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遠
楔子:官殿巷
官殿巷在小城的東側,誰也說不上它存在了多少年了,據(jù)說清朝時有個歸鄉(xiāng)養(yǎng)老的官員在此建了宅子,官殿巷由此而得名。
小巷很窄,一溜都是舊式老房子,顯得古舊而灰暗。原來的官家大宅,早就熏透了人間煙火氣,原來的四合院被分成很多戶,張、王、趙、李各姓人家就住在這里。
這巷子里的住戶很多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戶,他們住慣了這里,習慣了這里的安靜,習慣這里的水土,很多人家從來都不喝自來水,而是喝水井里打出來的水,自來水只用來洗衣服沖廁所。
這條街上的人家也和睦,左鄰右舍打架的很少,打老婆的事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官殿巷的男人都對老婆好,一家人吵架的事倒不是沒有,但都壓低了聲音,關起門來,生怕傳了出去丟人。
這些年,小城加快了舊城改造步伐,從市中心開始,舊房子一片片地被拆掉,代之以拔地而起的樓房,官殿巷就更顯得低矮陳舊了。
可是,卻有很多人喜歡這條老巷子,總有攝影愛好者和記者來拍照,拍它低洼不平的石板路,拍它青磚青瓦的舊宅院。有個攝影家協(xié)會的小李主席就總來拍照,弄得街坊四鄰都認識他了,跟大家熟了以后,他就到人家去拍,拍那些飛檐斗拱,梁上的雕刻繪畫,也不管人家是在吃飯還是會客。大家問他拍這些有什么用,他說這是有藝術價值的。就有人說這個小李有點兒愚。
這里有一棵已經(jīng)一百多年的大柳樹,每到夏日,濃蔭蔽日,在炎熱的中午呆在大柳樹下,似乎能感覺到絲絲涼涼的雨,讓人很是舒服。小巷里的人們,黃昏時就把椅子搬到樹下乘涼、聊天、喝茶,有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和愜意。
住在小巷里的人有的已經(jīng)好幾代了,當年,這一帶是老機械廠的工人家屬房,只有班組長、老技術工人和先進生產(chǎn)者才有資格分到房呢,那些剛上班的小青工就別想了。
官殿巷——住在這里曾經(jīng)是很讓人自豪的。
官殿巷的人家還有一個特點——干凈,家家戶戶都是窗明幾凈,臨街的窗子都擦得一塵不染,家家的窗臺上,在不同的季節(jié)都擺放著不同的花,比如君子蘭、荷包、仙客來什么的,倒不一定是名貴,但真是好看。在院子里和大門外,也種著各種花木,一到初夏,紅艷艷的櫻桃、青澀的李子、嫩黃的杏子就開始依次開花結果,而波斯菊、串紅那些花,就更是燦爛地開放。如果再有點兒閑地方,他們就種上蕓豆、絲瓜、葫蘆,或者小蔥什么的,倒不完全是為了吃,卻把小巷妝扮得讓人賞心悅目。
小巷的石板路總是干干凈凈,這里的人從不亂扔垃圾。以前,這里沒有垃圾點,收垃圾的車來了,一搖鈴,家家戶戶就把積攢的垃圾往車上倒。由于條件所限,很多人家都沒有沖水馬桶,但即使簡易的廁所,他們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幾乎沒有什么異味。
這就是官殿巷,人們都說,畢竟這里曾經(jīng)是官宦人家的府邸,住在這里的人也跟著沾著些貴氣。
1.小巷西施
在官殿巷里,每天起來最早的是慧娟,她比做早餐的老王家起得還要早。
她起來后,先把門板和窗板卸下來,再把院內、院外都掃一遍,然后生起爐子,就是夏天也要生爐子,一是做早飯,二是把茶葉蛋煮上。
慧娟做的茶葉蛋是一絕,特別美味,她在煮茶蛋的湯里放的調料很足,除了常見的八角、大料、陳皮、桂皮、茶葉、小茴香、醬油、味精、糖,還加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比如黨參、五味子藤什么的,所以吃起來比紅燒火腿都好吃。很多人都特意來買,開燒烤店的老徐,干脆自己不做,有需要就上慧娟這來拿。
她煮茶蛋的雞蛋都是從農(nóng)村親友那收來的農(nóng)家雞蛋,雞是散放著養(yǎng)的,下的蛋當然也有不一樣的味道。煮茶蛋用不了那么多雞蛋,她就幫農(nóng)村親友代賣,比一般雞蛋稍貴一些,但很好賣。
忙活半晌,她的小商店就算是開張了。
慧娟平時總是穿著一件藍色的衣服,袖口戴著一副套袖。她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臉上被歲月涂上了風霜,她很少用化妝品,所以她的皮膚顯得有點兒干,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紋,但她的面容上還依稀帶著年輕時姣好的痕跡。
她年輕時,是官殿巷里最美的姑娘,就是今天,還有人把她稱做小巷西施。
慧娟的商店很小,就是在院子里砌的一個簡易房開起來的,前面是店后面是家,這樣她可以方便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
慧娟的丈夫老陳癱瘓已經(jīng)十多年了,他得的是腦血栓,第一次發(fā)病,還能一瘸一拐地到處走走,后來又發(fā)了一次病,就不行了,照顧丈夫的重任就落在慧娟身上。
好在慧娟能干,不僅把丈夫照顧得妥妥貼貼,忙著家中里里外外的活計,還開個小商店賺錢。
要說慧娟真是不容易,從機械廠下了崗后,失去了生活來源,他們夫妻曾經(jīng)擺過小攤,走街串巷推車賣過冷面,賣過茶蛋,還要供孩子上學。好歹挺過來了,丈夫卻病倒了,為給他治病,不僅把家里的錢花光了,還欠了外債。
慧娟賢惠——官殿巷的姑娘都賢惠,這是官殿巷的人引以為傲的??嗳兆右沧尰劬赀^得有滋有味,當年她推著小車賣冷面和茶葉蛋,帶著兒子雷雷,雷雷長得漂亮,高興地坐在小車上,賣冷面時還舉著小手幫著遞碗,那是慧娟心里最幸福的時刻。等兒子長大了,上學了,就不再跟她出去了,甚至上學放學的時候刻意躲著她,不讓同學見到,慧娟明白,他是怕丟人。
現(xiàn)在,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在外地念完大學,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兒子一直是他們的希望,他也算懂事聽話的孩子了,從小到大沒讓人操多少心。一直供到兒子畢業(yè)上了班,慧娟才松了口氣,沒想到兒子上了班,并沒有幫到家里什么,掙的錢勉強養(yǎng)活自己。
這兩年兒子很少回來,慧娟知道為什么。兒子上班后處了一個對象,兩年前把姑娘領家里來了,回去后,對象就跟他黃了。
慧娟明白,是她家的貧窮和簡陋,還有她那癱瘓的丈夫,把姑娘嚇跑了。
后來兒子無意中說了一句話,讓她現(xiàn)在想起還難過。
兒子說:“我爸要是一個大款就好了!”
