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陽
摘 要: 孫犁的抗戰(zhàn)小說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倫理觀念。本文認為,“抗戰(zhàn)光榮,漢奸可恥”的榮辱觀不僅具有懲惡勸善的警世作用,而且增強了作品打動人心的道德力量。
關鍵詞: 孫犁 抗戰(zhàn)小說 道德 榮辱觀
孫犁的抗戰(zhàn)小說具有濃郁的倫理思想。這絕不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一個作家自覺追求的結果。他認為:“作品的情節(jié)應該是合乎情理的或合乎人情的。這種情理或人情又是應該合乎一個時代的倫理觀念的……藝術的高潮應該是情節(jié)發(fā)展,最后達到的道德力量,這種力量,讀者幾乎是不可抗拒的。”[1]對倫理觀念、道德力量的重視,既是孫犁對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又是他創(chuàng)作追求的一種境界。倫理思想的內涵非常豐富,包括道德的本質、人性的本質、道德的作用等理論問題,圍繞這些問題,發(fā)展并提出了中國倫理思想特有的道德概念和倫理學范疇,諸如:善惡、生死、公私、忠孝、榮辱、良知、良心等[2]。本文擬從榮辱角度,集中考察孫犁抗戰(zhàn)小說中的榮辱觀。
榮辱是倫理思想中重要的問題,我國古代思想家荀子就用專門篇章討論了榮辱的各種表現(xiàn),啟迪后人樹立正確的榮辱觀。為了拯救祖國,醫(yī)治四萬萬同胞的思想,魯迅先生毅然決定棄醫(yī)從文。孫犁對此給予極高評價:“他要做一個文學家,來改造中國人的思想和靈魂,使他們知道什么行為恥辱,什么行為光榮,什么叫愚昧,什么叫進化,什么是奴隸,什么是自由?!盵3]孫犁師承魯迅,運用抗戰(zhàn)小說的形式,告訴人們什么是光榮,什么是恥辱。
抗戰(zhàn)光榮是孫犁小說反復吟詠的主題?!逗苫ǖ怼分杏羞@樣的描寫:
父親一手拉著小華,對他說:“水生,你干的是光榮事情,我不攔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給你照顧,什么也不要惦記?!比f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來,水生對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水生告別了父親、妻子及年幼的孩子,和他的伙伴們一起參加了抗日隊伍。這是“光榮事情”,所以得到了家人和全莊男女老少的支持?!渡嚼锏拇禾臁费永m(xù)了《荷花淀》的情感,以第一人稱的手法,通過“我”和“她”的對話,表達了抗戰(zhàn)家屬對光榮的理解:“她不罵我。今天才從我們家鄉(xiāng)來了個人,她還捎口信給我,說好好抗日,不要想家,你抗日有了成績,我和孩子在家里也光榮,出門進門,人家都尊敬?!睂O犁淡化了戰(zhàn)爭期間戰(zhàn)士與親人的離別思念之情,以捎口信的形式,合情合理地傳達了后方親人對光榮的渴望。英勇作戰(zhàn),多殺日寇,建立功績,受到人們的尊重,這就是最大的光榮。
《蒿兒梁》以一九四三年敵人冬季掃蕩為背景展開故事情節(jié)。楊純醫(yī)生和護士劉蘭帶五個傷員轉移到蒿兒梁,給這個小地方帶來了新的氣象:
自從添了這么七個生人,小莊上熱鬧起來,兩盤碾子整天不閑,有時還要點上燈推莜麥,青年人要去放哨、坐探,小孩子要去送信砍柴,婦女們拆洗傷員的藥布衣服,分班做飯。全村每個人都分擔了一點責任,快樂且覺得光榮。
為照顧戰(zhàn)斗受傷的戰(zhàn)士,人們各盡所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并樂在其中,感到光榮。孫犁以史家紀實的筆法,細致刻畫了普通百姓對戰(zhàn)士的關懷,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他們對抗戰(zhàn)的無私奉獻。
這種零星的、片段的情懷逐漸形成了孫犁的光榮情結,最終寫出了以“光榮”為題目的小說?!豆鈽s》重點寫了原生、小五、秀梅三個人物。原生參軍十年,音信全無,媳婦小五離婚走了。原生立功回家,但很快又奔赴戰(zhàn)場。秀梅和原生的爹娘一起滿懷信心等待他勝利歸來。小說層層遞進,緊緊圍繞“光榮”的主題,剖析人物的靈魂。秀梅和小五的一段尖銳對話彰顯了兩個女子對“光榮”的不同理解:
“當兵是為了國家的事,是光榮的!”秀梅說。
“光榮幾個錢一兩?”小五追著問,“我看也不能當衣穿,也不能當飯吃!”
