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

那個午后，我坐在沙發(fā)上縫兒子的褲子。北方晴朗的四月天，有溫暖的陽光，室外薄寒，但屋子里很溫暖。

是條剛買的牛仔褲，深藍色，上面有卡通圖案，兒子非常喜歡。正因為喜歡，買回來兒子就穿上了。結果剛穿了兩天膝蓋上便出現(xiàn)了兩個小窟窿，似一雙頑皮的眼睛看著無可奈何的我。

那一刻，兒子立在光影里，眼神單純無辜，并不為這條褲子遭到破壞而有些許不安，甚至還嚷著要繼續(xù)穿。原因很簡單，這條褲子是新買來的。

我有些哭笑不得。幼小的孩子心性簡單，美丑觀念從來不會以外表穿著來定論，好與壞皆在外相。誠如這條褲子，他對于好壞美丑的評定標準就是褲子購買時間的長短，卻并不去在意褲子的破損情況。

兒子的臉在陽光下愈加顯得紅潤潤的白凈，并且燦爛地笑著，像個人參蛻變的奶娃娃。我靜靜看著，心里突然生出無限滿足和感動，并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對于玄冥未知世界的感恩。這感恩帶著唯心的味道，但態(tài)度是虔誠的，感謝上蒼賜我這么個完美的孩子。

突然，從客廳一角的鏡子里我瞥見此刻的自己。眼神那樣慈祥而充滿憐愛，唇角上揚，泛著不自知的笑意，懷里捧著兒子壞了的褲子，斜倚在沙發(fā)上，一臉非常滿足的樣子。

這樣似曾相識的眼神，我曾在一個天光將曉的冬日早晨從母親眼睛里看到，也曾在湖畔堤壩上大舅媽看她孩子的臉上看到。那目光神圣到安寧，專一而忘我?？墒牵钡浆F(xiàn)在，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才知道，這一刻，孩子在母親眼中是唯一的僅有的存在于世界上的物體。

而今，從鏡子里我看到了自己這樣的眼神?；蛘撸铱吹降氖瞧仗熘滤袘褍河哪赣H在看向自己孩子時的眼神。那些在日光燈影中穿梭勞作操持一家人飲食起居的，是我們的母親，是有了孩子已經(jīng)身為母親的我們，是那些個即將成為人妻成為人母的每一名女子。

很多年前，那個晨光微啟的冬日，我尚年少。記得每天總是天不亮母親就起床。那個年月，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母親起來后總是用一些硬質燒柴把屋子燒暖。當時的生活條件并不允許家里買煤，但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冷著過冬天日子的時候。然后，母親會做好一家人的早飯，喂豬雞鴨鵝，屋里屋外和父親絮叨著一些家長里短，聲音細密而低沉。只是這些半睡半醒之間的話語似是水上傳過來的，有著音樂的質感，隔了音的縹緲，但足以讓人心生穩(wěn)妥安定。

那個清晨，我是側躺著醒過來的，睜開眼睛就看見母親半臥半躺在我對面，一眼不眨地看著我。母親上半身穿著自己做的麻線棉襖，下半身蓋著被子，當時看我的樣子和這個午后我看我的孩子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滿足而神圣。

原來在那座姹紫嫣紅的母愛花園中，我們才是母親最最彌足珍貴的果子。

我從來不是個讓母親省心的孩子，小時候如此，長大亦如此。六歲時，心臟不好，母親領我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病，結果給出的答案是先天性心臟病。母親哭著領我去了大姨媽家所在城市的市醫(yī)院檢查，還好檢查報告出來時，我只是先天性心律不齊。母親虛驚一場，但回去后好些個日子才緩過神來。

六歲大的孩子，并不懂得先天性心臟病意味著什么，更體會不到母親在獲悉自己的孩子可能得先天性心臟病時在心理上所受的煎熬。這樣的心路歷程和感悟，只有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會有徹骨的觸動，也才會明白身為一個母親，在成長道路上要付出多少辛苦才可以養(yǎng)大一個孩子。

長大后，低溫薄涼，不懂得與人相處，對親人的溫度亦很低。愛親人和被親人愛成了心底里的一塊頑石，想去焐暖融化，卻找不到捷徑和方法。所以，愈加孤獨，寧愿把自己鎖在一個人的世界。對母親的話語亦少了很多，有時候會用過激的語言去傷母親的心。然后，一個人更加沉默。

依然多病，長期頭痛折磨著自己的身體，也折磨著母親的神經(jīng)。成人了，一個人睡覺會怕得要死過去一樣。很多時候，有母親陪伴，開燈到天亮恐懼依然如影隨形。找了很多人看，頂香的神婆，寺廟前自稱靈佛附體的布衣喇嘛，總會好些時日，之后又會還原成原來的樣子。時間久了，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竟也成了習慣。我想自己是有些唯心的，相信因果輪回，亦相信玄冥世界里有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未知力量存在。

那些青春里必然經(jīng)歷的過程，母親一直在不遠的地方默默看著，支持著，記掛著。雖然人的一生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在行走，如一樹繁茂的花，兀自凜冽地開著，身邊沒有觀眾?？墒牵赣H永遠是那個例外。孩子一點一滴的進步或倒退，高興或心酸，這所有的一切都在母親心里。

去歲秋日里的一場急雨，天地一片昏暗，忽然憶起許多少年往事，那樣猝不及防地想念母親。我跑回那個有她氣息的小小的屋子，一個人靜靜躺下來，躺在這個雨過初晴的早晨。不再雪白的墻壁已經(jīng)開始斑駁，一片一片脫落，脫落成時光里一聲輕輕的嘆息。那個曾經(jīng)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平行著對視著，不言不語。

年少時候，我是那樣怕夜的黑，怕那瓢潑大雨后的電閃雷鳴，怕她不在的這樣的寂寞里我獨處一室。現(xiàn)在依然怕，這方面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這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另一個沒有血緣卻愛我如命的男子。那些依稀的往事，那些有她的那么多美好的瞬間都入了昔年的煙塵，漸行漸遠了。

又一個早晨去看她，她在為我煮咸蛋。說等涼一涼就可以拿走了，那滿足地笑著看我的樣子讓我溫暖而心酸。她真的老了，那刻意焗過的頭發(fā)依然看得見銀灰的白。光陰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上她的額頭鬢角了？

可是，在光陰深處行走的人，誰能不老呢？那些滄海桑田厚成綠苔，在風里拾階而上，一步步鐫刻成人生的豐滿和瑰麗，漸漸地沉淀成一種平和淡定的氣質?？礆q月靜好，守夢里花開。

這個世界，有她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