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秀夫 張斐

1

哪怕過了可以稱作早晨的時間，身邊沒有燈也照樣看不了文件。D縣警察總部機關(guān)大樓的結(jié)構(gòu)就是那樣，尤其是占據(jù)著一、二樓的警務(wù)部樓層，在簡直是貼近窗邊建造起來的器材倉庫庇護下，別說太陽光，就連外面的景色也幾乎全被奪走了。據(jù)說要忍耐到新機關(guān)大樓建成，但是，受稅收減少而造成縣財政窘困的影響，那個改建計劃將近三年了卻依然飄浮在空中。

身著西裝的柘植正樹走在涼爽的地下通道里，通道響起了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從縣警察總部前往縣政廳大院，是上橫跨國道的人行天橋，還是鉆這地下通道，他不知道該選哪條線路。

柘植時常鉆地下通道。并非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才那樣，而是自己不愿意走人行天橋，走在那上面，四面八方都能把行人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柘植是警務(wù)部秘書科的副科長，警部銜，三十六歲?！白h會對策”便是他的工作。

剛登上地下通道的臺階，叫人聯(lián)想到摩天寫字樓的縣政廳大廈的瓷磚外墻，就將陽光反射過來了。跟前這一棟可能會錯看成音樂廳的造型新穎的建筑物，則是縣議會大廈。不管哪一棟都是五年前重建的。每當站在這里，盡管很不愿意，也會深刻認識到只有縣警察總部被甩在了一旁的現(xiàn)實。

——算不了什么，反正要讓它動起來的。

柘植朝議會大廈走了過去。他靈活地穿過旋轉(zhuǎn)門，進去后就馬上在右手邊的事務(wù)局露了面。平時鴉雀無聲的樓層，此時有二十來個縣府的職員正忙得團團轉(zhuǎn)。由于九月份縣議會的例會召開在即，他們是在忙著會議的準備工作。

柘植與熟識的職員打了招呼。事務(wù)局誰都知道柘植的任務(wù)，所以談得很快。

“有幾位先生還沒確定質(zhì)詢的內(nèi)容——”職員那么說著，遞過來五頁訂在一起的再生紙。

《九月份縣議會例會？一般性質(zhì)詢要點》。

柘植借用樓面角落里的沙發(fā)，坐下來翻閱這冊質(zhì)詢要點。

報名參加本次例會一般性質(zhì)詢的縣議員的名字排成了一溜兒。名字的旁邊有“質(zhì)詢項目”的欄目，逐項記載著每位縣議員各自向事務(wù)局通報的質(zhì)詢內(nèi)容。柘植想了解的就是這些。作為D縣執(zhí)行機關(guān)的一員，縣警察總部本部長也要出席本次例會，如果提出有關(guān)警察的質(zhì)詢就得進行答辯。為了準備那些答辯，便要預(yù)先掌握縣議員質(zhì)詢的內(nèi)容。

柘植眼睛和手指并用，慎重地查點小冊子。

首先發(fā)現(xiàn)了縣議員大磯“質(zhì)詢項目”欄里的“合法麻醉品問題”，于是柘植將它記在了筆記本上。麻醉藥品是人們最近的話題。它雖然有興奮劑的效果，卻很難依靠現(xiàn)行法令來監(jiān)管。柘植很欽佩大磯，他的著眼點一如既往地好。

接著是三崎縣議員，只寫著“警察關(guān)系”幾個字。他打算質(zhì)詢有關(guān)警察的問題，但內(nèi)容還沒有確定。如果是普通議員的話，柘植就會那么簡單記下來的，可對手若是三崎，大概就有必要再深入了解一下詳細內(nèi)容了。

柘植還將佐久間縣議員的名字也記在了筆記上?！百|(zhì)詢項目”欄里寫著“高齡者問題”。根據(jù)佐久間以往的質(zhì)詢傾向來看，讓高齡者生活得更好的對策就是其質(zhì)詢的主軸吧。不過，這類質(zhì)詢大多也涉及高齡者自殺案的件數(shù)或他們的動機。假如是那樣，本部長也就得跟在縣衛(wèi)生福利部長之后進行答辯了。

此外還記下了其他幾位，柘植覺得放心的同時也合上了小冊子。

沒有本部長似乎要挨整的質(zhì)詢。在野黨議員這回好像也都休戰(zhàn)了。景氣觸底，破產(chǎn)或失業(yè)這類深刻的社會問題堆積如山，所以恐怕無暇不慌不忙地來挑警察的毛病吧。

——首先從三崎老前輩開始嗎？

柘植站起身來，走出事務(wù)局，使勁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目標是一樓盡頭的大房間——“新民主自由俱樂部”，保守派最大議會黨團的議員休息室。

三崎縣議員不在。向休息室的女工作人員一打聽，說是在樓上。柘植遂爬上了三樓。有正副議長資歷的議員，都各自借用了一個稱作“工作室”的小單間。

“打攪了——”

“噢，柘植君，正好。剛才還想要打電話呢?！?/p>

三崎讓他那彪形大漢的身軀與沙發(fā)融合在一起了。皮帶松開，西褲的拉鏈也拉下了一半，解放了下腹部的肥肉，還伸出圓木似的兩條腿擱到了桌上。他的歲數(shù)已經(jīng)要接近七十了，但其油光發(fā)亮的臉上，卻有著宛如年輕人的目光炯炯的眼眸。

“是心靈感應(yīng)吧，啊？”

“就這個嗎？”柘植用手指指著筆記上記著的“警察關(guān)系”問道，三崎便快活地說“是的是的”，點頭道：

“喂，質(zhì)詢什么好哇？”

“先生的意思呢？”

“能造成強烈影響的就行了?？赡軙且幌伦釉诋?shù)匾痫@著反響的什么事情?！?/p>

縣議會的九月例會若是結(jié)束了，馬上就要進入縣議員選舉?？吹贸鋈榈男乃?，他就是想要通過一般性質(zhì)詢?yōu)檫@次選舉討點好。是啊，在四年前的選舉中，他被迫與市民團體推出來的新對手陷入了一場意想不到的苦戰(zhàn)。他這種連議長都已經(jīng)當過的元老級人物，特意要參加一般性質(zhì)詢，內(nèi)心一定是對這回的選舉產(chǎn)生了危機感。

倘若沒有質(zhì)詢的材料，那就讓他對縣警察總部的重建遲緩挑挑毛病吧。柘植有那樣的野心，不過這多半很難。不，早晚也得請三崎為推進重建計劃挑起搖旗吶喊的重任。這個念頭改變了柘植的想法，搜腸刮肚地找個能遂了三崎心愿的質(zhì)詢主題，先賣個人情恐怕是明智之舉。

“弄一下好久沒碰的白粉什么的吧，嗯？”

“興奮劑嗎……大磯先生好像也要搞類似的話題。是合法麻醉品這種用新方法制成的藥品?！?/p>

“是嗎，那就沒意思啦。嗯，能不能請你出個好點的主意呢，用你那靈活的腦袋？”

甚至包括質(zhì)詢內(nèi)容都要“整體提供”的縣議員，現(xiàn)在就數(shù)三崎之流了。不過，柘植沒有瞧不起那樣的三崎。由于貧窮，三崎連小學(xué)都沒有正經(jīng)上過，但是，他一輩子都在經(jīng)營建筑公司，依仗其資金實力，甚至發(fā)跡成為縣議會首腦之一。在這個男人的生存方式里，柘植感覺到了某種興奮與共鳴。

——那么，什么好呢……

柘植在地下通道里往回走，一面開動了腦筋?？峙?，三崎又要進行“巴士動員”，用當?shù)剡x區(qū)的擁躉們?nèi)ヌ顫M本次例會會場的旁聽席了。能讓那些當?shù)剡x民欽佩地說“不愧是三崎先生”的質(zhì)詢——

剛穿過地下通道，柘植忽然想起發(fā)生在三崎選區(qū)內(nèi)出了人命的交通肇事逃逸案。那是大約兩星期前的案子，嫌犯應(yīng)該還沒逮捕歸案。

——沒準兒用得上吧。

柘植登上了機關(guān)北大樓的樓梯。三樓走廊的盡頭就是交通指導(dǎo)科。

遇到了副科長吉川，詢問他調(diào)查肇事逃逸案的進展情況。

“哦，那個呀，就要逮住啦。根據(jù)漆膜碎片查出了汽車的型號，是白色的藍鳥。因為符合的車輛數(shù)量太多，所以得稍微花點時間，不過，嗯，一個月就會見分曉吧?！?/p>