“是!”秀梅說,“光榮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光榮也不能當男人,一塊過日子!這得看是誰說的,有的人窩窩囊囊吃上頓飽飯,穿上件衣裳就混得下去,有的人還要想到比吃飯穿衣更光榮的事!”
榮辱作為道德的基本范疇,不是抽象的、永恒的,而是具體的、歷史的?!八诓煌鐣?、不同階級,甚至在不同職業(yè)、不同年齡段具有不同內容和表現(xiàn)形式”[4]。民以食為天,是中國古代社會非常重要的倫理思想。小五以吃飯、穿衣作為人生理想,本身確實沒有大錯。但在國家危難之際,依然停留在滿足物質欲望的層面,則顯得不近情理了。秀梅把當兵衛(wèi)國、打仗為民看做光榮的具體內容,更具時代色彩,這就遠遠超越了小五的吃飯穿衣。惜墨如金的孫犁用回環(huán)往復的手法,繼續(xù)強化“光榮”的主題:
“說那么漂亮干什么,是‘畫眉張的徒弟嗎,要不叫你,俺家那個當不了兵!”
秀梅說:“哈!你是說,我和原生卡了一枝槍,他才當了兵?我覺著這不算錯,原生拿著那枝槍,真的替國家出了力,我還覺著光榮呢!你也該覺著光榮?!?/p>
“俺不要光榮!”小五說,“你光榮吧,照你這么說,你還是國家的功臣呢,真是木頭眼鏡。”
“我不是什么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說。
為國家出力,不僅是光榮的事情,而且是國家的功臣,可小五不屑一顧,譏諷秀梅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已。“道德不僅是思想觀念,必須見之于實際行動。如果只有言論,徒是空談,言行不相符合,就不是真道德。古往今來,不但有倫理思想,而且有倫理實際”[5]?!肮鈽s”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具體的行動。孫犁通過不結婚、等勝利、幫原生家勞動一系列行動,刻畫了秀梅言行一致、身體力行的美好品德,并通過秀梅登臺講話,張揚了原生的功績,豐富了“光榮”的內涵:
原生立了大功,這是咱們全村的光榮……
有的人說光榮不能當飯吃。不明白,要是沒有光榮,誰也不要光榮,也就沒有飯吃;有的人卻把光榮看得比性命還要緊,我們才有飯吃。光榮就是為國家出力,為人民立功,就是無私的奉獻;更重要的是,光榮比生命還重要,這是一種崇高的榮譽感,讓革命戰(zhàn)士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偉大勝利。孫犁以抒情的筆調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這是一種震動人心的號召:光榮!光榮!”
孫犁擅長以優(yōu)美的語言歌頌真善美,他說:“我想寫的,只是那些我認為可愛的人……當然,我在寫她們的時候,用的多是彩筆,熱情地把她們推向陽光照射之下,春風吹拂之中?!盵6]孫犁在創(chuàng)作上有意回避了假惡丑的事物,因此我們很難把他的作品與“恥辱”相聯(lián)系。但仔細看孫犁的作品,還是能找到一些蹤跡。
孫犁在《蘆花蕩·白洋淀紀事之二》中講述了一個老人知恥而后勇的故事。老人用船送兩個女孩去找隊伍,過敵人封鎖線的時候,大孩子不幸被子彈打傷。自信自尊的老人感到無比恥辱,并發(fā)誓報仇雪恨:
“他們打傷了你,流了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們十個人流血!”兩個孩子全沒有答言,老頭子覺得受了輕視,他說:
“你們不信我的話,我也不和你們說。誰叫我丟人現(xiàn)眼,打牙跌嘴呢!可是,等到天明,你們看吧!”
