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秀夫 張漢威
1
有點發(fā)燒。水島真知子從一早起床就開始有那樣的感覺了,卻也沒有量量體溫確認(rèn)一下,腦子里更是連找醫(yī)生、吃藥的念頭都沒閃現(xiàn)過。她清晨到警察總部官員的機關(guān)宿舍去繞了繞,在縣警察總部大樓的記者室里,草草寫就有關(guān)交通事故統(tǒng)計的稿件,匆匆吃過午飯后,便驅(qū)車去了本縣南部的鷹見市。她在家庭主婦遇害案現(xiàn)場的周圍,四處打探了一些情況,接著跟一大早便進駐當(dāng)?shù)氐娜窒聲?,核對了信息。到鷹見警署召開的“案發(fā)一星期”記者見面會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過六點了。
薄暮。白天比以前長了。真知子走出警署大門,馬上拿起手機撥打了通訊錄上儲存的號碼??h警察總部的記者室,《縣民新聞》工作間——
“你好,《縣民新聞》?!?/p>
現(xiàn)場采訪組組長東田百無聊賴似的聲音。為了將本縣境內(nèi)百年歷史上發(fā)生過的案件匯集成書,他沒有參加這起案件的報道。
“我是水島。記者會結(jié)束了?!?/p>
真知子邊說著,那穿著米黃色褲裝的纖巧身子邊往車?yán)镢@。
“辛苦了。發(fā)布什么了嗎?”
“沒有——”
她看都沒看,嘩啦嘩啦地翻著筆記本。這一周內(nèi)增加投入的探員人數(shù)、上門調(diào)查偵訊的居民戶數(shù)、接到通風(fēng)報信提供線索的電話次數(shù)……凈是些沒有新聞意義的數(shù)字。同往常一樣,記者幾乎都沒有提問。其他報社也都沒有什么笨蛋,會在記者會的座位上拿著自己手頭掌握的材料去沖撞。輸贏就全看今天晚上的“巡夜”了。
記者會的空洞乏味東田也深有體會,于是他立刻就切換了話題:
“當(dāng)?shù)氐幕旎靸耗沁呌惺斋@嗎?”
“材料倒是有點兒,不過,照矢崎打聽到的情況,嗯,是要寫都沒法寫的事……”
真知子支吾著說不出來,但這回多虧了筆記本。
是案發(fā)當(dāng)天的目擊情報。據(jù)說在距離被殺主婦自家住宅東邊大約五百米的街道上,有輛顏色發(fā)暗的小轎車以瘋狂的速度沖了過來,在十字路口處拐不了彎,側(cè)面撞上了酒館停車場的鐵柱子。被聲響嚇了一跳的酒館老板跑到了街上,但車子就那么朝縣道方向逃竄了。
“時間?”
“好像是下午兩點半左右?!?/p>
家庭主婦的死亡假定時間是午后一點至兩點之間。倒也不是不能懷疑跟案件有關(guān)聯(lián)。
“開車的家伙什么的看見了嗎,酒館老板?”
“只看到了逃之夭夭的車子,連哪一種車都沒看清楚。”
“經(jīng)不起推敲哇?!?/p>
“嗯。距離現(xiàn)場又遠(yuǎn)?!?/p>
“條子知道了嗎?”
“在鐵柱子上隨意提取了證據(jù)。技鑒人員在事故現(xiàn)場好像連吸塵器都用上了?!?/p>
“是嗎?那就想辦法用上吧。請你和主任聯(lián)系一下,將稿子送過去——因為今天好像也要發(fā)在頭版頭條呢?!?/p>
“胡扯?!?/p>
不假思索的話禁不住從真知子的嘴里脫口而出。
寫一篇小小的報道好是好。那個肇事逃逸的嫌犯就是殺害主婦的元兇,這種可能性并非等于零,這新聞界所謂“不寫白不寫”那句話說的并沒錯。然而,倘若是案件剛剛發(fā)生后手忙腳亂的那會兒還情有可原,可已經(jīng)是過了一個星期的這個時辰,再拿散布不靠譜消息的八卦報道擺到社會版的頭條,就要成為其他報社的笑柄了。
“不合情理。什么頭版頭條?!?/p>
“不合情理也罷,什么也罷,都請照我說的做。是編輯部會議決定的?!?/p>
——已經(jīng)決定啦?
真知子啞然了。就是說,在還不知道現(xiàn)場會發(fā)來什么樣的稿件時,便已決定明天早報的版面了嗎?雖然知道這場“鷹見戰(zhàn)爭”已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可是,盡管如此——
“充其量就兩段或三段材料啊。請組長跟上頭講一下?!?/p>
真知子說完,東田便故意似的對著話筒嘆了口氣:
“就是嘮嘮叨叨說了也沒用吧,這可是在打一場戰(zhàn)爭啊?!?/p>
無法想象東田竟會如此說話。他三十二歲,擅長報道案件,是一位年輕卻深孚眾望的現(xiàn)場采訪負(fù)責(zé)人。作為記者他嘩眾取寵的東西應(yīng)該很多,他也一直都有分寸地借用這一手。
真知子重新握了握手機。
“明白了。不過——”
“要明白了就做啊。你也只能做吧?”
——什么呀那是……要置責(zé)任于不顧嗎?
真知子沉默了,電話那頭傳來咂嘴的聲音,接著就掛斷了。
以這鷹見市為戰(zhàn)場的平面媒體大戰(zhàn),要查一查淵源的話,那還是真知子三個月前所寫的一篇報道引起的。
那是一起幼兒溺水事故。居住在鷹見市西邊縣營公寓住宅的一名三歲男童,失足跌入距自家住宅八百米處的農(nóng)用水渠淹死了。好像是午睡醒來后,找不見母親的身影,于是他就離開家走到了戶外。真知子追索過男孩兒曾經(jīng)走過的路徑。有母子擁擠的兒童公園,還有一如既往的老商業(yè)街,據(jù)說男孩兒一路哇哇地邊哭邊走著。不知有多少大人親眼目睹過,也招呼過他,卻沒有人拉住那雙小手將他送到母親的跟前。“社區(qū)的失敗”“悲劇可以防患于未然”,真知子覺得敲擊電腦鍵盤的手指頭,自然而然地平添了幾多力量。
《嗐,無情……》,真知子所寫的頭版頭條的報道打出了這樣的標(biāo)題。由于其他報社都清一色地僅僅以溺水事故來處理,所以盡管不自稱是獨家消息,《縣民新聞》的編輯部內(nèi)也彌漫著自以為干得漂亮的氣氛。
然而,數(shù)日之后,這種氣氛卻突然為之一變。因為被寫入報道的當(dāng)?shù)鼐用駡F結(jié)一致,發(fā)起了不買《縣民新聞》的抵制運動。耳熟能詳?shù)牡胤叫蠡尚Φ卮髸貢?,這場喧嘩就鬧得十五萬市民全都知道了。真知子的報道固然沒有錯,可是,經(jīng)營狀況不理想的《縣民新聞》,卻無法對讀者的離棄置之不理。報社的頭頭們慌忙趕赴當(dāng)?shù)?,雖說沒有道歉謝罪,卻似乎到處去作了有點賠不是意味的解釋:“也許報道帶了點感情色彩”、“實際上是年輕姑娘寫的報道”……
真知子所受的傷害姑且不論,《縣民新聞》的噩夢卻已經(jīng)先行降臨了。
這場喧鬧被虎視眈眈者鉆了空子。以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發(fā)行量自豪的《東洋新聞》,將大量擴張地盤的營銷小組空降到了鷹見市內(nèi)?!坝嗛喨齻€月就可以得到一輛自行車”“假如跟《縣民新聞》對換一下,連換氣機都奉送”。難以置信的閃電攻擊似乎過幾天就要擠垮《縣民新聞》了。擴張地盤的營銷小組人員通過不正當(dāng)?shù)恼勗捈记?,連那些捕風(fēng)捉影、毫無根據(jù)的謠言都四處傳播。
敵人不僅有全國性的報紙,《縣友時報》也行動了。這家與《縣民新聞》互相爭奪本縣市場份額且很有實力的地方報紙,就參加了這場局部戰(zhàn)爭。他們增加了鷹見分社的記者,還新設(shè)了號稱“壁上觀”的版面,甚至將垃圾似的市井流言、小道消息都撿來塞進欄目內(nèi),連日來都將他們那份報紙免費投進《縣民新聞》訂戶的郵箱內(nèi)。不用說,還附有比報紙更搶眼的印刷精美的訂閱回執(zhí)單。
《縣民新聞》照舊連防御戰(zhàn)都沒打。如果沒有財力能拿出豪華的贈品,也就沒有富余的人力可以增加記者人數(shù)。全無招架之力,放棄還手了。如此狼狽相造成的郁悶狀態(tài)仍在延續(xù),這三個月內(nèi)丟失的報紙訂戶足足超過了五千份。
因此,發(fā)生在鷹見市的這樣一起殺害家庭主婦的案件,被正處于媒體大戰(zhàn)膠著之際的《縣民新聞》的經(jīng)營團隊視作收復(fù)失地的好機會,就合情合理了。
要扒到獨家新聞,絕對不能輸給其他報社,拼命地徹底寫詳盡,將讀者拉過來。命令與其說是來自編輯部內(nèi)部,不如說大多數(shù)是從董事室或促銷部發(fā)出來的。駐縣警察總部的四名記者受命專職跟進,年長的真知子被任命為指揮。負(fù)責(zé)編纂本縣案件史的東田采訪組長不參與本案。“有關(guān)歷史案件的書能賺錢”,據(jù)說這仍是董事室的判斷。
報紙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跟蹤報道。頭一天、第二天就擊敗了頭版上的政治新聞,從第三天開始已連續(xù)四天占據(jù)了社會版頭條。是啊,在與全國性報紙的對抗中,地方性報紙作詳細(xì)深入的報道是司空見慣的,也可以說是其生命線。光天化日之下,一名二十六歲的家庭主婦被人用利刃隨隨便便就給捅死了,誰是兇手連一點頭緒都還摸不著。這回的主婦遇害案也確實是首屈一指的案件新聞,堪當(dāng)“連續(xù)頭條”。更何況呢,為了對身負(fù)重傷的《縣民新聞》窮追猛打,《東洋新聞》和《縣友時報》也正在拼命增加篇幅。不過——
真知子發(fā)動了汽車引擎,放倒座椅,身子靠了上去。閉上眼睛,那眼皮在抽搐。仿佛有小蟲在體內(nèi)到處亂爬,無數(shù)的腳和無數(shù)的觸須逼迫得神經(jīng)組織直痙攣,讓真知子焦躁不安。
是所謂的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嗎?太可恥了。對經(jīng)營團隊的壓力唯唯諾諾,連編輯權(quán)都放棄掉,僅僅為了競爭發(fā)行量而寫報道,如同指甲縫里的污垢似的材料,竟要大肆宣揚成大新聞。不,其實不管是誰,本來心里的確全都明白,就算將案件報道得多么精彩,報紙銷量也不會增加哪怕一份。那么,這愚蠢的消耗戰(zhàn)究竟是為何而戰(zhàn)的呢?