“三崎縣議員說想要作一般性質(zhì)詢，答辯的時候泄露是藍鳥也沒關(guān)系嗎？”

“非常歡迎啊。車型要是見了報，就知道逃脫不了了，因此嘛，那些家伙大多會來自首的。”

這就行了。柘植那么決定了。

讓三崎追究發(fā)生在當?shù)氐慕煌ㄕ厥绿右莅傅恼{(diào)查情況。本部長有關(guān)案件的答辯從來都是“正在銳意偵辦中”，只有這一回，要在肇事車輛的型號上說點好聽的，給三崎面子，對我們也沒有損害。如果嫌犯來自首的話則是意外的收獲，而且，交通肇事逃逸案的檢舉率通常接近百分之百。在本部長的答辯中要是瞞住了那個高檢舉率，就是在為警察作廣告宣傳了。

柘植從吉川手上接過了案件材料，回到機關(guān)大樓二樓的秘書科。雖然是自己所在的科室，但走進室內(nèi)的時候卻感覺到些許的緊張。屋子的里頭，一扇門的那邊就是本部長室。

“在室內(nèi)”的指示燈沒亮。不，根據(jù)屋里總有些緩和下來的氣氛就知道，本部長外出了。問秘書股的戶田愛子，說是和公安委員連同科長一道出去吃午飯。聽她那么一說，柘植看看時鐘，都已經(jīng)將近正午了。

——回來之前先做吧。

柘植叫了份外賣的面條，便坐到辦公桌旁打開了文字處理機的畫面。

開始寫三崎質(zhì)詢的“作文”。一開頭要是舉出當?shù)匕l(fā)生的那個案子，就不采用一般性質(zhì)詢的體裁了，所以首先還是全面談及交通事故較好吧。

“近段時間以來，伴隨著社會生活汽車化的發(fā)展與魯莽司機的增加，本縣的交通狀況日趨惡化，實在是不勝憂慮——”

利用午休時間寫完了。打字，重讀，給漢字全部注上假名。

——好了。

柘植吩咐吃完午飯回來的愛子復(fù)印了一下，便拿上復(fù)印件走出了科室，繞了一圈將復(fù)印件交給了交通指導(dǎo)科和交通企劃科，請他們配合質(zhì)詢寫出相應(yīng)的答辯書。

——三崎大概會高興吧。

柘植步履輕松地剛回到科室，那位三崎正好打來了電話。

“柘植君，怎么樣？”

“嗯，找到合適的議題了。明天就交給您?！?/p>

“是嗎，謝謝了！”

“慚愧慚愧?！?/p>

“因為是一借不還的東西嘛。還有一件事，給你個情報吧?！?/p>

“情報……什么呢？”

“有個叫鵜飼的吧?！?/p>

鵜飼縣議員，是保守派另一個議會黨團“縣政新風會”的副代表。

“鵜飼先生嗎？”

“是的，是的，那個鵜飼啊，好像帶了顆炸彈呢?！?/p>

“炸彈……是嗎？”

“說是要在一般性質(zhì)詢上扔顆炸彈，向縣警察總部?！?/p>

柘植聽得毛骨悚然。

2

柘植在地下通道里跑得都要趴倒在地上了。

跑進了議會大廈的事務(wù)局，氣還喘不過來便重新看了一遍小冊子。

鵜飼縣議員的質(zhì)詢項目——“環(huán)境激素的問題”，“中小企業(yè)的援助對策”。只有這兩個。沒有通報對警察的質(zhì)詢。

如果是那樣，鵜飼就是打算拋出不加預(yù)告的質(zhì)詢嗎？可是，扔出“質(zhì)詢炸彈”——

柘植渾身發(fā)抖了。

本部長在答辯中窮于應(yīng)付，站在議會堂上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的身影掠過了柘植的腦海。那就意味著負責議會事務(wù)的柘植即刻就要被撤職了。

質(zhì)詢的內(nèi)容是什么？不，鵜飼為何要拿縣警察總部當靶子呢？

——報復(fù)。

這種直覺是有根據(jù)的。

鵜飼一郎，五十六歲，是連續(xù)五屆當選的重量級縣議員，也曾當過副議長。不過在四年前的縣議會改選中，其陣營發(fā)生了現(xiàn)金賄選案件，有十五名從事競選活動的工作人員被捕了。雖說是由地方檢察廳主導(dǎo)的強行搜查，但最初沖進前副議長陣營的搜查二科的每名警員，應(yīng)該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然而，在作為保守派議會黨團二號人物的鵜飼看來，怎么能強行搜查呢，臉上被抹黑的屈辱與憤怒該有多么強烈呀。

不過，進行報復(fù)就欠妥了。

縣警察總部和保守派縣議員有著微妙的力量平衡。表面上雙方保持著協(xié)調(diào)的關(guān)系，縣警察總部擁有搜查權(quán)，縣議員則擁有議會這個武器，時常彼此掣肘，相互牽制。換句話形容也可以說是互相鉗制了對方的力量。是啊，雙方如此較勁，雖然不是核威懾力，但目前所處的不能拔刀相向的現(xiàn)狀，才是最合乎理想的。

要是因為私怨單方面殺過來會如何呢？

縣警察總部將通過選舉對議會報仇雪恨；縣議員則會在議會上引爆選舉中的怨恨。沒完沒了的報復(fù)，相互攻訐。那是對雙方都毫無益處的戰(zhàn)爭。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便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保持緘默的潛規(guī)則，報復(fù)被列為禁用的招數(shù)。

將要打破那個禁忌。鵜飼——

問題是“炸彈”的性能。鵜飼打算拋出什么來呢？是抓住了來歷不明的資金流，還是與外圍團體勾勾搭搭的問題，抑或是掌握了干部級警官不幸事件的證據(jù)？

不管怎樣，了解鵜飼質(zhì)詢的內(nèi)容是當務(wù)之急。無論是考慮應(yīng)對之策，還是要籠絡(luò)鵜飼，首先都是這一點。

柘植去了“縣政新風會”的休息室。

探進半個身子窺視一下屋內(nèi)，沒有鵜飼的身影，里頭倒是看見了佐久間縣議員的臉。就他一個人。柘植疾步走了過去。

“佐久間先生——”

“哎呀，不好意思?！?/p>

佐久間四十歲，當選議員兩年了。他頭腦敏銳，卻溫厚而不擺架子。柘植在他身旁的椅子邊上坐了下來。有合適的工作話題，就從那里入手。

“先生要質(zhì)詢的高齡者問題，也會牽扯到我們嗎？”

“嗯，是想要問問自殺案數(shù)量的變化，嗯……”

“搜查一科的現(xiàn)場勘察股都作了統(tǒng)計。”

“自殺動機的詳細情況也清楚嗎？”

“嗯。大體的情況……回頭我問問看?！辫现裁娌桓纳皇欠诺土寺曇?，“可是，鵜飼先生今天上哪兒去了？”

“噢，沒看見哪，在上面吧?！?/p>

柘植更加壓低了嗓音說道：

“偶然聽說鵜飼先生要在一般性質(zhì)詢上，搞一下我們部門的事?！?/p>

“啊。是說過好像要搞哇?！?/p>

“聽說了？內(nèi)容呢？”

“好像很厲害呀?？蓛?nèi)容不知道?！?/p>

看樣子，鵜飼藏著“炸彈”這件事果然是千真萬確的。

“見了面我打聽看看吧。很擔心哪，柘植君也是。”

“請多多關(guān)照?！?/p>

柘植真心實意地低頭致謝，告訴說晚上再打電話來，又一次深深地鞠躬行禮。

順便去“新民主自由俱樂部”露了下面。在這個世界，其他議會黨團的人們所了解的情報會詳細得多。

落空了。柘植打聽過的縣議員誰都只是聽到了傳聞，說是鵜飼好像要在一般性質(zhì)詢上數(shù)落警察的不是。

——直接去查一下嗎？

柘植很快便作出了決斷。

實際上，柘植并不抗拒與鵜飼的會面。他雖然是個有點不和悅，難以接近的家伙，卻并非特別不好對付的類型。這半年多來，作為負責議會事務(wù)的警務(wù)人員，柘植經(jīng)常與他打交道，打算跟他構(gòu)建起正常的關(guān)系。

