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古汀 章瑜

我以為櫻桃口紅聞起來會是櫻桃味。其實(shí)不然。它聞起來像蠟燭。失望之余，我試著用舌尖觸碰了一下它，嘗起來有點(diǎn)像蓖麻油的味道。不敢相信這支口紅能和櫻桃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我喜歡它的顏色。

我之前多次見過媽媽涂口紅，在化妝鏡前擠眉弄眼，先把嘴張大再把嘴拉長。她用同樣的方式折騰眼睛，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這使她看起來很丑。但現(xiàn)在我卻坐在她的梳妝臺前，做著和她一樣丑的表情，因為我知道這是涂口紅的一個重要步驟。

我用顫抖的手慢慢地在嘴唇上濃濃地畫了一個紅圈。它看起來很粗糙，因為我涂色的時候涂到外面去了。從綢緞包裝的紙巾盒中抽出一張紙巾，像媽媽一樣把它放在嘴唇中間，張開雙唇時重重地“?！绷艘宦?。有一小塊白紙巾碎片粘在了下嘴唇上。我拿掉它，朝著鏡子咧嘴一笑，像個表演的小丑，既可愛又滑稽。

睫毛膏使人聯(lián)想起烈日炎炎、塵土飛揚(yáng)的國家，隨處可見駱駝、耍蛇者和穿著長袍的人。用它來刷睫毛比我想象中的困難很多。那小毛刷棒就像只小刺猬，每次它一碰到睫毛，眼睛就忍不住眨起來，把黑色的小水珠濺到了臉頰上。有一次還把毛刷棒戳到了眼睛，痛得我大叫了出來。終于，刷好之后，我的眼睫毛看起來就像在柏油里浸過一樣。

媽媽的眼影盒有點(diǎn)像我的調(diào)色板，只是它的顏色明亮純凈，不像我的臟亂刺眼。我不知道媽媽是如何做到一只眼睛閉著，另一只睜著的。只能用兩根手指把眼皮按住，在它顫抖得像只受驚的蝴蝶時，畫下一層丁香紫的煙霧。

結(jié)束時用大絨毛刷在臉頰上輕拂幾圈，那柔軟的觸感讓我感到一陣欣喜。化好妝后，我的臉紅得像是吞下了一個點(diǎn)亮的電燈泡。

我看起來并不像媽媽。媽媽化的妝總是樸素淡雅，不易察覺。正如我們家做事的風(fēng)格：低調(diào)。我們不喜歡出風(fēng)頭。但現(xiàn)在的我看起來如彩虹般絢麗，明亮閃爍，耀眼奪目。我朝鏡子噘了下嘴，擺了個姿勢，拋了個飛吻。

打開媽媽那鑲有貝殼的珠寶盒就像是進(jìn)入了阿拉丁的洞穴，那里有世界各地搜集來的秘密寶藏。媽媽每天都戴著同一條平淡無奇的金項鏈。我懷疑任何一樣其他的東西能都蓋過它的光芒。我貪婪地注視著紫色天鵝絨墊上的金銀飾品，糾纏交錯，珠光寶氣，從中挑出一只簡單的玫瑰耳環(huán)，又找出與它相配的另一只，戴在了耳朵上。它們的重量拉長了我的耳垂，這使我想起了亨利，我叔叔養(yǎng)的一只垂耳的巴吉度獵犬。

我發(fā)現(xiàn)這條蝴蝶項鏈時，感覺找到了被埋藏的珍寶一般。在這之前我從沒見媽媽戴過它。它那鑲嵌著寶石的翅膀?qū)τ趮寢寔碚f或許過于張揚(yáng)，耀眼得讓她不好意思戴。我舉起它，左右搖晃，觀察著寶石捕捉到光線時折射出的耀眼光芒，然后輕輕地把它放在手掌上，看得入了迷。我把項鏈戴在脖子上，把蝴蝶吊墜擺正，讓它能平躺在媽媽的晚禮服前。這件晚禮服垂掛在我瘦小的身軀上，使我整個人看起來像被吞進(jìn)了一團(tuán)雪紡綢里。