周圍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擋風(fēng)玻璃的對面,熟識的面孔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在警署的大門口?!睹咳招侣劇贰懂a(chǎn)經(jīng)新聞》……《讀賣新聞》……《朝日新聞》……《東洋新聞》……《縣友時報》……他們都打過多少回照面了。很相似,他們那種眼神就好像馬拉松運動員,正在偷偷窺探身邊并排跑著的其他運動員的疲態(tài)。是那樣嗎?自己也有那樣的目光嗎?
真知子又拿起手機慢慢撥打了通訊錄上儲存的號碼。本社編輯部,直接打給編輯部主任進藤。若是現(xiàn)場負(fù)責(zé)人不管用,那就只好跟他的上司交涉了。
非常響亮的男中音立刻在耳畔響起。
“喔,稿子怎么樣了?”
“那個案子,一時還難有好的素材。上午發(fā)布的交通事故統(tǒng)計資料發(fā)在頭條好嗎?”
“胡說。頭條是主婦被殺案。”
“所以,材料——”
“出現(xiàn)一輛黑色汽車了吧?剛才矢崎可是那么說的。”
——那家伙。
自己的一個手下矢崎在搶分討好。一定是鉆了真知子出席記者會的空子,向主任賣弄說是“自己打探到的”。
“不是很有意思嗎?行數(shù)別在意,能寫多少就請盡量寫吧。”
“不能那么寫呀。沒準(zhǔn)兒只是闖禍逃走的吧。是暴走族,或者是飆車族?!?/p>
“那樣也正常啊。條子都在調(diào)查了,所以不會有意見吧?”
“那是警察的調(diào)查呀。調(diào)查不順利,沒著兒了,因此就不管是什么芝麻粒兒綠豆皮的事唄?!?/p>
真知子的聲音激動起來,間隔了一小會兒后,男中音就變得咄咄逼人了:
“因為是手下查到的線索嗎?”
“欸……”
“你,不就因為是矢崎提供的材料,所以才認(rèn)為不能用的嗎?”
“那樣的……”
“因此手下一幫人才不服你呀。更得訓(xùn)斥你一下,叫你清醒清醒啦。案子光靠一個人可是干不了的。”
體內(nèi)的小蟲們一齊鬧騰起來了。
“既然——”真知子的嗓子一時堵住了,“請叫矢崎寫吧。我寫不來?!?/p>
進藤發(fā)作了:
“混蛋!這個案子,你可是要了結(jié)的吧。別討價還價,快寫!”
對那種毫不客氣的話語和怒吼聲,真知子倒真是有過向往的時候。“記者不論男女,拼命扒出獨家新聞來便能出人頭地”,自己初出茅廬那會兒,給新人如此這般不斷鼓勁打氣的,正是當(dāng)時擔(dān)任警察總部現(xiàn)場采訪組長的進藤。后來,真知子進入報社滿七年,由于跟蹤報道了當(dāng)?shù)氐木苜I商品運動,于是被派駐警察總部已經(jīng)四年,成了一名骨干記者,將這樣的自己那么大聲地叫作“女孩兒”的,也仍是剛剛晉升為編輯部主任的進藤。
真知子將副駕駛座上的筆記本電腦拉了過來。臉很燙,說不定真的發(fā)燒了。敲打鍵盤。顏色發(fā)暗的車子,碰撞、逃逸……小蟲不是一般的鬧騰?!跋M麨槿鮿萑后w寫新聞報道”,舉行入社儀式的那天,臉頰泛著紅暈的真知子是這么致辭的,而如今,家庭主婦撇下一歲的女兒撒手人寰了,真知子卻甚至連替她抱憾的工夫都沒有。
2
車窗很暗。汽車大燈劈開了縣道上交替出現(xiàn)的田野的漆黑,以及散布其間的住宅區(qū)的昏暗。仿佛在追逐已經(jīng)由電腦發(fā)送出去的文稿,真知子疾馳在歸途上。
越寫活兒就越多。要對證核實。有可能警察已查明“顏色發(fā)暗的車子”闖禍逃逸的嫌犯,斷定其在殺害主婦案中是“清白”的。若是如此,那對不起,臉可就丟大了?!犊h民新聞》明天的早報上,把與殺害主婦完全無關(guān)的人當(dāng)作嫌疑犯,大書特書地報道一番,真是傻到家了。
有這種危險。
警察大概在事發(fā)后不久便接到酒館報案了。根據(jù)現(xiàn)場采集到的汽車涂層殘片,可以推斷查出車子的種類與年份型號,那么,確認(rèn)為搜查對象的嫌疑車輛就將被開列出清單,開始調(diào)查每一輛車了吧。那每一輛車的調(diào)查可都是實打?qū)嵉淖鳂I(yè),要把縣內(nèi)外的所有車主一宗一宗地排查下去,耗費大量的時間和工夫就是尋常事了。不過,對警察而言應(yīng)該說很幸運的是,在嫌犯車輛逃竄的縣道上,安裝有“N系統(tǒng)”自動攝像裝置,能夠讀取車號。倘若嫌犯車輛的車號被記錄下來,那么可以認(rèn)為,通過比對車輛種類與年份型號的信息,讓“顏色發(fā)暗的車子”浮出水面就不會那么費時間了。
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去找縣警察總部的官員當(dāng)面核實一下。晚上九點半。真知子深深地踩下油門踏板。不管心里有多么著急,蟲子的鬧騰都要給我控制住。
縣城里燈光寥寥。
真知子沒在《縣民新聞》報社大樓前停車,便直接驅(qū)車去了縣政府大街。在第三個紅綠燈處左拐,一駛上長長的緩坡,前方便出現(xiàn)被稱作“官邸銀座”的官員住宅區(qū)的影子。
縣知事公館……地方法院院長公館……地方檢察院院長公館……縣警察總部本部長公館……目的地,刑事部長公館還要再過去五家。為了一條三流的新聞素材,真知子羞于去見刑事部長,可是卻迫于無奈。此時此刻,部長以下的干部,都還待在設(shè)立了搜查本部的鷹見警署內(nèi),在會議室里抱著胳膊冥思苦想呢。
一如往常,真知子將車子開進神社后面的空地上。有人捷足先登了。是《讀賣新聞》與《縣友時報》的車輛,車內(nèi)不見人影??峙乱彩敲闇?zhǔn)了刑事部長吧,不過也可能是由于手頭掌握的消息,來找其他官員的。真知子疾步穿過昏暗的道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摁響了刑事部長官邸的門鈴。
似乎有位年近六旬的男人走了出來,一會兒,拉門開了??礃幼觿偦丶遥钭裘佬淌虏块L仍穿著西服。
“嗬,還以為誰呢,是臨時組長阿真啊?!?/p>
這是全日本最爽快最容易對付的刑事部長。不管哪位記者一開始都會那么想的。然而,這個素以大膽而聞名的偵查總指揮,一般的記者是無法揣摩他的心思的。
“您累了一天還來打擾,實在對不起?!?/p>
真知子一邊懇切地說道,一邊仿佛要讓宇佐美一目了然地明白似的,瞟了瞟門口脫鞋的地方。深棕色的王牌皮鞋。《縣友時報》現(xiàn)場采訪小組的佐藤組長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了。
宇佐美也回過頭去,眼睛落在皮鞋上。
“是要吳越同舟(語出《孫子?九地》,喻指敵對雙方同處一地,亦不得不協(xié)力應(yīng)對共同的困境與挑戰(zhàn)?!g注)嗎?”
“不。我三分鐘就完事。”
真知子鞠躬行禮道,宇佐美便伸手將身后的拉門關(guān)上,阻斷了《縣友時報》的耳朵。
“那,是什么事?連殺害主婦的嫌犯名字都要來叩問嗎?”
“要是那樣就好了,”真知子馬上收起討好似的表情,壓低聲音說道,“是黑色汽車那個事。據(jù)說案發(fā)當(dāng)天,在現(xiàn)場附近發(fā)生了一起闖禍逃逸的事故?!?/p>
“啊,是那個呀……”
“車主,已經(jīng)查清楚了嗎?”
“還——沒,還沒,”宇佐美支支吾吾地說道,不過,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真知子,“可是,阿真,你們那兒,還順溜嗎?”
“咦……”
“剛才來問過同一個問題啦,東田老兄?!?/p>
“咕咚”一下掉進深深的窟窿里了。真知子就那種感覺。
編輯部主任進藤打發(fā)現(xiàn)場采訪組長東田來問過了。“這個案子,你可是要了結(jié)的吧?!眱H僅兩個鐘頭前,進藤這么對真知子說過。
血液涌上了頭頂,真知子說不出話來。在宇佐美冷靜透徹、洞察秋毫的眼睛注視下,真知子無法掩飾方寸大亂的內(nèi)心世界。
回去吧。真知子這么想著時,宇佐美開口問道:“阿真,多大了?”
“啊?”