是柘植感覺遲鈍嗎，還是鵜飼不好惹呢，假如鵜飼是頭腦清醒地想要將縣警察總部“炸個稀巴爛”，那究竟是屬于哪一種情況？

柘植爬上了三樓，敲響鵜飼工作室的門。

沒有回應(yīng)。

“打擾了——”

柘植果斷地把門推開了。

鵜飼不在。不，寫字臺上有個公文包，所以他一定是在這座議會大廈的什么地方。

柘植剛要帶上門，但，那只手停住了，目光投向了寫字臺。

那是一只有年頭的茶色公文包，拉鏈開著，文件從那開口處露出頭來了。

——那里面……

呼吸稍微有點紊亂。

柘植把門關(guān)上了。正在這時候，身后傳來了招呼聲。

“有什么事嗎？”

柘植吃驚地回過頭一看，鵜飼就站在走廊上，神情訝異，手上拿著手帕。他剛從洗手間回來。

“實在不好意思，以為您在屋里，所以……”

鵜飼那黑邊眼鏡底下的小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柘植。柘植心里很慌張，覺得心跳都被他聽見了。

“有事的話就進來吧。”

“是?！?/p>

柘植跟在肩膀?qū)掗煹涅Y飼身后進了屋，鵜飼讓他坐在沙發(fā)上，但柘植卻選擇了鋼管椅。

將桌上的公文包一拿下來，鵜飼的身體便深深地坐進沙發(fā)里，抬起有棱有角的臉問道：

“那，什么事？”

“就是一般性質(zhì)詢的事——”柘植客氣地迎著他的目光道，“先生，考慮就我們部門作什么質(zhì)詢了吧？”

“啊。打算提個問題?！冰Y飼坦率地應(yīng)道。雖然板著一副面孔，但那也是他平素的表情。

“請把內(nèi)容講給我聽聽好嗎，好準備答辯?！?/p>

“那可不行啊?！?/p>

意想不到的強硬語氣，柘植的脖頸都僵住了。

“就算講給你聽了，也只有你會為難。”

“為什么？”

“因為寫不了正兒八經(jīng)的答辯書唄。嗯，告訴本部長，做好謝罪的練習吧。”

柘植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鵜飼的目的果然是報復(fù)——

“那就失陪了?！?/p>

鵜飼拿起公文包走到走廊上，就在跟前的電梯摁下了按鈕。電梯門開了。跟著鵜飼的柘植也差一點兒沒走進去。

“先生，求您了，請告訴我質(zhì)詢的內(nèi)容吧?！?/p>

“你也上來嗎？”

電梯是議員專用的。柘植明白。

“下去吧?！?/p>

“……”

“想說是職權(quán)什么的吧。”

“可是，先生——”

“要下去了?！?/p>

將柘植攆了出去，電梯門開始關(guān)上。鵜飼的面孔和身體，還有公文包都變窄了，消失了。

3

看屋內(nèi)的氣氛就知道本部長回來了。

秘書科長坂庭昭一在科室入門處右手邊的另一間屋里。這個小房間，多半是用來“暫時隔離”不想讓他見到本部長的不速之客的。茶幾上有兩個茶托，對不受歡迎的客人的接待看樣子似乎剛剛結(jié)束。

“科長——”

柘植站在門口一打招呼，坐在沙發(fā)上正看著筆記的坂庭便轉(zhuǎn)過頭來。大概看到柘植嚴峻的表情了吧，臉色隨即就變了。

“怎么樣？”

“不妙了。”

關(guān)上小房間的門，柘植與坂庭坐在沙發(fā)上，頭都湊到一塊兒了。

“炸彈……內(nèi)容呢？”

“不知道?！?/p>

“看來無法阻止嗎？”

“恐怕很難。鵜飼是認真的?！?/p>

坂庭抱著胳膊抬頭看著天花板。

“問題是炸彈的內(nèi)容啊……”

“是抓住干部的什么事故了吧。”柘植一提及，坂庭就重新與他面對面，但，他忽然又移開了視線。

“事故”——有關(guān)警職人員的不幸的事情都統(tǒng)統(tǒng)那么稱呼。

坂庭就發(fā)生過“事故”，七年前。

他喝醉酒，打傷了出租車司機。很湊巧，那位駕駛員是柘植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于是柘植被請過來居間斡旋，提出私了的和解方案。沒有讓監(jiān)察科知道，因此坂庭此刻還能待在這里，在同時代警官的晉升競爭中還能榜上有名。

這年春天，坂庭還債了。

他將柘植叫到了秘書科。雖然人事大權(quán)掌握在警務(wù)科的手里，但本部長身邊的秘書科卻可稱得上是個“特區(qū)”。如果科長坂庭有那種心思的話，那么當作本部長的意向而去挑選科員也是辦得到的。

柘植打心底里感到歡欣雀躍。作為警備科訓(xùn)練有素的人員穩(wěn)步登上了臺階，本部長直轄的秘書科，而且，職責是負責議會的事務(wù)，這大大勾起了他的野心。他認為，精通縣議會的事務(wù)，得到其信任，這在不擅長與外部溝通交涉的警察組織中，等于是獲得了特殊的能力。坂庭也長期負責議會事務(wù)。那個并不那么機敏利索的坂庭，如今還能坐在秘書科長的椅子上，也無非是因為以本部長為首的，從警察廳空降而來的每位國家公務(wù)員，都希望與本地議會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

然而，議會是把雙刃劍。在那兒獲得的成功將有望給自己帶來前程，而失敗，卻也的確會斷送了那個前程。

“鵜飼要是不坦率直言的話——”坂庭稍微考慮了一下，看著柘植的眼睛道，“你，監(jiān)察科有熟人吧？”

“嗯。”

監(jiān)察科的新堂監(jiān)察官，同時也是柘植的大媒人。在警備科的時候，由于新堂的撮合，柘植娶了他遠房親戚的女兒。

“事故的情況，去查一查看吧。要是他吞吞吐吐，好像不肯明說，你就說是本部長的命令?！?/p>

“明白了?！?/p>

“還有，再從縣議員們那兒搞點情報——”

“嘀鈴鈴”，電鈴發(fā)出了短促的響聲。坂庭條件反射似的欠起了身子。那是本部長的召喚。

“勞駕了?！?/p>

留下簡短的一句話，坂庭便一邊整理領(lǐng)帶一邊跑出小房間，飛奔而去了。

柘植拿起房間角落里的話筒，通過內(nèi)線揪住了監(jiān)察科的新堂，告訴他說想在樓頂平臺與他見面。哪怕是晚上也該上機關(guān)宿舍去登門拜訪，那才禮貌吧，可事發(fā)突然，亟待解決。

爬上了樓頂，新堂還沒來。

柘植在混凝土建造的“故鄉(xiāng)壇”的角落里坐了下來。那是個直徑大約兩米的圓形高壇，在各自對應(yīng)的方位上鐫刻著本縣各市鎮(zhèn)村的名稱。它仿造了警視廳警察學(xué)校的“望鄉(xiāng)臺”。痛苦的時候，或者煩惱的時候，可以站在這里懷念故鄉(xiāng)——

柘植只在這兒佇立過一回。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他沒有朝老家村子的方向眺望，而是凝視著東京的方向，感受著似乎透明般清澈明朗的藍天。

“噢——”

新堂現(xiàn)身了。他停下腳步，點了支香煙。

“監(jiān)察官，又開始抽了嗎，對胃不好吧?！?/p>

“壞得都沒剩下什么啦。”

話語里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自從胃潰瘍動手術(shù)住了院，被分配到監(jiān)察科之后，他在警備科時候的那種精英的風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看上去也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他說不定將高一級的職位放棄了。

“還有什么事？突然叫出來?！?/p>

柘植簡略地介紹了情況。

“炸彈？”

看樣子新堂果然也很吃驚。

“有嗎，能被用作證據(jù)的那種事故？”

“不，目前沒有惹人注目的事件吧——真的，什么都沒有。”

監(jiān)察科沒有抓到警職人員什么不幸的事件。假如是那樣，鵜飼的目標大概就是縣警察總部組織機構(gòu)的結(jié)構(gòu)性爭議點吧?？墒牵裟欠矫娴膯栴}需要相當多的調(diào)查。鵜飼要是到處嗅鼻子的話，那么作為相反的情報，他一舉一動的信息應(yīng)該可以傳到我們耳朵里的。據(jù)新堂稱，那也沒聽說過。

