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海尼 張志強

瑪雅的上司在他們第一次做愛后對她說：“默讀是在12世紀(jì)開始采用按詞排版、詞間留空后才成為可能，這你知道嗎？”

瑪雅正在穿連褲襪，聽到這話不覺怔了一下。她盯著他看，他顯然屬于她熟悉的那類人——他們在性事后，大腦里立刻就會浮現(xiàn)出一些稀奇古怪又透著點學(xué)問的只言片語來，瑪雅稱之為“性事后趣聞”。

瑪雅對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做出如此判斷，一點也不足為奇。她一直認(rèn)為，男人越有學(xué)問，這種“性事后趣聞”就越多（這是她與許多大學(xué)教授有過親密接觸后得出的）。她以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讀到過，說是那些搞科研的人，他們的瀕死體驗與眾不同。他們看到的不是光和隧道，而是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方程式的解?，斞判南?，“性事后趣聞”與此相仿，它是男人大腦因性興奮而瞬間一片空白、又在復(fù)生的瞬間播撒出的某種東西，男人只是隨即就把這種東西傳給了女人。

想到這里，瑪雅開口說，“噢，有趣?！?/p>

“有趣”這兩個字說得半帶譏諷半真誠，這種兩者各占一半的腔調(diào)，瑪雅把握得恰到好處，聽到的人誰都說不清楚它究竟是譏諷還是真誠。能把這種腔調(diào)運用得爐火純青，瑪雅也費了多年的功夫（想想那一幫教授吧）。如今，瑪雅每次都能將這種腔調(diào)把握得恰到好處，就像專業(yè)大提琴演奏家的手能不偏不倚、十分精準(zhǔn)地按住每一個音符一樣。（剛才的做愛很投入，瑪雅此刻也幾乎要講出一則“性事后趣聞”了。）

瑪雅接著把她胡亂扔在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辦公室的衣服穿回身上，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則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上去有點恍惚。

雖然瑪雅一到圖書館上班就迷戀上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但在今晚之前，在今晚館里為她舉辦晚會、慶祝她與羅德訂婚之前，兩人之間從不曾發(fā)生過什么。這讓事情看起來多少有點滑稽。下班后，全體館員都到會議室喝香檳酒慶賀瑪雅訂婚（他們所有的慶?；顒佣荚谶@間會議室里舉辦，會議室里有個貯藏間，里面有一個酒柜，放著他們買來的打折香檳酒），漸漸地，人們一個個都回家了，只剩下了瑪雅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瑪雅不急著回去，因為羅德今晚要加班晚回；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也不急著回去，因為他妻子要參加豎琴演奏彩排。

這樣一來，他倆就將剩下的最后一瓶香檳酒，拿到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辦公室。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先是再次對瑪雅訂婚表示了祝賀，接著又說，“不過，你還沒戴訂婚戒指?！?/p>

“噢，我不打算戴，”瑪雅說，“我不贊成那些東西。”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聽后有點想樂?！澳悴毁澇墒裁囱剑俊?/p>

瑪雅想了一想?！拔矣X得那玩意兒就像個占位置的標(biāo)記，不是嗎？男人把一枚戒指戴到女孩的手上，就這樣——一轉(zhuǎn)眼，女孩就算訂婚了，就沒有自由了。而男人呢，他卻要到舉行婚禮時才戴戒指?！?/p>

“有些男人甚至舉行婚禮時也不戴?！奔獱栠_(dá)斯-約瑟夫說。

“男人將訂婚戒指當(dāng)圣誕禮物送給女孩，這種事我真是恨透了！”瑪雅接著道，“就好像結(jié)婚是一個禮物，就像男人對你說：如果你這么喜歡它，那好，給你。圣誕快樂?！?/p>

吉爾吉斯-約瑟夫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要是個法國人，肯定錯不了。瑪雅。”

“這是夸我的嗎？”她問。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點點頭看著她?！拔冶仨氄f——”他欲言又止。

“說什么？”瑪雅問?！澳阆胝f什么？”

“看到你訂婚，我感到有點悲傷。”

（這都是香檳的作用。他們以前從未這樣談過話。確實從未如此交談過?，斞旁?jīng)對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過的最私密的話，僅止于說她從未看完過狄更斯的《遠(yuǎn)大前程》。）

