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擱在脈枕上,手心朝天,五根手指自然微微蜷縮,佛手似的。沈居里有點緊張。她第一次來這種大型私人中醫(yī)院看病,裝修得古色古香,鏤空木屏風,長長的走廊排的全是人,他們都不嫌貴,掛特需專家,光掛號費一次就要兩百,更別說拿藥了,沒辦法,誰叫坐診的醫(yī)生全是有名有姓的專家,是教授,是博導,有的還上過百家講壇,名頭就更大,你不來看,有人來看,好多人還特地從外地趕來,仿佛西天取經(jīng),只為解除病苦,供不應求。居里中午來掛號,排到第六十八號,直等到晚上才輪到她,剛開始急,到后來性子磨得跟頭發(fā)絲一般細,索性也就不急了,左看看,右看看,跟周圍的病友聊聊天,時間倏地一下也就過了。外面的天黑透了,居里靜靜地看著坐在她對面的大夫,看年紀,估摸也有七十歲,可臉色卻出奇地紅潤,且一個褶子都沒有,鶴發(fā)童顏,因此更加佐證了醫(yī)術高明。大夫問,哪里不舒服,居里說有些失眠,而且右腿面有些疼,心煩,還有就是胳膊上有這種,瞧,這種小白點,居里伸左手去扒拉自己汗毛下的皮膚,大夫嗯了一聲,緩緩伸出右手,四個指尖輕輕地搭在居里的手腕上,面無表情,過了幾秒鐘,又問,是做什么工作的,居里遲疑了一下,細聲細氣說,在家?guī)Ш⒆?,坐在旁邊的助理女醫(yī)師問,月經(jīng)正常么,居里說,有點遲,四十天來一次。大夫又說,舌頭伸一下,居里連忙吐出來,大夫嗯了一聲,朝持筆待書的助理女醫(yī)師說,苔薄白,脈滑,需養(yǎng)血安神,疏肝理氣,山萸肉二十克,女貞子十克,枸杞子十五克,菟絲子十克,桂圓肉十克,柴胡十克,黃芩十克,桂枝十克,陳皮十克,法半夏十克,茯神二十克,竹茹十克,松殼十克,黨參十克,遠志十克,石菖蒲十克,炒棗仁二十克,珍珠母三十克,炙甘草六克。居里聽得頭脹心慌,忙問大夫,說我這到底得的什么病,大夫微笑說,問題不大,輕度抑郁癥,先抓七服藥吃吃看。
沈居里無從辯駁,只得聽命,她自己是又詫異又覺得可怖,她怎么會得輕度抑郁癥?周圍圍著看的病友嘀嘀咕咕,居里起身,解釋似地說,沒事的,沒事的,純粹說給自己聽。交了錢,拿了藥,鼓鼓囊囊拎了一袋子回來,回到家先藏好,床底下不行,只好放廚房,他老公再怎么翻也不會翻到廚房去——他是產(chǎn)業(yè)工人,粗放,從來不入廚。藏好之后,居里趕緊打開電腦,百度輕度抑郁癥,得出的答案是:輕度抑郁癥是指持續(xù)性心境低落、情緒抑郁為基本特征的一類神經(jīng)癥。常伴有焦慮、軀體不適及睡眠障礙。好像是符合,她已經(jīng)間歇性失眠一年多了,腿也有些疼,心情常常莫名低落,可跟誰說,誰信?做家庭婦女這么多年,所有的工作也只有照顧孩子,給老公做做飯,她有什么資格得抑郁癥?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她,不用工作,人家都叫她,居里夫人,言下之意,專門居住在家里,沈居里聽了覺得可笑,人家外國的居里夫人,拿個什么諾貝爾獎,干大事業(yè),她這個居里夫人呢,唉,不能提,沈居里想起來就要嘆口氣。媽!我回來了,女兒小倩在門口喊,現(xiàn)在是暑假,可沈居里還是給女兒報了輔導班,現(xiàn)在的小孩都上,她怎么敢掉以輕心,入秋女兒小倩就要上高中了,她還算爭氣,中考超常發(fā)揮,一舉考上了全市最重點的八中,不過隨之而來的麻煩是,八中在山南新區(qū),舍不得孩子住校的家長,只能去租房子,陪讀?,F(xiàn)在好多家庭婦女都去陪讀,沒辦法,世道就是如此,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沈居里想到要去陪讀更加心煩,因為太無聊,偌大一個新區(qū),都是剛建的房子,樓多,只可惜沒人,所以成了鬼城,除卻八中附近還有點人氣,可到了那里,誰也不認識誰,更別提打打麻將了。但對外,居里又說不出,當初小倩的爺爺說讓孫女上五中,五中比八中差一下,但在市區(qū),來回方便,可沈居里好面子,為了爭口氣,在最后一刻還是讓小倩報了八中,好在考上了,更沒有不上之理。
媽,什么時候吃飯,我餓了。小倩把書包甩在地上,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兩腿岔開,每天做題做得她筋疲力盡,在外面矜持,回了家就沒正形。沈居里關了電腦,從書房走出來,說你等會,你爸一會就回來,先吃點餅干墊墊,說著,她拿起書包,狠勁拍了兩下,說你就是不懂得愛惜東西,這新買的書包,又臟成這樣,東西不能隨便往地下放。小倩沒好氣,說,媽,能不能不要嘮叨了,東西就是拿來用的,用了自然臟舊一些,破了也是情有可原,哦,一個東西,十年不壞,那生產(chǎn)廠家的人早餓死了。居里說你這孩子就是嘴欠!小倩也不理她,抱著一袋奧利奧吃起來。居里看看鐘,差不多七點了,他也應該回來了,都是坐廠里的班車,準時準點的,難道錯過了,只好自己坐公共汽車回來?那就要慢一點,居里腦子里胡思亂想。菜已經(jīng)做好了,溫在電飯煲里,她無事可干,便坐在沙發(fā)沿子上陪女兒看穿越劇,沒多久,整七點,新聞聯(lián)播來了,小倩沒了穿越劇,立刻耐心全無,說,媽,到底還吃不吃,不吃我下去買煎包去了。居里說再等幾分鐘,說著她就給她老公打電話,通了,但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可能是在路上,吵,沒聽到。你先吃吧,居里對小倩說。小倩也不客氣,自己跑去廚房,盛了飯,又挖幾勺菜蓋在飯上,四季豆炒肉絲,就在小廚房里站著吃,對面樓房里人家的燈亮了,小倩在想白天的事,是她的同學,男的,一個班的,現(xiàn)在又一起上補習班,只不過他高中去了五中,她在八中,今天他向她表白,寫了封情書給她。她想著想著就笑出來,飯粒子從牙縫中噴出來幾顆,她看見飯粒,更想笑,難道這就叫令人“噴飯”?現(xiàn)在明明有手機,可以發(fā)短信、微信、私信,可他偏偏寫信,用那種在淘寶買來的淡黃色格子紙。她笑他蠢,然而她又喜歡這種蠢,笨笨的,天然呆。不過也只能用這種原始的方式,因為一進入初三,老師就和家長聯(lián)手,嚴禁孩子們用手機、玩手機,嚴禁上網(wǎng),“居里夫人”更是堅壁清野,容不得半點差池,小倩和小遠算是夾縫里求生存了。