“歲數(shù)唄,歲數(shù)?!?/p>
“哦,嗯,二十九……”
“嗯。那樣的話,最好還是要顯出再溫柔熱情一些的樣子來。要不然,將來,可就不能生孩子啦。”
3
真知子逃跑似的離開了部長官邸。
驅(qū)車飛奔,疾馳在北環(huán)線上。
耳邊仿佛回響著男中音。
“水島那家伙,好像生氣了,稍微照顧一下吧”——
聽編輯部主任這么一說,東田也急忙去了部長官邸。那可真遺憾。真知子是打算對沒能參與主婦遇害案調(diào)查而無精打采的東田關(guān)照關(guān)照,才與他保持可有可無的聯(lián)系,讓他下達(dá)一些不搭理也無妨的指示,從而給現(xiàn)場采訪組長一點面子??蛇@種動作算什么?
矢崎也可惡。以為真知子連手下人弄來的新聞素材都要搶奪嗎?光在意這方面了。不管多么忙碌,搞到新聞的后輩,真知子都必定會將他的名字告知主任的。然而矢崎,啥時候都瞧不起真知子,輕視她,貶低她。對這樣的后輩,要如何喜歡,要怎樣扶植。
真知子使勁攥緊了方向盤。
明白了。男人,就只想由男人去搞案子。參與案件調(diào)查的女人都將被當(dāng)作小毛孩子一樣。
真知子曾經(jīng)有過歲數(shù)大得多的哥哥姐姐。摻和在那一幫朋友當(dāng)中,玩踢環(huán)或捉迷藏的游戲,真知子始終都玩得挺認(rèn)真,撒開腳丫子趔趔趄趄地到處亂跑。跌倒,哭泣,生氣還有嬉笑。但盡管玩了又玩,卻仍是小毛孩兒,當(dāng)不了蒙眼捉人者。正因為沒發(fā)覺這套游戲規(guī)則,所以當(dāng)時的真知子還覺得挺走運的。
而如今,真知子依舊生活在男人們制定的規(guī)則之中。就算讓其他報社扒走了獨家新聞,真知子也不會當(dāng)真遭到申斥。男人們裝出一副真的生氣的模樣,內(nèi)心里卻放心地舒了口氣,說:“得,就交給我們啦。”反過來又將如何呢?倘若寫出獨家新聞就能得到賞識器重,受到高度評價。當(dāng)初真知子也曾有過那么真情寄望的時期??墒?,那又怎樣?男人們照樣要讓你掃興一場,他們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很夸張地說一些稱贊的話,然后背地里相互竊竊私語咬耳朵?!芭司褪呛猛郏沓錾眢w就能搶到新聞素材了”——
案件報道大概是男記者的專利吧。雖然由于時代的變遷勉勉強強接受了女人,但說句真心話,他們卻是想固守既得權(quán)利,想牢牢抓住不放。因為他們不想讓辛辛苦苦構(gòu)建起來的,男人與男人拼命爭勝負(fù)的領(lǐng)域,以及驅(qū)動男人本能并令其身心愉悅的那種競爭,被香水、長發(fā)或連褲襪的光澤玷污了。
進藤、東田或矢崎全都是一個德行。明白了。老早以前就是那種情形了。
真知子突然轉(zhuǎn)動方向盤。
亮著明晃晃燈光的郊區(qū)風(fēng)格的書店,今天還沒來繞一繞。真知子心里這么認(rèn)定,而車子已開進了書店背面昏暗的停車場。
自動門分開,真知子走進書店內(nèi)。擺放色情雜志的角落里,有三四個跟不上電腦時代的中年男子……剎那間,他們投射過來的目光舔了舔真知子的臉蛋和身體,就又回到雜志攝影插頁中的巨乳上去了。
懷里的手機在震動。
“啊,水島君嗎?我是大竹啊?!眰鱽硇畔⒉删幉块L大竹柔和的嗓音,“顏色發(fā)暗的車子那件事啊,不能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是黑色汽車嗎?標(biāo)題長了點啦?!?/p>
“應(yīng)該不行吧。請照原樣做。”
“別那么固執(zhí)己見嘛?!?/p>
“那就請你找矢崎商量好了,因為是他打聽來的消息。不好意思要掛了?!?/p>
大竹慌忙制止她道:
“哦哦,還有啊。剛才有人給你來過電話啦,是個男的。沒有報名字,不過,你知道?”
真知子掛斷電話,直打哆嗦的手指,抽出了一本有關(guān)跳槽改行信息的專門雜志。是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曾拿起過的一份雜志,嘩啦嘩啦地翻了起來。不可能有,可以滿足這種地方城市需求的跳槽職位什么的。明白歸明白,真知子卻依然翻著,翻著,翻著……眼睛追尋著,仿佛對小小的鉛字如饑似渴似的。
熒光燈嚶嚶地響了起來。十一點。手里拿著雜志的男人們嘀嘀咕咕地朝收銀臺那邊走過去。真知子站在文具專柜前,心跳得很厲害,小蟲們在大吵大鬧。
干吧。
真知子走出書店,回到了車上。
微微出汗的手心里,緊緊地攥著一塊仿制成柑橘形狀的橡皮擦。公寓寫字臺的抽屜里,還有草莓形的、蘋果形的、葡萄形的、檸檬形的和菠蘿形的種種。
——傻瓜……
真知子一臉絕望的表情,四下里張望著昏暗的停車場。
在搜尋“她”的身影。
想扒出殺害主婦的兇手。那,毋庸置疑也是關(guān)鍵性信息。
那種念頭近乎渴望。真知子就希望通過扒出這殺害主婦的兇手,能讓進藤、東田或矢崎他們掃掃興。想讓他們落個自己說過的悲慘下場,去抱怨“女人是好哇”;想讓《東洋新聞》或《縣友時報》的一幫人大吃一驚,而且結(jié)束主婦遇害案,也結(jié)束“鷹見戰(zhàn)爭”。想忘卻。為此就希望搶到?jīng)Q定性的獨家新聞。
只要能見著“她”——
然而,那個隱秘的信息源今晚仍沒有出現(xiàn)。
真知子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車子開上了北環(huán)線。上路不遠(yuǎn)的一帶是情人旅館街,穿過那兒,前方不遠(yuǎn)處就有搜查一科科長、技鑒科科長、強行調(diào)查班班長的官邸?!八钡氖赂緮[脫不開?!八痹谙胧裁矗衷诟墒裁??把真知子的事什么的都忘了嗎?
正想著的時候,從通往搜查一科科長官邸的胡同拐角處,飛出了一輛汽車。眼看就快撞上了,真知子使勁踩下了剎車踏板。
“不要緊吧?”
《東洋新聞》的草壁,從幾乎就要貼到眼皮底下才停住的車?yán)锾匠鲱^來,問道。
“哦……嗯。”
“對不起,對不起,好久都沒開過車了?!?/p>
這草壁是被尊稱為“大哥”的人物,屬于“嬰兒潮一代”,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吧,在東京任職后,再度空降到年輕時所在的分社工作,總而言之是擔(dān)任年輕記者的指導(dǎo)。
“好像沒傷著吧?”
草壁開朗地說道,走下車來,將手搭在真知子的車頂上,臉孔湊近車窗。
“放心好了?!?/p>
真知子扭過臉去,車子似乎已經(jīng)要開動了。對方是在“鷹見戰(zhàn)爭”中無所不用其極,耍盡陰險毒辣手段的《東洋新聞》的人,盡管在記者室或案發(fā)現(xiàn)場照過面,卻都不曾正經(jīng)寒暄過。
“對不起,先走一步了?!?/p>
“啊,等一下。”
說著,草壁的手伸進車窗,抓住真知子的肩膀。
“干……干什么呀?”
真知子的身子條件反射似的往后一仰,瞪了草壁一眼。
“剛才,給你打過電話啦。”
——電話?
短期記憶里的“是個男的”這句話,立刻在腦海中閃現(xiàn)。
“咦?哦,那么是打到報社?”
“嗯。有件事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談一談?!?/p>
“想談一談?什么事???”
真知子又恢復(fù)了警覺,訝異地看著草壁。
草壁微笑著問道:
“水島君,你,想不想來我們社呀?”
“?。俊?/p>
“是其他縣有空缺。怎么樣?不到《東洋新聞》來施展一下拳腳嗎?”