“為什么？”她問。

“你知道為什么?！彼f。

當(dāng)然了，她的確知道。她只是希望他能親口說出。正因為瑪雅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qū)λ幸?，才有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真奇怪！訂婚會使瑪雅變得性感，不僅對羅德如此，對他人也一樣，這一點被后來發(fā)生的事所證實?，斞艔牟辉A(yù)料到會這樣，也永遠(yuǎn)不會真正明白。

瑪雅回到家時，看到只有廚房洗碗槽上方的燈還亮著，其他的燈都熄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氣：羅德已經(jīng)上床休息了。她把車停到路邊車道上，從后門進(jìn)了屋。她打開廚房燈，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朝他倆的臥室走去。

但是，羅德并未休息。他還坐在瑪雅書房的電腦前。雖然是一月份，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寬松的褲頭，正在升級她的殺毒軟件。

“嗨，”他打個招呼，“你回來晚了?！?/p>

“我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想把《格羅夫音樂詞典》影印集整理完，”瑪雅說。

“真他媽的見鬼！”羅德一聽到“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嘴里就冒出一句粗話。

這完全是無意識的，瑪雅想，就像人的身體有時會抽搐一下一樣。只要她一提起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名字，羅德就會用法語罵上一聲?，斞派踔翆W(xué)會了一說到“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就稍微停頓一下，為的是能讓羅德聽清楚她后邊要說的話。對于瑪雅的其他朋友，羅德也都是一聽到他們的名字嘴里立刻冒出點什么。聽到瑪雅說起她的澳大利亞朋友索菲，羅德就會緊接著來上一句澳大利亞電影《鱷魚鄧迪》中的臺詞；聽到她談?wù)撍膼蹱柼m朋友愛倫，羅德就會用愛爾蘭語說聲：“天哪！”（幸運的是，對于瑪雅的外國朋友，羅德沒說什么難聽的話。）

“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睡了呢，”瑪雅輕聲說道，走進(jìn)書房站在他旁邊。

“我正要睡呢，”羅德說。他往后推了推黑色的電腦椅，把瑪雅拉到他大腿上坐下?，斞盼橇艘幌铝_德赤裸的肩膀。

電腦屏幕上不知什么東西引起了羅德的注意，他將一只手繞過瑪雅在鍵盤上敲了幾下，另一只手下意識地順勢摟住了瑪雅的腰，把她抱得更緊了點，怕她從他大腿上滑下。

瑪雅閉上了眼睛?？傆幸恍┦虑樵诓唤?jīng)意間發(fā)生。此刻的她就仿佛是站在機場自動步道上一樣，不由自主地被緩緩地移向前方?，斞虐l(fā)誓，假如她過了此刻，假如到了步道的另一端，今晚做過的事她永遠(yuǎn)也不會做第二次。她真是這樣想的，她永遠(yuǎn)都不會做第二次。

第二天早上，瑪雅走進(jìn)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辦公室，本想要告訴他她不能再見他了，結(jié)果卻又做了愛。（這種事與愿違的現(xiàn)象常發(fā)生在瑪雅身上，她早就注意到了。比如有好多個夜晚，她發(fā)誓只喝汽水，進(jìn)了酒吧卻喝得爛醉如泥。）

完事后，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Almost是英語中最長的一個所有字母都依照字母表先后順序的單詞。”

想想也是，瑪雅跟一個圖書館館長有了“糾葛”，又能期望聽到些多有趣的“趣聞”呢？

“‘Rhythm是最長的一個沒有……”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還想說，但瑪雅用手擋住了他的嘴。

“最多就一，”她說。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一臉困惑。他當(dāng)然不知道瑪雅說的是“性事后趣聞”，他極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么一個術(shù)語，很可能他認(rèn)為瑪雅說的是“做愛”。也許，他想，她是說他們只能做一次（可是，這實際上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要么，他想，她是說他只能再做一次？瑪雅沒做任何解釋。