小倩!沈居里抱著書包,坐在沙發(fā)上喊,小倩沒聽到,她就又喊一聲,又尖又銳,顯然是帶著情緒的。小倩從廚房探出頭來,嘴里在嚼著,說什么事,鬼哭狼嚎的。沈居里說你過來,不要吃了。小倩沒理睬,頭縮回去,繼續(xù)吃她的飯。我讓你過來聽到?jīng)]有?沈居里壓低聲音,好像大雨前的低氣壓,門小倩!她幾乎是在吼。小倩到底知道深淺,心想又不知哪里犯到她老人家了,只好放下飯碗,挪步客廳,垂手站立,居里從書包扯住一張紙,小倩的小心臟一緊,瞬間明白,東窗事發(fā)了,都怪她自己,第一次收情書,舍不得丟,現(xiàn)在人贓俱在,百口莫辯。來,坐這邊,沈居里的口氣忽然緩和下來,小倩癟著嘴,在她身邊坐了,她是女兒,到什么時候,她都是沈居里的小棉襖。你和那個男同學的事媽媽也大概知道,沈居里不緊不慢地說。小倩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她怎么會知道。你不用驚訝,媽媽認識的人多,反正就是知道了,媽媽一直沒有過問,就是認為你能處理好,不過現(xiàn)在看來有點問題,媽媽就不得不跟你說說。沈居里一直自稱“媽媽”,輩分起來了,就要負到這個輩分的責任,在這一分這一秒,她必須是個“媽媽”,做媽媽該做的,說媽媽該說的。居里兩只手松松地放著,表情恬淡,她說小倩,媽媽不是那種特封建的人,男同學跟女同學之間做朋友,媽媽不反對,到了你這個年紀,相互說我喜歡你了,你喜歡我了,也都是正常的,媽媽那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就是你想過沒有,你們這么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意思呢,要談對象,那就光明正大地談,正正規(guī)規(guī)地談,你們這根本就不叫談對象,因為都沒有未來,對不對,你去八中,馬上去五中,慢慢也就淡了,以后能怎么樣呢,都是虛的,或者以后你們如果能都考到一個好的大學里,那么好,在一個地方了,如果再想談,媽媽不會阻攔。小倩愣在那,剛吃的肉絲四季豆的咸味在舌苔上一點一點淡掉,她沒想到經(jīng)她媽這么一說,原來的那點小心事、小悸動,一下子變得寡淡無味,想想也是,他們這算什么,充其量牽牽手,接接吻,有什么未來?一上了高中,還不是勞燕分飛,她門小倩對男人的堅持不樂觀,只是她有些恨,恨她媽這么直接告訴她這些,赤裸裸的真理,那么堅硬、冰冷,把她青春期的夢幻擊打得遍體鱗傷。我去做作業(yè)了,門小倩心情低到冰點,沈居里保持微笑,嗯了一聲,她為自己處理好了女兒的青春期早戀問題感到滿意,她說你去吧,我電視聲音開小一點,要熱就開空調,調自動。小倩嗯了一聲,低頭進她屋去了。居里看看墻上的掛鐘,七點快四十了,門十力還沒回來,她再打電話,還是能通卻沒人接,她的臉色沉下來了,搞不好又去喝酒了,他最愛喝酒,再年輕點的時候,恨不得一天兩頓地喝,現(xiàn)在上了四十,得了一次膽結石,膽被切除了,但也還是喝,控制不住,煙倒是不抽,就是嗜酒,有酒就是命。喝酒倒不說了,喝完酒十力還煩人,回家后或者吐,不吐也不肯睡覺,跟居里纏,居里本來就失眠!纏到下半夜,他睡了,居里大眼瞪小眼睡不著,第二天人家沒事人似的去上班了,居里不得不補個早覺,他卻說她懶!其實哪里是懶?!沈居里覺得有苦沒處說去。居里越想越不對,開始給他同事、朋友打電話,就是喝,也左右不過那幾個人。打了一圈,都說沒在,居里急了,只能再打十力電話,還是沒人接,她索性不管了,看電視,可看也看不到心里去,她也看穿越劇,還看相親節(jié)目,純粹給少女看的,都是俊男美女,讓人犯花癡,她知道每一個男嘉賓的名字,一直看到快十點,十力來電話了,一聽就是酒醉的聲音,說,小里……你快來啊……小里,他一喝醉酒就叫她小里,沈居里一股無名火頂上來,咆哮著問,你在哪?!還不給我死回來!電話那頭笑嘻嘻,說嫂子這么大脾氣哦,我們在五中這邊,立交橋大轉盤這里,天地人家,力哥喝多了,怕打車不安全,還得嫂子來接一下。是毛子,一個工友,狐朋狗友,他們常常在一塊拼酒的,居里沒想到是他接的,很有些不好意思,嘀咕了一句說我這就去,掛了電話。還是得去,誰讓他是她老公,他們是一家子,跑也跑不掉,居里在鏡子面前梳頭發(fā),又涂點唇膏、BB霜,換一件鮮亮的洋裝,沒有哪個男人不要面子,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自己老婆在外人面前漂漂亮亮的,自己在家吃苦,幸福給別人看。大板梳梳兩下,頭發(fā)就掉好多,纏在上面,越來越多,脫擺不掉——居里認為都是失眠害的,可她又跟誰說去?跟娘家媽說,跟公公說?跟老公說還是跟孩子說?沈居里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還不走?!天地酒店錦繡包間,人都走光了,一桌子狼藉,只剩十力一個半躺在椅子上哼哼,居里一只胳膊扯住他,忍不住發(fā)火。十力倒也配合,見老婆來了,也就乖乖起來,跟著居里往外走,服務員推門進來,忙攔住說,小姐先生,還沒買單呢,請問誰買單?十力迷迷糊糊,嘟囔說記賬記賬,服務員說我們這里不時興記賬的,都是現(xiàn)結的,要買單的,不買單不許走的。居里頓時肺都要氣炸了,哦,一群人出來吃飯,最后要他結賬,合著就他愿意當這個冤大頭!也就他這么傻!給她打電話,就是讓她來付賬的,毛子這個王八蛋!她拉著他朝外走,服務員急了,兩只手攔住說不能走呀,沈居里兩只眼睛瞪得跟燈泡似的,咆哮,說,我們到吧臺買!窮瘋了!喊完就拉著十力下樓,到吧臺,算算賬,兩百七十九塊,還好她出門帶錢了,不然兩個人被扣在這,老臉丟盡,保不齊還會遇見熟人。十力可能還沒醉透,又或者居里一發(fā)火,他就有點醒了,整個人罕眉耷眼的,站在一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結完賬,居里朝外走,他就跟著,她快他也快,她停他也停,跟電動人似的,居里回頭,說你不要跟著我,你去跟酒過吧,你也不看看幾點了,正常過日子的人這個點還在外頭?你不要跟著我。十力軟軟地叫了一聲老婆,他是粗人,但每次喝完酒都變得特細膩,膩到居里有點受不了,他說老婆你不管我誰管我,你要管我,你來管我,管我,說著,他幾步小跑,從后面一躍而上,硬是熊抱住居里,整顆頭從后面伸過來,小嘴就要親到居里臉蛋上。居里奮力擺脫,就好像他是網(wǎng),她是魚,好在她靈活,擺脫了,沖到馬路牙子邊,揮手叫出租,十力跟著跑,她進副駕駛,他也慌著拉開門,坐到后座上去,完后還嘿嘿笑兩聲,他把生活當游戲。師傅,去明城小區(qū),他混蛋,她不能跟著混蛋。十力酒瘋上來,在后面笑嘻嘻說,對,去明城小區(qū),咱們回家,回家。居里厭惡得不行,但又不好說什么,只好將臉調向外面,她看后視鏡里那個變形了的自己,還不算太丑,她捋了捋頭發(fā),把幾綹碎毛壓到耳朵后面去,十力在后座又唱又跳,手舞足蹈,居里覺得不好意思,大喝道:閉嘴!十力瞬間老實了,像被點了穴,但沒過半秒鐘,又神經(jīng)病發(fā)作,咿咿呀呀起來。居里不好意思地對司機說,不好意思哦,喝多了都這樣。司機倒不計較,說沒事,現(xiàn)在工作壓力大,有時候也需要放松放松。城市不大,沒多久就到地方了,十力過了那個勁,不鬧騰了,但整個人卻有些昏沉,想睡覺似的,居里沒辦法,只好用肩膀駕著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一百七八十斤,也夠她弄的,可她硬是把這塊肉弄回家了,到地方已經(jīng)快十二點,居里實在沒力氣了,只好給家里座機打電話,叫小倩下樓來幫把手。小倩穿著個睡衣就下來了,居里說,一個女孩子家像個什么樣子,小倩沒好氣,說這個點,誰要看,趕緊的,我還要睡覺,明天還要上課。母女倆一人一只胳膊,扛著十力上樓,五樓,不算低,平時爬起來不覺得,現(xiàn)在走,儼然長征,歇了兩回氣,才到地方。居里累得彎腰喘氣,說,倩,開門。小倩把門開到最大,好把她這個寬胖的爸運輸進來,十力癱在地上,一大塊,跟生豬似的,兩個女人猛吸一口氣,憋足了勁,一個抬手,一個抬腳,喊著號子把他抬進去,結果剛抬到家里地板上,人家門十力一歪頭,哇啦一口,晚上吃的好酒好菜都吐出來了,花花綠綠,黃湯帶水,酒氣沖天,小倩惡心得又是捏鼻子又是跳腳,居里忙說,你快進屋睡吧。小倩斜著眼睛,不知道是笑還是氣,突然來一句:你怎么能找他呢?