她當時沒說什么,誰讓這個家這么困難,又這么多爛事呢。
前一陣子,兒子打電話回來,吞吞吐吐地說想在城里買房,慧娟聽了又犯了愁,大城市的房價有多嚇人她是知道的,她家的錢付個首付都不夠,兒子念書、丈夫治病已經(jīng)讓她心力交瘁,她哪還有能力再給兒子買房。
真是沒辦法,兒子只有一個,由不得她不揪心。
雖然有那么多愁事,但她從來不表現(xiàn)在臉上,那么多的生活重負落在肩上,她都沒有被壓倒,還是要挺起腰來。
粥做好了,慧娟盛了一碗,又端了一盤自己腌的小咸菜,剝了兩個茶蛋——這都是丈夫愛吃的。她把飯菜端到里屋,說:“吃飯了?!狈稣煞蜃饋?,老陳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慧娟喂丈夫一口口地吃完,用手帕給他擦擦嘴,他們夫妻話很少,有的只是眼神和動作,就是年輕時,他們的話也不多。
慧娟正要再吃幾口,趙家的三嬸進來了,三嬸開了一家干洗店,性格風風火火的,是消息靈通人士,小巷里的能人。
在官殿巷做生意,全靠左鄰右舍幫襯,要不然很難做下去。
三嬸是個左右逢源的人,也是有名的能說會道的大嘴巴,她一進來就說:“慧娟,你知不知道,發(fā)生大事了?!?/p>
慧娟問:“三嬸,啥事你一大早的就來了,誰給你看店???”
三嬸坐下來,說:“還看啥店啊,慧娟,你知不知道,咱們官殿巷要拆遷了?!?/p>
“真的?”慧娟有點兒吃驚。
關于官殿巷開發(fā),早就有各種各樣的傳聞,今天說要整體開發(fā)商業(yè)區(qū),明天說要保護老建筑,可從來沒落實過。
“當然是真的了,俺家政府里有親戚,這消息絕對沒錯。”三嬸說。
老陳似乎聽明白了,嘴里嗚嚕嗚嚕地想表達什么,三嬸說:“老陳,你也說不明白,就別跟著摻和了?;劬?,要是拆遷,咱這幾家開店做買賣的,可得商量好,不能吃虧了?!?/p>
慧娟愣愣地想著什么,三嬸說:“我去跟他們幾家說說?!鞭D身出去了。
到了晚上,官殿巷的幾家小商戶聚到慧娟家里,有開洗衣店的三嬸,開發(fā)廊的金寶,開燒烤店的老徐,開餃子館的張麗,開早餐的王老板,開幼兒園的王老師等。
三嬸一來就嗆嗆開了:“官殿巷拆遷,咱這些做買賣的怎么辦,今天拆遷標準一出來,我的心都拔涼拔涼的,要按他們的拆遷補償,我肯定不能干。”
老徐說:“是啊,住宅給三千一平,咱這做買賣的店才給八百一平,憑什么?!?/p>
張麗是個單親媽媽,一個人帶著個孩子,起早貪黑很不容易,雖然是自己當老板,但什么都得干,她最愁的是搟餃子皮,天天累得手腕子疼,她天天盼著客人來,又怕客人來?,F(xiàn)在小巷要拆遷了,反而是個轉機,她對這件事非常關心,她不無擔憂地說:“聽說沒房照的,都按臨時建筑算?!?/p>
三嬸說:“不合理,我家的店都開了快二十年了,你們幾家開店的時間都不短,雖然沒房照,但工商執(zhí)照、稅務登記證一樣不少,再怎么也不能按臨時建筑算。”
王老師說:“三嬸說得有道理,這房照不是咱不辦,是不給辦,要不早就辦了?!?/p>
老徐說:“對,誰也別簽協(xié)議?!?/p>
開早餐店的王老板來了沒幾年,房子也是租的,所以他一直沒開口。
金寶說:“咱是做生意的,沒生意了咱吃啥,將來生活咋整,這事不解決了咱不簽,是不是,慧娟?”
金寶比慧娟小幾歲,也算外來戶了,原來的官殿巷幾乎全是老機械廠的家屬房,后來機械廠不景氣,搬走的人越來越多,搬進來的外來戶也越來越多,金寶雖然來得晚,但在這開發(fā)廊也有十多年了。他手藝不錯,理、燙、染都有一手,不過說話有點兒娘娘腔。
他暗中喜歡著慧娟,沒事喜歡跟慧娟套近乎,但慧娟從來沒回應過他,有時慧娟去做頭發(fā),他不收錢,但慧娟每次都堅持給。
三嬸說:“咱們這些人就得齊心合力,要不飯碗砸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咱就要按面積給咱門市,或者就按商業(yè)給咱補償,你們看這個要求不高吧?;劬辏銊e不吱聲,說句話?!?/p>
慧娟一直在繡十字繡,此時才抬頭說:“我沒意見。”
三嬸說:“看咱慧娟,多文氣,不光長得漂亮,還總那么賢惠?!?/p>
慧娟的丈夫老陳一直在聽著,他伸出手,似乎想坐起來,嘴里嗚嚕嗚嚕地想表達什么,卻說不出來。三嬸笑了,說:“老陳,一夸你媳婦你這還激動了?!?/p>
老徐說:“老陳有福啊?!比堑么蠹叶夹α恕?/p>
他們商量到很晚。
2.拆遷
官殿巷現(xiàn)在到處都張貼著拆遷通知,很多房子都被噴上大大的“拆”字,拆遷辦的人找了一處房子做了臨時辦公室,辦理拆遷事宜。
在臨時辦公室外墻上,掛著小區(qū)改造后的遠景圖——高聳入云的樓房,寬敞的街道,優(yōu)美的綠化帶,繁華的商業(yè)區(qū),看上去充滿誘惑。
很多住戶都簽了協(xié)議,他們巴不得早點兒把舊房拆了住樓房呢。
小巷里的人心開始浮動起來,拆遷怎么補償,補償多少,院子里的倉房、壓井,院子里的雞窩,種的蔬菜,甚至磨盤什么的給不給補償,都是問題。
晚上,這些小商戶又來到慧娟的商店商量。
拆遷中有異議的主要是這幾家商戶,因為這不是給點兒補償或給戶住宅樓那么簡單的事,是他們將來的生計怎么辦?