就在那個瞬間,體內(nèi)的小蟲一下子就都不動彈了。
4
世界一下子就突然改變了模樣。感覺就仿佛在公寓亂七八糟的房間里,竟然有個什么讓人看著心里舒坦、明亮的場所似的。
同一個詞語在滿腦子馳騁。
挖角,來自其他報社的挖角,是來自那家以八百萬份發(fā)行總量而自豪的全國性報紙的挖角——
真知子步履輕快,從冰箱里取出罐裝啤酒。喝了一大口,喉嚨咕嘟咕嘟地大口往下咽。爽徹五臟六腑,暢快淋漓。
“希望你到我們報社來。”就是聽他這么說的。新聞業(yè)界鼎鼎有名的大報社,認(rèn)可了地方報紙一名叫作水島真知子的記者的能量。真是豈有此理,敵對陣營的《東洋新聞》,居然以挖角這種終極的形式來有所表示,給出了真知子進社七年以來,《縣民新聞》從來都不曾給過她一次的,作為一名記者應(yīng)有的評價。
挖角的行為本身并不稀奇。將做得很成功的地方報社記者挖過去填補缺額,這可以說是全國性報紙慣用的伎倆。《縣民新聞》以往也曾發(fā)生過。僅真知子所知,就有三名前輩記者被全國性報紙挖走了。
但是——沒錯,三個人全都是男性。要挖走女記者這還是頭一回。其他縣的情況如何呢?至少真知子還不曾聽說過。那是無需理由的興奮。這么看來,一直讓真知子苦惱不已的“是個女流之輩”的偏見,盡管是奚落嘲弄,卻也產(chǎn)生了令她歡欣雀躍的關(guān)鍵作用。
“請在兩三天內(nèi)答復(fù)”“要引見給上司”,草壁如此說道。真知子覺得似乎都用不著思考,大半個心已經(jīng)飛到《東洋新聞》去了。
沒什么好留戀的。
《縣民新聞》是條泥巴船。表面看上去,好像跟《縣友時報》針尖對麥芒地爭斗得天昏地暗,可發(fā)行量那邊是四十萬份,這邊卻只有它的一半。不,早就跌破了二十萬份這條警戒線,廣告收益也已經(jīng)銳減了。泡沫經(jīng)濟破裂后,本縣內(nèi)的資助者大多切斷了“往來關(guān)系”,一致到廣告效益好的《縣友時報》去刊登廣告?!犊h民新聞》慌了手腳,連忙以明文規(guī)定的一半廣告費,不,是以更低的價位拋售了廣告版面,這便是《縣民新聞》的現(xiàn)狀。
壓縮經(jīng)營的晚刊前年就???,虧本的出版事業(yè)部也已經(jīng)解散,然而,這些都不過是杯水車薪。僅真知子入社以來,報社便已三易其主。如今的報社老板,是以本縣為據(jù)點,在全國三十個地方設(shè)有分號的家電批發(fā)連鎖店的創(chuàng)始人。據(jù)說這位新社長企圖進軍信息產(chǎn)業(yè),才染指了報社,但沒想到是一場誤判。信息的儲備、收集能力,網(wǎng)絡(luò),不管哪一種,《縣民新聞》的能力都太薄弱了。聽說就任半年后,社長就在財界人士的什么聚會上,口無遮攔地稱“攬來了一個累贅”。所以,《縣民新聞》不管何時又失去老板都不奇怪。要是那樣的話,下一位買主眼下也是回天乏術(shù)。
而最重要的是,經(jīng)營的惡化,將《縣民新聞》唯一絕對的品牌商品——報紙本身都給糟蹋了。
無須舉“鷹見戰(zhàn)爭”為例。編輯部的頭頭們早已一齊墮落成了唯唯諾諾的應(yīng)聲蟲。看著經(jīng)營主一方的眼色辦報紙,讓記者,當(dāng)然還有編輯部所有成員的士氣都被挫傷了。那些不聽話的人剛被命令說,可能的話你們也要去掙錢,不多久便全都給調(diào)到了營業(yè)部門。現(xiàn)在的編輯部,只不過是一群拿著“記者”的名片,或是緊緊抱著編輯部成員的頭銜不想放手的無恥小人。
可以從那兒全身而退了。
真知子脫下衣服一扔掉,便撲倒在床上,盡情地伸開雙手雙腳。
“我將跳到東洋去。”要是這么說了,大家會有什么表情呢?東田組長會怎樣?在心里罵“野心家”、忌妒、一定不吭一聲。矢崎又將如何?緊咬著嘴唇。為挫折感而渾身直打哆嗦?;蛘?,氣糊涂了,講一些風(fēng)涼話挖苦人嗎?
進藤主任……
已是遙遠(yuǎn)的記憶了。在這張床上喃喃細(xì)語道“你是個好女人”的那個進藤……一定會嘗到喪失的滋味。真知子要涉足更廣闊的世界,摒棄掉只能生活在連明天都無從知曉的小小泥巴船上的進藤了。而且,只有到那個時候,真知子這個活生生的人對進藤來說,才不再是“自己將她變成女人的女人”,不再是“女孩兒記者”——
不只是進藤,這兒讓人心煩的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也全都可以拋諸腦后了。
真知子閉上了眼睛。酒精發(fā)作了的腦海里,依次浮現(xiàn)出警官們的面孔。他們也是男人們所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里的主人。宇佐美刑事部長、搜查一科科長、技鑒科科長、強行調(diào)查班班長……他們也一定會感到吃驚。誰都將真知子當(dāng)小姑娘來看待。不管自己多么認(rèn)真地徹夜工作,他們也都是一副“別讓父母牽掛”的表情。他們聽到真知子被《東洋新聞》挖去的消息,會贊嘆說“是那么能干的記者呀”嗎?會多少改變一點看法嗎?甚至?xí)蜕弦话泟e的禮物嗎?
在《東洋新聞》大概也是干案件報道吧。真知子猛然想到。中途被錄用到全國性報社去,這樣的話,一開始恐怕要被分配到哪個地方城市的分社。陌生的土地。在那兒到處跑警署,又要從頭開始記住警官的名字和脾氣,四處尋找他們的官邸或私宅,沒有休息日地沒日沒夜連軸轉(zhuǎn)。
就算是那樣也行。真知子這么想道。并非工作的內(nèi)容,而是要在能讓自己覺得“需要我這個人”的地方工作,被寄予厚望,為了不辜負(fù)那種期待而埋頭于工作中。只有那樣才無疑是真知子所追求的目標(biāo)。要說起來,都一樣是在同為新聞報業(yè)界的范圍內(nèi)跳的槽,因此可以想象,《東洋新聞》里,大概也有真知子在《縣民新聞》歷來所體味到的一切辛苦吧。然而,仍覺得可以干。只要有被需要的自我感覺與自豪感,就一定可以干下去。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清楚得跟明鏡似的。
想到了這兒,可是,真知子亢奮的心頭卻掠過了一絲疑云。
——為什么,是我呢?
《東洋新聞》為何需要真知子呢?
不是別的什么人,而是選擇了真知子,理由何在?
擅長案件報道。不,不能說到那份上。若要數(shù)獨家新聞的報道量,那東田就多得多了。遺憾的是,即便是矢崎,扒到新聞素材的本領(lǐng)也要比真知子高出幾個等級。有可能的話,是由于報道的內(nèi)容或采訪的態(tài)度,像是那樣嗎?譬如說,對引發(fā)“鷹見戰(zhàn)爭”的幼兒溺水事故的報道,給了“用腿腳去踏踏實實拼命工作”這樣的評價了嗎?
若是那樣的話就高興死了。不過,無法立馬確定下來??陀^地判斷,自己堪稱是太過出類拔萃,能夠引起其他報社矚目的優(yōu)秀記者嗎?沒有自信。對記者同仁的缺點越說越來勁兒這并不難,可是要問到自己有哪一點比那些同仁如何出色,就回答不上來了。挖角的根據(jù)是什么呢?《東洋新聞》需要真知子的特殊理由,假如有那種理由的話。
一絲寒意忽然襲上脊梁。真知子緩緩坐起身子,一個念頭浮現(xiàn)出來了。
信息源。不會是那樣的吧?
真知子想起了從前聽進藤講過的一件往事。據(jù)說進藤的前輩記者同樣是被《東洋新聞》挖過去的。那位記者相當(dāng)有才華,尤其擅長報道負(fù)責(zé)偵查貪污瀆職或欺詐罪行的搜查二科的案件。當(dāng)時進藤還是個初出茅廬的記者,在為前輩記者舉辦送別會的宴席上,他催促說想要請教搜查二科的信息源,可前輩記者到最后都沒有將自己的信息源坦誠相告。聽說自那以后不久,就在過去完全不在行的二科的案件上,《東洋新聞》開始攻城略地了。
真知子直打寒噤。
《東洋新聞》察覺了“她”的存在,而且就想要那個。
地方法院刑事部總務(wù)股,佐伯美佐江。
從她那兒有可能淘到超一流的新聞素材。比如,是的,《對殺害主婦的兇手發(fā)出逮捕令》——
5
“《朝日新聞》和《產(chǎn)經(jīng)新聞》,沒有。”
清晨六點。真知子在床上一邊聽著后輩記者織田打來的電話,一邊大手大腳地打開《讀賣新聞》與《縣友時報》的版面?!斑@邊也沒有獨家新聞。”這么告訴一聲剛掛了電話,鈴聲卻立刻就又響了起來,是才當(dāng)了一年記者的加納廣美打來的。
“《每日新聞》沒有,但《東洋新聞》寫得很不尋常。嗯,念一下?!?/p>
也許精神受到了刺激,她的聲調(diào)抬得很高。即使被扒去了獨家新聞,自己也本能地知道不能生氣。并非只是男人的錯。就因為有這樣的女記者,所以不管到什么時候女人才都被當(dāng)成了小毛孩子。
《東洋新聞》所寫的,是有關(guān)主婦遇害案技術(shù)鑒定的新聞。在《兇手是AB血型》的大標(biāo)題后面,還打了個小小的問號。報道的主要內(nèi)容是:在犯罪現(xiàn)場起居室的地毯上檢出了AB血型的血跡。被害的家庭主婦是A型血,家屬或親戚都沒有人是AB血型。若是如此,案發(fā)時,兇手不就是在與主婦的爭斗之際傷了自己才沾上的嗎?
要真是那樣的話,就必須寫后續(xù)的追蹤報道了。AB血型在日本人當(dāng)中,大體上是十個人里不到一人。這是跟嫌犯的排查密切相關(guān)的有力證據(jù)。真知子邊這么思忖著,邊打扮齊整,驅(qū)車去了技鑒科長的宅邸。
冷靜得連自己都感到吃驚。讓別人寫出了獨家新聞,假如是往常,兩三個紅燈都不放在眼里,噌噌噌就飛馳而過了。然而,這會兒真知子卻一點都不生氣。非常令人討厭的《東洋新聞》,到昨天為止連看都還不想看,可是,一夜之間,才剛剛天亮的此刻,真知子已經(jīng)無法認(rèn)為它是敵手了。
還有其他不可思議的感覺。跑熟了的北環(huán)線,見慣了的田園風(fēng)光,沒有燈光的情人旅館雪白的外墻裝飾……不知何故這一切似乎全都覺得很親切。即將棄置不顧的東西,即將撇下離開的人們。也許就因為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隔著盥洗室敞開的窗戶,真知子抓住了技鑒科長鈴木,他正在像對待父母的仇人似的刷著牙。
“早上好——科長,看過今天早上的《東洋新聞》了嗎?”
