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飛
1979年冬天,生產隊的土地、牲口和農具等生產資料全部下放到戶,為來年的大包干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做準備。
我們家所在的三小隊中,牛驢騾馬等大牲口少說也有三四十頭。父親作為“農業(yè)社”的末任隊長,分家的組織者和執(zhí)行者之一,只要偏心一點,略施小計,便可給自家分回一頭上好的牲口??墒?,讓我們全家人大失所望,父親竟然拉回了一匹走不動路的病馬。
這是一匹棕黃色的成年騍馬(母馬),年齡不大,屬于那種常見的雜交品種。據說是紅旗牧場的一匹淘汰病馬,低價賣給我們村的,左臀部還有明顯的烙印編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匹馬站著臥不下,臥下站不起來,走路左搖右晃,無精打采,那呆板的眉頭,遲鈍的眼神,低垂的脖頸,打卷的鬃毛,通身皮包骨頭,骨瘦如柴,只有那轉動的眼珠、額頭那顆三角形“白玉點”,方才讓人產生了一丁點兒喜愛。全家人都埋怨父親有權不使,弄回了個半死不活的沖運東西。父親卻笑嘻嘻地說:“這是抓蛋蛋(抓鬮)抓住的,手氣不好,沒辦法,別人連這還沒有抓住哩,這馬肚子里沒有大毛病,是吃不上草料,累著了,以后會好起來的。”
父親把院內磨房里的石磨搬掉,壘上馬槽,做了馬圈,再用秸稈把馬圈外圍四周堵得嚴嚴實實,生怕吹進半點冷風把馬凍著。他把馬兒當作孩子一樣看待,自己吃飯前,先讓馬兒吃上草料,自己口渴時,先讓馬兒喝水解渴,正當午時,還得拉到街上遛一遛。他還牢記馬無夜草不肥的古訓,夜里再給馬兒加一頓草料,而且日久天長,形成了默契。每當半夜,馬兒“咴咴咴”地連叫三聲,提醒主人:“該給我添草料了?!备赣H也心照不宣,起床披衣,再喂一頓。數九天里,父親還把自己的爛皮襖裹在馬兒身上,天氣最寒冷的那幾天,干脆在馬圈里生起了火爐子御寒。有幾次,馬兒病得厲害,父親除了請獸醫(yī)輸液啖藥外,晝夜蹲在馬圈里觀察病情,直至馬兒草料進肚為止。
經過父親一個冬天的精心飼養(yǎng),馬兒的體質有了明顯好轉,老毛逐漸褪去,新毛有了亮色,雙眼添了靈氣,站著挺胸抬頭,走路趾高氣揚。特別是父親給馬兒脖頸上掛了一只銅鈴鐺,那節(jié)奏嚓嚓,蒼勁有力的馬蹄聲,伴隨著清脆悅耳的丁當聲,讓人對馬兒產生了一種活力四射、虎虎生威的感覺。馬兒那“咴咴咴”的引頸長鳴,在春風得意地告訴它的同伴,我找到了一家享福的主兒,過上了天堂般的生活。
第二年春天,馬兒剛剛恢復了元氣,就承擔起了全家的拉車耕田重任。父親怕磨壞馬蹄,花了四五塊錢,專門釘了一副鐵掌,馬兒走路就更穩(wěn)當了,也更踏實了。他怕馬兒累倒,每次拉糞只裝多半車,而且還備了一條繩子,遇到上坡用力時,總是同馬兒一起拉車,即使馬兒駕著空車,父親還是堅持跟車步行,生怕把馬兒累著。耕地是兩頭牲口合拉一張犁,父親總要有意無意地將馬兒的耕繩適當弄長少許,好讓其節(jié)省體力。
可以說,這匹棕黃馬為我們家的脫貧做出了貢獻。父親飼養(yǎng)這匹騍馬除了讓它幫助家里干活外,還想指望它繁衍后代,生幾個小馬駒來增加收入??墒牵R兒好像始終不懂主家的心思,三四年里,雖然吃喝得膘肥體壯,卻一直未能懷孕。父親為此也絞盡腦汁,請了多名獸醫(yī)診治調理,但終無結果。于是,父親心里打上了出手的主意,想用馬兒換回一頭能下駒的牲口。那年秋天,臨近的福善莊鄉(xiāng)舉辦商品交流大會,父親終于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賣掉心愛的棕黃馬,換一頭能下犢子的乳牛飼養(yǎng)。
賣馬的頭天晚上,明月當空,涼風習習,父親把馬兒拴在院內的杏樹下,一家人圍坐在馬兒身旁,橫看了豎看,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馬兒也好像心知肚明,轉來轉去,不食草料,在每人身旁噴著鼻息,聞來嗅去,“咴咴咴”地低鳴著,似在祈求主人再給它一次機會,再給它留點時間。父親抱著馬頭,拍著脖頸,摸著鼻梁,喂著幾只高粱穗子,唉聲嘆氣地說:“全家人吃飽了肚子,還想掙錢哩,你卻偏偏不能下駒,別怪我無情無義了。”母親和父親商量著說:“三四年都等了,要不再等上一年吧?!蔽覀兊苄忠怖p著父親:“別賣了,別賣了。”盡管我們母子再三為馬兒求情,可父親主意已決,沒有余地了。那天早晨,父親給馬兒添了最后一次草,飲了最后一次水,狠心地把馬兒拉出了大門。馬兒也很不情愿地在門口撒尿留念,“咴咴咴”地仰頭長嘯,與它熱絡的故居作了最后的告別。
在牲畜交易市場上,父親通過與牲口販子在袖筒里拉手切指一番后,最終以600元錢成交。正當父親與買主交錢換韁之時,隔壁鄰居姚文兵跑過來,問清價錢后,從父親手中奪過韁繩,說是他買了。父親也只好向買主道歉,很不情愿地把馬兒賣給了姚文兵。姚文兵是本村的牲口販子,經常團弄些大牲口販賣。他聽說父親準備出售馬兒的消息后,覺得有利可圖,只是礙于情面,不好開價。那天,他悄悄地跟在父親左右,專等父親和別人把買賣搞成了,原價照買,省了討價還價的啰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沒有合眼,守著炕席底下那600塊錢,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馬兒雖然對一墻之隔的新東家并不陌生,從前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溜過去串個門子,但真正回到了未來的新家,卻顯得有些不大適應。半夜里,隔墻傳來那“咴咴咴”的悠悠長歌,仿佛再次提醒它的老主人,“我該吃草了?!倍稍诟舯诳簧系母赣H也自言自語地說:“又該添草了?!蹦赣H幾次嘮叨,這馬兒不賣了,讓父親送過錢去,牽回馬來。但父親思來想去,喃喃地說:“已經賣了,不能退了。”馬兒是有靈性的,也是有感情的。后來每當遇到它的舊主或路過我家門口時,總要回過頭來,望上一望,“咴咴咴”地高亢幾聲。又過了一年,姚文兵也沒有達到預期目的,還是把馬兒轉手倒賣了。至此,那匹可愛的棕黃馬從我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那“咴咴咴”的叫喚聲再也聽不到了……
30多年過去了,我們家先后飼養(yǎng)過十幾頭牛驢馬等大牲口,它們一邊干著農活,一邊繁衍著子孫,給我們家減輕了許多負擔,增加了不少收入。但是,我總是難忘那匹棕黃馬,特別是它那“咴咴咴”的叫喚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