倘若如此，那就仍然是干部的不幸事件之類的可能性較大。還有類似坂庭那樣的事件。即便監(jiān)察科沒逮到，鵜飼大概也會有憑縣議員的大臉面就可以獲悉的情報吧。是啊，鵜飼并非是出于什么義憤而想要敲打縣警察總部的。他的目的是報復(fù)。那么，他也就有可能會翻翻歷史舊賬，將發(fā)霉了的不幸事件，當作昨天才剛發(fā)生的那樣來披露。

正好三點的時候，新堂站了起來，可忽然又望著遠方自言自語地說道：

“警務(wù)科最好也打聽看看吧……”

“啊？”

“幺點唄。沒準兒他掌握著監(jiān)察科不知道的材料?！?/p>

雖然還在目送著新堂那完全變小了的后背，柘植卻看到了另一張男人的面孔。

二渡真治，得了個“幺點”的外號，是名特別擅長人事工作的警務(wù)科調(diào)查官。四十歲就升任警視，創(chuàng)下了D縣警察總部最年輕警視的紀錄。

柘植是警務(wù)部門的新成員，因此不曾與二渡好好交談過。然而，每當聽到他的名字，柘植的心里便感到煩躁。為什么，二渡這家伙在組織中竟會獲得那么高的評價？

二渡確實很能干。不過，那是在組織內(nèi)部的能干，面對外部又將如何呢？無論是縣政廳還是縣議會他都玩不轉(zhuǎn)。事實上，他無法讓縣警察總部的機關(guān)大樓實現(xiàn)重建，那個計劃不是成了陳貨，三年都沒能推銷出去嗎？

柘植仍未從故鄉(xiāng)壇上站起身來。

——我來推動。

讓三崎帶頭向保守派縣議員發(fā)起總動員，將陷于停頓的重建計劃納入正軌，那就甭管愿意不愿意，D縣警察總部都一定會誕生一名三十幾歲的警視，更會邁出替換“幺點”的堅實的一步。

柘植走下機關(guān)大樓的樓梯，緩步走在二樓的走廊上。

警務(wù)科的門開著。里頭的桌旁有個溜肩膀的瘦削的身體。高鼻梁的穩(wěn)重的長臉一下子轉(zhuǎn)向了柘植，目光中有著意想不到的銳利。

柘植無視新堂的忠告。

鵜飼那件事要由秘書科來處理。二渡的目光絲毫沒有撼動柘植的決心。

4

柘植回到機關(guān)宿舍的家已經(jīng)是下午七點多了。四樓拐角處的房間。鐵門的里邊，美鈴眉頭緊鎖的臉正等候著他。

“不，你——”

柘植推開了從身后貼上來的美鈴，握著電話的子機把自己關(guān)到里頭的房間去了。

聽膩了美鈴愚蠢的牢騷話。她這一個月左右抱怨的是陶瓷工藝。在機關(guān)宿舍里很霸道的警務(wù)科長夫人對陶瓷工藝很癡迷，開始招呼其他夫人們上文化修養(yǎng)教室去學(xué)習。美鈴討厭得不得了。漂亮的手指是她唯一的驕傲，因此，用那手指去揉搓泥巴什么的，就完全只能是痛苦了。那么要是跟她說可以放棄，她就說害怕遭人排斥，所以不行；要是說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好干吧，她便一言不發(fā)，馬上就披頭散發(fā)地開始撞東西。

約會的那會兒，美鈴的姿容和感覺都水靈而新鮮。柘植在第二次約會時就向她求婚了。有一段時期對美鈴如癡如醉，不顧一切，這個事實柘植現(xiàn)在也不懷疑。然而，結(jié)婚至今十年過去了，一看到美鈴失魂落魄，似乎一個勁兒地狂躁起來，柘植的感情就變得復(fù)雜了?？窟@個女人真的行嗎？是啊，十年前，精英上司新堂對遠房親戚女兒的吹噓，就沒有勾起柘植的野心嗎？而如今，親眼看到新堂日薄西山般的衰落，自己就沒有點對期待落空咂嘴不已的惆悵嗎？

衙門是衙門，家庭是家庭。當初結(jié)婚，有意銘記在心的就唯獨這一條，然而一切都糾纏不清了，現(xiàn)實，還有感情。

——干吧。

柘植強行斬斷思路，打開了縣議會的花名冊，摁下佐久間縣議員的電話號碼。

“晚上還打電話，實在不好意思。我是縣警察總部的柘植?！?/p>

“噢，柘植君嗎——”佐久間的聲音從一開始就似乎帶著歉意，“不知道哇。問了一下鵜飼先生，可反倒被他瞪了一眼說，為什么你要打聽那種事情?！?/p>

“是嗎……那可給您添麻煩了?！?/p>

“不，那樣倒好了，不過，氣氛有點兒不妙哇。鵜飼先生，說不定會干出相當刻薄的事哩?！?/p>

電話一打完，柘植便接連不斷地抽起煙來了。哪怕多么焦躁不安，他也不在單位里吸煙。本部長正在戒煙，因此警務(wù)部長和秘書科長也都一齊在戒煙。

柘植依次一個一個地往縣議員的家里打電話。保守派議員都一網(wǎng)打盡了，還索性也詢問了自己了解其脾氣的在野黨議員。但是，沒能得到任何一點線索。

一肚子不痛快地剛來到起居室，正在擺著晚飯的美鈴便朝柘植轉(zhuǎn)過頭來。

“喂，你——”

“啊?！?/p>

沒有心思聽。柘植本打算清楚地表達這個意思，美鈴卻不予理會，湊上前來耳語道：

“守夫好像受欺負了。”

“欸……”

“被要求給朋友們拿書包，又遭到伙伴們的排斥——”

柘植僵住了。

睜大了的眼睛轉(zhuǎn)向孩子的房間，看見了守夫蜷曲的后背。一只小小的手正在移動棋盤上的棋子。

“守夫——”柘植不由得叫了一聲。剪著男童發(fā)型的八歲的兒子轉(zhuǎn)過頭來了。沒有一絲霸氣，表情顯得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蛟S是以為自己惹柘植生氣了。

柘植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小小的村莊，小小的世界。從小學(xué)到初中的九年間，柘植一直都受到一個眼睛長得如同蛇一般的少年的左右。一定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就跟眼前的守夫一模一樣。

——把那個邪惡的家伙殺了吧。

然而，柘植沒有說出聲來。那個兒子一看就知道是懦弱的自己的分身，柘植還沒找到合適的話去跟他開口。

5

秘書科的早晨，來尋求本部長作出裁決的各科科長們絡(luò)繹不絕。

交通指導(dǎo)科的吉川夾雜在那些進出的人們當中，實在有點不自在地走進了屋內(nèi)。在自己科室里那么雄辯而快活的家伙，一到了秘書科還是判若兩人。他剛把肇事逃逸案的答辯書交到柘植的手里，什么閑話都不講就慌慌張張地離去了。

柘植將那份答辯書看了一遍，便轉(zhuǎn)交給了坂庭，請他讓本部長過過目，遂帶著昨天寫的那份“三崎質(zhì)詢”離開了科室。

離九月縣議會開會只剩下五天了。柘植匆忙趕往議會大廈，想要找三崎進一步打聽一下鵜飼那件事。明白無誤地說到“炸彈”的只有三崎一個人，那個三崎又是聽誰講了那句話的呢？

柘植踏進工作室一看，三崎正以相同的姿勢躺在沙發(fā)上，簡直給人一種錯覺，他或許是從昨天開始便一直那么躺著的。

“哎呀，好早哇?！?/p>

三崎的心情很好，對交給他的那篇質(zhì)詢作文沒正經(jīng)看一眼就放進了公文包，一臉“你寫的我就放心”的表情。

“先生，鵜飼先生的那件事……”

“噢噢，了解到了嗎？”

“沒有。如墮五里霧中，一點都搞不清楚。先生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不知道內(nèi)容。”

“是打哪兒聽說的呢？”

“他本人唄。鵜飼那家伙自個兒講的，說是‘要給縣警察總部扔顆炸彈。”

柘植不認同他的回答。誠然，“新民主自由俱樂部”與“縣政新風會”只是各自抱團的議員不同，本來就是同根同源的。不過，話雖那么說，可有什么必要特意告訴將會在議會黨團造成意見分歧的老前輩，說自己手頭握有證據(jù)，從而引起很大轟動呢？