“啊,沒看過,但他們來聯(lián)系過啦?!扁從旧鷼獾卣f道,“說過別那么寫,卻根本不聽。何況,那血跡還有點像是以前留下的呢,都這么明確告訴他們啦,可……”
似乎可以看作是過于嘩眾取寵的報道。即便沒像真知子所寫的“顏色發(fā)暗的車子”那樣也罷,但《東洋新聞》還是太在意“鷹見戰(zhàn)爭”了,相當(dāng)勉強地在策劃版面。
“打擾了?!痹诰瞎卸Y返身往回走的時候,真知子猛然想到,已經(jīng)無須再到這兒來弄有關(guān)技術(shù)鑒定的材料了。
真知子只是在依照習(xí)慣行動著。早晨驅(qū)車到暴力犯罪股各位警官的住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采訪了綜合技術(shù)鑒定中心的落成典禮,在便利店的停車場一吃完早飯,便開車直奔縣警察總部大樓去了。
四樓,記者室?!犊h民新聞》的工作間里就加納廣美一個人。當(dāng)天的心情就直接那么體現(xiàn)在衣著的風(fēng)格上,今天廣美穿的是有花卉圖案的百褶裙?,F(xiàn)在這種時候,所謂“裙裝派”的女記者是很稀罕的,不過如此的艷麗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樣了,《東洋新聞》的報道?”
“不怎么樣?!?/p>
廣美仿佛愛理不理似的應(yīng)道,縮回了下巴,翻起眼珠盯著真知子。一副得意揚揚的架勢。這張揚的架勢要到神色嚴(yán)厲的警官面前去顯擺?!安稍L的時候得扔掉女人味啦?!睆V美一直都絮絮叨叨地說著,但她卻沒有改變自己的做派。弱不禁風(fēng)的舉止,嬌滴滴的聲音,甚至連毫無必要的眼淚都會用上。
廣美從真知子的身旁擠了過去,香水的氣味直嗆鼻子。
屏息蟄伏的小蟲又亂哄哄地蠕動起來,真知子覺得似乎悟出來了。自己要棄置不顧的東西,加納廣美與之很相配。
在各家報社共有的隔間里,所有幾家報社的記者都已經(jīng)悉數(shù)到齊了,正在沙發(fā)上看著報紙?!犊h民新聞》的社會版得意揚揚地攤開在桌面上。大標(biāo)題躍然紙上:《顏色發(fā)暗的可疑車輛》《以瘋狂的速度逃逸》《調(diào)查與案件的關(guān)聯(lián)》。處理得花里胡哨,很不要臉。記者們裝作很悠閑的樣子。清晨的外出采訪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家都裝出一副可以不把“顏色發(fā)暗的車子”或“AB血型”當(dāng)回事的表情。
真知子淡定不下來,心神都放在半敞開著的工作間門外,《東洋新聞》的草壁沒來嗎?總之,是關(guān)于昨晚“巡夜”途中站著聊過的話題。條件方面,跳槽的時間,派駐的地點是關(guān)東呢,還是中部抑或是東北呢,這些情況都想知道。不知條件如何的那種忐忑心情是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可什么都不問便說“行,我去”,就完全可能要被看輕的。不,說句心里話,真知子還想從草壁的口中再次聽到邀請的話語,想安心,而且,可能的話,還想問出《東洋新聞》決定將真知子挖過去的理由。昨天晚上難以入眠。固然是挖角的興奮使然,但那個信息源的事也叫人直犯嘀咕,真沒辦法。
不過,真知子覺得在此之前有必要先見一下地方法院的佐伯美佐江。她跟其他信息源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真知子看了看廣美。她正埋頭在電腦上拼命敲打,飛快地寫著一起小事故案件的稿子。
“加納,主婦遇害案那邊的混混兒,你要去嗎?”
“是想去來著,可十點開始法院要開個庭呢。”
就知道。
“那,法院那邊,我去吧?!?/p>
真知子這么一說,廣美便高興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拍手叫好了,問“真的嗎”。對安安靜靜待著比什么都難受的廣美來說,法庭采訪簡直就像在受刑。
真知子將綜合技術(shù)鑒定中心落成儀式的稿子拾掇得簡短些,就離開了記者室,朝電梯走去。此時,剛好電梯門開了,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出來,正是《東洋新聞》的草壁。
真知子慌亂得連自己都感到錯愕,草壁小聲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嗨,真湊巧啊,還沒答復(fù)吧?”
“嗯……”
記者室就近在咫尺,在這樣的場所也不可能說話。然而,真知子在擦身而過時仍忍不住問草壁道:
“那個……為什么是我呢?”
“欸?”
“為什么,要對我發(fā)出邀請……”
草壁微笑地耳語道:
“因為你所擁有的是最出色的唄?!?/p>
真知子默默地點了點頭,一路小跑地從那兒逃之夭夭,下了樓梯。
臉紅了,一定連耳朵都漲得通紅。
——根本就不是小姑娘了。
假如叫不知底細(xì)的人聽到了,一定誤以為是男女之間在說悄悄話。是啊,也不是沒有道理。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妻子大概就是這種心理吧。有個叫《縣民新聞》的丈夫,被那個丈夫養(yǎng)著,可是,內(nèi)心卻墜入了《東洋新聞》的情網(wǎng)。
離開縣警察總部大樓的真知子,急匆匆地走在前往地方法院的路上。
“你所擁有的是最出色的?!辈荼谶@么說了。作為記者的資質(zhì),一定是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對此真知子想信以為真,然而,他的言辭卻曖昧得模棱兩可。莫非是指“真知子所擁有的信息源”?也用不著那么疑神疑鬼的。不,“所擁有的”當(dāng)中肯定是包含著信息源的因素。記者的財產(chǎn)是人本身,倘若是報道案件的記者,就可以與信息源一道調(diào)換過來了。哪怕是美容師,跳槽時不也要把自己的老顧客全都帶走嗎?所謂挖角,就是要將那個人所擁有的一切都一股腦兒全搶過去。
照這樣下去就半死不活了。希望早一刻跟《縣民新聞》離婚,不過,即將成為新丈夫的《東洋新聞》想要獲得“陪嫁錢”。
真知子覺得有點輕微的頭暈,看來燒還沒退。
6
時隔半月,真知子走進了地方法院的大樓,在第一法庭旁聽了業(yè)務(wù)侵吞舞弊案的公開審判,一結(jié)束就立刻上了二樓。走廊盡頭的大房間就是刑事部。
她剛推開門,馬上就有聲音打了招呼。
“這真稀罕——”是村井書記官,在各家報社女記者當(dāng)中,以“性騷擾書記官”而臭名昭著的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喂喂,‘縣民的‘廣闊前程,都在哪兒亂搞哇?”
“就請饒了我吧?!?/p>
“不過,好高興啊。你沒忘了來看我?!?/p>
“請讓我看一下庭審的日程表?!?/p>
撇下村井,真知子卷起日程表,然后假裝要掏出筆記本,眼睛卻注視著屋子里頭,一位三十五歲模樣的女人那孤寂的側(cè)影。
佐伯美佐江,微微低垂著頭,正在奮筆疾書著什么。村井剛才那么胡鬧,她當(dāng)然知道真知子到屋里來了,恐怕也察覺到真知子那傳達(dá)意念的凝視。但是,她不朝真知子這邊看,甚至連瞥一眼都不肯。
信息源,相較于如此的稱呼,關(guān)系卻太生分了。不過,她過去曾兩度給記者室的《縣民新聞》工作間打來過電話,指名道姓叫真知子來接聽,點出尚未了結(jié)的案件名稱,透露說已經(jīng)對那個嫌犯發(fā)出了逮捕令。
以往在這刑事部的房間里,真知子從來都不曾與她交談過。還在地方法院到處走動的那會兒,這間屋子真知子幾乎每天都造訪過,所以不用說,彼此都相識。但實際上兩人相互結(jié)識,則是在真知子從矢崎手中接過到地方法院跑動的任務(wù),隨之又將它轉(zhuǎn)交給織田、加納廣美之后的事。地點,就在北環(huán)線邊上那家郊區(qū)風(fēng)格的書店。
正好在一年之前,真知子緊攥著草莓形橡皮擦走出書店的時候。在昏暗的停車場,有個女人從正在走向汽車的真知子面前穿過。真知子立刻便認(rèn)出是她,對方也意識到了,遂停下腳步,站著聊了一會兒,但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真知子緊攥著橡皮擦,她也仿佛有什么急事的樣子?;ハ嗤▓罅诵彰裁吹模私獾奖舜硕歼€單身。“雖然是女人,卻當(dāng)了名記者,了不起呀?!庇浀盟?jīng)由衷地說道。
就在那次不期而遇的三天后,傍晚時分,她打來了電話,壓低嗓音說:“搶劫八木原市銀行的強盜,已發(fā)出逮捕令啦。名字——”
真知子愕然了,高興得手舞足蹈。都不知道在總務(wù)股工作的她是如何獲知逮捕令的內(nèi)容的。不過,那可是來自地方法院內(nèi)部人員的通報,原來還以為得不到這么確鑿的消息呢??上У氖?,那條消息成不了獨家新聞。正當(dāng)真知子開始敲擊電腦的時候,就從縣警察總部宣傳科傳來了一份“劫匪嫌犯遭逮捕”的通報。搜查一科倉促召開了記者見面會,將嫌犯的名字公開告知了各家報社。假如推遲一天再逮捕嫌犯就好了。真知子實在感到非常懊喪。
佐伯美佐江為何會給她送來情報?那是真知子無意中明白過來的。佐伯美佐江很可能在現(xiàn)場目擊到真知子偷竊了橡皮擦——
在地方法院四處活動時,真知子曾時常遭遇到佐伯美佐江被村井書記官大聲呵斥的場面,還曾見她被村井那雙下流的手捏過肩膀,擰過身子。在男人主宰的職場工作沒有出頭之日,這一點她大概也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吧。每當(dāng)真知子她們出現(xiàn)在屋里,就會遭到村井之流的調(diào)戲嘲弄,她一定感同身受,對真知子深懷同情。而且,那一天她還偶然目擊到真知子在書店行竊的情景,似乎產(chǎn)生了共鳴。她不會是認(rèn)定真知子為自己的同類,因而改以泄密的方式,利用真知子來發(fā)泄自己心中的郁悶吧。
或許是因為銀行搶劫案的逮捕令一事啞了火吧,一個月之后她又再次打來了電話?!兑严騻Π赶臃赴l(fā)出逮捕令》,新聞雖小,但這回警察尚未發(fā)布消息,于是成了一條小小的獨家新聞點綴了翌日的版面。真知子想對她道聲謝,謊稱是她親戚打電話到地方法院,她嚇得慌作一團,小聲說“別告訴任何人”,便隨即掛斷了電話。
既然她已經(jīng)這么叮囑過,真知子也就對報社的同事隱瞞了扒到逮捕令這條新聞的信息源。幸好那會兒東田也在休假。就連進藤都曾打過招呼,他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把信息源帶到墳?zāi)谷?,哪怕對上司都別泄露”。如果嚴(yán)詞拒絕說“不能講”,那就沒人再打聽了。
其實就算佐伯美佐江沒有阻攔她說出去,真知子也不想對什么人道破信息源的身份。女人與女人心靈相通從而獲得了消息,要是讓男人們知曉了這樣的實情,那不知道又要受到多少奚落侮辱了。是啊,說句真心話,這超一流的信息源就想永遠(yuǎn)都據(jù)為己有。扒到逮捕令這條新聞的信息源,它對報道案件的記者來說,一定是張無往而不勝的王牌。
自那以后,每次發(fā)生了什么案件,警察宣稱“嫌犯不明”,真知子就期待著她的電話。然而,沒來。那一樁傷害案之后,便再也沒聽過一次她的聲音了。這是為什么?很難看到逮捕令了嗎?抑或,是終結(jié)了與真知子的關(guān)系呢?