三嬸去了建設局找了好幾次,建設局的人答復說這是按國家規(guī)定補償?shù)?,三嬸回來忙召集這幾家商戶商量辦法。
老徐說拆遷辦和建設局都是執(zhí)行政策的,找他們作用不大,要說管用,還是到政府去找。
三嬸說:“對,咱上政府去找,去的人越多越好,不行就找縣長,慧娟,明天你也去?!?/p>
慧娟正給丈夫擦臉,回過頭來說:“我就不去了,老陳不能一個人在家,得有人照顧?!?/p>
三嬸臉上有些不悅:“這可是大家的事,都不去怎么辦……對了,你把老陳也帶去,讓他們看看,咱們老弱病殘的政府管不管。”
老徐說:“好主意,老陳去了,可有分量了,看政府給不給解決?!?/p>
慧娟用淡淡的口氣說:“俺家老陳不能去,他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p>
老陳看著大家,嘴里嗚嚕著似乎想表達什么。
三嬸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
慧娟很了解三嬸,她年輕時有個“小辣椒”的外號,性格潑辣,她要是罵起街來,一般人都不是她的對手。但慧娟一直跟她相處得很好,雖然對她這個人不是很認可,但畢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所以一直關系和睦。
可是,慧娟是絕不能把丈夫抬到政府去的,一來她不想讓丈夫受罪,二來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不想拿自己的痛苦去換取同情。況且丈夫的病是自己得的,跟這事沒什么相干。
氣氛僵了起來,金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說什么。
這一晚的協(xié)商自然是不歡而散。
慧娟依舊開她的商店,每天早早地開門,里外收拾干凈,再伺候丈夫。偶爾兒子會打個電話回來,兒子在外面那么忙,家里的事慧娟一般不跟他說。
拆遷說快也真快,沒幾天就有人找房子搬走了,接著拆遷隊伍進駐,挖掘機、推土機也都開了進來,整天轟隆隆地弄得到處是塵土飛揚,官殿巷很快就變了樣,到處是拆過的殘垣斷壁,不知道的人可能會誤以為這里發(fā)生過地震了呢。
慧娟心里很愁,她不僅要考慮搬走了住哪兒,更要考慮將來的生活,雖說丈夫老陳有低保,但那些錢買藥都不夠。她這些年一直堅持交著社保,還沒到領取的年齡。如果這個小商店開不下去了,她真不知道生活怎么辦,丈夫怎么辦了。
她的丈夫陳鋼是個要強的人,想當年,在廠子里他的技術是一流的,是令人羨慕的車工,當時廠里有句順口溜:“車鉗銑,沒個比,鉚電焊,將就干?!避嚬な羌夹g活兒,工資也高。提起他的手藝,廠里沒幾個能趕上他的,就說他車的銅葫蘆吧——現(xiàn)在賣的銅葫蘆,跟老陳當年車出來的簡直沒法比。他給慧娟車過一個銅葫蘆,外表金光嶄亮,葫蘆嘴是活的,可以擰開,葫蘆肚子里是空的,可以放點兒小物件,慧娟喜歡得不得了。
老陳這么好的技術,也沒耽誤下了崗,雖然他是最后一批下崗的。
下崗后,老陳覺得沒臉出門,整天借酒澆愁——老陳本來就愛喝點兒酒,慧娟的爸爸之所以喜歡這個女婿,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后來,最便宜的老燒酒也喝不上溜了。沒辦法,他就在街上開了一個修理自行車的小攤,這點活兒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每天坐在那里只顧修車,來了人也不抬頭,他怕丟人。
再后來,他琢磨著想憑自己的技術去外地打工,離開經(jīng)濟發(fā)展落后的小城,卻又放心不下老婆孩子,反復幾次都沒成行,最后卻不幸得了腦血栓,醫(yī)生說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喝酒喝的。
老陳得病后,曾經(jīng)自殺過,他藏了一把剪子,趁慧娟出去擺攤的時候,割了手腕,也許是剪子不快,也許是他得了病沒力氣,總之沒死成。那天也是巧,慧娟的貨賣得快,回來的早,她一看到這情形,撲過去把剪子搶下來,給他止血包扎,然后抱著他大哭。
慧娟對老陳說,有了他,家還是個家,沒有了他,她娘倆兒不知道怎么活。
沒死成的老陳也哭了,從此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今天一起來,老陳看著慧娟,嘴里含混不清地想說什么,慧娟明白,老陳是想問拆遷的事怎么辦,慧娟安慰丈夫說:“沒事,你就放心吧,三嬸他們都去找了,很快就會有結果?!?/p>
慧娟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哭一場。
從老陳自殺那次以后,她從來沒有在丈夫眼前掉過一滴淚。
現(xiàn)在生意越發(fā)不好做了,搬走的住戶越來越多,來買東西的人越來越少,她現(xiàn)在不知道要不要再進貨,也不知道還能撐幾天。
不知道三嬸他們找得怎么樣了,三嬸可能是生她的氣了,這幾天也不理她。
日子就在憂心忡忡中一天天度過,直到有一天,三嬸又風風火火地來了。
她這次來,給慧娟帶來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
三嬸進來就說:“慧娟,今天我可見著了,你猜,在咱這開發(fā)的大老板是誰?”
慧娟搖搖頭,是誰又跟她有什么關系呢?