——不，說不定那就是目的吧……

為了造成很大的轟動，鵜飼也有可能故意聲張出去。為什么？因為要讓縣警察總部知道自己有顆“炸彈”?？偠灾褪恰氨A(yù)告”。他想讓縣警察總部慌了手腳，并以此為樂。鵜飼沒準兒是想要徹底享受一下復(fù)仇的快感。

然而，“爆炸預(yù)告”的設(shè)想?yún)s又讓柘植推想出另一種可能。

是交易。鵜飼不就是要將“避免爆炸”作為條件，尋求一些什么抵押品嗎？因此，他事先散布了消息，就是為了賺取與縣警察總部方面討價還價的時間。

昨天見過面的鵜飼身上看不出那樣的跡象，而是擺出了無論如何都要強行質(zhì)詢的架勢。不過就算是那樣，說不定也是裝模作樣，故弄玄虛。將線繃緊到最大的限度，待縣警察總部叫出聲來的時候才提出交涉——

“找當?shù)卮蚵犚幌略趺礃?？”三崎就那么躺著說道。

“找當?shù)亍?/p>

“后援會長什么的恐怕就知道點什么吧。要是不知道，那讓他動搖一下就行了。后援會說住手的話，就是鵜飼也不能胡鬧吧?！?/p>

柘植覺得是個好主意。本來應(yīng)該三崎道謝的，柘植卻連聲道了好幾次謝，才告辭走出了屋子。他暫且回了一趟秘書科，向坂庭匯報完后，遂立刻離開了總部大樓。

到鵜飼的選舉地盤K市，開車大概要花三十來分鐘。臨走時坂庭發(fā)出的聲音仍縈繞于耳，“想方設(shè)法給我堵上”。坂庭就是坂庭，據(jù)說昨天晚上他還找了幾名關(guān)系親密的縣議員打聽了一下。如果他自己就能打聽出什么來的話，大概就會有一定的自信吧，所以他是一點什么情報都沒能得到。臉上的神態(tài)表明，他再次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

進入了市區(qū)。每當?shù)却G燈的時候，柘植的視線就會落到地圖上，他估計可能就在這一帶，便在停車場停下了汽車。到馬路邊的米店一打聽，說是遠山春男的家就在拐個街角的第二間。依照所指點的路走過去，不大工夫就看到“鵜飼一郎后援會事務(wù)所”的招牌了。

遠山外出遛狗正好剛回來。他和鵜飼年齡相仿，體形就像是長頸玻璃瓶。

“警察？”

遠山對柘植遞來的名片皺起了眉頭。那也不過分。雖說免予逮捕，但四年前遭遇強行搜查的時候，這家伙應(yīng)該也在審訊室的硬椅上被訓(xùn)斥得夠嗆。

遠山難掩困惑的表情，說“請進來吧”，將柘植讓進了純?nèi)毡撅L格的家里。

也不是能兜圈子說話的內(nèi)容，所以柘植沒有為開場白多耗費口舌，便直截了當問他道：

“鵜飼先生說要在一般性質(zhì)詢上提有關(guān)警察的問題，您知道吧？”

“警察的問題？”

“好像是警察的某個方面的問題?！?/p>

“??？”遠山似乎覺得很意外，探出身子反問道，“到底是什么？”

“那不知道，所以就來打攪了?！?/p>

遠山非常慌亂，道歉說“請稍候片刻”，便開始給后援會的干部一個一個地打去電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鵜飼姑且不論，后援會這邊懲羹吹齏，對警察似乎相當忌憚。

最后掛斷電話，遠山回過頭來。

“大家都說不知道……”

“請您問一下先生好嗎？”

“嗯，今天晚上問問看。”

希望知道了就打個電話。柘植那么囑咐他，便告辭離開了遠山的住宅。

柘植覺得自己站在了有利的地位上。

遠山畏懼縣警察總部。先別管“炸彈”的內(nèi)容是什么，后援會大概會勸說鵜飼不使用它吧?？梢云诖？h議員的背后有選民，不能無視后援會而采取行動。

返程開得慢慢悠悠，途中還在一處家庭餐館吃了頓午飯，柘植回到秘書科已經(jīng)將近午后兩點了。

剛進門，戶田愛子就立刻站了起來。據(jù)說鵜飼到小房間來了。

——什么？

一定是遠山?jīng)]等到晚上就和鵜飼取得了聯(lián)系?？梢哉J為，那個鵜飼來到了秘書科，后援會的勸說就是以失敗告終的。伴隨著恐懼的直覺，讓柘植慌了手腳。推開了小房間的門，甚至都忘記敲門了。鵜飼和坂庭的臉同時躍入了柘植的眼簾。

鵜飼那張不和悅的面孔眼看著讓憤怒給扭歪了。

“你想威脅我的后援會嗎？”

“不，絕不是那樣的……只是，不知道先生質(zhì)詢的內(nèi)容，照這樣子答辯書就——”

“住口！”

連坐在沙發(fā)上的坂庭都嚇了一跳，挺直了身子。

“要是再有奇怪的行為，就立刻向縣知事提出抗議。那樣也可以嗎？”

“先生，請息怒——”坂庭在一旁發(fā)出了可憐的聲音，深深地躬下身去，都看得見后頸的發(fā)際了。柘植也是那樣。向縣知事提出抗議。那可是最具恫嚇力的話語了。

鵜飼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來。

“有言在先，我絲毫都不打算改變想法?！?/p>

直到小房間的門關(guān)上為止，柘植和坂庭都一直保持著鞠躬的姿勢。

“越來越不妙啦……”

坂庭咬著嘴唇。

他那缺乏凹凸感的粗俗的臉孔，乍一看就仿佛是沒有欲望的，生命力衰弱的生物。然而，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卻隱藏著野心。自己就是那樣的，因此柘植能夠?qū)③嗤シ序v的內(nèi)心看得一清二楚。

坂庭已經(jīng)當了三年的秘書科長，來年春天準保會調(diào)動。他正企圖要趁此機會拔得頭籌，從扎堆的晉升競爭中脫穎而出。秘書科長這個職務(wù)讓他做起了那樣的夢。假如其能力得到了本部長的賞識，下次的人事調(diào)整當然就會擢升到重要的崗位上。不，哪怕沒什么能力，就僅憑本部長的器重，過去也有秘書科長被提拔到讓組織里的任何人都大吃一驚的職務(wù)上。

在對人事調(diào)整最為關(guān)鍵的此時此刻，宛如從天而降似的發(fā)生了鵜飼的炸彈鬧劇，坂庭絕不可能會保持平靜。

“炸彈的內(nèi)容。要是了解到底細，那說不定也能找到摧毀它的材料?！?/p>

“嗯?！?/p>

雖然點了下頭，柘植卻想不出辦法去刺探鵜飼的心思。剛才觀察被觸怒了的鵜飼，有一點算是看清楚了，那不是一樁“交易”。果然還是為了報復(fù)，而且，他的意志還非常堅定。

再直接談幾次，恐怕鵜飼都不會說出質(zhì)詢的內(nèi)容吧。周圍的縣議員全都打聽過了，后援會也無能為力，威脅又不起作用。不——

不是威脅得還不夠吧。柘植那么想道。要是找到威脅鵜飼本人的材料就行了。我們也要攥住鵜飼的弱點。形成勢均力敵的關(guān)系，不就可以阻止“爆炸”了嗎？

“科長，鵜飼就沒有什么弱點嗎？威脅要毀了他吧?！?/p>

坂庭吃驚地朝柘植轉(zhuǎn)過臉來。

“哎呀，劃不來吧……我們也查一查看，可……”坂庭沒有把握地說道。對縣議員那幫對手可以干到那份上嗎？他的眼睛和眉毛都傳達出那樣曖昧的想法。飛黃騰達的欲望比別人強上一倍，卻一點膽量都沒有。柘植一時沖動，都想一巴掌摑到坂庭的側(cè)臉上。

——當真要盯著上面的話，就要下定決心了。

跟坂庭推心置腹什么的，那說啥也不能干。柘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毫不遲疑地撥打了搜查二科的內(nèi)線電話。