“好熱心哪?!?/p>
村井書記官又要湊過來了,真知子于是連忙收拾起庭審日程表,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在此時,腳下冷不防打了個趔趄,真知子剎那間伸手搭住桌子,鐵質(zhì)煙灰缸蹦得老高,掉到地板上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
“哎呀……對不起。”
“喲,行啦,行啦,總不能讓‘廣闊前程打掃吧——喂,佐伯君?!?/p>
真知子突然掃了一眼屋子里頭,佐伯美佐江那張蒼白的臉正朝這邊看著。對上眼了,真知子這么想著的一瞬間,佐伯的眼皮卻一下子耷拉了下來。
“我能行,自己來吧?!?/p>
真知子出聲說道,她卻沒有回應(yīng),目光已經(jīng)落到文件上了,握著鋼筆的手在動著,只是一聲不吭的。
真知子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地方法院。
友情的紐帶,思想的共鳴,信息源與記者之間的信賴關(guān)系——假如,真知子和佐伯美佐江之間曾有一段時期存在著這些交情的話。然而此刻,從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已經(jīng)無法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來了。不,即使是過去,在刑事部的房間里,她也從來不曾流露出可以稱作表情的痕跡,也從來不曾給真知子使過眼色。什么都沒有變化,關(guān)系仍然維系著。遲早總有一天,她會將轟動全日本那樣的大案嫌犯告訴真知子的。非常希望自己能堅信這一點,可是,這種毫無把握的期盼,卻將真知子內(nèi)心的不安攪動起來了。
真知子從未主動聯(lián)系她索要新聞素材。也許好幾次都想那么做,不過,真知子堅守住了“靜候聯(lián)絡(luò)”這種彼此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是佐伯所處的猶如玻璃工藝品般脆弱危險的環(huán)境氣氛使然。倘若真知子這邊有所動作,鬧出什么動靜來,就將傷害她,失去她,真知子有這樣的預(yù)感。
然而——《東洋新聞》會容許那樣嗎?真知子的手中握著王牌,不過,不能自廢武功。那種佯裝糊涂似的默契果真還能管用嗎?
而且,假如跳槽到《東洋新聞》,真知子就得離開本地了。那樣的話,便不得不將佐伯美佐江這個信息源交給《東洋新聞》的哪位記者去接手了。這很難辦到。這個內(nèi)線只在刑事部的房間與書店的停車場碰過頭,真知子就連她家的住址或家里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是啊,要說起來,可以將僅存于真知子同佐伯美佐江之間、稱得上是思想觀念上的聯(lián)系交由其他人去接管嗎?
要是他們提出要求就只得那么做了。真知子想道。此時此刻,自己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梢匀ァ稏|洋新聞》,絕對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在甚至連舵手都已失去的泥巴船上,每天忙得心力交瘁,這種工作狀態(tài)自己已經(jīng)敬謝不敏了。真知子就想朝著汪洋大海游出去——
正在這時候,有人從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真知子回頭一看,心跳霎時幾乎都停止了。
“去吃午飯嗎?”
現(xiàn)場采訪組長東田的腳步已經(jīng)邁出去了。
7
他們走進了附近的蕎麥面館。在里頭的日式房間里,真知子與東田相向而坐。
真知子的目光在墻壁的菜單上飄忽著。感到很不安,決不想有這樣的心情。
東田的心情很好,昨晚電話里他那急不可待的樣子似乎不過是場誤會。
“聽說《東洋新聞》發(fā)出去啦?”
《東洋新聞》,真知子已經(jīng)不能那么無動于衷地聽著它的名字了,脈搏加速,喉嚨想喝水。
“好像是吧。咱們社也沒示弱?!?/p>
真知子勉強說道,東田便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放低聲音道:
“真想不到,沒準(zhǔn)兒咱們時來運轉(zhuǎn)啦?!?/p>
“???”
“黑色的汽車唄。昨晚面對面問過部長了吧?于是那位部長還反問說‘要寫嗎,那樣的反應(yīng),前所未有哇?!?/p>
東田喋喋不休地說著。能重新牽扯進自己錯過了的案子來,他大概相當(dāng)興奮吧。
“是嗎……別的報社可沒有忙……”
真知子不能隨聲附和。同一家報社要有同一種擔(dān)當(dāng),這直到昨天為止還是理所當(dāng)然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難說了。幾天之后就將曉得真知子要跳到《東洋新聞》去,那時候東田將作何感想呢?他一定會渾身不自在地想起在這家蕎麥面館的這番談話。跳槽的事情都已經(jīng)決定了,那個女人還厚著臉皮裝出一副《縣民新聞》的面孔——真知子如此一想,話就說不出口了。
“無論如何——”東田吃著蕎麥面說道,“最好警覺一點哪。因為要是被N系統(tǒng)逮住了,那一眨眼工夫就可能查出并抓住車主啦?!?/p>
“嗯。”
這一點昨天晚上真知子也想到過,不過腦筋用到別的方面去了。N系統(tǒng)會讓肇事者原形畢露,警察將申請拘留證,佐伯美佐江就要打電話告訴真知子了吧。就希望是那樣,想獲得她佐伯迄今仍為真知子信息源的確鑿證據(jù)。那樣的話,自己就可以挺直腰桿到《東洋新聞》去了。
這種打小算盤的念頭,重新喚出了真知子的罪惡感,蕎麥面都咽不下去,還剩下一多半便撂下了筷子。
“節(jié)食嗎?”
東田隨即開玩笑似的問道,嘲弄的笑臉近在眼前。
蟲子又蠢蠢欲動了。不,是真知子強迫小蟲總動員的。
見了女人就立刻那副德行。美容、時尚、男人、戀愛……東田之流以為女人一天到晚始終都光想著這些事情。像傻瓜似的,自己為何必須因這樣的男人而感到內(nèi)疚不安呢?這家伙是出于自己的興趣,才當(dāng)上泥巴船的船員的。就因為他只是一味巧妙地?fù)屝侣劊鳛橛浾叩闹鞠蚝蜌飧湃紗适Я?。凡事都對上司唯命是從,在他手下工作的人們的心情,他一點都不予考慮。對于這一切,真知子覺得真不痛快呀。是的,就連昨晚——
“昨晚真難堪哪?!?/p>
“欸……”
東田恢復(fù)了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
“到部長那兒‘巡夜唄,你好像越位了?!?/p>
事已至此還說什么——真知子連忙補充一句:
“別太介意呀?!?/p>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今后,我全都不會插手了。請盡管照你喜歡的樣子干吧?!?/p>
“所以——”
“其實啊——”東田往桌上探出身子道,“我的接任者,是想請你來干的?!?/p>
“咦?”
“下個月要人事變動啦。在咱們社,對付條子的女現(xiàn)場采訪組長可是史無前例呀。不過我想,你的話就完全能夠勝任。我都告訴主任啦。”
鼻子里頭好像被嗆到了。
——拉倒吧。
為什么,要說這些話?為什么,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真知子注視著東田,心里簡直想要詛咒命運。
下午,到處去打聽有關(guān)主婦遇害案的消息。
真知子不玩命了。矢崎、織田、加納廣美,他們在現(xiàn)場周邊四處轉(zhuǎn)悠,三個人的身影很是扎眼。每當(dāng)聽他們報告打探來的情況,真知子的心口就疼?!坝幸粋€叛徒?!彼X得仿佛聽到從哪兒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編輯部決定在報紙上繼續(xù)報道可疑車輛的后續(xù)消息,披露了三位目擊證人提供的最新信息。他們好像是看了今天早晨的《縣民新聞》,才慌忙報告了警察。其中有一條消息稱,在距離遇害主婦的家僅二十米的路上,看見了黑色的汽車?!邦伾l(fā)暗的車子”升格為“黑色的汽車”了。
“有話要跟你商量一下?!痹陔娫捓锞桶婷娴陌才沤粨Q過看法后,進藤這么說道。于是,傍晚時分,真知子回到了報社。
編輯部位于報社大樓的二樓,但一樓有巨大的輪轉(zhuǎn)式印刷機坐鎮(zhèn)在那兒,所以得爬上相當(dāng)于普通大樓三樓那么高的樓梯。
腳步和心情都很沉重。真知子依然感到很內(nèi)疚。能夠面對面地直視進藤的臉嗎?真知子這么想著,推開了編輯部的門。
“嗡——”聽上去就好像有五十個人的聲音摻雜在一起似的。
“喂,這邊?!?/p>
進藤躺在進屋右手邊的沙發(fā)上,臉色蒼白。他的肝臟早就出毛病了,不過男中音的音色和兇猛的目光至今依然不變。
“嗯,坐吧——實際上是矢崎的事?!?/p>
“矢崎……什么事?”