穿著媽媽的高跟鞋下樓梯實(shí)在是太難了。我把前面的裙子團(tuán)成一團(tuán)抱在腰間，拖在身后的裙子絲滑如水一般從每一級臺階上滑落，不斷地絆腳。我緊貼著樓梯扶手顫顫巍巍地往下走。正當(dāng)我搖搖晃晃地穿過客廳，轉(zhuǎn)換著手中牢牢抓緊的家具作為支撐的時候，爸媽的聲音穿過敞開的庭院大門，傳到了我的耳邊。他們正在花園里討論著小棚和蘋果花之類的東西。我激動地笑了起來，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們看到我之后眼前一亮，嘴里蹦出一連串的“哦”和“啊”的擬聲詞，就像他們在觀看壯觀的煙火表演時那樣。我跌跌撞撞地來到庭院外，朝他們揮舞著瘦小的雙臂。

“哈！看！”我邊喊邊急忙把布滿亮片的包背到肩上。

爸爸從他的帆布躺椅上抬頭看，媽媽則從她的日光浴躺椅上望過來。他們同時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好能擋住陽光，注視著我，好像我是個奇特的新生物。我咧嘴笑著，迫不及待想聽到他們的稱贊。暖暖的微風(fēng)吹拂，晚禮服輕薄的面料貼在我的大腿上，癢癢的卻又很舒服。我等待著他們的微笑和贊美，等待著他們充滿贊賞和喜愛的評價。

“你到底在干什么？”爸爸問道，語氣嚴(yán)厲得令我害怕。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該死的，看看你的樣子！”

我焦急地瞥了一眼媽媽，卻猜不出她作何感想。她看起來似乎一頭霧水。她是在惱怒我未經(jīng)同意就擅自穿了她的晚禮服嗎？或是用了她的化妝品？大概是她覺得我看起來比她還要漂亮，可能正在嫉妒我呢。

“快去把那衣服脫了！”爸爸厲聲喝道，“你個該死的，看起來真像傻瓜！”

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我。

我感覺我的兩頰燙得都要燒起來了，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我站在房子的陰影里，穿戴華麗，卻突然間有種被暴露無遺的羞恥感。

“在你看來，我做什么都是幼稚的！”我哭喊著，滿腹委屈，“你不想讓我穿成這樣，那是因為你覺得我還是個小孩！”

爸爸收緊了下巴，雙頰通紅。有一瞬間我以為他可能要過來教訓(xùn)我一頓了。

“我不想讓你穿成那樣！”他大叫道，“該死的，你是男的！”

爸媽正在談?wù)撐倚r候的趣事，有關(guān)說錯話和發(fā)脾氣的尷尬窘事。媽媽剛剛已經(jīng)提到了我的隱私部位兩次，在我看來實(shí)在是沒有必要。我很好奇，像媽媽這樣體面的、遇到任何相關(guān)的敏感話題都會回避的中產(chǎn)階級婦女，怎么會認(rèn)可在飯桌上討論這些。當(dāng)然，在瑪?shù)铝湛磥?，這些窘事都有趣極了。

“我敢打賭他那時肯定是個機(jī)靈鬼！”她撫弄著我的頭發(fā)尖聲說。

“哦，他還真是?！眿寢屵呎f邊用紙巾輕拍著嘴，“我能告訴你的趣事太多了?！?/p>

毫無疑問你會，我無奈地想，灌了一大口紅酒。但有一個故事爸媽從沒提過，就是那個夏天我是如何跌跌撞撞地來到花園，穿著紅雪紡的晚禮服，戴著亮閃閃的珠寶，明艷動人的。那次事件從某種程度上使他們顏面受損，感覺一提起它就會釋放出一些黑暗而令人厭惡的東西，而這些是絕對不允許出現(xiàn)在特百惠派對和倫敦第四電臺里的。你可以告訴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你的兒子是如何赤裸地從天竺葵叢中走過的，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提起那天他打扮得像個女人。

“我在考慮要向伴娘揭發(fā)你?！爆?shù)铝照f道。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沖我微笑著。

從我們踏進(jìn)大門的那一刻起，瑪?shù)铝站鸵恢笔菧厝峥蓯?，光彩照人的。她笑容?yōu)雅，談吐斯文，甚至穿了件開襟羊絨衫來參加今天的晚宴，還把頭發(fā)打理成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fā)。爸媽見到她仿佛見到了天使，一個完美的兒媳，能讓他們以后向公司同事介紹時臉上添光。我很感激瑪?shù)铝漳苷{(diào)節(jié)氣氛。當(dāng)她滔滔不絕地談?wù)撝弊?、政治、房價以及任何需要涉及的話題時，我能有機(jī)會默默地獨(dú)自喝酒直到麻木，做個安靜的隱形人。有瑪?shù)铝赵?，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能維持尊嚴(yán)。