怎么找他呢?她也糊里糊涂,當初她是城郊農(nóng)村的,工作一般,好在長相還不錯,也是年齡到了急著結婚,媒人介紹了,她看看還行,就定下來了,她找十力,就是圖他在電廠有個穩(wěn)定工作,工資高,其他還有什么?要個子沒個子,長相嘛也一般,又好喝酒,現(xiàn)在十幾年過去,通貨膨脹,他的工資也算不上高了,可酒照樣喝,居里覺得自己投資算是失敗了,能怪誰?圖小便宜,反倒虧大發(fā)了。又是一夜折騰,臨到天亮居里才瞇了一會兒。第二天是周末,十力和小倩爺倆個倒是一身的勁,早早就起來了,又是鍛煉,又是要下去買早點吃,十力推醒居里,問她吃什么早點——昨晚的事,他幾乎全忘了,居里每次問,他都會說,昨天晚上那個不是我,矢口否認,裝失憶,這樣就可以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一碗豆腐腦,一個糖糕,十力哦了一聲,等他買回來,居里已經(jīng)站在廚房里煮中藥了。聞到藥味,十力湊過來問,怎么還沒吃飯就先吃藥了。居里淡淡的,說還不是你們姓門的折騰的,醫(yī)生說,我現(xiàn)在有輕度抑郁癥,得治。十力哇啦一聲叫說,你抑郁什么,哦,我知道了,就是怪你自己,喜歡跟孩子生氣,小心眼!你夠舒服的了。她就知道跟他說不通,他總是故意模糊焦點,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她就是委屈,她嫁給他就覺得委屈!可有什么辦法,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孩子都這么大了,可惜是個女孩,如果是男孩,還能去小倩爺爺那爭點房產(chǎn),都怪她自己肚子不爭氣!居里越想越氣,竟不自覺氣哭了,當然不是那種大聲哭,是很無聲的,比啜泣還要小聲一點,近乎于自己哭給自己看,頂多也就潮一下眼眶,就不哭了,演給自己看有什么意思?費勁。
中午吃完飯就是打麻將,就在小區(qū)里頭,打五摸十的,牌打得不算小。還是老姐們幾個,小玉,張姐,翠翠,四個人里頭,只有小玉是在做事的,她跟居里十幾年前曾經(jīng)一起在廠里做工的,后來都不做了,小玉家的城中村被開發(fā)出來,她弄了個門面,樓越蓋越高,做起了旅館,現(xiàn)在一個月收入過萬,居里和翠翠是家庭主婦,張姐退休了,錢上面都比較吃緊,但玩還是要玩。居里腦子夠用,牌打得活道,所以更愿意出來賺幾個貼補家用??蛇@天偏偏手氣不好,連放了幾個大銃,都放給了小玉。小玉心直口快,跟居里關系又好,笑說居里姐今天真是要給我發(fā)補助了。居里說,哎喲你這個土財主,哪輪得著我補助,你要能補助補助我們,姐姐我就謝謝你了,現(xiàn)在旅館做這么大,真是發(fā)財。不提旅館不要緊,一提,小玉的話就來了,亢奮得好像吃了罌粟殼,說別提了,你不知道小伍有多氣人,讓他把樓上墻裙上的插座換一下,結果人家?guī)讉€人,把墻砸得一塌糊涂,工人走了,后來工人來找我要錢,我說你找小伍要去,我這沒錢,誰請的你們就找誰要錢,結果人家二話沒說把錢給了,可活沒干好啊,插座修好了,墻爛得跟貓抓的似的,怎么搞。我就說小伍,我說你就知道在家里橫,外頭一個工人都能把你搞住,就跟我橫行。居里笑笑,小伍是小玉老公,話不多,他們是一個村的,結婚早,是他追小玉的,早年兩人都窮,沒想到命里還有這個財運,夫妻倆日子過得磕磕碰碰,但有錢賺啊,所以到底有趣味,總比她沈居里和門十力強。小玉繼續(xù)說,我都氣死了,你都不知道,我常常跟他講,我講小伍,你做男人就要在外頭強,回家來對老婆溫柔一點,他不,他反過來,旅館門口原來有個賣早點的,我們村的,后來又來了一個外地人也賣,我們村的就不愿意了,跑來找小伍,說小伍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讓一個外地人在你家門口賣早點,小伍笑嗤嗤不講話,我一聽就生氣,一個賣早點的都能把他搞住,我立刻開門走出去跟我們村那個老婦女講,我講誰來賣是他的自由,我沒有權利趕人家走,做生意就是這樣,誰的早點好吃吃誰的,沒有什么本村外村。你看看可戳氣,在外面一句話都不會講,就知道回來跟我吵。還有去派出所送錢,更氣人,你去送錢你該跟人家講兩句呃,他不講,到那給了錢就走,拉關系不是這么拉的。前兩天更是,我都氣死了,娘家外甥女要結婚,我講小伍你去理個發(fā),回頭還得去喝喜酒,人家可好,跑去剪得那個短,頭皮都看到了,跟勞改犯似的,難看得要死,我又跟他吵……小玉就這么碎碎念著,吵,吵,吵,就連這種吵居里也有點嫉妒,好歹是紅火的吵,有錢賺,看著一棟旅館,到老了都有保障,她呢,多少年不工作,純當家庭婦女,經(jīng)濟上沒有安全感,想出去做點事,但多少次說出去又都放棄了,話講回來又能干嘛,高中都沒畢業(yè)就出來做工了,后來工齡被一次買斷,索性回家?guī)Ш⒆樱F(xiàn)在出去做事,毫無競爭力。
打啊,小玉見居里發(fā)愣,用牌敲了一下桌子,說怎么愣住了。居里忙打出一張發(fā)財,小玉說,一個發(fā)財還抱那么久,存心不想讓我們胡牌了。居里故意繃起臉說,都讓你胡了還得了,我故意不打的。小玉說居里姐就是有主意。幾個人又打了一將牌,數(shù)數(shù)牌子,三家贏,就居里一家輸,居里也不小氣,仔細算清了,把錢給大家,小玉贏得最多,給了麻將館二十塊份子錢,幾個人朝外走。小玉見居里心情不好,便說姐,走,去小街吃點東西去,居里也不推辭,兩個人挎著各自的小包,去明城小區(qū)旁邊的美食小街吃零嘴。小街上都是做小買賣的,但美食之全一般外地人來都覺得驚詫,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米的面的水果的,一應俱全。兩個人去姊妹龍蝦稱了一斤去頭小龍蝦,拌微辣,又去牛肉鋪子切半斤鹵牛肉,再去水果攤子稱了兩斤八道溝葡萄,洗好了,就坐在小攤子旁搭的小桌子那邊吃邊說。小玉說你大姑姐在那住得怎么樣?居里停了一下,說蠻好的。十力親姐,也就是小玉的大姑子十美,因為孩子在八中,也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當時急著找,剛好小玉在那邊有一套,就做人情關系租出去了,兩房一廳,十美兩口子住一間,十美的孩子住一間,大小還算合適,價錢是一個月一千,一年付一次,物業(yè)費什么的小玉負責。物業(yè)費要交了,居里補一句。小玉忙說,我就講去交呢,一直沒往山南去,這兩天就過去交,呵呵,小倩也要過去了吧,丫頭真是爭氣,考上了八中。居里呵呵道,也是運氣。小玉道,運氣重要,實力也重要,什么時候過去。居里說,這開學就過去了,我也不過去,就讓小倩在她姑那湊合湊合,客廳大,擺個床,又拉去個小桌子,也夠住。小玉拿起一只龍蝦,紅彤彤的,掰斷一只螯,嘩啦嘩啦嚼著,說嗯嗯,夠住是夠住的,哎呀,我這忙的也沒工夫去,居里姐你夠舒服的了,不用做事,十力哥也寵你。居里說,不工作沒錢,有什么用,廢物一個。小玉說也不能這樣講,我也想什么都不干,可小伍那家伙不行呀……又來了,居里靜靜地聽著小玉抱怨小伍,像念經(jīng),唱佛機念的,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男人就是女人的經(jīng)。