真知子一門心思凈想著中午東田所講的現(xiàn)場采訪組下任組長那件事。要如何回答才好呢,想都想煩了。
“那家伙的母親,看樣子情況有點不妙了?!?/p>
“欸?”
“肺積水唄。那家伙早晨晚上都要到醫(yī)院去照個面兒的,但他說現(xiàn)在白天也想要到醫(yī)院去陪護一陣。讓人動容啊,矢崎那兒,就只有母子兩個人哪?!?/p>
母親生病,矢崎老往醫(yī)院跑,母子二人。真知子都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全是第一次剛剛聽到的話。
“就因為出了這種狀況,要放棄矢崎了。候補人選,你來挑。從跑縣行政或市行政的人里挑都行,隨便挑你感興趣的好啦?!?/p>
真知子還在想著矢崎的事情,心情仍轉(zhuǎn)不過彎來。
“喂,別發(fā)呆呀。誰合適?”
“那樣的……什么誰合適……”
“你說過要挑選好使喚的家伙嘛?!?/p>
幾天以后就是《東洋新聞》的人了,哪能去挑什么候補人選。
“難辦,那樣的?!?/p>
“不為難吧??傊屇愫貌钋病?/p>
“不可能。”
真知子不由分說地說道,進藤錯愕的眼睛直眨巴著,緩緩地坐起身子。
“明白了。我來選。那樣行了吧,水島——”進藤直視著真知子,是拋開了工作的目光,“沒準(zhǔn)兒,不會是還在發(fā)燒吧,總覺得臉色很不好哇?!?/p>
進藤伸出手來。就要被那只硬邦邦的手碰到額頭了,這么想著,真知子剎那間別過臉去。
進藤一下子露出寂寞凄涼的神情,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嗯,深夜奔襲或凌晨出訪倒也行啊,不過要適可而止,像我這樣把身體整垮了就完啦。健康比稿子更重要,是這么回事啊?!?/p>
都不像是他說的話了。
真知子困惑得不知所措。
內(nèi)心的負(fù)疚之情,似乎要轉(zhuǎn)化成別的什么感情了。
真知子推說要處理編輯事務(wù),借機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稍微考慮了一下,遂摁響了矢崎的手機。
“矢崎嗎——實在對不起,不知道……”
“我才不好意思呢。臨陣脫逃?!?/p>
“你母親,好好照顧吧?!?/p>
“非常感謝。案子,請多多加油?!?/p>
“嗯。那,你也要加油?!?/p>
“好。先掛了。”
真知子放下電話,淚水都快盈眶了。
電話那一頭真的是那個矢崎嗎?那家伙是用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方式來講話的嗎?不對。他不是任何時候都將真知子當(dāng)作小傻瓜,一副聽女人使喚礙難從命的表情,連話都不正經(jīng)說的嗎?
或者——只是真知子單方面那么想的呢?是自個兒凝固在受害者的意識里,閉塞耳朵了嗎?是故意敵視周圍,背過臉去不愿正視的嗎?
稿件沒有進展。黑色的汽車……在被害人的住宅附近被目擊到……
心想沒準(zhǔn)兒昨晚讓進藤給說中了。由于是矢崎查到的情況,所以自己的評價過低。能夠一口咬定,自己完全沒有那樣的雜念嗎?
“案子,請多多加油?!笔钙榈穆曇羧圆唤^于耳。東田說要推薦真知子擔(dān)任現(xiàn)場采訪組的下任組長,進藤也說要挑選肯聽使喚的人來協(xié)助真知子工作。
不光是他們。
這屋里所有的面孔都顯得溫和親切,所有打招呼的聲音都充滿著誠摯熱情。不經(jīng)意間問候的話語,想打聽案件進展情況的表情,甚至連疑似性騷擾的玩笑話……用慣了的桌子椅子,沒有光澤的墻壁顏色,堆得像山似的校樣、書本和資料,一切都將真知子溫柔地包圍起來了。
是一時的感傷。一定是這樣。即將棄置不顧的東西,即將撇下離開的人們,這屋里何其多也。
真知子寫完稿件,抬腳朝門口徐徐走去。
進藤還躺在沙發(fā)上。
“先走一步了?!?/p>
“要到《東洋新聞》去?!闭嬷颖緛泶蛩氵@么告訴他的。
這顆離去的心再也不想要停留一下了。四年前,就曾想對進藤這么說的。
“上醫(yī)院去看看吧?!?/p>
男中音從身后追了上來。
不想被他看見淚水。
真知子來到走廊上,將老巢關(guān)在了門的另一邊。最后聽到的是刺耳的“嗡——”聲,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即將沉沒的船只發(fā)出的凄厲悲慘的哀鳴。
8
翌日,下午五時——
真知子坐在泊于地方法院后街的汽車?yán)?,下決心要跟佐伯美佐江見上一面。見面就會傷害她,這種不安依然抹不去,可是這種話已經(jīng)不能說了。得給《東洋新聞》的草壁一個答復(fù),期限就在明天,迫在眉睫了。
而且,還有一點。
真知子打算懇求她透露殺害主婦案兇手的逮捕令一事。昨晚“巡夜”時,得到了“黑色汽車”的車主已經(jīng)敗露的感覺。車主若是兇手,《縣民新聞》又寫得那么花哨,他恐怕就會在哪兒隱藏起自己的蹤跡了。警察將持逮捕令追查其行蹤。要抓住他們追蹤的間隙,打出《因殺害家庭主婦而發(fā)出逮捕令》的獨家新聞稿。
真知子決定將它寫給《縣民新聞》。自己即將跳槽到敵對的其他報社了,雖然不認(rèn)為這么做就可以減輕那種背叛行為,然而,真知子還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讓自己的心情告一個段落。
人們從地方法院的職員專用便門絡(luò)繹不絕地走了出來。真知子也窺視到佐伯美佐江的臉了。她徑直朝停車場走去,坐進紅色的汽車,不一會兒便開上了街道。
真知子埋下頭來,讓她的車子開過去,遂緩緩開動自己的汽車。真知子慣于尾隨跟蹤。由于電話簿里不登載單身女人或警官的姓名,因此像這樣在他們返家的時候盯梢,就可以查明其私宅或官邸了。只是,今天身體很不舒服,體溫相當(dāng)高。心里明白歸明白,真知子卻已經(jīng)只有這么做了。
抵近了縣道與環(huán)形線的交叉路口。
——咦?
前方的紅車往左拐了。要走南環(huán)線。真知子大感意外。跟她碰面的地點是在北環(huán)線的書店,所以本來還估計她的住宅大概就在那一帶。
是要順便上哪兒去嗎?真知子邊這么想著邊繼續(xù)尾隨的時候,紅色汽車又拐了兩三次道,開進了位于老住宅區(qū)某個角落里一棟二層樓房的車庫。
看來這準(zhǔn)保是佐伯美佐江的私宅。真知子將汽車停靠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從她家門前走過去看了看,有塊聯(lián)名的名牌,這才知道她與父母生活在一起。
原以為她是住在公寓里過單身生活,因而不速之客的到訪雖然會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卻也好像并非是不可造訪的狀態(tài)。當(dāng)然,她有自己的房間,可以進行只有兩個人的私下談話。
——要如何開口呢?
不夠靈活的腦瓜在思考著,可是,總覺得光想也白搭,就全看對方的反應(yīng)了。她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呢?
周圍已經(jīng)暗了下來。心想晚飯時間上門不合適,真知子豁出去了,毅然決然地摁響對講門鈴的蜂鳴器。
“是哪位?”
像是母親的聲音。
不宜說出報社的名稱,自報家門真知子也猶豫不決。
“那個,美佐江小姐在家嗎?”
“哦,她在,不過……您是哪位?”
“她的朋友?!?/p>
母親好像思忖了一會兒,才錯愕地說“請等一下”。
又過了不大工夫,門開處,佐伯美佐江露了面。吃驚的表情立即變了樣,沉下臉來了。
“來干嗎?”
是腦袋某個角落里所想象的反應(yīng)。
“有話想談一下……”
“什么都沒有呀,要談什么呢?”
佐伯的嘴唇和聲音都在顫抖。
“冒昧打擾實在對不起。不過,無論如何都想拜托……”
“拜托……你,給過了吧。已經(jīng)夠了吧。請再原諒一回?!?/p>
——原諒?
“請回去吧。請你別再來啦。真的拜托了?!?/p>
看得見過道盡頭母親那似乎很擔(dān)心的臉色,父親也很警覺。
真知子深深地鞠躬行禮道:
“再也不會來了。不過——我一直都在等著你?!?/p>
怯懦之情變成了這句話。就在這時候,美佐江卻叫了起來:
“你是在威脅呀!”
“啊?”
“當(dāng)新聞記者的人,會干出這么不講理的勾當(dāng)來嗎!”
“那……”
“信賴你……真的相信你是好人,可!”
