的主婦,有國企里的小管事。只有混得好的人,才愛張羅同學(xué)聚會,為的是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好日子,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而謝梅,前幾年從學(xué)校調(diào)到了教育局,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要害部門的副處。謝梅回歸春節(jié)聚會,只有兩三年時間,前年第一次來的時候,大概向馮老師匯報了她的生活現(xiàn)狀。馮老師很積極地要給她介紹對象,謝梅回絕得挺干脆:“算了,我覺得這樣跟兒子過,挺好的。之前別人給介紹過幾個,都不滿意,覺得沒啥意思,我又不靠男人養(yǎng)活?!彼Z氣里,一幅不服輸?shù)膭倧?qiáng)樣,好像她一個人就能把乾坤世界完全打理好。
時心娟的女兒,馬上升高中,將來考大學(xué),或許都需要謝梅幫忙。女兒在一所普通中學(xué),學(xué)習(xí)成績中等。六大名校的高中,想都不要想,女兒成績根本夠不著,再說那些學(xué)?;驹谀辖迹x她家也太遠(yuǎn)。她家附近三站地,有一個大企業(yè)的子弟學(xué)校,綜合實力排名全市二十左右,屬二類高中,這幾年也面向社會招收生源了,算是附近最好的學(xué)校,一直是女兒心中的目標(biāo)。
步入中年的時心娟,粗質(zhì)生活的堅硬堆砌和完全沒有新意的光陰,緩慢而堅定,像吹氣球般將她本已寬厚的身軀吹成了這般無法收攏的廣闊局面。雖然她年輕時也胖,但姑娘家,還可說成豐滿、健康,人到中年,胖就是胖,再沒有其它好聽點的詞可以掩護(hù)。臉上五官及身體器官均呈下垂?fàn)顟B(tài),好像是一件又一件失望的事情將它們往下墜著。胸前全部是乳房的領(lǐng)地,浩浩蕩蕩盤踞在那里,坐著時,將要抵達(dá)腹部。
與方小林談戀愛的那幾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富足悠閑的時光。方小林的錢包里,總有一小沓錢,想要什么,就能去買來。如今在她天經(jīng)地義的粗礪生活之中,那段記憶像是寶藏,供她無盡開采、回望。既然這才是我的生活,那就該安心和滿足。
娘家所在的城中村,面臨拆遷,聽說要建一個西北地區(qū)最大的文化藝術(shù)商業(yè)區(qū)。之前她的單位,就是馬路對面的搪瓷廠。二十年前,塑料產(chǎn)品以各種優(yōu)勢占領(lǐng)市場,搪瓷慢慢退出人們的生活,廠子經(jīng)營不下去,宣告破產(chǎn)。給每個職工發(fā)了各式各樣的搪瓷盆搪瓷缸搪瓷碗搪瓷盤,大家散伙了事。廠區(qū)在閑置一年后,一些雄心壯志的藝術(shù)家將它們租了下來,廠房作藝術(shù)區(qū)、倉庫,辦公室改為工作室、畫室,有點模仿北京798的意思?,F(xiàn)在,藝術(shù)區(qū)擴(kuò)張得越來越大,字畫、古玩也有所經(jīng)營,有人看到這里面的商機(jī),想將馬路對面她們村一起經(jīng)營。
娘家媽給她打電話:“要拆遷了,我和你爸得到別地兒租房住,過渡兩年,肯定是揀小的租。你那些盆盆碗碗咋辦呀?死沉,用也用不完,扔了還可惜?!?/p>
揀一個休息日,一大早,她和丈夫借個三輪車,去娘家把她那些搪瓷家伙們運(yùn)走。她看著這些東西,每一個上面都墊著軟軟的紙,紙上包裹了十多年的灰塵,稍微剝開來看,锃新如初,真是親切。想起她二十年前的青春時光。爐火旺盛的車間,光艷四射的噴花,上色,一千二百度的烈火焚燒,鋼鐵和無機(jī)玻璃獲得新生,變成各種形態(tài)、各樣色釉。運(yùn)送帶上的盆呀,罐呀,一個一個像聽話的孩子,挺胸疊肚,氣宇軒昂,排著隊緩緩出來,興致勃勃地向她致意。她曾經(jīng)站在那運(yùn)送帶邊上,看她那個藍(lán)色罐上的白色玉蘭花,芬芳吐蕊的姿容,一片赤誠,逐漸走向溫涼。
丈夫騎著,她坐在后邊車梆上。穿過小巷,向東一拐,走不動了。
“唉呀,咋忘了,今天初一,八仙庵有會,鉆到這里了。”往回走吧,有點不甘心,只好這樣慢慢隨著人流涌動。
“這碗咋賣?”有人問。
“十塊。”時心娟說。丈夫停了下來。
“便宜點嘛?!蹦侨苏f。
“正宗駱駝牌搪瓷,你看看,啥品種都有,厚度、工藝、色彩、質(zhì)量,沒一點麻達(dá),都是嚴(yán)格檢驗的,連邊釉都嚴(yán)絲合縫?!彼闷鹨粋€碗叫那人看?!斑@是邊釉你知道不?臉盆里這牡丹花,叫飾花釉。”那人有點驚異,從專業(yè)上說不過他,也沒必要知道,只一個勁說,“便宜點嘛?!眲偛胖皇请S口說了十塊,其實她也不知這一個碗現(xiàn)如今值多少錢?!俺尚囊藟K錢一個?!?/p>
“十五塊錢拿倆!”那人說著,就開始挑了。
“拿拿拿,見錢就賣?!闭煞蛘f。
那人撇下十五塊錢,拿倆碗走了。夫妻倆對視一笑,擠眼努嘴,停在路邊上。一會兒又過來倆人,問,碗咋賣。“十五一個。”時心娟心疼剛才十五塊倆兒賣出去的。
“便宜點嘛?!倍苏f,“十塊。”
“十塊買不了。正宗駱駝牌搪瓷,你看看,啥品種都有,厚度、工藝、色彩、質(zhì)量,沒一點麻達(dá),都是嚴(yán)格檢驗的,連邊釉都嚴(yán)絲全縫。”她迅速拾起專業(yè)知識,“當(dāng)年搪瓷廠的正品,現(xiàn)在你沒地兒找去?!?/p>
“唉呀啥嘛,說得那么了不起,不還倒閉了嘛,它不就是個碗嘛,便宜點便宜點,我倆一人買倆。這種碗,家里還都離不了,不怕打不怕燙,調(diào)個涼菜,夏天放個糖腌西紅柿,還怪美?!薄熬褪蔷褪?,我家那個,用了幾十年,都不圓了,釉子磕得豁豁拉拉的,里面的鐵都露出來了。”
“里面那不是鐵,是鋼,鐵生銹鋼不生銹。成心要了,二十五塊錢倆。”她痛下決心的樣子。
“十塊一個,我倆一人拿倆?!?/p>
“拿拿拿,見錢就賣。”丈夫說。
二人扔下四十塊錢,拿碗走了。
干脆,三輪車找個地方駐扎下來,揭開最上面一層覆蓋的紙,塵封二十年的往事完全展現(xiàn)出來,玉蘭依然飽滿潔白,牡丹還是碩大鮮紅,喜字那么憨態(tài)可拘,它們好像昨天才印上去的。
問來問去,買碗的人多,相遇了各種砍價,時心娟迅速摸準(zhǔn)買主心理,軟磨硬泡,堅守底線,碗和盤子十塊錢一個再不能低。三十五塊錢賣出一個洗臉盆。她明白搪瓷廠為啥倒閉了,現(xiàn)在塑料制品價格低廉,一次成型,哪像搪瓷一樣,需要諸多工序,技術(shù)還有難度,成本也太高,可搪瓷有它的好處,無奈現(xiàn)代人不理解,他們只要物美價廉。滯留一個多小時,兜里多了一百八十塊錢,趕快回家給娃做飯。
十五的時候,讓丈夫騎上自行車,搪瓷們大的里面裝小的,每個中間墊了報紙,紙箱子里小心放好,帶到八仙庵會上去賣。中午過后,拿回來不到二百塊錢。時心娟怪他賣的價低,說,“下次初一,我倒個班,一起去,不能叫你把東西賤賣了。”
“咋叫個賤賣?你那都是要扔的東西,多少換倆錢,不錯咧?!?/p>
倆人一起去趕了幾次會,搪瓷家伙們換回了將近兩千塊錢,每一樣剩下兩三個,時心娟舍不得賣了,留在家里做紀(jì)念。
她所在的超市門口修地鐵,用鐵皮圍了個亂七八糟,顧客不好停車,甚至連門都找不著,七繞八拐像走迷宮一樣,超市經(jīng)營嚴(yán)重受損,職工每月工資下浮五百。立時什么都吃緊,花錢的地方突然多了,每一樣都讓人著惱,專揀你的薄弱環(huán)節(jié)進(jìn)攻。人也煩躁起來,走到路上看到每個人都是可厭,整個世界都與她作對,每件事說來說去都針對于她沒有錢這個現(xiàn)實。偏偏爸爸打來電話,說他手機(jī)欠費(fèi)打不出去了,她沒好氣地說,沒費(fèi)交費(fèi)呀。爸爸說,你給我交一下吧。她立時想發(fā)作,你的錢哪去了?你要兩個兒子干什么?忍了忍說,好好,我給你交。她知道爸爸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她開口,一定是他和媽攢的錢都交了房款,或許還不夠,又借了債的,現(xiàn)在他們在外面租房住,沒有個手機(jī),也不行。