“那就稍后吧，”他說。

瑪雅的頭腦中打開了一扇門，她似乎聽見羅德語速很快地說了一句法語：“待會兒見！”瑪雅用力關(guān)上了這扇門。

“稍后見，”她附和道。

在以后的數(shù)周乃至數(shù)月里，瑪雅有時覺得像在看著自己的生活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看那個漂亮女孩，她每天早上起床后跑步5英里，回家后給仍在睡夢中的未婚夫倒上一杯茶，有時她會再鉆進(jìn)被窩與她的未婚夫做愛，不顧及剛跑步回來一身汗水。（“暗物質(zhì)似乎‘理解可見物是如何分布的，你知道嗎？”未婚夫完事后會說?；蛘呤牵骸澳阒啦患犹堑慕♀蓸啡绻俨患邮澄锷氐脑挄】祮?？”）瑪雅會看著那個漂亮女孩到圖書館上班，用幾個小時就干完通常一天才能干完的活。女孩不得不高效，因為她的上司隨時都會小憩片刻，那時他們就可以湊到一塊兒，或者在沙發(fā)上四目相對，或者在膠片室兩手相執(zhí)，再不就是在上司的車?yán)?，車座包皮在她肌膚上留下了很奇怪的圖案。

女孩在家上班時過得更愜意。淋浴后穿上和服，電腦前工作到中午時分，她的上司會從圖書館開車過來，將車停在街區(qū)附近，敲開后門，他們會急不可耐地在廚房或是客廳做愛，最終再移至她的客房。他們愿為對方做任何事情。事后上司對她說，“天哪，你太迷人了！”隨后又對她說：人類60%的DNA與果蠅的一樣。

女孩的屋子變得越來越臟亂，果蠅是問題之一。她把果盤里腐爛的水果扔掉，但果蠅還在。果盤空了，食品柜空了，冰箱也空了，而她卻一直沒時間去購物?！盀槭裁次覀兛偸浅杂《韧赓u？”女孩的未婚夫問，操一口印度口音。他給她父母打電話，去看牙醫(yī)，或是到洗衣店取衣服時，說話都會帶上印度口音。

有時候，女孩也感到奇怪：為什么自己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卻還總是想要她的上司？她實在說不清楚，自己也不明白，所能想到的只是她需要她上司，喜歡他鬢角隱約的白發(fā)、他的一雙黑眼睛和他低沉的法國口音?，F(xiàn)在，她得到他了，就像得到了她心儀已久的奢侈品，比如說一只香奈兒提包，她不停地把它從包裝袋里取出，驚奇于它終于成了她的，這個美好的物件現(xiàn)在如何泛出親切熟悉的光澤，只讓你越看越愛，愛不釋手，甚至于一想到它就是一陣喜悅。她原先只是在商店里看看它，心里想著有一天能擁有它就好了，而現(xiàn)在，她終于如愿了。或許她的上司不愿意被比作手提包，哪怕是法國名牌包，女孩也不認(rèn)為他是個物件，但占有的喜悅都一樣。

女孩現(xiàn)在似乎意識到，世界上到處潛伏著一股性的暗流，而她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這個世界已不像從前，而是到處充滿著性：書本里、電影中、廣告中……現(xiàn)實生活里也是這樣，男人看女孩的眼神都不像從前了。她并不想與其他任何男人有什么，有了現(xiàn)在這兩個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不過，她喜歡被男人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突然間到處都是——大街上、圖書館、公園里、煙酒店……這讓她覺得挺好玩的。

“你知道香檳酒瓶子里的壓力跟雙層大巴輪胎里的壓力是一樣的嗎？”煙酒店的那個家伙對瑪雅說。

一切都變了，這世界忽然間到處都是“性事后趣聞”了。

瑪雅到羅德父母家里吃晚飯，但她遲到了。她把外套掛到衣帽間，朝廚房走去。“對不起，我來晚了，”她在門口說，“我和我朋友瓦妮莎喝酒來著?！?/p>

“混賬！”羅德用英語罵道?，斞懦粤艘惑@，這才想起她說的瓦妮莎（實際上她已有幾個月沒見了）是英國人。羅德與麥哲倫坐在廚房里一張桌旁，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教科書。桌對面坐著戴斯蒙，手里拿著一份報紙。

“沒關(guān)系，親愛的，”站在爐子邊的海瑟琳說，“我剛把餐具擺好，要喝點什么嗎？”

“我自己來吧，”瑪雅說。她從食品柜里拿出一個酒杯。羅德坐的那張桌子上離他不遠(yuǎn)處有一瓶紅酒，瑪雅自己斟了一杯。

“嗨，”羅德打了個招呼，抓住了瑪雅的手，“你好嗎？瓦妮莎好嗎？”