一轉眼開學了,小倩便去十美租的小玉的房子里搭鋪搭伙,她高一,她表哥,也就是十美的兒子高三,湊合一年,居里再過去帶小倩,做陪讀媽媽,這一年對她沈居里來說就算個間隔年,她想出去做點事情,賺點錢,而且跟大姑子家蹭住,本身也能省一筆。開學一周,學校要軍訓,小倩打電話讓居里送點吃的,說太餓。居里心想十美兩口子還要上班,在那帶孩子也是早出晚歸,跟打仗似的,在吃方面肯定沒法太講究,所以買了只雞,又買了些青菜就過去了。先說坐公交,等了半天都不來,居里只好打車過去,好在正好遇到一個過來市區(qū)買菜的陪讀媽媽,兩人合伙,錢上面可以相互分擔分擔。到了地方,門又難開,新房子,門框都有點走形了,居里弄了半天才打開,一進門,門口一趟明,擺的都是鞋子,大人的小孩的,冬天的夏天的,亂糟糟,也沒人收拾。居里心想這個十美也真是的,連個鞋架都不舍得買,不是自己的房子,存著一個湊合的心態(tài)。家里地上也臟。小倩的書桌和床擺在客廳,書桌黑漆掉了不少了,斑斑駁駁,桌子腿都是舊的,好在桌面鋪了張布,遮了遮,上面擺了盞臺燈。床上被子沒疊,床單也是皺的,居里見不得這樣,一陣風似的把床單被子都弄好,然后是拖地。地上都是油灰,居里去廁所拿拖把,一看又是氣,座便器邊沿都是頭發(fā),濕嗒嗒的,還有點黃色的尿漬,這怎么可以?男孩子用可以,女孩子怎么能用?!居里開始有些責備十美了,都說姑姑疼侄女,看來也未必。居里在洗手臺找出一瓶威猛先生,是刷廚房油灰的,她也不管了,倒一些在盆里,注上水,屋里屋外一陣猛拖,然后又用清水拖一遍,總算干凈了。去做飯,她見油煙機那么臟,又忍不住弄了一圈,這才開始做飯。燒一個雞,然后炒個西蘭花,十美頭天煲了點骨頭湯,米飯是上班前就定時在電飯煲里的,到點自動做,不用人管。
中午十二點,大人孩子都準時回來了,到家就吃飯,個個歡天喜地,看來平時都艱苦樸素,不過也難怪,十美兩口子原本就不擅做飯,只是苦了小倩。居里故意跟小倩說,你的內衣褲要按時洗,姑姑沒空就自己洗,馬桶邊邊要刷干凈,女孩子要注意衛(wèi)生。十美臉上一窘,笑說平時都是我洗,這兩天廠里忙沒顧上。十美兩口子跟十力一樣,都在電廠上班。居里沒再多說,小倩吃完突然說,媽你去給我買點香蕉。居里問怎么突然要吃香蕉。小倩說,這兩天有點便秘。便秘?居里有點奇怪,在家也不便秘,怎么才來一周就便秘,水土不服?還是十美兩口子照顧不周?看來不出錢就是不行。本來十美是說讓小倩住臥室的,結果一來,還是住客廳,居里有些不高興,兩個大人為什么就不能湊合湊合,畢竟孩子要學習,在客廳,人出來進去多影響。可是她到底說不出什么,因為她沒出錢,是來蹭住的。吃完飯,居里和十美站在水池邊,居里洗碗,十美打下手,其實什么也不用干,站著陪說話,居里故意半開玩笑大聲說,姐,以后吃完飯交給你個任務,把這個抽油煙機用洗潔精這么擦一下,擦一下就行。她不得不耳提面命,她是介紹人,回頭一年過后,十美兩口子拍屁股走人,房子被糟蹋的不成樣子,她沈居里在小玉那不好說,難看。十美笑呵呵答應著,有點尷尬。十美老公端著茶杯走過來,說居里啊,現(xiàn)在這一片房租都降了,哪要一千一個月,撐死八百就夠了,你看我們左鄰右舍,都搬走了,換便宜房子了,八中對面那個香格里拉,就隔一條馬路那個,也就八百。居里笑說,剛剛還碰到一個住在香格里拉的呢,一起打車的,那邊八百,房東不包物業(yè)呀,我們這包物業(yè)。十美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十美老公不說話了。居里說,反正也就十個月了,堅持堅持。十美兩口子也笑笑。洗好碗,居里去樓下小超市買了兩斤香蕉,便坐廠里的班車回市區(qū)。明年就該她來了,當陪讀媽媽,每天在樓下那個健身器材處,甩腿,張家長李家短,居里實在不喜歡那樣。而且房租問題也很尷尬,房子是整年租的,十美兩口子等于租到第二年六月就退租,她接著租,七月八月都暑假,等于白費兩個月,可跟小玉說從九月開始租呢,又有點張不開嘴。兩個月兩千塊,倒也不多,但沈居里就是有點舍不得。
想來想去,居里還是決定趁著下午去小倩爺爺家一趟,媳婦找公公要錢,倒是不多見,但這是為孩子上學啊,理直氣壯,她不能不走一遭,娘家沒錢,她也不舍得問娘家要,但這婆家,她沒必要省。爸,居里拎著一袋水果,進了老爺子的門。唔,老爺子在看電視喝茶,他永遠要看新聞,以便與世界同步,人老了老了,最害怕的就是被淘汰。這個點怎么來了,老爺子問。居里硬擠出笑說,來看看,剛去山南了,看看小倩,她現(xiàn)在軍訓呢。老爺子臉拉下來,當初他最反對小倩去山南上八中,麻煩,勞神費勁,效果也不一定好,他認為小倩的水平,上五中差不多,上八中,都是尖子生,去了又墊底,有損自尊心?,F(xiàn)在小倩考上了,他還是有點不高興,始終認為自己的觀點是對的。我就說不要去上什么八中,跟不上也是坐暈車,又麻煩,還要租房子。居里還是笑,說現(xiàn)在跟她姑住一起,湊合湊合,也還好。老爺子嘟囔,十美兩口子也不孝順,摳得要死!我不指望他們。居里尷尬地笑,說爸你自己過得好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老爺子氣性大,一說就來脾氣,說十美本來是好的,都是被那個女婿帶的,變自私。居里跟著附和,電視機里在放著鳳凰衛(wèi)視新聞臺,不知道哪里又打仗了,一個穿著特種兵裝備的主持人,在虛擬演播室里假模假式播報新聞,語調特別激昂,只不過因為是裝的,多少有些像人偶,沒有軍人的颯爽,活脫脫知識分子跑長跑,氣喘吁吁。唉,居里嘆了口氣,入戲似的,說現(xiàn)在學費真不便宜。老爺子畢竟是老江湖,而且他向來爽利,不是那種扣扣索索的人,聽兒媳居里說這話,便起身去里屋,拿出一個紅包,遞給居里,說拿著,給小倩交交學費,就一千,多了我也沒有,居里推搡了幾下,說不要不要,然而還是要了,揣在兜里,熱乎乎的。居里說謝謝爸,唉,現(xiàn)在小倩去上學了,我也打算出去干干,賺錢點。老爺子立刻不高興,說去干干,你能干什么,賣衣服?算了吧,你啊,就帶好孩子,管好十力就夠了,也掙不了幾個錢,就不要瞎折騰。居里沉著臉,他永遠這么小看她,判定她一輩子賺不了錢,發(fā)揮不了作用,她的功能僅僅是,把控好老公,照顧好孩子,憑什么,憑什么?!居里有些憤怒,但表面上不敢露出來,誰知老爺子補一句,麻將少打!沈居里覺得頭都發(fā)炸。你夠舒服的了!老爺子喋喋不休。