包里只有二百塊錢,計劃著交五十就行,電話開通先用著,過幾天手頭寬裕了再交。哼,手頭啥時寬裕過呢?怎么身邊總是缺錢的人。去交費(fèi)處一查,已經(jīng)欠費(fèi)46.8元,算了,交一百吧。剩下薄拉拉一張錢,包里放著?;丶乙娪推孔永镏挥卸干畹挠?。炒菜少倒點吧,多撐幾天。女兒放學(xué)回家,說學(xué)校明天要交三百塊補(bǔ)課費(fèi),還有啊,衛(wèi)生巾用完了,這兩天得趕快去買。時心娟惡狠狠說,好好好,明天到我們超市給你買。學(xué)校錢后天交行嗎?我明天得去銀行取呀。
她打電話給謝梅。女兒從小體胖,活動不靈敏,體育總是不及格。她有個同事,孩子去年中考時,花了兩千元,體育分直接寫了四十九。同事給她說,你一定要提前做工作,事實證明,兩千塊花得值,孩子一下多出十幾分,起大作用。有一個重點中學(xué),就這樣做了工作,全校成績前一百名的孩子,體育全部五十分。要是這樣,說不定女兒就能夠著上那個二類高中。否則以女兒的成績,如果差了三五分,人家就敢問你多要幾萬塊錢。
作為教育局的一位工作人員,謝梅坦率承認(rèn),是有這么回事,每年都是這么搞的,可是,“據(jù)說明年情況有變,八項規(guī)定以后,啥都嚴(yán)了。之前只要花兩千塊錢,體育分穩(wěn)在四十八以上?,F(xiàn)在,可能不敢那么弄了。我問問吧,過幾天,你再催我下,事情多,害怕忘了”。
幾天后,她發(fā)微信,問情況怎么樣了。謝梅給她一個電話,讓她跟區(qū)上教育局一位張主任保持聯(lián)系,明年情況怎么弄,現(xiàn)在大家都在觀望,一有新情況他會告訴你。
她想,最保險的辦法應(yīng)該是去見見這位張主任,否則,打電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人家沒什么印象。要是謝梅能帶自己去,把自己介紹給這位張主任,那就好了,謝梅算是他的上級,他會不會重視一些呢。
“謝梅,你那天給我號碼后,我還一直沒有聯(lián)系那個張主任,我是這樣想的呵,一是時間還早,再一個呢,人家完全不認(rèn)識我,我一個人去,是不是顯得冒昧,我這人呢,到場面上也不太會說話……”她現(xiàn)在的樣子,其實挺會說話,舌體整個后退半厘米,以示謙卑,也找好后座力,保護(hù)自己,舌尖在口腔里懸了空,像是毛衣針般飛快而輕盈地打結(jié),羅織,提前置辦好豐盛的客套話及精美的鋪墊,不得已把自己從笨嘴拙腮的婦人變作一個場面上的玲瓏者,遣詞造句,步步為營,要在電話接通的一分鐘內(nèi)編織出最美的花朵手捧給對方,也或者是趕快將難題拋給她,解脫了自己的尷尬。從沒有這樣跟謝梅說過話,人不求人一般高,你漂亮怎么,你有錢怎么,我不稀罕,可眼下有求于人,只好放低了身段?!岸隳?,見的世面多,知道話該咋說,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陪我去?”她這一番急急而無奈的表白,顯得急溜跟頭,一路踉蹌,不容分說給對方頭上戴了個二尺五的高帽子,讓對方都有點難為情了,同學(xué)之間向來都是直來直去,哪里用過這種口氣呢?本是要拒絕她的,也應(yīng)該拒絕的,卻突然找不出說詞,伶牙俐齒的謝梅竟然在電話里沉默了,也或者不忍心。有那么三四秒,雙方都挺難堪,彼此明白她的夸獎其實不是夸獎,而是一種俘獲和加碼,時心娟覺得羞愧。對方是冰雪聰明的女人,有受辱的感覺,一時找不到更好的借口,竟然理屈詞窮,只好牙一咬心一狠,挺干脆地說:“我沒時間,而且現(xiàn)在這種時候,太敏感了,還是你自己去吧,我已經(jīng)給你牽上線了呀?!?/p>
“那,好吧?!彼蟠蟮厥?,但又明白,她的要求本就過分,“等我去后,有什么情況及時跟你說,啊?!?/p>
她總還是下不了去見人家的決心。誰都知道,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去。再說,她的形象……到了人家機(jī)關(guān)里,讓人看了不見得想幫你。
今年過年,她挺想?yún)⒓咏o馮老師拜年的活動,想見到謝梅,當(dāng)面再叮嚀一下。
四
她上午和女兒出門時說,午后就回去的。那時她還一直在猶豫中,到底要不要參加這個聚會。好幾年沒有見面,她也挺想大家。馮老師怎么樣了,謝梅怎么樣了,她很想知道,聽說最近幾年不去馮老師那里,而是每年輪換去一個同學(xué)家,誰家住上新房去誰家。大家先到馮老師家,拜年禮品放下,稍事停留,就把她接走。幾乎每個同學(xué)都開上車了。她既沒有車,也不能給大家說,明年到我家。根據(jù)她的性格,很想那么說的,可是不行,條件完全不具備。她想跟同學(xué)們再續(xù)上交往,他們路子廣,辦事方便,將來孩子上學(xué),老人住院,侄子侄女找工作這種事,說不定就會用上誰。再說,馮老師每年都要大家?guī)е⒆觼恚o每個孩子壓歲錢,最早是每人三十、五十,據(jù)說這幾年,每人一百了。而自己從家里帶的東西,都是過年時親戚拿來的,不用掏錢買。
既然今年是去謝梅家,當(dāng)然也得給謝梅提東西。
先去了再看吧,如果在馮老師家能見到謝梅,把情況說清,那就不用去她家了。她遲遲疑疑地領(lǐng)著女兒,從家里提了一盒軟香酥,在馮老師家樓下買了一把香蕉。春節(jié)期間,市容放假,商店里全都把貨物擺到街邊,花花綠綠,一排又一排,好像一過年,人們手里的錢都不是錢了,變成了花花紙,掏出來買東西時特別氣派。她大概看了幾樣一會兒要給謝梅買的,預(yù)計價格在二三百吧。她剛進(jìn)門坐了一會兒,謝梅和另幾個男同學(xué)先后來了。男生都帶著妻子孩子,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提著闊氣的禮品,進(jìn)門堆放在門口地上,謝梅手里提的,干脆就是一盒進(jìn)口西洋參,足夠高大上,啥話沒說,走進(jìn)客廳里,放在馮老師桌上。用行動聲明她這東西不能跟他們混同一起落腳地面上。幾個男同學(xué)調(diào)侃謝梅混得好,背的是上萬塊錢的LV。謝梅故作低調(diào):“別拿我開心了,背得跟啥一樣,被人拋棄了,孤兒寡母的。”時心娟往那包上多瞄了幾眼,這是平生頭回見到真的,之前見她們超市里幾個女人背的仿制品,大不了上千。以為該有多輝煌多方正多晶晶亮呢,這也太普通了吧,連皮子都不是,灰不溜秋,土黃不土黃,褐色不褐色,簡簡單單的,就那一小溜窄帶和鑲邊是真皮,帶還不長,憑什么要一萬多呀?倒是挺大,裝幾斤糧食沒問題。男同學(xué)的妻子、孩子,也都是光鮮亮堂,穿戴披掛時尚美觀,與節(jié)日氣氛十分協(xié)調(diào)。
稍事停留,要接走馮老師了,大家不由分說,拉時心娟一起上車走,說是到謝梅她家附近先吃午飯,吃完飯到家里去喝茶。時心娟好像就忘了上午出門時給丈夫的承諾,她半推半就,跟著大家一起下樓,要給謝梅買東西。別的同學(xué)都有車,人家的東西都在后備箱放好了,走幾家都沒問題。她早上出門時倒是想過,把家里兩盒禮品提上,可那樣路上乘公交車太麻煩,提到馮老師家,走時再提走,也不好看,而且那兩盒東西都是別人來看婆婆提的,不上檔次。她只怕到謝梅家那里,荒郊野外,沒地方買去?,F(xiàn)買也好,謝梅眼看著她買的東西,是什么價位。在謝梅的拉拽阻攔下,158元買了一大盒巧克力,67元一箱牛奶,在她撲向兩瓶裝的145元橄欖油的時候,被謝梅死死拽住,有點生氣地威脅她,要這樣你別去我家了。馮老師也說她,同學(xué)之間,幾十塊錢略表心意,不空手就行了,你又不寬裕。她罷了手。覺得前面兩樣,對于一個有求于人的上門人來說,也算說得過去,還有同學(xué)情義在里面呢。她娘兒倆、馮老師和另一位單身女生坐謝梅的車,其他幾人,一家一車。謝梅帶路,四車相連,出了市區(qū),不停向南奔去,一直跑到山腳下,空氣都變得與市內(nèi)不同,進(jìn)入一群像暴發(fā)戶一樣突兀聳立的大樓里,路過謝梅所在單位的小區(qū)。謝梅指給大家看了,說先去吃飯。