“兩個都好，”瑪雅說著吻了他?！澳愫茫溦軅?，學(xué)什么呢？”

“你好，”麥哲倫依舊是毫無朝氣與活力的問候?！傲_德在幫我準(zhǔn)備明天的地理知識競賽。”

“用我?guī)湍阕鲲垎?？”瑪雅問海瑟琳。她總是要提醒自己別忘了問一聲，因為在羅德父母家里，她感覺就像個十幾歲的孩子，總是不自覺地像個十幾歲的孩子那般懶散。她注意到羅德也是這樣，還有麥哲倫（她本來就是十幾歲），戴斯蒙顯然有三十幾年都不曾做過任何家務(wù)了。因此，讓海瑟琳來操持一切，倒也心安理得。

“噢，不用，馬上就好了，”海瑟琳說，“你只要陪我們吃就行了?！?/p>

瑪雅從桌下拉出一把椅子，挨著戴斯蒙坐下。

戴斯蒙正在讀報，他抬起頭來問，“你知道慣使右手的人比左撇子平均多活9年嗎？”

（難道他剛“性”奮過？瑪雅不愿就此多想，但這顯然是她合乎邏輯的結(jié)論。）

“有趣，”她說，“你知道雙胞胎中有一個是左撇子的幾率很高嗎？”

戴斯蒙皺了一下眉頭?！罢娴膯?？”

你看，性別歧視是多么明顯！瑪雅有半生的時間都在聽男人給她講這種“性事后趣聞”，每次都要表現(xiàn)出她很感興趣，而今天，她唯一一次將這種趣聞講給一個男人聽，他竟然要質(zhì)疑其真實性！

“是的，毫無疑問，”她說，“我曾經(jīng)給伊利諾依州‘掌爪俱樂部設(shè)計過網(wǎng)頁?！?/p>

“嗯，”戴斯蒙應(yīng)了一聲，顯然沒留意瑪雅在說什么。

瑪雅現(xiàn)在也拿不準(zhǔn)她剛才說的關(guān)于雙胞胎的事是否確切了，但他們確實雇她設(shè)計網(wǎng)頁了，只是她不負(fù)責(zé)核查事實。

桌那邊，羅德在給麥哲倫讀課本上的題：“加拿大哪個省份生產(chǎn)了超過這個國家半數(shù)的工業(yè)品？”

“不知道，”麥哲倫說，“加拿大的省份我一個也叫不出來?！?/p>

“我給你點提示，”羅德說，“這個省有圣勞倫斯航道。”

“我剛才說過了，我一個省份也不知道?！?/p>

“它是加拿大的第二大省，”羅德的語調(diào)里透著極大的寬容。

“要么告訴我答案，要么問下一個，”麥哲倫說。

“飯好了，”聽到海瑟琳的喊聲，大家都走進(jìn)餐廳。羅德把課本帶過來讓他們集體回答問題。他們吃了炸玉米餅（海瑟琳做了十幾歲孩子愛吃的東西），談?wù)摿诵┑乩碇R。這一頓飯間，麥哲倫三次離開餐桌去接電話。

在麥哲倫第三次接聽電話后，戴斯蒙對瑪雅說，“我們的生活被現(xiàn)代科技所支配了。”

瑪雅對戴斯蒙說的有點不以為然。麥哲倫不時起身去接的那個電話，其實是20世紀(jì)70年代的古董，自從瑪雅7年前開始與羅德約會起，它就一直被釘在廚房墻上，說不定它的實際使用年限比那時還要早二三十年。盡管麥哲倫把連接聽筒的彎彎曲曲的黃色電話線扯得盡量地遠(yuǎn)，他們?nèi)匀荒苈牭剿f，“我敢肯定，我第一輪就會被淘汰?！?/p>

“一點不假，”羅德說，“她甚至不知道歐洲最高的山脈是什么?！?/p>

“朗峰?！爆斞挪患偎妓鞯卣f。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上薩瓦（法國東部省，首府昂西?！g注）有一座度夏別墅。