沈居里覺得自己要瘋了,舒服,哪里舒服?誰都說她舒服,她自己都搞不清哪里舒服,她都有了輕度抑郁癥!誰知,誰管,誰問?她狠狠地敲著藥罐子,她還記得那年媒人介紹十力給她,不是沒有競爭者,那個人是煤炭公司的,也說有房,她見過,也有些動心,但媒人又說,他有房,他這么年輕,有房也是跟父母一起,哪比得過門十力,他是自己有獨立住房,再說挖煤的能比發(fā)電的好嗎,煤可以不用,電能不用嗎,而且煤挖出來也是為了發(fā)電,十力才是旱澇保收。居里一下就動搖了,選擇的天平朝十力這邊偏斜,剛認識的時候還好,沒喝大酒,也不胖,結果現(xiàn)在,喝酒不說,人也發(fā)福了,身高一六八,體重超過一六八,小倩開家長會他從來不肯去,怕見人,體型難看,只好居里去,反反復復真煩了。藥吃了第三個星期了,算第二個療程,居里感覺睡眠好多了,腿也不疼了,看來身體還是需要調理,輕度抑郁癥,是精神的,還是身體上的,她也分不清。她自己想想也是,抑郁什么呢,孩子一天天大了,馬上一上大學,她完成任務,皆大歡喜,又是個小女孩,以后也不用準備房子,陪點嫁妝就了事了,老公吧,算不上太好,毛病多,但也吭哧吭哧掙錢,沒什么花頭,不良嗜好,誰沒有一點,她沈居里還不是一見到麻將桌就走不動路,至于其他的,她不應該再要求什么,生活安閑,用別人的話說,“夠舒服的了”??刹恢罏槭裁矗永飪刃纳钐?,總歸是有點不滿足。
吃了藥去看房子,新區(qū)邊上新開發(fā)的大光明,大開發(fā)商開的樓盤,年前是四千八,她沒舍得買,年后刷得漲到五千一了,就為那三百塊一平,居里就覺得過不去,吃虧吃大發(fā)了。公公是不建議買,說你們現(xiàn)在房子住得好好的,還買新的做什么,過日子不要攀比,沒必要。她老公十力也不贊成買,居里說,你看看周圍,鄰居都搬光了,就我們還住在這,現(xiàn)在都是住整體規(guī)劃的小區(qū),住高層,住復式,我們這算什么呢,下樓到處都是野草,而且不買新房,公積金也取不出來。十力沒話,他是家里家外都不管,只要她是他的,他就任憑她折騰,天高任鳥飛,只是孫悟空到底逃不過五指山。小姐,你上次來看過了吧,售樓小姐有心,笑著問居里。老來看卻不買,居里有些不好意思,被問到臉上,只好說,你們國慶節(jié)做不做活動的呀,那么貴,地方又偏,哎呀……拖著長長的調子,故作思考狀。售樓小姐笑著說,偏?這里馬上要通輕軌,馬上就成繁華區(qū),現(xiàn)在不買還得漲,喏,這一上午就賣出去三四套,我跟你講實話,現(xiàn)在不是熟人我都不賣,已經(jīng)是很優(yōu)惠了,現(xiàn)在這個世道,人民幣都貶值,只有房價漲,買房比存銀行劃算。居里被說得有點動心,但一時又打不定主意,她掏出電話,準備跟十力商量商量,畢竟他是掙錢的。結果剛巧娘家妹妹打電話過來,居里聽了臉色驟變,房子也沒心思看了,夾著小包,打個車就走了。
制藥廠門口已經(jīng)擺了一圈花圈,周圍站的都是人,跟居里一個村的人。他們村人都姓沈,同氣連枝,有點事,同進同退。居里以前在廠子里上過班,后來雖然不干了,但比一般人也熟些,居里跳下車,她眼尖,見二妹安里,忙跑過去,連聲問怎樣了,怎樣了。安里說,人已經(jīng)死了,拉回家了,還不能火葬,廠里該有個說法。居里問,二伯怎么說。安里說,暈過去了,唉,老婆才死了,就這么一個兒子爭氣,正經(jīng)上班,還出工傷死了,福里也是,孩子才兩歲,指望他一個人掙錢,你說這怎么辦。福里是居里的堂弟,三十出頭,向來話不多,勤懇能干,誰也想不到他就這么死了。居里異常冷靜,說思里和危里呢,怎么沒見她們人,這個時候不來幫忙什么時候來。安里說,思里打車來了,危里沒聯(lián)系上。居里說,祿里和壽里呢?安里指了一下,說都在那邊,跟廠里的人交涉。祿里和壽里是福里的親妹妹。居里帶著安里走過去,祿里和壽里都在號啕,福里的老婆芳芝癱在地上,抱著孩子,一邊哭一邊罵。周圍都是村里的人,組成一道圍墻。安里也有點想哭了,她從小就懦弱些,人家一罵就哭,現(xiàn)在看韓劇她也哭。居里問,是怎么死的。祿里嚷嚷著,說我哥都下班了,結果因為他是班長就要負責轉一下現(xiàn)場,走到外面,結果樓上有人在焊東西,火花掉下來,掉到井蓋里,輔料淘料都是用酒精的,井蓋底下有酒精,蓋子就炸起飛起來了,我哥站在旁邊,就砸到我哥了,我哥站不住,就朝后倒,腦子磕到地上,慘啊……祿里嗚嗚哭。天漸漸黑了,花圈漸漸隱沒在夜色中,村里人拿來應急燈,四面八方打著,亮如白晝。居里了解了來龍去脈,反倒異常鎮(zhèn)定,思里做小買賣的,收了買賣來了,危里在小診所做護士,這個時候也到了,幾個姐妹都問怎么辦,居里說,這算工傷,我去找廠長,現(xiàn)在鬧出人命,不給合理的賠償是不行的,安里、思里,你們兩個陪芝芳和孩子先回去,危里你是學過醫(yī)的,你跟我一起去見廠長,還有壽里你回去陪你爸,祿里跟我一起去,你算家屬代表,到時候聽我的話,你們都不要出聲。危里說好,祿里也不哭了。廠長李在慶的電話居里一直留著,她撥通了,笑嘻嘻說,李廠長,這么大的事,你不會不在現(xiàn)場吧。李在慶一聽來者不善,口氣緊張起來,說你想干什么。居里說,要不見面談吧,李廠長,你不知道我,但我卻知道你,人是在廠里死的,廠里不管,說不過去,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心里比我清楚。李廠長說有什么問題明天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了。居里說,要不我?guī)讉€人去廠長家里坐坐?李廠長說你到底是誰?居里說,我是死者的家屬,現(xiàn)在人死了,剩下孤兒寡母,廠里總得有個說法。李廠長說行,你來大樓708房間。居里也不憷頭,她給十力打了個電話,說娘家有一點事情,晚回去些,讓他不要喝酒,又打電話給自己爹媽,說晚上得有人看花圈。居里的老子在村里當過村長,有些威信,都安排好了,她才帶著祿里和危里去找李廠長。