現(xiàn)在的謝梅瘦弱而干枯,小臉像一個手掌那么寬,眼皮都變得薄拉拉的,幾乎透明,眉骨與眼睛之間,一道凹陷,下弦月一般橫臥,衰老對女人的關(guān)照,無微不至,從頭發(fā)梢到指甲蓋,從肌膚到內(nèi)臟,絕不遺漏任何一個地方。二十年光陰,不順利的婚姻,事業(yè)的掙扎向上,人際關(guān)系的周旋平衡,將謝梅從一個青春飽滿的小甜甜變作一把秋天的荒草。很讓人疑惑她體重有沒有九十斤,小腿像時心娟的胳膊一樣粗,被高級的灰黑色羊毛長統(tǒng)襪包裹著,長款羊絨衫垂下來,打到大腿的中間部位,每當(dāng)她彎腰或跨大步子,都讓人操心能不能蓋住屁股,這讓她有一種楚楚可憐的韻致。頭發(fā)已經(jīng)呈現(xiàn)干枯的趨勢,或許染過也不一定,二十年唯一不變的是發(fā)型,可再不是年輕時候長發(fā)披肩的活力浪漫,只成了披頭散發(fā)的勉為其難。性格倒是還像從前,對一切充滿激情,老拿著一個朝氣蓬勃的架子,高舉著一個用正確的人生觀和理論指導(dǎo)自己日常生活的旗幟。在這個由她召集的聚會上,她有義務(wù)對飯桌上任何話題感興趣,對每個人熱情關(guān)照,對每個下一代都很疼愛,恨不得伸出五只手,把在座少男少女的臉都摸一下,聲音尖利而高亢,語氣喜感,表情規(guī)范而稍許夸張,幾乎所有內(nèi)涵不高但過著高尚生活的女人都是這副作派,有點像服務(wù)行業(yè)女性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言行規(guī)范,永不疲倦。及時總結(jié)和點評,隨時準(zhǔn)備大笑或者驚訝,將別的桌子上的目光吸引過來。她總有著挺重要的不得不說的事情要給大家從頭到尾講述,不放過細(xì)節(jié)與旁枝,要讓眾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身上,講述的過程中夾敘夾議,目光掃視聽眾,時不時提問,“馮老師你猜人家咋說?”“心娟要你你會怎樣?”始終不忘她曾經(jīng)的教師身分。她對大家有著無窮無盡的問題,你說你月收入兩千,她問,咋這么少呢?他說他月收入八千,她問,為啥這么多呀?好像她可以二十四小時充滿熱情,體內(nèi)無休止的熱力和一種沒有得到滿足的欲望一直在燃燒著她。從她嘴里常常蹦出來一些新詞熱詞,給力、Hold住,任性,還有一些讓人突然不自在的詞,如性感、悶騷。也并非在座者都是馮老師一樣的古板老者,而是她那種歡呼雀躍、新奇投入的樣子,讓這些詞變得格外夸張,色彩濃烈。她還總不忘羅列自己的優(yōu)點,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一個多么負(fù)責(zé)任的人,“我每晚睡覺前都要把衣服疊整齊放好”,好像她這個習(xí)慣是個多么了不起的壯舉,對國計民生有著重大貢獻(xiàn),很讓人懷疑她想強(qiáng)調(diào)的不是疊衣服?!笆撬腻e,就應(yīng)該凈身出戶。找你的小情人去吧。”說起十年前的傷害,她還是耿耿于懷。時心娟想起方小林,二十年前,算不算背叛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給自己補(bǔ)償呢?
眼前的謝梅雖然瘦弱,可她一副頑強(qiáng)不屈的樣子,好像總在一種戰(zhàn)斗狀態(tài),某種不竭的情緒一直高漲。時心娟有個感覺,謝梅不是在過自己的生活,而是在演示給別人看,就像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人,日子不是用來自己過的,是用來發(fā)微信的。
園區(qū)的最最后面,就要上山的緩坡,是幾幢看起來很高級的家屬樓,單從墻體和窗戶都能看出不同凡響。樓前空地很大,足夠停下樓上所有人的車。住在這鬼地方,沒有車,是萬萬不行的。
謝梅手腳麻利地給大家拿鞋套,找拖鞋。拖鞋都是嶄新柔軟的,充滿芬芳。十幾個人從客廳迅速分散到幾個房間,參觀儲藏間、臥室、廚房、陽臺、衛(wèi)生間。嘖嘖有聲地贊嘆。謝梅只能陪馮老師一人,別的對裝修細(xì)節(jié)和風(fēng)格有提問者,大聲喊她,找到她和馮老師所在的房間詢問,得到解答,再回去繼續(xù)參觀。一時間,十幾個人在房子里碰碰撞撞,喜鵲般喳喳叫著。大家尤其對那個十五平方米的廚房驚嘆,還沒見誰家有這么大廚房呢,簡直可以邊做飯邊跳舞。這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顯得很空曠,好像不是用來住人的,而是專供帶人來參觀的。她平常不住這里,只有周末,開車帶著食物,和兒子偶爾來住一兩天。給一個可靠的清潔工一把鑰匙,來之前打電話,叫她打掃干凈。聽謝梅說,住這里的人,都是市內(nèi)有房的,周末或假期來住兩天。是啊,如果是唯一的一套,誰會在這里,遠(yuǎn)離市區(qū)。比起謝梅這散心觀光式的大house,時心娟家那躺著的病婆婆的五十多平方的黑黢黢小房子,就是老鼠洞。
“來,喝茶喝茶。我這里啥茶都有。喝茶講究一個壺泡一種茶,看我這里,光茶壺就有好幾個。咱們先喝金峻眉,再喝黑茶,再喝普洱。”壺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謝梅讓馮老師坐在沙發(fā)中間,她坐在她身邊,讓大家在U字型沙發(fā)上圍繞她倆一圈,對面的男同學(xué)坐小凳子。差不多能打乒乓球的大茶幾,茶海之上放了四五個茶壺、公道杯,有青花瓷,有紫砂,有黑鐵,一律卓而不群的造型及工藝,小群說:“哎呀,謝梅這幾個壺,每個都上千了吧?”謝梅笑笑,好像不以為然。時心娟心中轟然一聲,天哪!“也不全是,這個鐵的,在日本買的,合三百多人民幣,在咱們金花商城,就上千了,我上次去買東西,專門看過,跟這一模一樣的。你們說說,黑不黑?”她挨個表演各種茶的沖泡、喝法,要大家先觀湯色,再仔細(xì)品,還要分別向她匯報口感、心得。
時心娟拿起茶幾下一個鐵茶葉盒,打開來,一砣黑乎乎茶葉上,幾個粉質(zhì)小黃點。謝梅眼觀六路,忙著手里的沖泡,給她及時介紹:“這是黑茶發(fā)酵到一定時候,長出來的金花。茶越純正,金花越艷麗。”時心娟默默欣賞著那幾點小米粒般的黃花,這恐怕是世上最小最昂貴的花朵吧。蓋上蓋,放回原處??纯磁畠海l(fā)現(xiàn)女兒正在看她。兩人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目光,那是震驚和羨慕,由此而引發(fā)的憂傷與失落。她默默抱住女兒,女兒在她肩上靠了靠,兩個健壯的軀體,有了孤苦伶仃的瘦弱感,在喧鬧的人群中,用一種只有她們兩人能懂的方式交流,兩人靠在一起輕輕搖晃身體,就像小船漂浮水中的感覺。她覺得對不住女兒,讓孩子處于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被震住了,窘迫地坐在那里不敢動,也不跟別的小朋友說話。
丈夫不停給她發(fā)短信、打電話,質(zhì)問她到底啥時候能回去,一家人,只等他們娘兒倆。今天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是歷年來人最齊的,婆婆想照個全家福,這件事意義重大。她回短信說,最晚六點到家。
大家好像都很珍惜這個幸福時光,圍坐著喝茶,閑談,感嘆。馮老師從當(dāng)年精干的中年女性,變成現(xiàn)在快八十的老人,頭發(fā)雪白,靠臥在沙發(fā)上,疼愛而有些落寞地瞅瞅這個、看看那個,用目光挨個檢閱大家。