“我們昨天和琳達(dá)還有布萊恩一起吃午飯了，詹姆斯?！眿寢屍鹕砬謇硗氲鷷r對我說道。我記不起琳達(dá)和布萊恩是誰了。是那對最近新買了輛沃爾沃汽車的？還是那對有個女兒在牛津上學(xué)的？

“他們的兒子馬克，你還記得馬克吧，他剛剛獲得了一個職位，工資很高，在班布里奇和布朗?！?/p>

班布里奇和布朗到底是什么？馬克又到底是誰？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知道，馬克只是一個代名詞，代表著“我們希望你成為的人”。

“我跟琳達(dá)和布萊恩提到了你最近的晉升?！彼^續(xù)說。

“可我還沒接受那個晉升呢?！蔽一氐馈?/p>

“是還沒。但你會接受的，不是嗎？”她語氣里更多的是懇求。

“我不確定。我仍然在考慮我的設(shè)計事業(yè)。有很多朋友都對它感興趣。事實(shí)上，我有過這樣的想法……”

“你到底為什么還沒接受晉升？”爸爸打斷我，瞪著我說，好像我失去了理智。我從沒對我的工作表現(xiàn)出一絲的熱情，但爸媽對此毫不在意。對他們而言，體面的工作就應(yīng)該是枯燥乏味、平平淡淡的，而追求任何享樂都被認(rèn)為是自我放縱的表現(xiàn)。

“他肯定會接受的，對不對？”瑪?shù)铝照f著，捏了捏我的手。

“他只是先要權(quán)衡考慮一下?！?/p>

爸媽被成功地說服了。

“說得對?！卑职终f，“先考慮好福利待遇。很明智?！?/p>

我把手從瑪?shù)铝盏氖种谐樽撸趾攘艘淮罂诩t酒。

瑪?shù)铝諑椭鴭寢屢黄鸢淹氲帐叭N房，爸爸則向后仰坐在椅子里，手指交叉在肚子上，用舌頭舔了一圈上排的牙齒，使他的八字須蠕動得像只大毛毛蟲。我不喜歡這種我們倆獨(dú)處的時刻。我把玩著湯匙，盡量表現(xiàn)得輕松自在，但祖父的鐘表發(fā)出的滴答聲像是在嘲笑這尷尬的沉默。

“看昨天的比賽了嗎？”爸爸問。他盡量使自己聽上去很隨意，表現(xiàn)得像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小玩笑。所幸，我從電視廣播中了解了一些，早有準(zhǔn)備。

“黃蜂隊的防守太完美了?！蔽覔崦掳停駛€成熟男人一樣說道。

“看好它贏得下一季的喜力杯?！?/p>

我對橄欖球深惡痛絕，有時仍會做噩夢，回到那個星期天早晨，我被爸爸逼迫著練習(xí)，雙手凍僵，膝蓋流著血，爸爸還在邊線外沖我大聲咆哮。他大肆評論著那些我從未聽說過的運(yùn)動員，而我則不停點(diǎn)頭以表贊同?！爱?dāng)然。”我說。事實(shí)證明，我們的思想遙遠(yuǎn)得像是相隔沙漠的兩端。

喝咖啡時爸媽詢問了瑪?shù)铝盏穆殬I(yè)情況、家庭背景以及她接下來二十年的規(guī)劃。她出色地一一應(yīng)答。與此同時，我又灌了一杯紅酒下肚。瑪?shù)铝諢o可挑剔的優(yōu)雅完美開始讓我感到煩躁不安，如同其他所有人的一樣。所有這些虛偽造作讓我想大聲尖叫，內(nèi)心抑制不住地想咒罵出來，說些完全不合時宜的話。我想把衣服脫光，赤裸地站在桌上跳舞；我想卷大麻煙并把它拿給爸爸；我想告訴媽媽我在她的閣樓上藏色情書的地點(diǎn)。我想大聲說出爸爸不停地瞥向瑪?shù)铝盏男夭?，媽媽的甜點(diǎn)是從瑪莎百貨買來的，而瑪?shù)铝談t在她的白色褲子下沒穿內(nèi)褲。然后，我就可以盡情享受揭穿一切的滋味，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一個個羞愧得無地自容。