李廠長在辦公室里坐著,旁邊還站著一個分管安保的科長,居里記得他姓熊,居里也不敲門,直接推門進去,也不笑,說,李廠長,躲可不是辦法呀。熊科長擋在前面,像是要趕人,危里跳出來推了他一下,說你怎么,想打人?!祿里沒見過這場面,有點呆住。居里擺了一下手,讓危里和祿里在旁邊聽著,她說李廠長,我也不繞彎子了,這個事,沒有兩百萬,了不掉的。兩百萬?李廠長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你開玩笑吧,人死了我們也很傷心,但也不能憑這個敲我們一下。祿里耐不住,跳著哭道,誰要你的臭錢,你還我哥哥。居里抱住祿里,撫摸著她的頭,臉對李廠長和熊科長,這個錢不是我們要訛詐,實在是撫恤金需要這么多,你想想,沈福里是你們的員工,才三十二歲,在廠子里面加班,突然無緣無故死了,誰能接受,他可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個兩歲的孩子和一個沒工作的老婆等著他養(yǎng)……居里故意抹了抹眼角。李廠長沒說話,想了半天,說頂多六十萬,不行就走法律程序。熊科長跟著附和,說對,是法制社會,走法律程序。居里笑說,走法律程序可以,問我們村的人答應不答應,你們是在我們村的地界上辦廠,死的又是我們村的人,其他話我不多說了。熊科長冷笑道,怎么,想暴動,你也不看看下面。居里朝樓底下看看,祿里去開窗戶,真有警笛聲傳來。居里說一句,那李廠長我們再談,就帶著祿里和危里下去了。廠門口警車停著,百十口子人涌在那,警察沒動,村里人也沒動,好多人在哭。居里看情況不好,跟村民說,都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幾個看著。李廠長也下來了,福里的五姨父氣不過,咿咿呀呀扯住廠長,說去你媽不給五百萬這事就完不了,一邊罵一邊朝廠長身上吐口水。警察立刻把他帶走了。居里也擋不住,說都冷靜,冷靜。幾個人在花圈旁邊看了一夜,第二天上班,工廠保安要把花圈拿走,居里第一個沖上去,說不許拿,你他媽這不是我們想找事,是你想找事,誰敢動,我立刻不答應!保安被居里的氣場嚇住了,她一夜沒睡,眼睛發(fā)紅,像頭母獅。
這真是一場持久戰(zhàn),一個要錢,一個不給錢,五百萬肯定是不可能的,六十萬太少,前一陣一個工人絞沒了一只手,還給了六十萬,現(xiàn)在人死了,最少要翻番。居里是有目標的,家里她是老大,二伯家的兩個女兒又不出趟子,只能她出面,安里、思里、危里都要上班,祿里和壽里倒是請了假,陪著她一起跑,一起弄,一起看花圈,但她們兩個都是軟柿子,一切還是得居里出面。十力說,算了,有個差不多就算了,也不是你的事,居里立刻跟他翻臉,說你什么意思,二伯的事不是我的事嗎?十力知道她犟,也不多勸,隨她弄去,只要不違法就行,他落得清閑自在,可以天天喝酒也沒人管。也奇怪,自從居里忙上工傷索賠這檔子事,她突然也不失眠了,每天晚上倒頭就睡,起來就繼續(xù)去忙,她還學了點法律,工傷死亡的,喪葬補助金六個月工資,也就是一萬八,一次性工亡補助,就算按六十個月發(fā)放,也才十八萬,走法律程序肯定不行。福里的頭七,尸體還沒下葬,就停在家里,不過也拖不了幾天了,再等,會開始有味道。居里還是去廠里找李廠長談判,談來談去,只肯讓步到八十萬,上次女工丟了一只手都六十萬,更何況現(xiàn)在是死了個人。居里說,李廠長,這不是小事,多給點,對你,對廠子都好。李在慶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要開會,廠里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你怎么威脅我沒有用,要么就走法律程序,八十萬不少了。居里恨道,八十萬能保孤兒寡母一生嗎?李廠長不理她,抬腳走了。還有七天,頂多還有七天,尸體一燒,一捧骨灰,到時候廠里不認賬,誰也沒辦法。居里先讓危里從她學校里找了個熟人,不知道從哪請來個法醫(yī),出了一張鑒定結果,證明福里確實是后腦勺被磕破死的。然后又跟著祿里和壽里,去找當時的目擊證人錄了音。她要留一手,以免對簿公堂。
第三天,十美陪著居里在八中門口接小倩,周末了,小倩準備回家。十美問居里,那事處理得怎么樣了。居里說,再等等,現(xiàn)在八十萬算是保底了,但我覺得不止這個數(shù)。小倩出來了,走在人群里,格外靚麗,旁邊圍著幾個男孩,十美平時不覺得,現(xiàn)在忍不住贊一句,說小倩真是大姑娘了。居里嗨了一聲,說什么大姑娘,不過是發(fā)育過度罷了,你看看胸前那兩包,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用我的都嫌小了現(xiàn)在。十美咯咯地笑,她當然知道,小倩跟她住,青春期,躁動著呢,只是最近流行感冒,小倩擰著鼻子,有些寒酸相。小倩走過來了,居里拍了她一下,兩人站在公交站臺等車,十美就先回出租房了,她兒子高三,周六補課,所以周六晚上才能回市區(qū)的家。車好久都沒來,天卻漸漸黑了,居里問小倩,是不是又談戀愛了?媽媽怎么告訴你的。小倩白了她一眼,說沒有的事,什么談戀愛。居里故意用責備的口吻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躲什么,媽媽不是那種封建的人。門小倩站遠點,說媽你是不是更年期,說完鼻子又抽抽了一下。居里說,你看你的鼻涕,哪里像個女孩子的樣。小倩說,有本事你不感冒。車來了,母女倆上了車,小倩跑到最后一排坐著,居里沒辦法,只好湊合她,跟她坐并排,她們倆剛坐定,嘩啦一下上來不少人,有幾個男同學,嬉皮笑臉地跑來跟小倩打招呼,還有吹口哨的,小倩窘得滿臉發(fā)燙,一個勁朝那幾個男孩使眼色,口型說,我媽,我媽。男孩聽不明白,說什么,我愛你,是是是,我愛你。小倩氣得直接站起來,說都給我閉嘴,這是我媽,休得放肆!幾個男孩愣了,居里沒說話,一路就這么尷尬地坐著,到了家,小倩躲進屋子里,她害怕居里把這事告訴十力,誰知道,一晚上沒事,到了快睡覺的時候,居里過來說,門小倩!居里每次有事找她的時候,都會直呼其名,居里坐在床邊,握住小倩的手,說那個眼睛大大的男孩,也是你同學?小倩裝傻,說什么眼睛大大,你看韓劇看多了吧。居里說,非要來硬的是吧,說罷故作要走,小倩趕緊攔住她,說好媽媽,我說,我都說,那個大眼睛的,他,他喜歡我。說完低著頭,準備迎接居里的暴風驟雨。結果,出奇得寂靜,居里淡淡地微笑,說同學之間相互關心是應該的,你感冒了,吃點藥再睡覺。居里端過水,小倩乖乖吃了。居里又說,我看你那個大眼睛同學也感冒了,吸溜鼻子呢,喏,這一瓶,你明天帶給他吃,相互關心關心。小倩受寵若驚,說謝謝媽媽理解,我會好好學習的。過了周末,小倩又要回山南的八中了,居里沒去送她,周二,她給小倩打了個電話,問她感冒好了沒有,還問她有沒有關心同學,尤其是那個大眼睛的男同學,還問有沒有把藥給他,又說注意點距離,千萬不能讓男同學吃豆腐。小倩唯唯稱是,媽媽沈居里,現(xiàn)在就是她的閨蜜、導師,一個好媽媽。