時間過得太快,還什么都沒有做呢。好像成了口頭禪,人一張口總愛這樣說。其實這話太沒良心,也太不負(fù)責(zé)任。好像你沒有一次次這樣偷得半日閑過,好像你沒有虛度過光陰,好像你沒有犯過錯誤走過彎路輕信過人,好像你沒有過漫漫長夜里的落淚和心碎,好像你沒有品嘗過失敗、孤獨和寂寞,好像你沒有細(xì)數(shù)光陰,經(jīng)歷春夏,見過圓缺,受過雷暴的驚嚇受過淫雨的耽擱,好像你沒有一次次夢想生活有點起色,又終于不得已低下頭來面對現(xiàn)實一樣??陀^說吧,時光還是很充實很豐厚的,她讓我們一點點看到人生的秘密,悟出生活的真諦,她讓我們經(jīng)歷傷痛,慢慢復(fù)元,讓我們終于知道要腳踏實地地活著。拿出當(dāng)年的照片和今天一對比,任誰都不能再隨便就說時間過得太快,你從一個毛頭青年,長成現(xiàn)在的臃腫身材,你的滿頭濃密青絲,開始掉落,你開始偷偷購買染發(fā)劑,這豈是一日之功?你的孩子一點點逼迫上來,個頭超過了你,你還說什么都沒有做?時光讓時心娟從一堆艱硬的瓦礫中摸爬出來,一點點打磨成圓球,時光讓謝梅變作一個喋喋不休的中年女人,時間讓眼前這些單純的小青年變成老油條,站在同學(xué)情義之上,相互打量,看哪個人對自己有用。這會兒他們手里傳看著謝梅拿出來的一張照片,說是往新家這里搬東西時找出來的,當(dāng)時隨手夾在一本書里,十幾年前他們一起郊游時的合影,那時馮老師頭發(fā)還是黑的。大家在照片上找到自己,唏噓不已。
“馮老師我給您匯報下啊,這兒反正也沒外人,我現(xiàn)在吧,單位每年能拿二三十萬,利用職務(wù)之便,偷偷開了個小公司,每年還能掙六七十萬?!毙钔瑢W(xué)說。
“哎呀,那你每年就是一個楊百萬,還不趕快把你那帕薩特扔了,買個寶馬?”小群揶揄他。
“打算換,這帕薩特開了三四年,跟著我跑了幾萬公里,也夠本了。馮老師,明年到我家聚,我開著寶馬來接您呵?!?/p>
時心娟給大家說,她四點必須離開。路太遠(yuǎn),市區(qū)里,就得倒兩趟車,她問謝梅,這里最近的公交車站怎么走。謝梅說,下了我們這條路,在環(huán)山路上往右走幾步就是,沒有站牌,但總有幾個等車的人,只有這一趟車,到市區(qū)后,你再想辦法倒回你家的車。馬上有同學(xué)在手機(jī)上給她查行走路線。她知道,從謝梅家樓下走出去到公路上,是挺長的距離,剛才車開進(jìn)來,都好幾分鐘呢,幸虧她今天沒穿高跟鞋。有人反對她提前離開,說王輝還沒到呢,二十多年沒見,你不想看看他變啥樣了,聽說是西鳳酒代理商,說不定給咱一人拿瓶酒呢。馮老師說,叫她早點回去吧,家里人等時間長了,不好。
三點四十五分。祥和的氣氛在她眼里成了最后的斷章,嘈嘈切切,讓人心煩意亂。這個難得一見的場合,溫馨,歡樂,大家圍繞在馮老師身邊,盡情開心。孩子們最大的十六七,最小的十歲,每人兜里揣著馮奶奶給的紅包,趴在那邊餐桌上,形成他們的小氣候。她實在不想回到那個擁擠、冰冷、磕碰,散發(fā)著病懨氣息的家里。沒有暖氣,只是客廳里生了一個爐子,兩間房門都打開,以期進(jìn)去點熱氣,家里不冰冷而已,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室內(nèi)也穿著厚毛衣,現(xiàn)在娘兒倆穿著她手工織的粗笨毛衣,再加上心里著急,身上微微出汗,鼻尖上也滲出汗珠。
“看到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房子都很大很漂亮,裝修得也好,有的高貴,有的實用,有的簡約?!瘪T老師說。時心娟感到羞愧,她不在馮老師說的范圍內(nèi)。馮老師很是體恤她,曾經(jīng)嚴(yán)肅地說,心娟你到我家來,啥都不要拿,你花錢我心里不舒服。在這個歡樂的時候,馮老師心里還想著其他幾個過得不好的同學(xué):“程明離婚了,自己帶著孩子,單位倒閉也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這干干,那干干,過得艱難,也不好意思跟同學(xué)們聯(lián)系。我有時候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問下情況?!蹦敲次遥瑧?yīng)該是屬于程明那個行列的,應(yīng)該是躲著大家的,而我卻一顆熱熱的心撲過來,加入他們的行列?!皡敲糇铑^疼,還是那樣,招搖撞騙,到處借錢,拿著錢人就不見了,再也聯(lián)系不上,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她啥人,不借給她。周小松在海南,今年沒回來,三十那天給我打電話拜年了……”
時心娟不停地看表,留戀倒計時的十分鐘、五分鐘。謝梅突然說:“心娟別著急,四點,我開車送你到車站?!?/p>
告別總是艱難的,時心娟承受著幾個男生的嘲諷和挽留,狠狠心,和孩子一起來到門口穿外套,跟大家打了招呼,離開那馨香亮堂的屋子,和謝梅一起下樓?!罢娌缓靡馑?,其實我很想跟大家多待一會兒,可沒辦法。”她像個麻袋包一樣踏下樓門的最后一個臺階,真誠地看著謝梅,步態(tài)有點踉蹌。女兒也跟她一樣,心情挺復(fù)雜的樣子,她看到媽媽的慌亂,感到自己的憂傷,小小的人兒,體會到了自卑,也顯得張皇無措。
謝梅說:“反正是出來一趟,往前多送一點吧,一腳油的事。”公路上非??諘纭!翱吹?jīng)],前面一個公交車,那個紅點。咱們追上它,看它進(jìn)站,否則這一路都沒站牌,不知該在哪里等?!敝x梅開得有點飆車的勁頭。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給謝梅說了孩子的情況,希望她給考點老師招呼打到,體育分直接記四十九。這時,她有必要再叮嚀一下,“謝梅,我小孩的事,你可記著啊?!薄皼]問題,開學(xué)后你再提醒我一下?!敝x梅看著前方說:那個紅點越來越大,已經(jīng)很清楚地看到后玻璃上寫的線路了。放慢速度,只跟著它。謝梅突然說,“方小林可真不是東西,當(dāng)初跟你一直下去,多好的,自己同學(xué)。”時心娟就明白了,謝梅說的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你方小林反正是胡來,結(jié)婚那么草率的,讓別的女人把你忽悠了,那還不如娶了時心娟。如果時心娟跟方小林結(jié)了婚,斷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過這種任誰一眼看去都是貧寒窘迫的日子。那她時心娟,肯定也會張羅著讓同學(xué)們到她家去,她會和方小林一起,先開車到馮老師家,禮品放下,將她老人家接到自己家里,馮老師參觀她們的新房子、大房子,這么多年過去,她們一定也有更好的房子了,從前那個大院里的三室一廳,早就淘汰了,馮老師顫著滿頭白發(fā)說,好好好,真好!瞧我這些學(xué)生,都過得這么好!時心娟都被這場景感動了,突然對謝梅心生感激。時心娟看一眼女兒,女兒也在眼巴巴望她,鼻尖上幾點小汗珠,她已經(jīng)給擦了幾回,它們又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她摟了摟女兒的肩膀。今天的經(jīng)歷,對女兒來說,是一次奇遇,一場心靈動蕩,不知少女的心里,該是怎樣的跌宕起伏、驚濤拍岸。她再次抬起手給她擦掉汗珠,女兒拉住了她的手。這趟出行,女兒知道了,世上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媽媽的同學(xué)里,還有這樣一類人,而她們娘兒倆,今天之后,結(jié)成同盟,更加相親相愛。此時兩個胖墩兒,一個碧藍(lán)色呢子大衣,一個桃紅色羽絨服,像兩個艷麗的圓球坐在車后座上。那輛公交車進(jìn)站的時候,謝梅一打方向,小車華麗麗一個弧線,停在它前面,時心娟和女兒打開車門下來,噔噔噔跑到后面公交車門口,先把女兒推上去,跟謝梅招招手,自己也沉重地挪跳上去。公交車出站,謝梅喊:“到家了發(fā)微信?!笨粗卉囎哌h(yuǎn),她嘆口氣,調(diào)頭回去。