三嬸不知為什么,表情變得謙和,她獻寶似地說:“要說呀,這個人你熟悉,咱們官殿巷的人都認得。”
“是誰呀?”慧娟不解地問。
“五松集團的大老板李道勝?!比龐鹫f。
慧娟還是不明白。
三嬸說:“想不到吧,就是李道生,他現(xiàn)在改名了,今天看到他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披著風衣,下了一輛寶馬,好幾個人圍著他,那真是有派啊。他一點兒沒變樣,就是比當年胖了點,看人家那手一揮,‘這一片給我拆了,那一片建個商業(yè)中心。真是大老板的氣勢啊,慧娟啊,咱這事有希望了?!?/p>
慧娟聽到這話,一時呆住了。
3.記得當時年紀小
李道生,一個這么多年都沒聽到的名字,又闖進了她的生活。
為什么又是他,他跑了這么多年,又怎么搖身變成了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老板。
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時代,慧娟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
她也有過那么年輕,充滿朝氣、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啊。
為什么那么多美好,都被瑣碎的生活消磨殆盡了……
直到今天,提起老機械廠,很多老工人還是充滿了懷念。那曾經(jīng)是一個多大、多紅火的廠子啊,光分廠就好幾個。
建國前老機械廠就存在了,它的前身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兵工廠,為部隊制造槍支彈藥,解放后,更是紅極一時,產(chǎn)品遠銷到全國各地,光駐外辦就十多家。
機械廠有各種各樣的車間,有上千技術工人,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不用說水泵、小農(nóng)機什么的,就是拖拉機、爬山虎(伐木時拖拽原木的履帶式拖拉機)都照樣生產(chǎn),還為汽車廠制造發(fā)動機用的缸,這都需要很高的技術。
慧娟的父親鄭師傅是機械廠的老工人,這是他一生最為自豪的事。他是技術工種中待遇最高的八級工,整個機械廠就他的技術等級最高了。
鄭師傅的技術是沒的說,哪個車間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只要他去了,常常瞅兩眼,鼓搗幾下就解決了。
他帶出了很多徒弟,慧娟的丈夫陳鋼就是鄭師傅的得意門生,那時他還是小陳呢,小陳除了技術好,沒事還能陪師傅喝點酒,很得師傅歡心。鄭師傅帶徒弟有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大多成了廠里的技術骨干。他對徒弟要求嚴格,脾氣大,對徒弟說訓就訓,但徒弟們都服他,鄭師傅喝酒抽煙都不用自己買,徒弟孝敬的就夠了。
鄭師傅在廠子里的工資是最高的,比那些廠領導都高一截,有一陣子傳說要提他當副廠長,但老鄭不想干,在他眼中,當個技術大把比當官強多了。
所以他希望孩子也進廠子當工人。
鄭師傅愛喝酒,天天都要喝點兒,每每喝得高興,就跟妻兒說:“咱工人階級是啥?領導階級!”語氣充滿了自豪。
慧娟高中畢業(yè)時,想考大學,但老鄭師傅卻不同意——上機械廠當個工人多好,正好鄭師傅到了退休的歲數(shù),不能瞎了個接班名額,他就辦理手續(xù),讓女兒接了班,成了機械廠的全民正式工。
慧娟沒參加高考,心里很失落,她不想當工人,不想像機械廠那些青工,整天弄得一身油垢,像油抹布似的。但她的學習并不拔尖,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的人是鳳毛麟角,她要參加高考,也多半考不上。
進廠后,她被分到車間,但還沒上幾天班,就被抽調到廠團委幫忙去了——也許是因為慧娟有文化,也許是因為廠里給老鄭師傅面子。
那時慧娟才19歲,正是青春美麗的年紀,一雙明亮靈動的大眼睛總是顧盼有情,她膚色白里透紅,腮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烏黑的頭發(fā)不再梳念書時的辮子,而是梳一個齊肩發(fā),配上一個發(fā)帶,充滿了青春氣息,就是穿上工作服,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她一下子吸引了廠里眾多小伙子的目光。
團委的工作很有意思,經(jīng)常組織小青年們參加各種活動,慧娟一干起來,就喜歡上了這份工作。
老陳——也就是當年的小陳,年輕時是個健康、穩(wěn)重的小伙子,人長得方方正正。他喜歡上了慧娟,沒事老往師傅家跑,慧娟知道他的想法,但慧娟對他沒什么感覺。
鄭師傅中意小陳老實本分有技術,而慧娟恰恰不喜歡他的老實木訥的性格。
到了星期天,鄭師傅經(jīng)常請小陳來家里喝酒,陳鋼每次來了都帶瓶酒或帶點兒菜,而慧娟呢,看見陳鋼來了就跑出去玩兒一整天不回家。
慧娟此時遇到了李道生。
李道生是機械廠的一名小青工,大家都叫他生子。
機械廠是國有大廠,工人也分很多類,有全民工,有大集體,后來還有了合同工。全民工有正規(guī)編制,工作穩(wěn)定待遇好。大集體呢,屬于廠辦的地方武裝,相比全民工,工資和待遇差一些。后來又出現(xiàn)了需要定期簽合同的合同工,相對更不穩(wěn)定。
李道生就是一名合同制工人,他的家庭境況差,父親早逝,有一個姐姐,母親一人把他們姐弟帶大。他勉強念到初中畢業(yè),就招工來到機械廠第五車間(以生產(chǎn)水泵為主)上了班。
廠里每年“十一”都組織文藝匯演,都是廠團委來主辦的,這工作就落到慧娟身上。
在組織文藝匯演過程中,她第一次見到李道生。那時的他,長得瘦弱、清秀、白凈,眼中似乎總是帶著些憂郁。
他是報名參加匯演的,每個分廠和車間都要出節(jié)目,李道生代表他們車間前來報了名,他報的節(jié)目是唱歌。
報名參加演出人的每天下午都要到團委來,由慧娟幾個組織他們一起排練節(jié)目。
慧娟見到李道生,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覺得他跟廠里一般的工人不一樣,他身上沒有工人常有的粗獷和健壯,也似乎缺少青年人的開朗活潑,他的話語不多,甚至笑的時候也不多,讓她不由產(chǎn)生一種說不清的憐惜。漸漸熟悉了以后,他的話才多了起來,慧娟也跟大家一起叫他生子。
年輕人都喜歡唱歌,生子要表演的是吉它彈唱《愁啊愁》,慧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選這樣的一首歌,但聽他唱得挺好聽的,只是太憂傷了。