福里三七,花圈終于被制藥廠打掃干凈,廠子里恢復生產(chǎn),大家各就各位,該干嘛干嘛,車間里女工們麻利地忙著,膠囊殼子,紅的,白的,散落在無菌桌臺上,她們在往膠囊里裝藥粉,廠房的深處,大型包裝機轟隆轟隆,膠囊被裝在錫紙包裝的塑料板上,走到機器盡頭就被切成一小板一小板。沈居里!包裝工小弟眼尖,喊了出來,車間噪聲大,沒人聽見,小弟又叫了一聲,手舞足蹈,女工們看見了,一個,兩個,多米諾骨牌似的,紛紛停下手中的活,齊刷刷把目光射向居里,居里穿了一身紅色套裝,在這白天白地的制藥車間里更顯得觸目,她懷里抱著一個壇子,不大,骨白色,她走到車間中心,站定了。機器停了下來,車間里一下寂然,李在慶跑過來,說沈居里你要干什么,我要報警,告你擾亂治安!居里高高擎起壇子,說我弟弟是死在這的,那他也應該葬在這。李在慶剛說不要,居里已經(jīng)摔下壇子,哐當一聲,壇子撞得粉碎,白灰從壇子里炸開!像藥,也像臟了的面粉。車間里靜了幾秒,包裝工小弟突然叫道,骨灰!是骨灰!女工們一聽,嚇得四下逃竄,嘩啦一下,潮水般朝外涌,李廠長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住了,被沖出去的人群撞倒在地,保衛(wèi)處熊科長扶著他,居里大義凜然,說李廠長,一百萬,少一分都不行,你跑不掉的。李廠長哆嗦著,說你這是犯罪!居里笑說,怎么,摔一罐面粉也是犯罪?李廠長差點沒氣背過去。居里彎下腰,湊到他耳朵邊說了幾句,李廠長的冷汗簌簌地從額邊流了下來。
第二天,沈家和廠子里擬定了私了的協(xié)議,一百一十萬完結,兩不相欠。居里一下成了沈家的大功臣,芳芝帶著孩子要給居里磕頭,二伯也老淚縱橫千恩萬謝,說他這個侄女,比兒子女兒都強。二伯還要給居里酬謝,給十萬,居里說不要,讓了半天,最后定給三萬,等廠子里的賠款到賬后奉上,居里推了推,終于樂得笑納。福里的事處理干凈了,居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禮拜一中午吃完飯,她照例拎著小包出去跟老姐妹幾個打牌,結果小玉不在,臨時拉了個牌搭子,隔壁街打燒餅的,出牌奇慢,幾個人打得很不高興,出了門,張姐突然說,算了算了,反正我馬上也要搬家了,以后想打也沒機會。居里問,你搬到哪去?張姐說還不是孩子孝順,非要給我買個小套養(yǎng)老,在上海賺錢到我們這花,那是好點。居里心里跟吃了一塊鐵疙瘩似的不舒服,晚上到了家,做飯,吃飯,看電視,電視看完了照例睡覺,十力不愿意睡,又要例行公事,居里原本不想給,但心里有事,也就勉勉強強給了,做完洗好,居里索性睡不著了。床頭燈開著,居里直接說,十力,你說我們買個房好不好?買房事大,居里還是尊重勞動人民,錢是他賺的,公積金也是他的。十力翻了個身,屁股對著她,說李嘉誠都從大陸撤資了,馬上房價就要跌,不著急。居里一聽火大,說李嘉誠是誰,關他什么事。一想哦,才反應過來,是香港那位,但更來氣,說他懂個屁,天大地大,人總得有個窩。十力說,現(xiàn)在我們不是好好的么,九十多平,以后小倩上學都要用錢。居里知道話題沒法繼續(xù)下去,只好悶頭睡覺,跟李在慶要錢,她無比英勇,但到了自己家里,居里只能是一個家庭婦女。
居里的失眠癥又犯了,睡不著就聽歌。居里聽歌喜歡單曲重復,一首歌聽到厭,再聽下一首,沈居里側躺著,耳機里傳來那個幽幽的女聲,掉了魂似的,唱的是《紅豆》,“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她的失眠也是細水長流。第二天上午,她起來熬藥,熬到一半,不小心碰翻了藥罐子,差點沒燙到自己腳,氣得居里中午飯都沒做,直接去小街上吃了一碗紅豆粥、兩個牛肉餡餅,吃完了就去搓麻將。小玉這天來了,四個人東西南北坐著,一邊搓一邊壘一邊說話。居里揶揄一句,說小玉你當了大老板就是忙,都沒有工夫來玩,上午看著,下午偷跑出來都不行啊。小玉也是心直口快,一點委屈受不得,說居里姐,我昨天不是去山南八中那交物業(yè)費了么,哎呀你不知道,你那個大姑姐不想租我那房子了,嫌冷!居里心里咯噔一下,嫌冷?問小玉說十美昨天跟你說的?小玉說,昨天沒見到十美,是她老公跟我說的,說租到下個月就走,也就多給我一個月的錢,今年就不續(xù)租了。居里心頭的火瞬間就上來了,這個十美,還有那個姐夫,即便是要退租,也應該先跟她沈居里打聲招呼,怎么能直接跟小玉說?這算什么?弄得她現(xiàn)在那么難做!打完麻將,居里憋著火,晚上沒做飯,十力回來,見冰鍋冷灶,也沒說什么,下去買了兩籠蒸餃、半斤牛肉,跟居里一起吃。居里拍下筷子,說你就知道吃!你不看看身上的肉有多少!十力不知道自己哪犯了她老人家,也沒喝酒呀,乜斜著眼說,你發(fā)火吧,我躲遠點,你對著門板發(fā),說完捧著一小袋牛肉要跑。居里怕自己吃不到,趕緊把牛肉奪下來,說你看你那個姐姐,到底算什么,嫌小玉那房子房租貴,要退租,不跟我說,直接跑去跟小玉說,你讓小玉怎么想我,以后我還怎么跟人家坐到一張桌子上打麻將。十力哼了一聲,說你那麻將少打。居里說還有那個張鵬也不是東西,十美哪有這個腦子,肯定是張鵬攛掇的,上次我去看小倩,我就覺得小倩在那住的也不開心,都便秘了。十力疼女兒,一聽說小倩便秘了立馬不干,說什么,我當初就說不讓小倩跟著一起住,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人家能對你真心么。居里也來火,說那不是你姐么?!你們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我心想該不會!十力嘟囔,說誰姐也不行,而且你想過沒有,回頭明年他們家孩子考得不理想,還可能怪到我們小倩頭上呢,說我們影響了他!