好在過年期間,路上不堵車,每一趟都開得飛快,可路程實在是遠(yuǎn),回到家也五點半了。門打開,贏得一片小小的騷動、喧鬧,丈夫拋來白眼,小聲責(zé)怪。一屋子人,就像一瓶過期罐頭,散發(fā)著不妙的氣息。她突然覺得,這個家,太寒酸太丑陋了。她和女兒出去一天,帶著華麗的憂傷和豐富的內(nèi)心回來,覺得她們不再屬于這個集體。眼前的人真是可惱啊,不知道自己的貧賤,還這么興高采烈地歡聚著。擁在婆婆的床上床下,坐的坐,跪的跪,蹲的蹲。大哥的兒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個三角架。拍了好幾張,確信把每個人都收進(jìn)去了,確信大家都張嘴喊了茄子。收起照相機(jī),大家忙忙亂亂喜氣洋洋地準(zhǔn)備吃飯,好像他們這種生活就是世上最好的,今天照了全家福就是最大的喜事。女兒落寞地坐在一邊,任大家逗她,也不像從前那樣傻傻地笑,沒心沒肺地吃,她矜持而羞澀,突然之間長大了。
五
婆婆好像只等著照一張最全的全家福。過完年,沒出正月,她去世了。辦完喪事,家中不好聞的氣味慢慢消散而去,遺留下的東西一點點處理掉。對著到處黑乎乎的墻,她想,這房子從住上起到如今,幾十年來,恐怕從沒有粉刷過吧。地板還是水泥地,木門窗已經(jīng)變形,開關(guān)都吱吱嘎嘎響。廁所門關(guān)不嚴(yán)實,每次家里有外人時,上廁所需要用力扛著,才能把門從里面插上,頭頂?shù)南滤艿篱L了一層厚厚的鐵銹,隨時會掉下來一小片砸在頭上。何不把房子裝修一下呢?這樣,明年去小楊家時,她就可以宣布后年到自己家來呀!她突然為這個想法而熱血沸騰。
問了一下同事,裝修這樣的五十多個平方的兩居室,用最便宜的材料,也得四五萬。她心又涼了。家里的存款,也就只有四五萬,等著女兒上高中、上大學(xué)用呢。
孩子開學(xué),是初中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狠宰一把,學(xué)雜費(fèi)補(bǔ)課費(fèi)卷子費(fèi),亂七八糟交了三千多。夫妻倆一個月的收入轉(zhuǎn)眼沒了。還要準(zhǔn)備上兩三千,用于女兒的體育分。
在庫房上著班,她為房子的事,還在猶豫,裝,還是不裝。想想每年去的同學(xué)家里,都是三室兩廳四室兩廳,亮亮堂堂,修整一新。自己家面積雖然小點,可要是里外裝修一下,也是說得過去的。昨天吃晚飯時,她問女兒,婷婷,把咱家房子裝修一下,過年讓馮奶奶和同學(xué)都來,好不好?好啊好啊,女兒眼睛一下子亮了。晚上睡覺前跟丈夫說這個事,丈夫冷靜地說,裝修?錢在哪?把錢用了,將來婷婷上高中、上大學(xué),咋辦?她的心,一下子又灰暗了。丈夫現(xiàn)在騎電動摩托車?yán)耍簿褪悄Φ乃緳C(jī),每天除了接送女兒外,就是在路口等人,夏天曬得黑人一般,倒無所謂,只是冬天難過,給腿上套著厚厚的護(hù)膝,還是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一陰天就疼,買了藥往膝蓋上噴。他認(rèn)為,當(dāng)前這個家,遠(yuǎn)不到裝修房子的時候。要是從前,她又會開口罵他沒本事,窩囊,跟著你過真是憋屈,可現(xiàn)在,她不再罵了。自從他媽死后,她突然對他好了,見他拿著藥瓶子噴膝蓋,她心里一疼,這個沒娘的人,雖然沒本事,還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可畢竟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多年來從無一句怨言地跟她生活在一起,表現(xiàn)出對她百般的依戀,自己不對他寬容些,這世上就再沒有疼他的人了。再說,她慢慢明白了,一個人抱怨的時候,證明你自己也不咋的,你只配跟這種人生活在一起,有那么多好男人、成功人士、高富帥,你去嫁呀?,F(xiàn)在,她不但關(guān)心他的吃喝和冷暖,還允許他批評自己了,這在從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只有她訓(xùn)他的份,哪里允許他說一個不字。這會兒,她就躺在他身邊,聽他叨叨?!罢娌恢阏ο氲?,房子裝不裝都能住,可孩子沒錢上不了學(xué),今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那瘦麻嘰桿、已然關(guān)節(jié)炎的腿,挨著她的,她翻個身,厚墩墩的腿蹺上去,貼住了他的膝蓋。二人在黑暗中沉默一會兒,感覺到相濡以沫的氣息靜靜流淌,一起沉沉睡去。
可是裝修這事,一直在她心里繽紛縈繞,她竟然在休息的時候,一個人跑到建材市場,好像自己家就要裝修了一樣,把各種材料的價格問個一清二楚,記到本子上,回到家里算來算去。用最次的東西,最節(jié)儉的辦法,也得三四萬。
女兒不時問,媽,咱家什么時候裝修?。克难劬﹂W閃發(fā)光,仿佛已經(jīng)看到馮奶奶和叔叔阿姨小伙伴們在春節(jié)的時候來到她家,門口地上,堆放了各種禮品盒,屋里擠滿了人,她是熱情而文雅的小主人,盡全力招待大家,拿凳子,擺盤子,帶小伙伴參觀自己房間,跟另兩個女孩子坐在床邊頭抵著頭說悄悄話。要是家里缺了啥東西,媽媽讓她去買,她會拿了錢,快快地跑去,再快快地跑回來。然后她坐在大家中間,成為幸福的一員,靜靜聽他們說話,隨時給客人倒水,拿東西,抿著嘴接受大家的夸獎。
時心娟走火入魔一般,時時刻刻都想著裝修,走到路上,見有賣裝修材料散發(fā)廣告的,她必接下來,把那上面每樣?xùn)|西仔細(xì)研究一番;賣房廣告也接過來,癡癡地看結(jié)構(gòu)圖。在庫房里,拿筆在紙上畫圖,布置家里的格局?,F(xiàn)在的老沙發(fā)還能湊合用,到時換個新罩子就行。馮老師家也是老式兩室一廳,傳統(tǒng)的那種小廳大房間(房間也不大呵,只是與客廳相比,多幾個平方),老式沙發(fā),用一塊布單子蒙著,可馮老師收拾得干凈整潔,看起來,也挺溫馨的,家嘛,大有大的豪邁,小有小的溫馨,主要還靠裝扮、布置呢,你愛她,她就美??蛷d只有十個平方,到時來的人多,肯定坐不下,可以到女兒房間,反正就是兩三個小時嘛,然后,就帶他們到附近的飯店吃飯,撐死也就花四五百塊錢。
她看見那個公文包的時候,送貨的南方人已經(jīng)走了。一定是他的包,剛才隨手放在這里,交貨,清點,接了個電話,沒完沒了地說呀說,庫房門里門外來來回回地走著,此電話引出彼電話,邊打邊開上車走了。貨車在他之前,也已經(jīng)走了。她拿過包來打開,里面一沓錢,還有身份證,三張銀行卡,幾張購物卡,很多票據(jù)。那人一定會回來的。她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還在庫房等待。她不想把包交給來接她班的人,害怕錢數(shù)、卡數(shù)說不清。手里握著那個皮質(zhì)柔軟的包,她想,能每次出門拿著這樣的包的人,生活一定是充實幸福的,他們花錢和刷卡的時候,一定是瀟灑痛快的,不會像她一樣,為了房子到底裝不裝修受這么多熬煎。她有一刻很想從那些錢里捏出幾張,這種人錢多得可能都記不清里面到底是二十五張還是三十二張,可她立即告誡自己,不行,萬一人家記著呢,或者是剛才從哪里剛領(lǐng)到的貨款,等著回單位交公呢。已經(jīng)做好人了,就做到底吧,我現(xiàn)在是在崗位上呢,不敢胡來,找個工作穩(wěn)定下來,多不容易。她與這個柔軟的皮包戰(zhàn)斗,一直等到那個人來。
“哎呀,一發(fā)現(xiàn)包沒拿,就調(diào)頭回來,路上堵車,堵得我急死了,又沒有你這里電話?!蹦侨藦能?yán)镢@出,向庫房撲來。
“沒事,包落在我這兒,你就放心吧,我下班都一個小時了,還在等你,交到你手里,我就放心了?!彼f,“快看看,東西少沒?”