在審查的時候,廠里那個有點兒禿頂?shù)男麄鞑块L把節(jié)目單一摔:“這選的叫啥歌,一點兒年輕人健康向上的精神風貌都沒有,簡直是精神污染?!辈挥煞终f給這個節(jié)目斃了。
慧娟嚇了一跳,后來她才知道這是一首當時流行的囚歌,她讓李道生又換了一首歌。
接觸多了,慧娟覺得李道生這人聰明能干、愛好廣泛,所以排演時很多事都讓他來幫忙?;劬隇榱俗尮?jié)目吸引人,寫了一個三句半,李道生幫著改,他又出主意,在自己車間里找了一個磕磕巴巴的小磕巴來說最后半句,結果演出時觀眾都笑噴了。小磕巴平時就能鬧,明知道大家耍笑他也不在乎。
那次匯演真是場面宏大啊,在廠俱樂部里,連過道上都站滿了工人和家屬。慧娟清楚記得那天,她上臺唱了一首《小巷情深》,李道生彈吉它給她伴奏。那深情優(yōu)美的歌聲,仿佛就是在唱著她從小長到大的官殿巷。
一曲終了,掌聲響起,她和李道生相視一笑。
機械廠后來再也沒舉辦過這樣的大型活動,一直到90年代企業(yè)破產(chǎn)。
匯演結束了,生子卻依然來找慧娟,慧娟明白他的心。
跟慧娟在一起,李道生總是小心翼翼的,他跟慧娟說想申請入團。
慧娟知道這是他的借口,他一點兒都不像一心想入團、入黨,要求進步的那種人。
生子雖然家境困難,但他卻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凈利落?;劬臧l(fā)現(xiàn)李道生是一個挺有理想的人,他外表瘦弱,內心卻充滿力量,他有著許多想法(或者說理想)要去實現(xiàn),有種一定要改變自己命運的沖勁。
在眾人面前,李道生的話不多,但跟慧娟在一起,他卻很幽默風趣,他身上有一種氣質,深深吸引了慧娟。
生子的朋友挺多,他跟那些哥們好到衣服可以換著穿,他還帶慧娟去參加過舞會。
慧娟參加舞會只是覺得好玩,那段時間,她和生子總在一起,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談戀愛,反正感覺挺開心的。
但是,風言風語還是傳了出來,團委書記還親自找慧娟談話,讓她注意點影響。
李道生給慧娟買過一條紅裙子,從外地捎來的,是連衣裙,腰部還有一條長長的飄帶,漂亮極了,慧娟穿上立刻變得光彩照人了。女孩子哪有不愛美的,她非常歡喜這條裙子,穿起來走在大街上,走在小巷里,簡直成了一道風景。
李道生有時還帶慧娟去他朋友開的錄像廳看錄像,那些多半來自香港的錄像片都是那么熱鬧刺激好看。
李道生告訴慧娟,他將來想做生意賺錢,他要為美好的未來去努力拼搏。
李道生為慧娟打過架。
那天他們看完電影,去河邊漫步,忽然遇到幾個小流氓,嘴里不干不凈地輕薄慧娟,李道生氣不過,和他們吵起來,幾個小流氓倚仗人多,就要動手,李道生不甘示弱,和他們打了起來,李道生雖然被打得頭破血流,但他的狠勁兒也把幾個小流氓震住了,他們嚇跑了。
慧娟嚇得夠嗆,忙扶李道生坐在長椅上,拿出手帕給他擦臉上的血。那一刻,他們離得很近,李道生感受到慧娟身上的芬芳而溫熱的氣息,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慧娟。
慧娟愣住了,任由他抱著。李道生把臉埋在慧娟的胸前,聽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那是青春的第一次沖動……
4.風言風語
慧娟和李道生的交往,是瞞著家人的。因為慧娟的父親老鄭師傅最中意的是他的得意徒弟陳鋼。
陳鋼技術是沒說的,經(jīng)過老鄭的悉心傳授,早就青出于藍了,加上他工資高,工作穩(wěn)定,鄭師傅早就想讓他來當女婿了。
但慧娟不干,她就看好李道生了。
年輕人總有一個叛逆期,慧娟一直是乖乖女,但在這件事上,她終于叛逆了一次。
老鄭師傅聽到一些傳言,說他女兒跟一個小合同工談朋友,那小子不怎么地道,有工友看到過他在大街上擺攤。老鄭師傅覺得他有正經(jīng)工作不做,去擺攤,真是太丟人了。
鄭師傅讓老伴兒點撥點撥慧娟,慧娟卻不以為意。
相處了一段時間,她打算帶李道生回家,讓家里人認識。
李道生知道鄭師傅不滿意他,但他并不很擔心。他告訴慧娟,他一定會讓她和她的家人過上好生活。他相信,只要給他機會,慧娟家人一定會接納他。
去慧娟家那天,李道生特意穿了一件格襯衣,買了一雙三接頭皮鞋,擦得锃亮,還拎了四瓶酒?;劬甏┲菞l紅裙子,像個漂亮的新娘子,兩個人走在官殿巷,一下子引起了小巷的轟動,小巷里的大人孩子都出來看他們,看慧娟家的新女婿上門。
那是一個美好的星期天,但結果卻并不美好。
慧娟的爸爸老鄭看到慧娟把男朋友帶回來,大光其火,把茶杯都摔了,他嫌慧娟不跟他商量就把人領回來,他嫌李道生沒個正式工作還想娶他女兒,他嫌李道生一身流里流氣的,不像個正經(jīng)人。
慧娟哭了,老鄭師傅脾氣大,平時家里人都怕他,但這件事慧娟卻不服氣。
老鄭罵道:“咱廠里有那么多好小伙,你給我找了個蹲法院的貨?!?/p>
李道生當時面色慘白,一句話也沒有,慧娟哭著拉著李道生跑出家門。
大門外的小巷子里,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拉著手穿過人群,跑遠了。
慧娟長到19歲,第一次遇到這么嚴重的問題。
她也是第一次兩天都沒有回家。
她住在當售貨員的同學家里,滿懷愁緒,想回家又心有不甘,她不知道爸爸會氣成啥樣,也不知道她回去爸爸會不會把她打死。
星期三早晨,慧娟上班時,媽媽到廠里去了,她給慧娟送了一飯盒餃子,告訴她,爸爸讓她回去。
中午,慧娟怯怯地進了家門,她打定主意,不管怎樣,都絕不妥協(xié)。
老鄭師傅看到女兒,倒沒發(fā)脾氣,這有點兒出乎慧娟意料,老鄭師傅只說了一句:“那么大個姑娘,連家也不回?!?/p>
晚上吃完飯,慧娟媽媽來到慧娟的屋里,慧娟能猜到媽媽想說什么,她拿著一本瓊瑤的小說看著,就是不開口。
慧娟媽媽說:“你說那個什么道生有什么好,工作不穩(wěn)定,家里還困難,你爸壓根就沒看上他,他人長得又瘦又單薄,一看就是沒福的樣?!?/p>
看女兒不吱聲,慧娟媽媽又說:“你們廠里像樣的小伙子有的是,你爸的徒弟就有不錯的,再說你歲數(shù)還小,著什么急,你爸說看那小子眼睛滴溜兒亂轉,就知道他不是實在人,一肚子鬼心眼?!?/p>
慧娟冷笑一聲,說:“你們還學會相面了。”
慧娟不知道,就在她和家人“戰(zhàn)斗”的時候,她的“事跡”,已經(jīng)傳遍了小巷。
在三嬸家里,正有幾個街坊在打麻將。
那時的三嬸,還沒有開起干洗店,開的是個縫紉店,她家每天人都很多。
三嬸邊碼牌邊說:“昨天老鄭家的姑娘回家了?!?/p>
老徐——那時還叫小徐,熟練地扔完骰子,開始抓牌:“那可是個瘋丫頭,敢夜不歸宿?!?/p>