6

爵士樂的聲音震耳欲聾，讓耳膜發(fā)痛。

晚上，柘植在車站背面的咖啡店等候警校同期畢業(yè)的黛義之。柘植對爵士樂不感興趣，可是想要有蓋過談話的聲響，所以就約到這兒來了。

等待的時間之長，說明了關(guān)系的疏遠。能去得了就去。黛就是那么說的。他就像是畫在畫上的老實巴交的男人，因此他的聲音里沒有帶刺兒，不過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八年前，有關(guān)方面曾與柘植談過進警察廳的事情。在地方警察中選拔有才干的候補警部，享受國家公務(wù)員的待遇，就是成為所謂的“準國家公務(wù)員制度”的適用對象。柘植猶豫不決了。去警察廳呢，還是留在縣警察總部？那就好像是在選擇，究竟是進甲子園的常勝棒球隊去撿球，還是作為弱小球隊的主力投球手站在投球區(qū)的土墩上。柘植傷透了腦筋，最后決定留在那個故鄉(xiāng)壇上走主力投手之路。以后，柘植就不會出現(xiàn)在同期警官的行列當中了。既然拒絕了國家公務(wù)員的誘惑，留在了縣警察總部，那大概同期警官中的任何人都再也不能讓他們搶在自己的前面上壘了。

這就是現(xiàn)實?，F(xiàn)在的晉升競爭中，同期警官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對手了。柘植正在競爭的，都是早三期甚至四期的家伙們。

叫了第二杯咖啡時，店門開了。

“這邊?！?/p>

柘植抬起手來，黛便腳步急促地走了過來，好像別人都看著這邊讓他難為情似的。

“好久不見了吧，柘植?！?/p>

柘植苦笑了一下。黛太老實了。知道他絲毫沒有什么惡意，他大概是覺得在跟每天都工作在同一棟建筑物里的人們打打招呼吧。

這位黛已經(jīng)在搜查二科待了很長時間了。從他那溫文爾雅的外表想象不出來，他是一名負責偵辦貪瀆或欺詐、選舉違規(guī)等等這些“高智商罪犯”的刑警。

柘植制止了想要敘舊的黛，直接切入了正題。

“四年前，鵜飼違反選舉法了吧？”

“啊，那可是最高水平的呀。”

“喂，黛，鵜飼沒干什么壞事嗎？”

黛忍不住笑了出來。

“干了壞事所以才立案的?！?/p>

“不是過去的事。是現(xiàn)在。那家伙沒有什么弱點嗎？”

“你呀——”黛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要找人打聽情況的話就得推心置腹吧。你是為什么想了解鵜飼的弱點的？”

“那是……”

柘植欲言又止。與其說是“保密”的問題，不如說是柘植不愿意讓黛知道自己黔驢技窮的尷尬現(xiàn)狀。

爵士樂仿佛抓住他們沉默的機會似的，更加喧囂了。

“我哪，最近總是覺得，深切地——”黛開始自言自語起來，“要是過了三十歲，朋友就再也交不成啦。工作上的搭檔什么的，嗯，那行，也有可以信賴的家伙，不過，照樣不是朋友吧。幼稚的地方啦，丑陋的地方啦，彼此都不了解吧。歸根到底，就到干過蠢事的二十多歲為止吧，都是些互相那么知根知底的家伙哇?！?/p>

終于明白了。敢情是想說這些話才上這兒來的，黛。

在警察學(xué)校的時候，柘植搏擊逮人的技術(shù)很差勁，不管跟誰對戰(zhàn)都不將失敗當回事了。黛把看準對方攻擊的竅門教給了他。第一次取得了勝利，柘植赤手空拳扭住胳膊將手握“匕首”的對手摁倒了。他禁不住找黛握了握手，黛滿面笑容——

柘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啦，把你叫了出來?！?/p>

“喂，柘植——”

“我只是想知道鵜飼的弱點?！?/p>

“明白啦。所以坐下來吧?！?/p>

黛伸手到餐巾紙上，抽出了一張，用圓珠筆在那上面飛快地寫著。

名字，住址——

“查一下這家伙吧。沒準兒對你的期待會有所反應(yīng)?！?/p>

“……對不起啦?！?/p>

“得了吧。這可不像你呀?！?/p>

黛仰頭看著柘植，這個級別低了兩級，恐怕到退休的那一天，都要繼續(xù)在弱小的球隊里撿球的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柘植拿起餐巾紙和賬單就轉(zhuǎn)身往回走了。他只想從爵士樂，還有身后的目光中早一刻逃出來。

7

瀨島達彥。

柘植也只知道這個名字。

負責盜竊案的前刑警，五十歲。據(jù)說是個很會照顧人的刑警，那可就惹禍了。他跟自己親手送入監(jiān)獄的小偷的老婆勾搭成奸，受到了縣警察總部的追究，這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那瀨島輾轉(zhuǎn)了幾個工作之后，被鵜飼的選舉事務(wù)所收容進去，當了“幕后參謀”。人們都相信前警官神通廣大，為那個頭銜花錢的組織現(xiàn)在也不少。但是，通過四年前的選舉就知道，前警官之流是當不了護身符的。瀨島被解雇了，如今在二手進口車的銷售店當了名推銷員。

預(yù)先了解了這些情況，柘植遂去了一趟瀨島位于I市內(nèi)的住宅。事先打過電話了。柘植告訴他想打聽鵜飼縣議員的事情，瀨島便回答說“嗯，過來吧”。

他所住的房子比想象中的還好。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小偷的前老婆，一位約莫上了四十歲的容貌端莊的女人，靜悄悄地送來了茶水。

柘植懷著相當大的戒心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雖說是前警官，現(xiàn)在卻完全是個外人。要是不經(jīng)意說出想了解鵜飼的弱點什么的，那就不知道這消息將會如何傳播，又會傳播到哪兒了。

“我是說住手吧?？墒?，遠山的老爸吵吵嚷嚷的，說照這樣就要落選啦。結(jié)果，就到處撒錢了?！?/p>

大概以為柘植是來詢問四年前的舊聞吧，瀨島滔滔不絕地講述了違規(guī)賄選案的內(nèi)幕。

“可是，鵜飼也知道吧，賄選的事？”

“不，不知道，完全?！?/p>

像是包庇的口氣，所以柘植覺得自己的期待似乎落空了。被事務(wù)所解雇了的瀨島，本來估計他當然在怨恨鵜飼，但看這樣子恐怕也未必如此。

“別瞧他那個樣子，膽小著哩，鵜飼這家伙。二科突然闖進來搜查的時候，他可直打哆嗦啦。得，我也是那樣吧?！?/p>

瀨島只有嘴唇周圍在笑著。

“可是，他恨警察吧？”

“鵜飼？沒有吧，那個。嗯，肚子里就不知道了，不過至少我沒聽他發(fā)過一句怨言?！?/p>

“是嗎……”

乘著柘植動腦筋思考的那個瞬間，瀨島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欸？”

“山根順一唄，他怎么樣啦？聽說調(diào)到一科去了……”

哦，柘植聽明白了。瀨島是想了解昔日刑警同伴的近況。

柘植陪他聊了一會兒。搜查部門不太熟悉，所以柘植好不容易才對瀨島接二連三說出的名字點了下頭，但盡管那樣，無關(guān)緊要的幾條消息也讓瀨島很是高興。

柘植的戒心緩解了。估計瀨島現(xiàn)在還有一半是警察的人。

“瀨島君，請教一個問題行嗎？”

“什么？”

“鵜飼沒有弱點嗎？”

“弱點……”

瀨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柘植的臉。

“很想知道，無論如何。”

“有理由吧?！?/p>

“打算化解鵜飼在選舉中產(chǎn)生的怨恨?！?/p>

“不可能啊。他只是那種膽小如鼠的人。”

“不，鵜飼向縣警察總部發(fā)布宣戰(zhàn)書了?！?/p>

這一句話，似乎讓瀨島的心產(chǎn)生了動搖，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

“女人有倒是有，不過——”

在返程的車上，柘植又浮想聯(lián)翩了。

大場絹江，俱樂部的女招待，三年前就與鵜飼有染了。然而，鵜飼的老婆去年才病故。

——分量不夠。

要說到成年人的男女關(guān)系，那就無話可說了。對方是“俱樂部的女招待”，這大概是唯一的攻擊材料吧，不過無論怎樣處理，也不能對抗“炸彈”吧。

——可是，很奇怪。

柘植聯(lián)想到了其他方面，鵜飼的秉性。

難以接近卻又是合乎常識的正常男人——這是柘植半年來跟他打交道的印象。

頑固而又霸道——這次發(fā)生爭執(zhí)后的鵜飼就是那樣。

膽小的家伙——這是瀨島的分析。

不相吻合。簡直像是三種人格共存一體吧。

的確，上次的選舉鵜飼因被出賣而吃了大苦頭。但是，瀨島說那個鵜飼非常膽小，不可能公然與縣警察總部對抗。柘植的想法也與此相仿。過去，從沒感覺到鵜飼的言行對警察有過哪怕一次的變態(tài)反應(yīng)。那個鵜飼突然狂暴起來了，在選舉已經(jīng)過去四年之后的今天——