那人打開包,只把那沓錢大概扒拉一下,重點看他那些卡和票據(jù)。“票據(jù)不用看,我要那東西一點用都沒,卡我也沒用,又不知密碼,你就看看錢少沒少?!?/p>
“不用看不用看沒問題的!”那人到底沒好意思把錢掏出來一張張數(shù),只是手指頭伸進(jìn)去,捏了幾下。“實在是,太謝謝你了!”他突然抽出一張紅色的卡,塞給時心娟?!斑@是一張五百塊的金花商城購物卡,送給你?!?/p>
“哎喲不要不要,金花商城東西貴得要命,五百塊錢連一個衣裳袖子都買不到?!逼缴^一回跟金花商城發(fā)生關(guān)系,她激動得臉色黑紅。
“拿上拿上,”那人使勁讓她,“能買的,它負(fù)一樓有個超市,里面有食品和日用品,去給孩子買點吃的。這是我們單位剛辦好了送給客戶的,給誰都是給?!蹦侨税芽ㄓ踩o她,走了。
她慶幸自己剛才戰(zhàn)勝貪心,沒有從那沓錢里抽兩張。
回到家,給丈夫女兒說,這周末逛金花商城去。
丈夫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那眼神表明,他確信妻子腦子受了什么刺激,女兒驚異地張大嘴巴和眼睛,隨即激動地跳起來,撲過來摟住了她。
一家人為此換了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乘上公交車,來到離家最近的南門外金花商城,在門口,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相互看看,給自己壯膽似的,走進(jìn)去,踏入另一個世界。一樓化妝品,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個漢字。服務(wù)員都比別的商場高挑、漂亮,臉上抹的、畫的,定是用她們柜臺里賣的這些來自法國美國日本的化妝品。時心娟她們超市里的服務(wù)員,長相、氣質(zhì)跟她們沒法比,簡直地下和天上。女兒緊緊拉著她的手,不知誰的汗,在兩只手心里攪和在一起。她隨便看了那些化妝品,沒有一個下五百的。那張對他們一家三口來說,如此隆重如此珍視的一張卡,買不了任何一瓶東西,那些迪奧眼霜、蘭蔻眼霜、SKII眼霜,就那一小點,15毫升,興有一勺?全部售價在五六百以上。也就是說,她一個月工資,買三瓶眼霜而已。角落里擺著一些絲巾,她順手撈起一條,看那上面的標(biāo)簽,1680元。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無名怒火。憑什么憑什么?這是一個失真的地方,它讓人產(chǎn)生幻滅感、恍惚感,你針腳細(xì)密、有理有據(jù)的人生,你沉甸甸的生活沃土,你幾十年形成的穩(wěn)定三觀或五觀,在這里,就像是一個玩笑,就像是命運(yùn)對你的一個嘲諷,如今,那淡淡嘲諷掛在營業(yè)員嘴角。她們見慣了一擲千金,她們耳濡目染,覺得自己理應(yīng)屬于這些奢侈品,或者她們本身就是奢侈品,她們早煉就一雙火眼金睛,對這三個突兀的闖入者,一眼就能分揀出來,她們的微笑也顯得更加清高更加意味深長。商場人很少,因為這里絕無什么打折優(yōu)惠大甩賣,永遠(yuǎn)是一副你愛來不來的樣子,我就賣這么貴,怎么著?女顧客們,大多很漂亮,其作派表情讓人覺得,她們好像吃的不是糧食,嗯,她們吞玉喝甘霖,要么為啥叫錦衣玉食呢,吃飽了玉食,閑閑地來看錦衣,她們的表情有力地證實,女人的相貌就是財富。那些暫且還沒有轉(zhuǎn)化成財富的營業(yè)員們,對她們又歡迎又?jǐn)骋?,暗地里冷冷打量,口蜜腹劍地對話,交易的所有?xì)節(jié)都變作女人間的較量,商場的氣氛顯得詭異而虛偽。
這三個人,也意識到自己不屬于這里,就像是虎群里出現(xiàn)了幾只小倭瓜,怪異而無助。她們又穿得多了,紛紛都冒了汗,有一種壓迫感、屈辱感,不由自主變得慌張。還是去找那個超市吧,或許那里有他們這個卡能夠?qū)拥臇|西。噢,不,為了慎重起見,時心娟還是找了個收款臺,卡遞上去說,看看這上面是多少錢,收銀員瞅了一眼上面的字母,看向別的地方淡淡地說,五百,聲音不像是從嘴里發(fā)出來的,好像這個數(shù)目不值得她輕啟朱唇。我知道應(yīng)該是五百,你刷下看看,我不記得是不是上次用過了。收銀員指給她服務(wù)臺的地方說,那您得去服務(wù)臺看,不結(jié)賬的話我這里看不到余額。她匆匆跑去查了,果然是五百,放心了。三人順著拐角的樓梯下到地下一層,進(jìn)入超市區(qū)??偹爿^為親民了一點,能見到幾十塊幾百塊的標(biāo)簽了,也敢看了,也敢摸了。主要是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大多是進(jìn)口的。每一個都顯露著高品質(zhì)的相貌。三人受到委屈和傷害的心靈有了一點點平撫,可還是被一種奇異的美妙感幸福感折磨著、蠱惑著,有點像受寵的孩子,躍躍激動,不知所措,像是被生活寵幸的孩子,放縱自己任性一點,臉蛋都紅撲撲的,相互激動地小聲抱怨,責(zé)怪,嘀咕,小幅度地推搡,拍打,孩子覺得自己已然變作驕傲的公主,有資格嘲笑父母了,就像是他們剛鬧過矛盾似的,不停地向爸媽翻白眼、撇嘴,你說什么她都要搶白、否定。剛才入口處服務(wù)員交給他們一個精致的小車,上面剛好卡著放進(jìn)去提籃,女兒愉快地推著??啥昼娺^去,里面一直空著。他們要做的是,先將每個貨架觀賞一遍,將那些很少見過的東西看一看,認(rèn)一認(rèn),順便用余光打量其他顧客。這超市跟他們?nèi)粘K姷哪欠N巨大空間鬧鬧哄哄散發(fā)著刺鼻塑料味的超市完全不同,它面積不大,安安靜靜,顧客不多,精美的物品個個沉穩(wěn)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不在意自己能不能賣出去。人們說話都低著聲音,時心娟開口跟丈夫說了一句話,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感覺整個小超市里都聽到了。三人都斂聲靜氣,用悄悄話交流。時心娟看到女兒窘迫而緋紅的臉蛋,想到自己可能也是這樣,心生憐愛,拿起像鉛筆盒一樣大的一包餅干,標(biāo)價15.8元,上面印著埃菲爾鐵塔,小聲問,要不要?嗯嗯嗯,女兒用繁忙的點頭回答。于是推籃里放了一小包餅干,就像是一個空曠的大房間擱了個小凳板,她再小聲說,想吃什么你就拿吧?女兒露出驚喜疑問的目光,真的嗎?她點點頭,湊到耳邊說,一百塊以內(nèi)的東西。女兒高興地?fù)ё∷难?,手上汗津津的熱力透過毛衣向她傳遞,然后輕手輕腳走回到她剛才看過的一個抹茶果凍那里,兩個鴨蛋大的小塑料杯,用紙盒套起來,要12.9元。一個盤子大小的鐵盒子曲奇餅干,上面印著花園與公主的凸型圖案,產(chǎn)自丹麥,凈重量380克,要68元。女兒一定是喜歡這個盒子,曲奇吃了后,盒子放東西??梢补至?,這些東西的精美程度,竟然讓你覺得它貴得有道理,讓你心悅誠服,不覺得挨了宰,不再有割你肉般的惱怒與煩躁。女兒把這三樣?xùn)|西放在藍(lán)子里,幸福地看她,用眼神心滿意足地說,好了。她又拿起一小瓶6.9元的芥末味青豌豆,沖女兒豁達(dá)地笑笑,放在車?yán)铮瑯佑醚凵裾f,再饒一個,此時她不是那個為了幾塊錢而斤斤計較,不舍得給她買東西的媽媽了,女兒再給她一個感激的笑。丈夫一直在身后跟著她們娘兒倆,很順從的樣子,也沒有說話。金錢和物質(zhì)像一把做工精良的木梳,將人梳理得熨貼溫順,一家三口更和睦更相愛了。她在考慮,要不要拿那一桶139元的花生油。家里的油快要吃完了,平常他們都是買幾十元的菜籽油,可現(xiàn)在,不用再讓他們另外掏錢,咱也嘗嘗花生油是啥味道。可是,卡也是錢呀,我們吃花生油,是有點奢侈了,不如留著給女兒多買幾回好吃的。人都說,女兒要富養(yǎng),可我從來沒有能力把她富養(yǎng)過,讓孩子總是那么窘迫,這幾樣小零食就把她激動成這樣子。她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也算是初識一下這高級超市的面目,下次來,就有經(jīng)驗了。
女兒推著最終沒有把籃底蓋嚴(yán)的車子,三人往出口走。與一個推車碰在了一起,那個車上,裝得太滿,壘成了尖,一些東西都是擠著卡著才進(jìn)入籃子里的,攔了堤壩,加高護(hù)圍,以至于推車的主人在這個拐彎處都把握不好方向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說,伸出細(xì)長的胳膊奮力把車身挪動一點,將一包要掉出來落到他們車子里的餅干攔住,放回自己車?yán)锏募忭斨稀?/p>
方小林放好餅干的同時,也看到了時心娟。
二十年的光陰,方小林基本保持原貌,依然細(xì)瘦身子,小小腦袋,大眼眶里,小小的黃眼珠,他看到的時心娟還是墩厚結(jié)實,黑黑臉蛋,刀子隨意劃了一下的小肉眼泡。
兩人對在此相遇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方小林有一刻眼睛里閃出一絲冷漠無情,似乎想裝作沒認(rèn)出來而扭開頭去,可再一想,他們曾是同學(xué)。
“怎么、怎么是你???”二人都有點磕絆地說,然后有些尷尬。時心娟給他介紹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方小林用著受辱的表情看了一眼,冷冷地點點頭。好像他二十年來就沒吃過飽飯似的,一雙饑餓的大眼睛閃著對這個世界的敵意和戒備。兩人簡單問了一下對方情況,得知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從前單位下屬公司的一個副總,他對這個職務(wù)顯得很不耐煩,諸事都讓他不滿意,一攤子事里里外外都不好辦,每天瞎忙,都沒時間購物,只好今天集中時間來一趟。時心娟本是想問他再結(jié)婚沒,可又不好直接說,迂回一下,問他,孩子多大了?方小林說,八歲,小學(xué)二年級。