三嬸說:“可不,咱官殿巷的臉這回可丟盡了,一個大姑娘,跑到一個男人家去住了好幾天,嘖嘖,你說還有什么好事?!?/p>
小徐說:“聽說那男的也不怎么樣,把鄭師傅氣夠嗆。”
三嬸說:“那天我看到了,流里流氣的,不像個正經(jīng)人。這個慧娟啊,我看是魔怔了?!?/p>
慧娟想不到,沒過多久,廠里也有了傳言。
那幾天,慧娟總感覺有人在竊竊私語議論她,她和李道生再見面,就變得很低調。
傳言的直接后果是:沒幾天,廠團委書記就找她,委婉地告訴她,讓你來團委只是借調,現(xiàn)在借調完畢,你還是回車間吧。
慧娟愣住了,說實話她真的不情愿回到車間,不愿意再穿上油跡斑斑的工作服。
但是沒辦法,她只好收拾收拾,回到了車間。
這次老鄭師傅沒有怪她什么,慧娟回去車間后,陳鋼依舊對她笑瞇瞇的。
如果事情就這樣下去,也許還會有轉機,但此后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幾個人的命運徹底逆轉了。
有一天,車間里忽然一陣喧嘩,有人喊著:“出事了,出事了,公安局的來抓人了。”
出事的是五車間,很多工友們都過去看,慧娟心里有隱隱的擔心,也跟著去了。
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兩名公安正在用手銬銬住一個人,那個人,正是李道生。
慧娟呆住了,她不知道李道生怎么會犯罪,怎么會被公安局抓走。
圍觀的人在竊竊私語,還不時向慧娟這瞅,指指點點的,慧娟的臉紅了,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
李道生被警察帶走了,他回過頭來,尋找著慧娟,當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定住了,他凝望著她,目光中仿佛包含著千言萬語。
慧娟永遠忘不了那目光,是那樣無助,充滿了哀憐,他就這樣一直看著慧娟,直到被警察帶上警車。
此后幾天,慧娟都變得呆呆的,后來她才知道,李道生犯了投機倒把罪,主要是倒賣盜版違禁錄像帶,大家都說他倒賣黃色錄像。
慧娟像一下子得了場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老鄭師傅這下也不敢戧著她了,讓老伴天天看著她,勸著她。
慧娟媽媽勸慧娟:“那些沒個正經(jīng)工作,不務正業(yè)的人,不適合咱這樣的家……這樣的人,早離開早好。”
慧娟一言不發(fā)。
老鄭師傅讓老伴看住慧娟,堅決不能讓她去看守所探望那小子,為了徹底斷了慧娟的念想,他們老兩口決定盡快為慧娟定下婚事。
他們要給慧娟介紹對象時,慧娟說:“我不看?!钡跉庖呀?jīng)沒有那么堅決。
慧娟媽媽說:“你還想著那小子啊,他進了大牢,工作也沒了,這輩子都毀了,這就是他的命了,你可千萬別想錯了?!?/p>
此時,慧娟的心里,除了痛還是痛,她的眼前,總是閃現(xiàn)著李道生被抓走時無助的目光。
他為什么這么不爭氣,為什么做出這樣的丟人事。
慧娟相信,只要兩個人好好工作,日子一定會好,可這個李道生為什么這么不安分。
她想起跟李道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真的是命嗎?為什么他匯演時好好的要選一首囚歌,為什么他一來家里爸爸就說他蹲法院的,為什么他不好好工作,將來好轉個正式全民工,卻去倒賣那種錄像帶……
在父母親人的輪番勸說下,慧娟終于妥協(xié)了,或者說,她向命運投降了。她答應與李道生斷絕來往,況且這種情況下,不斷也不行,聽說李道生被判了三年徒刑。
慧娟只有一個條件,她作出的這個決定,要親自跟李道生說。
慧娟媽媽嚇了一跳,難道她還想見那小子,慧娟爸媽一商量,堅決不能讓他們再見面,見了面指不定鬧出什么事來呢。
老鄭師傅讓廠團委找慧娟談話,勸她好好工作,提高思想,跟犯罪分子劃清界限。老鄭兩口子開始抓緊給慧娟找婆家,對象嘛,現(xiàn)成的,老鄭的高徒陳鋼一直對慧娟一往情深,看到這個機會,加上老鄭的暗示,馬上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師傅家。
陳鋼不在意關于慧娟的風言風語,他真心實意地想跟她共結連理。他文化不高,知道慧娟愛看書,也找來一堆什么金庸、瓊瑤的書來看,看完還跟慧娟探討,經(jīng)常張冠李戴出笑話,他不知道在哪聽到了一套“喀兒”:男金庸,女瓊瑤,不男不女看三毛。跟慧娟一說,聽得慧娟忍不住噗嗤一笑。
隨著時光的推移,慧娟漸漸地走出了陰影,將李道生淡忘了,她也漸漸地被陳鋼的真情所打動,陳鋼是對她真的好,只要慧娟想要的,他都盡力去辦到。
老鄭兩口子希望慧娟早點兒結婚,好讓她收收心,別再惹出別的事。陳鋼當然更是求之不得,他們的婚事很快就操辦起來。
陳鋼還沒分到房,他們就先租了一個平房當婚房,他們的婚禮辦得簡單而熱鬧。
婚后,陳鋼對慧娟一如既往地好,他從心里拿她當寶貝一樣去疼愛,從來沒跟她紅過一次臉。
他深愛著這個簡樸而溫馨的家,他喜歡過年時跟慧娟一起貼對聯(lián)貼福字,喜歡冬天和她一起看窗上的霜花,喜歡在寒冬的夜里,貼著愛人火熱的面頰。
冬天屋子冷,他怕慧娟的腳涼,經(jīng)常把慧娟的腳放到自己懷里為她暖腳。
有了兒子雷雷后,陳鋼更是工作家里兩頭忙,家務活兒他基本全都包了,從來沒讓慧娟沾過涼水。
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像河水一樣流過,小陳慢慢變成了老陳。
老機械廠越來越不景氣,這樣一個大廠子,說黃就黃了,那么多技術工人,說下崗就下崗了。
慧娟和老陳共同經(jīng)歷了減員、下崗,企業(yè)破產(chǎn)、買斷工齡,回家,經(jīng)歷了父母的亡故,共同將兒子養(yǎng)大,又一起擺攤、賺錢,為生活奔波,最后開了這個小商店。
小巷,見證了他們的半生辛勞。
5.堅持
官殿巷留下的住戶越來越少了。
剩下的,主要就是一些補償要求沒有解決的小商戶了。
三嬸又來找慧娟,是幾家商戶托她來的。
三嬸先跟慧娟嘮了嘮拆遷的事:他們已經(jīng)跑斷了腿,也沒什么效果,現(xiàn)在不知怎么辦好了。
慧娟邊刺繡邊聽著,三嬸忽然放低聲音,悄悄地對慧娟說:“我有個想法,你看這種情況,大家都難辦,要不……你去找找李道生,不,李道勝大老板說說,看能不能照顧照顧這些老街坊?!?/p>
慧娟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停住手,過了半天才說:“我去不了?!?/p>
三嬸嘆了口氣,說:“我也知道難為你,可是,現(xiàn)在就你有辦法不是?!?/p>
慧娟一言不發(fā),三嬸無奈地站起身:“我還是找他們商量商量?!?/p>