柘植點了支香煙。兩支，三支，汽車煙灰缸里的煙頭多了起來。

縣議會三日之后就要開會了。鵜飼的內(nèi)心、“炸彈”的內(nèi)容卻仍然都是未知數(shù)，只有時間在不斷地流逝。

——炸彈質(zhì)詢……本部長謝罪……

車上電子時鐘的數(shù)字，看上去就仿佛是炸彈的定時裝置。

8

縣議會的九月例會就在柘植的不安與焦慮中開會了。一般性質(zhì)詢從明天開始，下午鵜飼也將登臺。

這三天的時間，柘植天天都到K市內(nèi)鵜飼的家里去拜訪。然而，只記得他們家保姆的相貌和聲音。到底是佯稱不在家，還是鵜飼真的不在家，柘植連這個都沒整明白。

“本部長聽說了？”

“不，還什么都沒告訴他?！?/p>

在秘書科的小房間里，柘植和坂庭這一天不知密談過多少回了。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不得不結(jié)束對鵜飼的籠絡(luò)了。決定采取次善之策，一定要知道“炸彈”的內(nèi)容。

不管是多么具有破壞性的質(zhì)詢，要是事先掌握了它的內(nèi)容，那至少就能夠推敲好本部長的答辯。即便是當場難以招架的答辯，也能讓本部長留下冷靜應(yīng)對的形象?？墒?，假如遭到奇襲，本部長無言以對，額頭冒汗，站在那兒進退維谷，手足無措，那么縣警察總部就將威信掃地了。

雖然感覺心急如焚，柘植卻仍要忙于案頭工作。本部長在所有的答辯書上都寫下了大量的紅字，退回來了。能看出他煞費苦心地消除了官僚主義的表現(xiàn)或頂嘴的痕跡，但等待著本部長的，卻并非是有健全判斷力的議會，而是要震撼縣警察總部的“恐怖炸彈”。

傍晚時分，柘植與坂庭又碰了頭。

“查一下這個吧——”

坂庭將一張備忘錄用紙攤在桌上，上面記著D市內(nèi)的公寓地址與房號。是俱樂部的女招待大場絹江?？磥砀鶕?jù)柘植的情報，坂庭好像也在奔忙。

“是絹江的房子吧？”

“不，是在鵜飼的名下。絹江好像常來常往——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好歹想個辦法問出質(zhì)詢的內(nèi)容吧?！?/p>

坂庭的聲音顯得無可奈何。

不存在什么被央求的理由，因為就是柘植也站在相同的立場上。如果在與鵜飼的對局中敗北，那不管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和坂庭一同自殺了。

“柘植君，拜托啦。”

坂庭讓柘植抱起了裝著高級洋酒的紙袋。

晚上九點——柘植拎著紙袋，來到公寓的八樓一號室登門拜訪。假如絹江在屋里的話，就很難進門了，所以才選擇了霓虹燈最燦爛的這個時間。

屋門上方的墻上，有個像相機支架的金屬質(zhì)突起物。柘植摁在門鈴按鈕上的手指微微顫抖。過了一會兒，門開處，鵜飼露面了，裹著睡衣。

“是你呀——”

不和悅的臉上，卻難掩不知所措的神色。即便不拋開為人之道也罷，與女招待的愛巢遭到突然襲擊，卻還能保持平靜的公職人員恐怕很少吧。

此時要是被拒之門外，那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柘植索性說道：

“先生，請讓我說點話，就一點兒——絹江小姐回來之前就回去。”

鵜飼的小眼睛睜圓了，他脫下眼鏡，惡狠狠地瞪著柘植。

“想說什么？”

“只講十分鐘——拜托了?！?/p>

“……”

“先生——”

“進來吧?！?/p>

柘植深深地一鞠躬，跟在鵜飼身后走進了起居室。

“可只有十分鐘啊。要是纏個沒完就打電話給知事，好吧？”鵜飼這么說著，手上拿著的無繩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咂嘴道，“喂喂——噢，是我……說什么？”

鵜飼瞅了一眼柘植，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對著話筒說道：

“等一下，換個地方?！?/p>

似乎是不想被聽到的內(nèi)容。鵜飼給柘植留下話說“要回去的話隨你的便好了”，便消失在臥室內(nèi)，關(guān)上了房門。

一個人被留在了起居室，柘植平靜不下來。

——怎么了？快點了結(jié)吧。

柘植瞪了一眼臥室門，然而，那視線忽然落了下來。

沙發(fā)旁邊有個公文包。

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柘植抬眼看了看臥室門，目光立刻又回到了公文包，警惕地又看了下臥室門。

還沒下定決心身體卻先付諸了行動。柘植保持著坐沙發(fā)的低姿勢，貓起腰走了過去，側(cè)耳傾聽了一下臥室。聽到了鵜飼的聲音，正忘乎所以地講著什么。

柘植往后退，單膝跪在沙發(fā)旁，一面注視著臥室門，一面將手伸向了公文包。冰涼的手指觸感傳到了腦子里，輕輕地拉開了拉鏈。

露出了文件。心臟跳得非常厲害，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微微出汗的手指掐住文件，從邊上的看起。有關(guān)環(huán)境激素的資料，中小企業(yè)破產(chǎn)案件的數(shù)據(jù)，人壽保險小冊子，又是資料，備忘錄，后援會花名冊，資料，同學(xué)會花名冊，資料，資料，資料——

沒有，沒有“炸彈”。有關(guān)警察的資料什么的一張都沒有。

——媽的！

臥室有響動了。柘植滾轉(zhuǎn)似的回到了沙發(fā)上，緊接著的瞬間臥室門就開了，鵜飼走了出來。他似乎立刻便察覺到，柘植的神態(tài)不正常。

“怎么了？”

“沒怎么……”

柘植汗流浹背。

“已經(jīng)過去十分鐘啦?；厝グ伞！?/p>

“打聽到質(zhì)詢內(nèi)容之前回不去?！辫现矠榱硕堵涞糌摼蔚男睦?，語氣強硬地說道，不，這是在拼命，公文包里沒有“炸彈”，它就只能是存在于眼前這個鵜飼的頭腦中，“請告訴我吧，哪怕只是大略的?！?/p>

“到明天就知道了?！?/p>

“現(xiàn)在就想知道，無論如何?！?/p>

“那是你們方便吧?！?/p>

柘植咬緊了嘴唇。

心想所謂殺機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吧。想把鵜飼狠揍一頓，想從沙發(fā)上將他拽下來，一腳踹過去。

可是，從沙發(fā)上下來的是柘植自己。他雙膝并攏，兩手扶地。雖然告訴自己說“這是在演戲”，但全身卻因憤怒與屈辱在顫抖。

“先生——是晚輩在請教您。請告訴我吧。是這樣的?！?/p>

柘植的腦門貼近地毯，雙頰噴火，太陽穴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和地毯幾厘米的間隙就是自尊心，連那個也拋棄了。好像嗆到了化纖難聞的氣味。靈魂當場就逃走了。看見了長著蛇一般眼睛的少年與守夫的臉，他們也從這兒逃走了。想看見藍天，想看見那天懷著熾熱高漲的野心仰望的蔚藍的天空——

“喜歡跪在地上的話，就出來參加選舉怎么樣？”

柘植猶如反彈似的抬起臉來，裝著洋酒的紙袋被擺在了面前，鵜飼微微笑道：

“明天，會場上見吧?！?/p>

9

大量使用大理石和珍貴木材建造的豪華氣派的議會主會場，籠罩在亮度稍加控制的暖色燈光中。

在那個主會場的后面，縣政廳工作人員使用的休息室里，柘植身體僵硬。一般性質(zhì)詢開始了。墻上的揚聲器傳來了三崎縣議員鄭重其事的聲音。

“——極其惡劣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給市民帶來了憤怒、悲傷，以及多么大的不安——”

柘植心不在焉。四周圍坐滿了抱著包袱的縣政廳職員。為了應(yīng)付計劃外的質(zhì)詢，他們將事前準備好的所有資料都拿在手上待命。柘植卻甚至連那些資料都沒能準備好。