而事實(shí)上，我卻只是挑了下眉毛，假裝很震驚地聽到這則消息：皮特和安妮的女兒居然沒結(jié)婚就生孩子了。

“考慮過什么時候結(jié)婚生子嗎，瑪?shù)铝?？”我媽媽問?/p>

我猛地站了起來，椅子都向后掀倒了。

“抱歉?！蔽艺f，連忙扶起椅子。站起來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碎花墻紙像海浪一樣把我吞沒了。

上樓后，我用冷水沖了把臉，再用一條小的黃色毛巾把臉擦干，那上面還用絲線繡了“賓客”兩個字。樓下的歡笑聲透過樓板傳到我的耳朵，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局外人，而我懷疑自己可能就是他們嘲笑的對象。我不想再回到樓下的聚會中，漫無目的地游走到了爸媽的臥室。他們依舊使用著相同的燈芯紗盤花床單，綠條紋壁紙，以及笨重的深色木材家具，多年來從未變過。它們只是被移動了位置，而改變似乎從未在這里發(fā)生。我不假思索地打開媽媽的衣柜。當(dāng)年的那條晚禮服還掛在里面，明艷華麗，在周圍陳舊的擺設(shè)中閃爍著生命的光彩。

我把臉貼近裙子的褶邊，用它光滑細(xì)膩的材料摩擦著我一天沒刮的胡楂。手指撫過絲柔的緞帶，回憶著當(dāng)年它們是如何松弛地垂掛在我瘦小的肩膀上的，好奇如果現(xiàn)在再穿的話，這些緞帶會把我勒得多緊。我現(xiàn)在還能穿下這條裙子嗎？它還能觸碰到我的腳踝嗎？還能垂掛到我的膝蓋嗎？我幻想著自己長滿腿毛的雙腿從裙子下擺伸出來，肥大的雙腳塞進(jìn)紅色高跟鞋中的樣子。

我走到窗邊，卷起網(wǎng)眼窗簾，凝望著樓下的花園。夕陽西下，草坪被灑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我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前，滿臉尷尬，瘦小的身軀被包裹在媽媽寬大的晚禮服里。我回想起雪紡綢緊貼著皮膚的觸感，裙擺在夏日的微風(fēng)中隨風(fēng)起舞。一股強(qiáng)烈的羞恥感在胸中燃起，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些事情。自己好像真的犯錯了。

整潔的花園籬笆外是向外延伸的一望無際的田野。眼前所見空曠開闊的景色使我驚嘆不已。我想象著自己還是那個小男孩，飛奔過爸媽身邊，越過籬笆，消失在曠野里，鮮紅色的晚禮服在我身后飄揚(yáng)；想象著輕柔的裙擺在風(fēng)中翻騰，像一雙翅膀，把我?guī)щx地面，飛向遙遠(yuǎn)的地方。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想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這自由的氣息中，結(jié)果撲鼻而來的卻是媽媽濃郁的百香花香料味，夾雜著爸爸特有的薄荷味道。

梳妝臺上擺放著那個鑲有貝殼的珠寶盒。我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慢慢打開蓋子，就像在打開一扇通往過去的大門。我用手指把糾纏交錯的珠子、耳環(huán)推到一邊，那個蝴蝶吊墜就躺在盒子底部。我拿起它，輕輕地把它放在手掌上，依附著我皮膚的褶痕。它比記憶中的要小，由于多年來被埋藏在眾多古老的珠寶下，上面鑲嵌的寶石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原先的光澤。但只需要在我的袖子上蹭幾下，就能重現(xiàn)它們的光彩。在黯淡的表面之下，它們?nèi)栽陂W閃發(fā)光。

我聽到瑪?shù)铝赵跇窍潞拔遥菚r候該下樓了。我知道應(yīng)該把這蝴蝶吊墜放回盒子里，但它把我迷住了。這只蝴蝶曾經(jīng)見證了我的恥辱，提醒著那個我情愿忘記的一天。我本應(yīng)該丟棄它，然而我卻被它深深地吸引，如飛蛾撲火般，無法自拔。當(dāng)我準(zhǔn)備下樓回到大家身邊時，我把這個蝴蝶吊墜一起帶走了，確保它已被我藏在口袋深處，翅膀被我的手掌緊緊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