美佐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捂住了臉。
好人……相信……
過道里響起了腳步聲。
“對,對不起,我回去了?!?/p>
真知子說道,舌頭都不聽使喚了,轉(zhuǎn)身就走,逃跑似的跑回汽車。是啊,是真正的逃跑。心跳劇烈。美佐江非??只?,真知子也一模一樣。干了一件大蠢事。就只有這句話滴溜溜地盤旋在真知子的腦海里。
汽車飛馳而去,上了北環(huán)線。真知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開往哪兒。
看得見了,書店的燈光突然從被黑暗籠罩的田野中閃現(xiàn)出來。想躲進去的地方就只有這兒了。真知子轉(zhuǎn)過方向盤,汽車的離心力增大,但還是以相當(dāng)快的速度沖進了停車場。有車子正要開出來,真知子迅猛地轉(zhuǎn)動方向盤閃開了。而這前面還有個茶色頭發(fā)的——
這么一想便緊急踩了剎車,真知子的下巴和胸脯都頂?shù)搅朔较虮P上,在其反作用力下身體又在座位上挺直了。年輕姑娘那睜大了眼睛的臉就在發(fā)動機罩的正前方,近在咫尺。惱火。她嘴巴那么動著,厚底的長筒皮靴便大踏步地?fù)P長而去了。
停車場很昏暗。
真知子倒在座位上,精疲力竭地躺了下去。吐了口粗氣,帶著熱度。用手掌貼住腦門,可是,手掌似乎也在冒出熱氣來,不知道額頭是否發(fā)燒。
失去信息源了。
要如何告訴《東洋新聞》?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信息源。這么講就行了嗎?
佐伯美佐江繃緊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
如同噩夢一般。那種完完全全的拒絕算什么呀。同情與共鳴,原以為有那樣的細(xì)絲將她們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絲毫都沒有。倘若如此,為什么她竟又兩度想要給真知子提供獨家新聞呢?
手機響了,是報社編輯部總務(wù)打來的。
“有個男人打來了電話。沒有報名字,但好像希望你立即回電話聯(lián)系。號碼是——”
是《東洋新聞》的草壁。他在等待真知子的決定。“要去。”可以那么答復(fù),就別打聽什么信息源的事了。
方才那位茶色頭發(fā)姑娘的側(cè)臉從眼前穿了過去。是輛進口車。駕車男人已一大把年紀(jì)了。
真知子猛然感覺到了什么。
——是什么……
記憶幻覺,像是那樣。
明白過來了。是的……就是那樣。在這停車場邂逅時,佐伯美佐江也是從真知子面前穿過的。
當(dāng)時真知子離開書店,徑直朝汽車走了過去。而她則從真知子的面前經(jīng)過。她既不是從書店走出來,也不是要走向書店,而是要橫穿停車場,走向自己的汽車。然而,周圍一邊是田地,道路的另一側(cè)則既沒有店鋪也沒有住家。既然如此,她是打哪兒現(xiàn)身的呢?
真知子呆呆地朝北環(huán)線望過去。道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情人旅館閃爍著曖昧的燈光,接連不斷。
結(jié)論匆匆忙忙就做出來了。
佐伯美佐江是從別人的車上走下來,正走向自己的汽車??隙ㄊ侨绱恕D鞘悄腥说能囎?。男人和美佐江將這個停車場作為他們約見的場所,美佐江在這兒換乘了男人的汽車,一塊兒上情人旅館去了。那一次是歸程,她在這個停車場下了男人的車子,朝自己的汽車走去,途中才與真知子不期而遇的。
真知子以為偷竊橡皮擦讓她撞見了,而美佐江也以為自己被撞見了,讓真知子目擊到自己正要從男人的汽車?yán)镢@出來——
逮捕令的消息是封口費。
那是不倫之戀。而且,若是有必要堵上嘴巴的話,那么男方就是真知子認(rèn)識的什么人吧。
真知子的目光落在了編輯部總務(wù)轉(zhuǎn)告的電話號碼上。不對,不是《東洋新聞》分社的號碼。局號是北區(qū)的……也就是說,就在這周邊一帶。
真知子撥了電話號碼。
“等一下呀‘廣闊前程小姐——喂,天下無敵的‘縣民君,大概不會進行什么下三爛的新聞采訪吧。你就饒了她吧,她可是嚇壞啦——喂喂,喂,怎么不說話呢?喂喂——”
真知子切斷了電話。
“愚蠢的女人?!?/p>
剛開口時真知子就熱淚盈眶了。
居然跟那種男人有一腿。為了保護與那種男人的關(guān)系,甚至還冒著丟掉工作的危險,將逮捕令的消息泄露出來。傻瓜,貨真價實的蠢女人。
耳邊響起她懇求的聲音。
“請再原諒一回。”
“請回去吧。請你別再來啦。真的拜托了。”
那時候她也是在懇求。真知子打電話到地方法院對她提供消息表示感謝時,她說“別告訴任何人”。這并非在擔(dān)心信息源會被人發(fā)覺,她只是想要守護一份戀情。
隱秘的關(guān)系。三十五歲,未婚。這么說,是賭上了人生的戀情。沒準(zhǔn)兒就是如此。
她的叫聲又在耳畔響起,那種要拼命的架勢都留在真知子的記憶里了。
“你是在威脅呀!”
“當(dāng)新聞記者的人,會干出這么不講理的勾當(dāng)來嗎!”
真知子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竟然被她說到那份上,卻仍在想從她那兒得到消息。還不能死心。因為要了卻《縣民新聞》的一段情分,也想給《東洋新聞》帶去一份見面禮。
不該這樣的?!跋M麨槿鮿萑后w寫新聞報道”,自己是真心實意這么想才去叩開《縣民新聞》的大門。可那一天,那個時候的抱負(fù)究竟都上哪兒去了呢?
一切都麻痹了。三歲男童在水渠里淹死的樣子,主婦撇下一歲的女嬰慘遭殺害的樣子,真知子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灑過。今天也是這樣。并不是在替佐伯美佐江掉眼淚,而是為自己內(nèi)心的苦惱與困惑在哭泣。哪怕出賣佐伯的個人隱私也希望去《東洋新聞》的那種欲望,仍然藏在自己心底的哪個角落里。
“信賴你……真的相信你是好人,可!”
真知子抓起手機,直打哆嗦的手指撥打著《東洋新聞》分社的號碼。
“你好,《東洋新聞》——”
是草壁的聲音。
“不去了……我,不去了……”
9
真知子在公寓里連續(xù)睡了三天三夜。
高燒四十度退不下來,引發(fā)了輕度的肺炎,噩夢連連。
殺害主婦案偵破結(jié)案的消息,是進藤主任打來電話才知道的。“黑色汽車”的車主就是兇手。結(jié)婚前,那家伙與主婦有過交往。據(jù)說報社還寄了一筆錢,要獎給帶來“黑色汽車”這條消息的矢崎。
真知子在屋里窩了五天才走出公寓。
病灶摘除了。真知子有這樣的心情。
縣警察總部大樓四樓,記者室,《縣民新聞》工作間——
矢崎在這兒。他說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昨天開始就又恢復(fù)工作了。正在這么聊著的時候,加納廣美突然闖了進來,臉色鐵青。
“前輩,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
“采訪組長唄。聽說東田君要去《東洋新聞》了。”
真知子覺得這對剛剛病愈的自己來說,是個過于刺激的玩笑話。
“騙人的吧。”
“真的呀!是被挖走啦!我,的的確確聽他本人講了?!?/p>
“真的嗎?”
“所以呀,不是說了嘛,是真的呀?!?/p>
廣美從記者室跑了出去。大概要找負(fù)責(zé)采訪縣行政或市行政的記者們都宣傳宣傳吧。
真知子有種如墜入云霧中的感覺。東田采訪組長要到《東洋新聞》去……是因為真知子拒絕了才找東田商量的嗎?是啊,真知子拒絕接受是在五天前,不管怎樣,他們達(dá)成協(xié)議也太快了吧?
——莫非……
一種讓人厭惡的想法浮現(xiàn)在腦海中。
《東洋新聞》腳踩兩只船?
“對采訪組長也……”
矢崎的自言自語鉆進了耳朵里。
——咦?
真知子回過頭來,注視著矢崎的臉問道:
“矢崎也……”
“是的——欸……那么水島君也……”
真知子不寒而栗了。
《東洋新聞》同時向三個人打了招呼。
真知子怒不可遏。
“草壁君呢?現(xiàn)在在工作間嗎?”
“前天就回總社去了。”
“回總社了?”
“嗯。他本來就是空降來的‘大哥。”
難道,草壁是為這來的?
“鷹見戰(zhàn)爭”——假如是那樣就太可怕了。不過,要是跟真知子和矢崎都打過招呼,那么從一開始要挖走的就是選定了東田。不,說不定在《東洋新聞》看來,三個人當(dāng)中不管是誰都合適。若是能進行一般采訪,能寫出普通稿件的記者,那就無論誰都行。
——攪局……
真知子靠在了椅子上,覺得渾身的力氣仿佛都消失了。
精神恍惚的腦子里似乎解開了一個謎團。
在蕎麥面館的交談中,東田提出想讓真知子出任現(xiàn)場采訪組下任組長,說“你的話就完全能夠勝任”。這太唐突了。因為東田已經(jīng)打算要去《東洋新聞》了,正被負(fù)疚感折磨得很是苦惱。而當(dāng)時,真知子就像他那樣。
“如果三個人都說要去,你想會怎么樣?”
真知子這么一問,開始在寫稿件的矢崎便回過頭來說道:
“地方報社的記者,有許多人都要承擔(dān)著各種各樣的責(zé)任,所以盡管發(fā)出了邀請,多少人也只會來個把人。草壁君這么說過啦?!?/p>
真知子點了點頭。
“矢崎就是個好例子啊。”
“嗯,算是吧……不過,要是母親去世了就會去啦?!?/p>
真知子的脊背陣陣發(fā)冷。
挖角——激起自尊心的那種甜美的感受會讓任何人都找不著北嗎?
“水島君,你為什么拒絕呢?”
矢崎問道,一副鄭重其事的神色。
因為并不怎么想去。話到喉嚨了,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句話:
“現(xiàn)在也還有些想去?!?/p>
矢崎笑了起來。是第一次對真知子露出的笑容。
真知子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工作間,電腦、傳真機、堆得像山似的剪報……什么都沒有改變。手伸進口袋里掏筆記本,于是,手指頭觸碰到了別的什么東西。
電話響了起來。上午十點。是編輯部主任發(fā)來的“定期信息”——
假如真知子要出動,那小蟲們就都會動起來了。明白是明白,但真知子還是把柑橘形的橡皮擦扔進了垃圾筒,才將那只手伸向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