“鵜飼一郎君，請上臺。”

議長嘶啞的嗓音震得揚聲器發(fā)顫。

柘植縮成了一團。最后關(guān)頭，鵜飼終于要扔“炸彈”了。

開始傳出鵜飼的聲音。

“正如最近電視新聞等媒體上所提到的那樣，現(xiàn)如今環(huán)境激素的問題已經(jīng)——”

質(zhì)詢按照通報，從環(huán)境激素問題開始，接著轉(zhuǎn)入了中小企業(yè)的扶持對策。但是不一會兒工夫也結(jié)束了。

鵜飼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小的間歇。

柘植閉上了眼睛。雙手將膝蓋抓得生疼，心都收緊得喘不過氣來了。

鵜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柘植一片空白的腦子里，話語，文章，慢慢地擠了進來。

“期待著誠心誠意的答辯，請讓我就此結(jié)束我的質(zhì)詢?！?/p>

——咦？

柘植抬頭看了看揚聲器。

結(jié)束了，鵜飼的質(zhì)詢？

“關(guān)于環(huán)境激素的問題，即便是縣府也抱持著極大的關(guān)心——”

環(huán)境部長的答辯開始了。

柘植跑了過去，將主會場后面的門打開一條縫，看了一下議員席，鵜飼的臉就在那兒。還是像往常那種不和悅的表情，身體稍稍傾斜，正在對部長的答辯點著頭。

結(jié)束了，是真的。

地下通道內(nèi)響起了柘植無力的腳步聲。安心，四肢無力的感覺，還有心中強烈的懷疑。

——為什么？

為什么鵜飼不把“炸彈”扔出來呢？是后援會的壓力嗎，還是昨晚的電話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呢，抑或是——

腦子里冒出了一個疑問。

鵜飼真的有“炸彈”嗎？

沒有卻謊稱有，不就是那樣嗎？

——因為什么緣故？

為了讓縣警察總部慌作一團嗎？不，不對?；抛饕粓F的并非組織，而是秘書科。更進一步說的話，就是柘植和坂庭。只有他們二人被鵜飼耍弄了一陣。

鵜飼的目標是柘植與坂庭嗎？可是，讓他們倆慌了手腳，鵜飼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明白。

一回到秘書科，就見小房間的門開著。柘植看見了曾經(jīng)來過幾回的公司總經(jīng)理那張有棱有角的臉孔，以及接待他的坂庭的背影。

柘植坐到了自己的辦公桌旁。

就在這時候，迷霧重重的思考中掠過了一道黑影。柘植仿佛想確認幽靈似的，緩緩地將目光投向了小房間。

坂庭的背影——

那是正常的。小房間的沙發(fā)就是那么配置的。坂庭讓來客坐在里頭的沙發(fā)上，自己則背對著門而坐。

不過，那天可不同——

柘植詢問過后援會的遠山回到了科室，被告知鵜飼來了，連門都沒敲便推開了小房間的門，鵜飼與坂庭的臉同時映入了眼簾。是那樣的。兩個人沒有相向而坐，而是并排坐在沙發(fā)上。

鵜飼的表情不和悅，可那是平素的表情。到柘植進屋之前他并沒有生氣，和坂庭兩人坐在一起的時候。

假定鵜飼和坂庭是同謀，思考一下那樣的可能性。

可以認為那是很有可能的。這回的鬧劇發(fā)生后，坂庭連一次都沒去籠絡(luò)過鵜飼。一切全都交給了柘植。坂庭長期負責議會對策，當然也跟鵜飼打過交道?？墒牵M管連自己的職位都已陷入了危險的狀況，他卻不想要直接去見鵜飼。

坂庭與鵜飼聯(lián)手陷害了柘植。

不，還說不到那份上。只是驅(qū)使柘植去跑腿了。沒有實際的損害，畢竟本來也沒感覺遭到他們倆的怨恨。

——是胡思亂想嗎……

“辛苦了?！臂嗤ゲ恢裁磿r候已經(jīng)走出了小房間，走過來打招呼道，“柘植君，嗯，辦得順利吧?！?/p>

“嗯。不過……”

“還有哇——”坂庭放低了聲音道，“鵜飼報告說在選區(qū)內(nèi)失竊啦?！?/p>

“?。俊?/p>

“說是公文包被盜走了?！臂嗤ツ敲凑f道，微微一笑。

柘植張口結(jié)舌地目送著坂庭的背影。

——被盜走了公文包？

柘植直愣愣地呆了好一會兒，連戶田愛子送來了咖啡都沒察覺。

——公文包……

悄悄地戰(zhàn)栗起來了。

公文包、指紋、防盜攝像頭、圈套，五花八門的字眼兒相互糾結(jié)在一起，在柘植的腦海中編織了一個想象不到的故事。

既非柘植，亦非鵜飼，那是坂庭昭一秘書科長這個主人公的故事。

坂庭即將在明年春天的人事調(diào)整中獲得提拔，目標指向了部長的大位。在此之前唯有一件心事，想把有可能成為將來禍根的那塊心病一筆勾銷，那就是七年前的“事故”。

從柘植被叫到秘書科的那一天起，坂庭的計劃就已經(jīng)開始了。然后，鬧出“炸彈”的風波，將柘植逼得走投無路。出于自保的渴望，柘植最后就會將手伸向鵜飼的公文包。這一點確信無疑。昨天晚上把電話打到公寓的就是坂庭，為的是讓柘植獨自一個人面對公文包。房門上方的墻壁上只有防盜攝像頭的支架，攝像頭被裝在起居室的什么地方了。而鵜飼則在臥室內(nèi)一邊盯著那個監(jiān)視器，一邊煲著電話粥直到柘植著手犯法——

公文包沒有被盜。什么時候柘植成了坂庭的威脅時，公文包就會在哪個街區(qū)的派出所附近被找到。由縣議會的大人物出面報告失竊，公文包就將被轉(zhuǎn)送到技鑒科。那些文件統(tǒng)統(tǒng)都布滿了柘植的指紋。偷盜縣議員公文包的家伙。就算不聲張出去，柘植在組織里也將一命嗚呼了。

不，故事不會那么展開。因為柘植永遠不會將坂庭的“事故”講出去。是不相上下不分勝負半斤八兩的關(guān)系。坂庭攥住了柘植的“事故”時，這個故事就告結(jié)束了。

鵜飼大概也有扮演配角的故事吧。正如瀨島所看穿的那樣，鵜飼是個膽小如鼠的家伙。被強行搜查，他的魂都掉沒了，早就落到縣警察總部的手心里了。由本部長的親信坂庭提出了協(xié)助的要求，他便應(yīng)承下來賣了個人情吧。不過，鵜飼充當幫手的理由就僅僅是那樣嗎？呵斥柘植的許多帶刺兒的話語，不會是鵜飼要用毫不留情地向柘植這只替罪羊發(fā)泄的方式，來消除自己那一肚子對縣警察總部的怨恨吧。

是啊，一切都是故事。誰都不會有任何答案。

柘植看了看科長的席位。

缺少凹凸感的粗俗的面孔，給人的印象比側(cè)臉更淡薄。

不可思議，居然不會怒上心頭。

自己要是處在坂庭的立場上，恐怕也會動起相同的心思。坂庭的“事故”總有一天也用得著。在柘植腦瓜當中的某個旮旯里，就是那么想著的。

秘書科的午后如同往常一樣安靜。偶然瞅了一眼的窗外，看到的是器材倉庫紅褐色的屋頂。它上面那方細帶般的狹窄的藍天，顯得很是局促而不舒暢。

10

機關(guān)宿舍里沒有燈光。

美鈴和守夫去了相鄰城鎮(zhèn)美鈴的娘家。捉弄欺負變本加厲了，取得了校方的許可，才讓他去那里緊急避難的。

柘植吃完了杯裝方便面，又開動了洗衣機。往浴盆里放熱水，可是，半途就關(guān)上了水龍頭。他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手腳攤成了大字形。

墻上有一張柘植的臉。柘植覺得用蠟筆和水彩胡亂涂抹出來的那張臉一點都不像，附在旁邊的文字也寫得非常蹩腳。

“爸爸，努力工作！”

柘植收拾一下行裝，離開了機關(guān)宿舍。只想起要寄語守夫的一句話，那么想著便把汽車開出來了。

一個就行，交個朋友吧——

是不是真心，柘植不知道。為了要控制住動不動就低落下去的情緒，柘植不斷地踩下了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