已經(jīng)來到收費(fèi)口,方小林拿出孩子推車?yán)锏臇|西,先放上去,給收銀員說,我一起結(jié)。唉呀不用不用。時心娟客氣地拒絕,要掏自己的卡,方小林?jǐn)[擺手阻止她,那神態(tài)覺得這是一個米粒大的事,完全不值得再提。在這個過程中,時心娟抓緊告訴他同學(xué)們每年的相聚。方小林說,我知道。時心娟說,明年你也來吧,都是同學(xué)嘛好多年沒見大家還都提起你呢。方小林說好的,問時心娟住在哪里,要不要開車捎上他們。時心娟說路不順,不用捎。從自己包里拿出塑料袋,將幾樣?xùn)|西裝在里面提起來走了,留下方小林在那里,好像還沒有從驚異與不適中回過神來。
從相遇到離開,大約五六分鐘,方小林并沒有提出要她的電話號碼,也沒有問任何一個同學(xué)的情況,連馮老師也沒有問一下。而她還是從前一貫的風(fēng)格,沒心沒肺的樣子,在最短時間內(nèi)把自己知道的全倒給了他。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方小林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從小她媽說她,記吃不記打。是的,她從來只記著別人的好。關(guān)于二十年前,那個決定性的時刻,時心娟記得最清的就是冬天的夜晚,路邊小店里,滾燙的稠酒順著嗓子眼一路直下,熱辣辣地疼。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從上往下,刺疼一點點輕下去,是食道和胃沒有感覺?還是稠酒向下滑落的路上,降低了溫度?嗓子眼在十幾分鐘內(nèi)不停地呻喚,我疼我疼,讓主人有史以來第一次意識到從嘴巴通往下面的這段距離。那一跳一跳的疼痛,伴著稠酒的甜蜜與濃厚。她端過方小林的啤酒喝了一口,又是一陣刺痛,可能是食道里面燙壞了,起泡了,再被涼涼的啤酒一激,又是一陣折磨與撕扯?;蛟S是她直接端他杯子喝酒這個舉動,讓方小林有了某種沖動。同學(xué)們在熱烈地說話,她默默坐著,裝作若無其事,不讓大家知道她的燙傷,只獨自感受那陣陣襲來的疼痛與甜蜜。
三個人已經(jīng)上了公交車,時心娟與女兒手拉手,一直在回憶中,沒有說話,女兒沉浸在幸福里,也不說話,不時用那種少女特有的多情眼神看她。女兒跟她個頭一樣高,胖胖乎乎,小眼睛,大嘴巴,上嘴唇過于寬松,慷慨地多長出了一些尺寸,而嘴巴充其量也就那么寬的距離,沒有地方妥貼安置,只好往上翹出去那么一截子,整個嘴形看上去像個拋物線,不小心就從最高點看到了牙齒。好在女兒比她稍微白了一點點,是個薄眼皮,不像她那樣厚厚的腫眼泡,所以比她稍微好看了一丁丁,僅僅是那么一丁丁,讓她剛剛越過某一條線,不至于被人認(rèn)作丑丫頭而已。寬容地說,長得蠻調(diào)皮蠻個性的?,F(xiàn)在,方小林可能已經(jīng)開著車向自己家里走去,后備箱放著兩大袋子食物。他在超市拿那些幾百幾百的東西時,一定顯得很隨意,好像花多少錢無所謂。啊,假如……那么和他一起采購這兩大袋子?xùn)|西的,就是自己。他還住在那個院子嗎?在門口標(biāo)有省某某局的大院子里,長著幾棵名貴的大樹,辦公樓后的某個家屬樓上,或者南郊曲江附近,那是本市的富人區(qū),那里像雨后蘑菇一樣冒出來一片片高樓,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科幻電影里的景象,給需要提高生活質(zhì)量的人居住,或者歸他們所有而長期閑置。謝梅本就住在那里,現(xiàn)在更往南遷,新房在山腳下了,那么大那么好的房子,更多的時候是空著的。命運(yùn)是什么?我在這二人的故事里,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
六
打開家門,覺得房子比從前更黑、更破了,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聯(lián)想到她們是剛從宮殿一般的金花商城回來,真像一場夢。春天已然來到,爐子已經(jīng)熄滅,陽光被四周的高樓阻攔,進(jìn)不到她家來。屋里比外面,冷了好幾度。女兒愛不釋手地擺弄她那幾樣吃的?!鞍?,早知道有你同學(xué)付賬,咱真應(yīng)該多拿幾樣?!焙?,我真該拿了那桶花生油。她心里說。女兒撕開那個鉛筆盒一樣的餅干袋子,驚叫一聲:“媽,你猜,這里面有幾塊餅干?”她走過去,女兒故作神秘地將塑料紙里面小抽屜一樣的紙盒拉出來,精致的帶條紋夾層的紙板隔出四個小間,蓋著紙板蓋子,保證餅干在正常運(yùn)輸過程中不會受到磕碰與擠壓。每個小間里面躺著三塊小餅干,金黃色澤,方方正正,厚厚實實,正反兩面壓出精美的花紋,一派系出名門的驕傲與磊落。“啊,真好吃,爸,媽,快來嘗嘗?!迸畠耗靡粔K放她嘴里。甜得有所保留讓人有所期待,奶味淳厚卻適可而止,油料添加得恰到好處,烤制時間也定是分秒不差。牢固密實又酥軟柔和,在口腔內(nèi)玲瓏剔透地發(fā)出幾聲轟鳴的脆響,用著世上最熨貼的方式,不卑不亢地融化在舌間。絕無任性與霸道,也不是一意孤行,它好像是虛心聽取了多數(shù)人的意見,綜合考慮到各種挑剔者的口味,力爭求得一個最大公約數(shù),盡其所能對你寵愛呵護(hù),可又不縱容你,而是慎重地堅守自我。極盡浪漫又克制嚴(yán)謹(jǐn),歷經(jīng)千錘百煉,和光同塵,把自己塑造成這種可人的味道與品質(zhì)。這短暫一刻,足以讓你承認(rèn)生活多么美好,幸福原來如此簡單與純粹。別看我只是小餅干,我處處體現(xiàn)著做為一個餅干的尊嚴(yán),我足以讓你領(lǐng)略世間原有妙味無窮,我讓你對它的價格無怨無悔。它在嗓子眼里余音裊裊哼唱著。
“這和咱樓下十二塊錢一斤的餅干,不是一碼事。好東西就是要貴的。咱不能怪人家東西貴,只能怪我們沒錢?!彼嗣畠旱念^。兩人對視著,用親親愛愛的目光望著對方。一塊小小的餅干,大大拉升了她們的生活質(zhì)量和幸福指數(shù)。“今天你開心嗎?”她問女兒,她記得外國電影里經(jīng)常這樣。
“嗯嗯,”女兒使勁點點頭,“以后能不能每次去都給我買這個餅干?我是說這個卡用完之前?!?/p>
“好的??ㄓ猛炅?,你想吃,我還去給你買。不就是十五塊八嘛,有啥了不起?!彼袷亲隽艘粋€什么重大決定。她明白了為什么世人一腔熱情地追逐名利,永無止境地追求地位與財富,是因為這世界對成功者回報太多,從一塊餅干、一件衣服,到一輛車、一趟旅行,方方面面,極盡所能地寵愛著你,恭維著你。她再次感受到憂傷與激勵,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勁,該去奮斗,去拼搏,去向生活贏取她該得的。
可是,她能干什么呢?做生意,沒資金;干苦力,不掙錢;學(xué)習(xí),晚了。她只是在心里一次次給自己設(shè)置美好前景,照著那個目標(biāo)勵志、加油,天天背誦心靈雞湯、成功秘籍,可就是上天無門,青云無路,總也不能付諸于行動。
女兒開學(xué)后,她去找那個張主任。離上次給張主任打過電話,都兩三個月了,中間隔了個過年,或許人家早就把我這回事忘了,不管怎么弄,得去拜見一下。第一次去不能空手,可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慎重得很,一個個如驚弓之鳥,拿什么好呢?她想到金花商城的購物卡。雖然這樣一張卡對自己家人來說,是珍貴的寶貝,而對人家張主任來說,就是毛毛雨,也許根本不在乎,可她在乎,她現(xiàn)在要把這張對她來說代表著意外收獲,代表著欣喜滿足,當(dāng)然也代表著順利與成功的卡送出去,以期換回女兒的升學(xué)坦途。
電話聯(lián)系后,她來到張主任辦公室,將女兒的學(xué)校、學(xué)號、名字用短信發(fā)他手機(jī)上。張主任說,我今年還真不敢給你打包票,現(xiàn)在啥都嚴(yán)了,我問過下面,誰也沒有個明確答復(fù)。她將那張購物卡奉上,說,您多費(fèi)心吧,盡量關(guān)照,我等您消息,隨時把兩千塊錢拿來。
周末女兒說,媽媽,咱們再去金花商城吧。她說,卡沒了,送人給你加體育分了,如果你體育能寫到四十九,就能總分?jǐn)?shù)多十分,夠得著上昆侖高中。女兒撅了撅嘴,垂下眼簾不說話。
過了兩周,謝梅打來電話,說張主任問過了,今年各個考點,有電子監(jiān)控,都不敢像往年那樣弄了。
張主任給她打電話,要她來將自己的那張卡拿走,當(dāng)時就不該收,可怕她心里不踏實,先收下替她保管。時心娟說,那個是小意思,不值得再提了,您也費(fèi)心四處打聽了。她自然不好再去將卡拿回來,說不定后面有啥變化,還會用上人家。
過了幾天,突然張主任給她打電話,說就在她上班的超市門外的馬路邊上,這里不讓停車,請她趕快出來,他要把卡還給她。
時心娟跑出去,見一輛很高級的越野車停在路邊,窗戶搖下一點,張主任戴著墨鏡的側(cè)面露出來,時心娟一看那車,覺得自己送出這張卡,簡直是個玩笑。沒來得及客套,張主任匆匆將一個信封交給她,揮揮手,走了。
拿著失而復(fù)得的這張卡,心底又涌現(xiàn)出一絲溫暖。那些來自國外的高級食品、日用品一排排、一層層等著她去觀賞,去挑揀,女兒的笑靨將再次綻放。至此她對金花商城的負(fù)一層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情意綿綿的感情,將要親人重逢一般,她從信封里掏出那張卡。喲,不是了,變成了家和超市的卡。是張主任拿錯了?還是那張他已經(jīng)花掉,用這張同等金額的代替?