三嬸找?guī)讉€小商戶商量,大家都覺得讓慧娟去找李老板可行,怎么說他也跟慧娟有過一段,怎么說他也跟老機械廠,跟官殿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只有金寶提出異議,他覺得這樣對慧娟不公平,卻被三嬸一句:“你知道人家什么關系?”嗆回去了。
晚上,三嬸和幾家商戶又來到慧娟家。
慧娟知道他們的來意,她打了個招呼就低頭刺繡,丈夫被她安置在小屋里躺著。
三嬸說:“慧娟,我們覺得找李老板談談,是一條路,你要覺得自己去不好,咱們幾家一起去?!?/p>
慧娟不抬頭,金寶說:“要不就咱們幾家去得了,別讓慧娟去了?!?/p>
三嬸冷笑一聲:“你還挺會心疼人呢。”
老徐說:“慧娟啊,就算大家求你了,你去了,這事肯定成?!?/p>
小屋里忽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慧娟忙過去,看到老陳用胳膊支撐著身體,掙扎著想坐起來,玻璃茶杯摔碎在地上,被子都被水洇濕了。
慧娟叫道:“老陳,你怎么了,沒事吧?!?/p>
她把老陳扶到炕上,說:“想喝水怎么不叫我?!?/p>
老陳張著嘴,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來。
慧娟從小屋出來,面無表情但口氣堅決地說:“對不起,你們說的事我做不了。”
幾個小商戶互相看著,無奈地站起來,誰也沒說話,金寶對慧娟說了聲:“慧娟,那我們走了?!?/p>
幾個人出了門后,慧娟好半天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慧娟起來做了飯,然后端過去伺候老陳吃飯。
慧娟把粥盛好,舀了一匙,用嘴吹涼,然后遞到老陳的嘴邊。
讓她想不到的是,老陳緊閉著嘴,并用手一推,把湯匙和粥碗都推掉了,粥灑了一地。
慧娟吃驚地問老陳:“你怎么了。”
老陳別過臉去,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你,你走。”
慧娟愣住了,忍了半天才把眼淚忍住,她俯下身一面收拾東西,一面說:“你又犯什么混,這是咱的家,你要趕我上哪去?!?/p>
老陳不說話,慧娟把東西收拾好,拉著丈夫的手,說:“老陳,咱這么多年的夫妻了,那么多事都闖過去了,不就拆遷這點兒事嘛,有啥看不開的?!?/p>
老陳依舊不說話,慧娟又說:“咱們好好地在一起,雷雷就有個家,咱還得幫雷雷成家立業(yè)不是,老陳,你別再胡思亂想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慧娟握著老陳的手,知夫莫如妻,她知道他心里的苦。
老陳無聲地聽著,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慧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
官殿巷的拆遷加快了速度,不光住戶搬走了多半,就是小商戶也有搬走的了。
慧娟還沒有搬走,她不知道往哪里搬。
她的左鄰右舍都已經(jīng)拆了,就連她家鄰居的圍墻也拆了,她家的院子已經(jīng)沒有了遮擋,靠街的小屋一面墻也裂了大口子,她只好用塑料布擋上,好在現(xiàn)在是5月份,天不冷。
她把家里的貨都擺到外面了,什么塑料桶、不銹鋼盆、香皂、肥皂、方便面,成箱的醬油、醋、味精,煙酒糖茶,擺得院子里和大門口到處都是,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人管?,F(xiàn)在來買貨的人很少,她已經(jīng)不再進貨了,只想把存貨賣掉。
金寶的理發(fā)店也要搬走了,他今天把東西都收拾好了,然后過來和慧娟告別。
金寶來買了三條長白山煙,慧娟問他:“你咋用得了這么多煙,你也不抽煙?!?/p>
金寶說:“搬個新地方,不得請請客,用得著。慧娟姐,你怎么打算的?!?/p>
慧娟說:“還有什么打算,老陳身體那個樣,走一步看一步了?!?/p>
金寶往屋里看了看,嘆了口氣。
金寶拿了煙,還是不走,慧娟說:“你這有手藝的,到哪都不怕。搬哪去了,給姐來個信兒?!?/p>
金寶遲疑了半天,才說:“慧娟姐,我知道你難,你看,我也離婚了,要不……咱們一起過吧,老陳我也養(yǎng)著?!?/p>
慧娟臉紅了,嗔怪道:“你這個死金寶,亂說些啥呀?!?/p>
金寶說:“我心里一直都稀罕你,要不是今天,我也不敢說。
慧娟說:“金寶,你快別亂想了,你應該快點找個人成個家,好好地過日子?!?/p>
金寶面色羞愧地低下頭,說:“慧娟姐,你別生氣,我,我走了。”
金寶走了沒幾步,慧娟叫住他:“金寶,啥時候找好地方,通知一聲,咱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別斷了聯(lián)系?!?/p>
這一句話,讓金寶心里充滿了傷感,他看著慧娟,重重地點了點頭。
6.永遠的官殿巷
早晨的太陽,翻開了小城新的一頁。
人世間無論有多少艱難困苦,只要陽光普照,都會讓人覺得充滿希望。
慧娟正在倉房里收拾東西,再依依不舍,也總有離開的一天。
她仔細地挑選著,把需要帶走的東西放一起,用不上的和準備賣廢品的,就堆到院門口。
破家值萬貫,想不到她的家這些年也攢了這么多家當。
慧娟打開了一只木箱子,這是父母留給她的,這個箱子雖然笨重,用的卻全都是厚厚的花曲柳木,現(xiàn)在這種家具,買都買不到了。
箱子的一個角落里,放的是她過去的舊物,老相冊、少女時代的日記本、歌片,收集的糖紙、賀年卡,仿佛是一個青春時代的展覽。
如果不是因為要搬走,她也不會想到再來這里翻一翻的。
翻著翻著,她忽然看到一件紅色的裙子。
火紅的裙子,火紅的年代,這么多年了,它依舊沒有褪色,依舊鮮艷如火。
慧娟捧著裙子,呆呆地看著,眼前仿佛又閃動著那年輕青澀的臉孔,耳邊又響起深情優(yōu)美的歌聲,還有青春激蕩的舞會……塵封在她內心深處的記憶,即使不打開,也永遠無法泯滅。
人生,總有一些東西,在不經(jīng)意時候,能直戳你的淚點。
手中的紅裙子,還是那么柔軟、輕盈,就像春風中開放的紅玫瑰,就像那年她種的四季海棠,就像青春——嬌艷美麗卻又那樣易逝。
那個穿著紅裙子走在小巷里的姑娘,和那個花紅柳綠、蜂飛蝶繞的春天一起,已經(jīng)被歲月遺忘。
被遺忘的,還有火一樣的初戀……
慧娟將紅裙子疊好,放在箱子底,既然已經(jīng)無法再穿了,還是讓它藏在這里吧。
從屋里傳來“砰”的一聲響,聽上去像是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她嚇了一跳,忙把箱子關上,跑了過去。
她來到里屋,發(fā)現(xiàn)老陳扶著墻站著,他并沒有摔倒,他身邊有一個凳子卻倒在地上。
慧娟上前扶著老陳,問他:“你好好地起來干嘛?”