居里的心一沉,她想不到十力一個大老粗,居然想問題想得比她還深,晚上睡覺前,居里平躺在床上,前前后后分析,小玉首先是不能得罪,她還打算明年看著能不能跟小玉聯(lián)手,另開一家旅館,一起發(fā)財,十美那邊呢,她想退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攔不住,想來想去,只能是自己先把房子租下來,小倩干脆也別在她姑姑那湊合了,她沈居里過去單帶,她去做陪讀媽媽!可這么一想,居里又睡不著了,一夜到天亮,迷迷糊糊。天一亮就起來收拾,坐公交車去山南八中小玉的房子。打開門,屋里已經(jīng)有收拾好的包裹,居里這回來,沒提前跟十美說,她還是該干嘛干嘛,做飯,打掃屋子,等中午所有人回來,尤其是十美兩口子,一開門進來,很吃一驚,當然還是打哈哈。中午居里做了烏雞湯,炒了個空心菜,還有茄子燒肉,兩個孩子歡快地吃著。十美有些不好意思,說就打算跟你商量呢,還沒定,房子還沒找好呢。居里在心里冷笑,心想房子沒找好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騙誰呢。張鵬也說,都沒定都沒定。居里表面工夫還是做足,說沒關系沒關系的,這屋子是有點冷,正好我租了,現(xiàn)在我也閑,正好過來抓抓小倩的學習,女孩子一大了,心思就多。小倩一聽,立馬搶嘴,誰心思多,胡扯八咧。幾個人都笑了,居里沒再說什么,再怎么對不起,也還是一家人,誰讓她嫁到這家來了呢。但居里沒想到的是,隔了三天,十美就搬走了,而且搬得還不遠,就在對面樓,樓層差不多,他們一個七層,一個八層,十美曬衣服她都能看到。哦,原來不是為了省錢,可能就是不想帶小倩,居里只有更氣,真是大費周章——當初房子是居里找的,不好意思不帶小倩,現(xiàn)在房子是自己找的,十美兩口子理直氣壯了。居里感到有些心寒,算了,自己帶就自己帶吧,居里從家里搬了一套包裹被褥,就這么搬過來了,倒是小倩,有些不自在,老媽來了,自由沒了。
居里每天買菜,做飯,晚上電視也不看了,就坐在小倩旁邊,跟看犯人似的,看著她做作業(yè),就這么耗了半個月,居里病了,重感冒,鼻塞得全天都是張著嘴的,也許是因為這邊的確冷,人少,地方大,自然比市區(qū)涼許多。這一點十美沒撒謊。晚上居里還是坐在小倩旁邊,張著嘴,不時地抽著面巾紙,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說小倩,上次我給你那一小瓶感冒藥,少一點的那個,還有么?小倩說有啊,隨即從包里掏出來,給居里。居里跑去倒了點熱水,就著吃了。小倩說,媽,要不你就回去幾天吧,我一個人在這,行的。居里笑著說,你行?你吃什么?小倩立馬說我吃食堂。居里說晚上你不害怕。小倩哼了一聲,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就做我的作業(yè),怕什么。居里說,這個鬼地方,真不知道八中非要搬到這邊干嘛。小倩停下筆,說沒辦法,市中心沒地方了,只能往這邊開發(fā),不過媽,我們買房子可別買這邊,鳥不拉屎,公交車只有兩班,二十年都發(fā)展不起來。居里嘆氣,說我們買房,猴年馬月,你爸不愿意買,我是沒轍。小倩說,現(xiàn)在房價都在漲,早買早超生。居里說你小小年紀懂不少,快寫你的作業(yè)!小倩嘿嘿道,我們同學家好多都在買,就那個剛開盤的大光明挺好的。居里聽了一愣神,顯然,說到她心里去了。
還是得做工作,居里想來想去,如果直接自己家出錢,一點老底耗光,肯定不行,十力也不愿意,只能是做做老爺子的工作。還是推門進去,老爺子看戲曲頻道,居里叫了一聲爸,甜甜地,說喏,這是爸愛吃的小糕點,我買了一點過來。老爺子也沒站起來,咕噥了一聲,繼續(xù)哼唱自己的京劇。居里覺得時機不好,左走走,右走走,磨蹭了半天,才試探著問,爸,你這房子,也太小了……老爺子看了她一眼,一禿嚕嘴說只要心寬不要屋寬,要這么大打滾?。烤永锍粤藗€閉門羹,知道不好往下問,但既然來了她還是決定要試試。爸,我們那房子也舊了……話還沒說完,老爺子就截斷說,舊了也是從新的來的,當初你們要結婚,非要新房,我是把我的新房給了你們,我自己住這個小的舊房,哦,現(xiàn)在嫌舊了,哼,回去跟十力說,有本事自己買房,而且我也不會接手你那個舊房,我就住我這小房,挺好,說著說著,他還唱起來了,心——遠——呀,地——不——偏——居里的路徹底被堵死了。她備感絕望。下午,她還是得去山南,她要給小倩做飯,她不放心小倩。她唯一能差遣的,只有十力。她打電話告訴十力,讓他晚上也去山南,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十力當然同意,傍晚十分,他買了一點小菜,牛肉,鴨頭,還有一點拌菜,還拎了一小黑袋子——可能是河鮮,就過去了。哪知道進門居里就不高興,說你買這么多菜做什么。十力摸不著頭腦,說吃啊……居里把鍋盆子往桌臺上一放,哐當一聲,說吃,就知道吃,房子都被你吃沒了,家都被你吃敗了。小倩在旁邊只是偷笑。三個人一個把一個桌拐子坐著,居里用勺子敲鍋邊,說門十力我不管,房子一定要買。十力被逼到了極點,反倒冷靜,說你為什么就一定要買房。居里面無表情,說現(xiàn)在不買,以后更貴,不用都你出,福里的撫恤金下來,還有我的三萬,加進去,做首付。十力說,你真好意思要那錢?好,首付付了,然后呢。居里說,我出去工作。十力說你能做什么,初中畢業(yè)。居里說甭管做什么,反正要買。小倩知趣,端著飯碗到屋里看電視去了,門半掩著,她要聽好戲,門里一出,門外一出。十力抱著頭,蹲在墻邊,他是困獸。居里用不銹鋼勺奮力敲著鍋邊子,當當當當,仿佛警鐘長鳴,這也是她的法器。居里突然哭了,兩條淚小溪一樣沖過她的臉,好像能把她這些年的委屈都沖掉似的,她自顧自地說,門十力,我嫁給你這么多年,什么時候好過過,你以為我想在家當家庭婦女,你以為我過得舒服,我有抑郁癥!輕度抑郁癥!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太虧了,太虧了,我要求不高,就是住一個好一點的房子,就這一點要求,別人都有的……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沈居里越說越多,她的言語,像洪水,瞬間就能把這個夜晚淹沒,小倩悄悄地關上門,她要逃生,十力則是溺水者,他無處可逃,在水中掙扎了幾下,終于哐當一聲,沖出了屋子。居里不說了,她只是這么靜靜地坐著,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早晨,十力回來了,身上沒有錢,他只好在外面凍了一夜???!給你爸倒杯熱水,居里忙亂著,吵盡管吵,他還是她的丈夫,她還需要他去賺錢,沖鋒陷陣。十力重重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居里嚷嚷著,說小倩,快,熱水,還有感冒藥。小倩收拾書包準備上學,披頭散發(fā)地把水和藥拿過來了。居里拿著小藥瓶,一陣頭暈,說這不是上次我讓你給男同學的嗎?小倩說對啊,我把那瓶少的給他了,這瓶是新的,我干嘛便宜他。居里聽了一陣眩暈,但她還是努力穩(wěn)住了,沒關系沒關系,她反復告誡自己,反正她幫福里要到錢了,李在慶信了。那天在車間他就信了,信了他兒子他全家都吃了福里骨灰做的膠囊,信了他如果不給一百一十萬,她沈居里就會找神婆做法。居里眼神有些悵惘,但她還是穩(wěn)住了。她跟小倩說,你不要跟你那個男同學啰嗦,他不是好人,他是我們的仇人。小倩不解,說仇人,什么仇人。居里咆哮,說你別問,讓你別理就別理!小倩哦了一聲,提著書包落荒而逃,她心想今天可能是月圓之夜,她媽這只狼人又要變身了,少惹為妙。十力躺在床上,發(fā)出極細極細的呻吟,居里坐在床邊,有點恍惚,她以為那聲音是從她身體里發(fā)出來的,一點叫“福里”的物質,裝在膠囊里,進了她的肚子,不知為什么,她想起了《西游記》,鐵扇公主吞了孫悟空,是要肚子痛的,她不自覺地捂住小腹,深吸一口氣。居里看到墻角擱著十力提回來的黑膠袋子,她好奇地走過去看,哦,是河蚌,她前幾天說過,虧得十力有心——她在微信圈里轉過“河蚌的藥用價值”:味甘咸、性寒,入肝、腎經(jīng),有清熱解毒、滋陰明目之功效。一個一個橢圓形的扇面,黑黑的,一圈一圈螺紋,有幾只已經(jīng)死了,蚌殼張著,迎著光,居里猛地看到什么東西在閃,她屏住呼吸,不懼腥臭,伸出手指去摳,觸到?jīng)鰶鲕涇浀陌鋈?,唔,有點惡心,再一使勁,一顆不規(guī)則的小東西跳到地上,彈了兩下,滾到墻角。是珍珠!沈居里捏起那小小一粒,粉紅色,周身有紋,泛著柔和的光,居里喜歡得很,但她瞬間又感到沮喪。這顆晶瑩的珍珠,原本也許只是一粒沙,多余的,刺撓的,但生活的汁水卻仿佛盤絲,把它一層一層裹縛,包裝得很好,溫潤閃亮,誰見了都說好……可沈居里知道,它自己明白,骨子里總還有一粒刺心的沙,到什么時候都改變不了!居里放下珍珠,望著那一袋寂靜的河蚌,竟有些悵惘,外面八中的上學號響了,大喇叭放出來,嘹亮得浮夸,盡管唱的是勵志歌: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居里拎起袋子,表情靜謐,堅定地走向廚房,她突然決定不吃光它們,買都買了,索性養(yǎng)幾只。她期待造出個完美的開始:下一次春暖花開,她要在蚌肉里種一粒紅豆。
伊北,1983年生于安徽省淮南市,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作品數(shù)十部,有小說刊行于國內文學期刊。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