第二天中午,老人撐著船,把十幾個鬼子引入了鉤魚圈,鋒利的鉤子穿透了他們的大腿,再也不敢動彈。老人舉起篙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像敲打頑固的老玉米一樣。沒有圓滿完成任務,老人覺得恥辱羞愧,并把它轉化為復仇殺敵的動力。
《風云初記》反映了抗日戰(zhàn)爭的風云變幻。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惡促使善良淳樸的農(nóng)民從看客轉變?yōu)橛⒂聼o畏的戰(zhàn)士。小說有段驚心動魄、令人痛心的描寫:
農(nóng)民們指劃著:“看,飛艇,三架,五架!”
他們像看見稀罕物件一樣,屋子里的跑到院里來,院里的上到房頂上去。小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在堤埝上跑著,拍著巴掌跳躍著……
轟!轟!飛機掃射著,丟了幾個炸彈,人們才亂跑亂鉆起來,兩個人炸死在堤埝上,一頭騾子炸飛了……河里的水帶著血色飛濺起來。
孫犁以極其克制的實錄手法,記錄了侵略者的殘暴。劊子手們竟然對手無寸鐵的百姓肆虐屠殺,簡直是野獸行為。無力保護自己的人民,甚至棄槍而逃,是軍人的奇恥大辱;一個國家,無力守衛(wèi)自己的疆土,任憑侵略者橫行霸道,是國家的奇恥大辱。“日本!日本!”在各個村落,從每一個小窗口里,都能聽到,人們在睡夢里,用牙齒咬嚼著這兩個字。孫犁以簡約的筆墨寫出了農(nóng)民刻骨銘心的仇恨。于是,冀中平原的人們在烽煙炮火中奮起抗擊日寇的暴行。
漢奸是中國現(xiàn)當代抗戰(zhàn)小說常見的形象,文學作品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抗日戰(zhàn)爭時期,確實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漢奸?!皾h奸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千百個人能鋤得凈盡的。但是在‘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下會根絕漢奸的產(chǎn)生,在有組織的抗日民眾前面,漢奸就難逃法網(wǎng)”[7]。孫犁在《農(nóng)村速寫》中有一篇《新安游記》,又名《鋤奸英雄》,寫的是老漢奸被親侄兒殺掉的往事。他為什么殺了他的大伯?孫犁說:“在解放區(qū),是沒人發(fā)這樣糊涂的問題的?!睂O犁的抗戰(zhàn)小說極少正面描寫漢奸,更多的作為敘述背景?!讹L云初記》有段老蔣和抗戰(zhàn)婦女的正面沖突:
“我們這就去練習打日本的能耐,你得說說你滿嘴噴的什么糞!”女孩子們不讓他走……
“平日給人家當狗腿子,日本人過來了,就是漢奸的材料!”排尾那個女孩說。
“嘴上留德?!崩鲜Y聽見,站住回頭說,“這年頭兒,頂屬這兩個字兒難聽,你別給我送這個外號,這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哩!”
當漢奸不僅是個人的恥辱,還是整個家族的恥辱,就連落后分子老蔣也認為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小說還寫了盜賊高疤、田大瞎子、田耀武等人破壞抗戰(zhàn)的種種可恥行為,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復雜局面。
風格是一種道德品質,是作家人品和見識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孫犁的抗戰(zhàn)小說通過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詮釋了中華民族的榮辱觀。識大體、顧大局,為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拋頭顱灑熱血,堪稱無上光榮;反之,則是為人唾棄的民族敗類。孫犁抗戰(zhàn)小說的榮辱觀具有強烈的懲惡勸善作用。孫犁作品風格的道德力量是自然具體的,是潛移默化的,幾乎沒有任何裝潢的標榜。因此他的作品才在不動聲色中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孫犁.文學短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100,103.
[2]參見朱貽庭主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1(第1版):28.
[3]少年魯迅讀本.孫犁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7(第1版):22.
[4]倫理學.編寫組.倫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5(第1版):205.
[5]張岱年.中國倫理思想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7(第1版):2.
[6]孫犁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7(第1版):53.
[7]李公樸.華北敵后——晉察冀.三聯(lián)書店,1979,12(第1版):81.
河北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資助項目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