老陳頭上冒出細細的汗,他喘著粗氣,含混著說:“廁所!”
慧娟說:“去廁所就喊我,怎么自己爬起來了,來,我扶你?!?/p>
慧娟伸手扶老陳,老陳卻倔強地將慧娟的手推開,說:“我——自己!”說著,扶著墻,艱難地挪著步子,一點一點向門外移動。
慧娟無奈地看著老陳,感覺又心酸,又有了幾分欣慰。
三嬸到了哪里都能聚一幫打麻將的人。
現(xiàn)在她住進了樓房,不開干洗店了,一是年紀大了,干不動了,也沒必要再那么拼命,再說兒女都大了,工作了,她也要休息休息了。
今天打麻將時,不知誰又提起官殿巷拆遷的事。
三嬸扔下一張牌,說:“要說,咱一開始就想錯了,誰知道人家跟李大老板什么關系,咱還指著她幫咱呢?!?/p>
張麗的店也暫時不干了,她不打算再開餃子館了,將來想開一家小吃部,拆遷方已經(jīng)答應給她留一戶門市,價格低于市場價,她原來的小店面積太小,所以回遷還要多交一大筆錢,但這樣她也很滿意,雖然把半生積蓄都投進去了,畢竟有了一個固定的做生意的店面。
沒事時她就來湊個熱鬧,今天聽到三嬸這么說,她忍不住問:“他們真的還有關系?”
三嬸說:“你看她那態(tài)度還看不出來,人家是一伙兒的,我聽說她去找過李大老板呢。”
“真的?”幾個人瞪大眼睛看著三嬸。
“那還有假!”二嬸得意地說:“咱去了他不見,人家可不能不見。你看她裝作一直沒搬,其實人家早就談好了,我還聽說這個慧……去了李大老板的別墅,當天晚上沒回家呢?!?/p>
張麗說:“那不是把老陳坑了……要說慧娟,真是個大美女,都四十多了還是風韻不減?!?/p>
三嬸撇撇嘴說:“那是人家當年有一段兒,要不是發(fā)生點事兒,人家早就是董事長夫人了,我看她那兒子是誰的還不知道呢?!?/p>
慧娟一家終于要搬走了。
他們搬家的那天,金寶借了輛板車過來,好幾個街坊都來幫忙。
慧娟給老陳穿了件新衣裳,把他打扮得精精神神的,老陳看到街坊們,向他們微笑示意。
東西都捆扎好了,只待雇來的小半截車一到就裝車。
金寶說:“慧娟姐,搬走了也好,享福了?!?/p>
慧娟一笑:“是啊,早晚都得走。金寶,等你發(fā)廊開業(yè),我和老陳還得去祝賀呢。”
金寶說:“好,到時一定請你們?;劬杲?,你們租的房還不錯吧。”
慧娟說:“租的是一樓,方便老陳進出?!?/p>
金寶說:“慧娟姐,你太賢惠了。等給了回遷樓,你還得要一樓吧?!?/p>
慧娟微笑不語——她誰也沒告訴,她根本就沒要回遷樓,她要的是拆遷補償費,這筆錢,終于夠了給兒子在城里買房交首付……
她雇的車到了,大家齊心合力把東西搬的搬,抬的抬,終于都裝到汽車上了,老徐說:“這一下子搬走了,心里還挺舍不得呢?!?/p>
這些住了十幾年、幾十年的老街坊們,聽了這話,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看著這古老的官殿巷。
它的石板路還在,老房子卻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只有那棵百年的大柳樹,依舊枝繁葉茂,挺立在那里,這條小巷給老街坊們留下的,恐怕只剩下這一個念想了。
大柳樹,就像這個小小官殿巷,就像這小巷里的人們,堅韌不拔、不畏風雨,有著頑強有生命力。
攝影家協(xié)會的小李主席又帶幾個人來拍照,金寶問他們:“都拆成這樣了,你們還能拍個啥?!?/p>
小李主席說:“這條老巷子,代表著一個時代的風風雨雨,哪怕是它的拆除過程,我要也將它紀錄下來?!?/p>
老徐笑了一聲,心想:“都拆了還拍個什么勁兒,難怪有人說他愚。”
小李主席要給慧娟他們拍照,慧娟沖他笑了笑,金寶建議大家拍個合影,留個紀念,大家都說好,小李主席架起相機,讓老街坊們在慧娟家的大門前站好,快門響過,畫面定格。
慧娟他們要走了,小李主席上前跟他們一一握手。
遠處傳來挖掘機的轟鳴聲,眾人上了車,與攝影家們揮手告別,半截車拉著慧娟一家和街坊們,拉著慧娟全部家當,離開了官殿巷。
小李主席沒走,他們又去拍大柳樹和那些殘垣斷壁。
在行駛的車里,慧娟回過頭,依依不舍地看著這漸行漸遠的百年小巷。
它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只剩下光與影,永遠地留在歲月的相冊中了。
——完成于2014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