女兒還是問她,我們什么時候裝修啊,她遲疑一下,想女兒已經(jīng)十五歲,也該懂事了,就告訴她,家里只有不到五萬的存款,留著你升高中用,如果你分?jǐn)?shù)不夠昆侖高中,就得交贊助費(fèi),少一分多交幾千,少十分,就得交幾萬。
“那我不上昆侖高中唄,隨便上個高中就好了。”
“上不了好高中,考大學(xué)機(jī)會更少?!?/p>
“那,我努力考上昆侖高中,不交贊助費(fèi)。”
“那太好了,你只要考到人家的分?jǐn)?shù)線,只用每學(xué)期八百塊學(xué)費(fèi),另外書本費(fèi)、學(xué)雜費(fèi),撐死也就一兩千?!?/p>
“媽媽,還有三個月,我現(xiàn)在開始用功,你給我請個家教吧,我知道自己的弱項在哪里,我要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和物理,三個月頂多花幾千塊錢。要是考上,就省了幾萬塊,咱們就裝修房子?!迸畠和蝗蛔兂闪舜笕?,說得有條有理。
時心娟趕快四處打聽,給女兒找好的家教。同事推薦一位特級教師,一小時一百五,每周補(bǔ)兩小時,多了孩子也消化不了。那么,中考前差不多四千塊?;沓鋈チ?。
娘家那里回遷,她爸爸前年考慮周全,要了最小的一套住房,其余面積折合成一間門面房。他說,就我們老兩口,房子再小總是單元房吧,五臟俱全,能住就行,而要上一間門面房,就能不停地生錢。
那么,是自己經(jīng)營呢,還是出租?叫回幾個兒女商量。
大家說,先觀察下,看人家都經(jīng)營什么。其實是哥哥弟弟對此不感興趣,他們說現(xiàn)在生意太難做,各種工商雜稅應(yīng)接不暇,操不完的心求不完的人,關(guān)鍵是沒什么好項目,不如出租每月收點錢省事。
粉刷一新的門面房暫時空著,女兒也快要中考了,她主要還得給做飯,招呼家教老師來輔導(dǎo),分身無術(shù),也不適宜做什么別的重大決定??伤X子一刻沒有停過,從早到晚地在考慮這件事。隱約覺得,這是一個機(jī)會。她知道機(jī)會對她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可她多年來一直處于等待狀態(tài),隨時伸出靈敏的觸角抓住它。經(jīng)營服裝?不行,這里是文化市場,服裝不成氣候。開飯館?好像跟文化也不搭界。賣字畫和假古董?一點不懂行,又怕本錢太大。
她給爸媽說,給她兩個月時間,女兒中考完再說。爸媽說,不用急,其實那房子,也不好出租,旁邊幾間,都沒租出去呢,生意越來越難做。
那天她回娘家,在市場里看了看別的門面,一多半都明確了經(jīng)營目標(biāo),有賣字畫的,有賣假古玩的,有賣十字銹的,有賣根雕木藝的,有賣茶葉花盆的。竟然有一家,店名叫搪瓷記憶。里面擺有很多老舊的大白搪瓷茶缸、搪瓷臉盆,瓷釉掉得斑駁陸離,上面都有紅字:為人民服務(wù),人民鐵路為人民,人民電力為人民,人民郵電為人民,抓革命促生產(chǎn),八一路招待所,西安鋼鐵廠工會,黃河俱樂部……配著黃軍帽黃軍衣黃軍書包,在粗礪的石板上、帶大圓鐵釘?shù)呐f門板上、一截大樹樁上、鐵棍臉盆架上,頗有藝術(shù)感地擺放。時心娟指著那個抓革命促生產(chǎn)問店主,這多少錢一個?那人說,不賣。
“不賣,你擺著干什么?”
“展示?!蹦侨酥钢沁呅碌??!百u那些?!睍r心娟扭頭看去,正是當(dāng)年她們廠的產(chǎn)品。墻上還有幾張黑白照片,她們廠區(qū)、廠房、車間生產(chǎn)場面,她看到了她的師傅,甚至有一張照片是多年前搪瓷廠門口的公交站牌,一根白紅相間的粗鐵棍,奮力舉起一個牌子,最上面幾個大字:本站 搪瓷廠。她曾經(jīng)和方小林一起,站在這里等車,從這里下車,有一次她從廠里出來,看到方小林瑟縮在寒風(fēng)中,靠著這根站牌等她。“正宗駱駝牌搪瓷。”店主說,“早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了。我這里貨最全,從五十年代投產(chǎn),到九十年代倒閉,每一款都有?!?/p>
“有那個藍(lán)色帶玉蘭花的糖罐嗎?”
“當(dāng)然有,那是九十年代生產(chǎn)的。”
“賣多少錢?”
“五十。”
“那么貴,有人買嗎?”她前年在八仙庵會上,十五塊一個賣掉的。那人淡淡笑笑,不再回答她,那笑容的意思是,操你的咸淡心。
“我家多得是?!彼f。
“拿來,我收。你是搪瓷廠職工吧?”
“是你賣出的價嗎?五十?”
“當(dāng)然不是?!?/p>
時心娟備受打擊,好像是誰把她騙了一樣。她確信不認(rèn)識此人,也就是說,他不是搪瓷廠的人,可能跟廠里的人認(rèn)識,說不定是親戚,或許,他早幾年把庫房積壓的東西全買了,也或者,他也曾是受害者,窮則思變,有了這樣的思路。人家有如此眼光,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她把她的駱駝們,按日用品處理掉,而這個人,卻把他們當(dāng)成工藝品、紀(jì)念品來經(jīng)營,將自己的顧客從毛毛錢都要計較的稻粱謀者轉(zhuǎn)向吃飽了沒事干花錢購買時光的人。
我就不信,他能掙錢。時心娟憤憤走了,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拿出自己僅有的幾樣?xùn)|西,反過來看后面的商標(biāo)。淡淡的藍(lán)色,一只憨態(tài)可拘、昂首闊步的駱駝,下面圍成半圓形的七個字,西安人民搪瓷廠。過去的時光,不復(fù)存在,這只可愛的駱駝,也遠(yuǎn)去了。哼,就是給我五十塊,也舍不得賣了。
可是那人要怎樣掙錢呢?誰會買他這些東西呢?他有別的生意?販毒?以此作掩護(hù)?
女兒考期臨近,學(xué)習(xí)越來越用功,晚上要催促幾次才肯睡覺。
她又抽了半天時間,回娘家去,然后,再到市場上看,又有幾家開門營業(yè)了,自家那個門面房,依然鎖門。她又來到搪瓷記憶,沒有幾個顧客,店主還是那人,閑閑地坐在里面,好像掙不掙錢沒關(guān)系似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倒要看看,他能怎樣掙錢?她再一次離去,仍是找不到答案。
晚飯后,女兒把卷子、課本放好,做著準(zhǔn)備,突然說:“媽,沒有衛(wèi)生巾了。”
等來老師,安頓二人坐下來開始學(xué)習(xí)。她下樓去附近的家和超市。聽女兒說,班上有個女生,爸爸做生意,吃的零食、用的衛(wèi)生巾只在金花商城買,上面不帶中文的。她站在貨架前,面對形形色色的衛(wèi)生巾,在四塊九和八塊九的之間猶豫,之前她從來都是買四塊九的,最便宜的一種,可今天,她多逗留了一會兒,那個購物卡,基本是用來給女兒買吃食和家里日用品,上面還有二百多,每次揣在她口袋里來的時候,覺得不像花自己錢那么難受。狠狠心,終于買了五包八塊九的,反正又放不壞,都留著給女兒用。給自己買了兩包四塊九的。又給女兒買了一塊巧克力,好像只有這樣,才對得住每晚學(xué)習(xí)到深夜的女兒。其他地方省省吧。夫妻倆的內(nèi)褲,已經(jīng)稀薄到洗的時候不敢使勁搓,丈夫的襪子,沒有一個是不露出腳后跟的,時心娟有一次給他扔到垃圾桶里,他又揀出來,自己洗了洗,說,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
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到自家窗口暗黃色的燈光。白天,她經(jīng)常趴在那里看丈夫騎電動車帶著女兒從這里路過,有時候為了看到那個瞬間,從他倆一下樓她就走到窗口,頭伸出去,不錯眼珠地站著,等待電動車駛?cè)氘嬅?,就是閃那么一下,鉆進(jìn)大樹底下,看不見了。由此她對身邊這棵大樹有了感情。勞累的丈夫已經(jīng)在另一間的黑暗中入睡,女兒在燈下聽老師講課,她一定眨巴著小小的眼睛,不放過老師的任何一句話。客廳棗紅色老式餐桌上,放好了三百塊錢,每次老師講完從小房間出來,錢恭敬地遞到她手上。老師之所以選擇周六晚上這個時候是因為她在另一個學(xué)生那里輔導(dǎo)完路過她家。女兒說,老師的錢真好掙啊,光今天就六百。她說,有本事的人錢都好掙,要不是認(rèn)識人我們還請不到呢。
這個春天的天氣有點奇怪,冷來冷去的,總也暖不起來,眼看要暖和了,立即刮風(fēng),再次冷下來,收起來的厚衣服,一次次又拿出來,天氣預(yù)報里,不斷有大風(fēng)降溫的消息。身邊這棵大樹,頑強(qiáng)地鉆出了點點新綠。
迎著風(fēng),她停下腳步,看著自家窗口,虔誠地雙手合十,向著冷冷的夜空,默默祈禱。
周瑄璞,女,祖籍河南省臨潁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有中短篇小說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雜志公開發(fā)表,多篇小說被轉(zhuǎn)載和收入年選、進(jìn)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