“正確，”羅德說，看上去很吃驚的樣子，“很好，瑪雅?！?/p>

飯后，瑪雅幫海瑟琳收拾餐桌，清洗杯盤。

“謝謝你，親愛的，”海瑟琳說，“今晚能見到你很高興。羅德說你最近工作很忙?！?/p>

瑪雅心中掠過一絲驚亂：老實說，作為一個兼職圖書管理員和網(wǎng)頁設(shè)計師，你又能有多忙呢？而且，羅德已經(jīng)注意到了她“很忙”，認(rèn)為有必要和他媽媽討論這個問題。這讓她很不安。

“是啊，”她略顯遲疑地說，“不過不會總是這樣的。”

確實不會，她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都知道，這一切總會結(jié)束的?，斞虐迪聸Q心：隨時都可結(jié)束！至少是很快就結(jié)束！

“今天過得好嗎？海瑟琳？”她問，很高興自己還能記得詢問，因為在羅德父母家里，你很容易忘記他父母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噢，很沒意思，”海瑟琳說，“我整個上午都在等維修工來修烘干機，而等他真的來了，烘干機卻又工作正常了！維修工說，‘你不會連怎樣開機都不知道吧？我沒好氣地說，‘我當(dāng)然知道，我又不是白癡。接下來有十分鐘的光景，我們誰都沒說話，氣氛顯得很緊張，就等著烘干機再出故障，當(dāng)然最后它還是不工作了。不過我后來還是在想：該死的，我難道會是白癡？假如我真是白癡，我會知道嗎？”

瑪雅笑出聲來。海瑟琳沒給她講“性事后趣聞”，也沒講什么地理知識，她講了故事。即使是世界末日來臨，即使是羅馬起了大火，人們爭相逃離，海瑟琳也會跌跌撞撞地跑在她身邊，大口喘著氣，給她講一個超市收銀員的逸聞趣事?，斞畔矚g這樣的趣聞。

與瑪雅在一個圖書館工作的艾米麗懷孕了，今天在家舉辦雞尾酒晚會慶祝。她說一旦孩子在春天出生，她就會逐漸停止社交活動，而在此之前她想盡可能多地參加些社交娛樂。艾米麗自己喝的是不含酒精的雞尾酒，她把瑪雅和羅德領(lǐng)到餐桌前，餐桌現(xiàn)在被用來當(dāng)吧臺，旁邊還有一個滿臉青春痘的中學(xué)生當(dāng)服務(wù)員。

瑪雅要了一杯紅酒，羅德要了一杯啤酒，他倆轉(zhuǎn)過身來，剛好碰到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和他的妻子阿黛爾。

瑪雅事先已經(jīng)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和他的妻子會來。她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商量過，決定都要參加，也沒有任何理由不參加，他們能夠應(yīng)付這種場面。他們商量好那天不再單獨相處，而現(xiàn)在瑪雅有點后悔了，因為做愛也許會讓她神經(jīng)更放松些。

“你好，瑪雅，”阿黛爾先開口，“自從上次見到你，我們好長時間沒見面了?！?/p>

瑪雅笑了笑，打個招呼，把羅德介紹給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夫婦。她以前曾在單位舉辦的無數(shù)次晚會上見到過阿黛爾，但從未像今天這樣留意過她。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很少談?wù)摪Ⅶ鞝?，不過曾經(jīng)有一次，他告訴瑪雅，說她和阿黛爾在各方面都不相同。從這句話里，瑪雅能推斷出很多東西，比如，瑪雅對性感興趣，而阿黛爾對它不感興趣；瑪雅對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關(guān)注較多，而阿黛爾不是；瑪雅說話常常譏諷挖苦，而阿黛爾則總是一本正經(jīng)。但今天不一樣，她要當(dāng)面好好把自己和阿黛爾比較一下。

瑪雅這么想著，兩只眼睛上下打量著“各方面和她都不相同”的阿黛爾。阿黛爾比她高，不過幾乎所有的人都比她高。阿黛爾一頭黑黑的短發(fā)，一雙褐色的杏眼，脖子長長的，很是優(yōu)雅?，斞乓活^波浪形棕色長發(fā)，一直披到腰際，一雙棕褐色大眼睛，脖子不算太長，不像天鵝似的。阿黛爾很漂亮，但這一點瑪雅并不在意，因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僅漂亮，而且更性感。阿黛爾一襲輕薄的柔姿紗晚禮裙，層層相疊，錯落有致，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瑪雅敢打賭，這樣輕柔的薄紗，這種精妙的疊層，就是阿黛爾自己也難以重復(fù)第二次。）阿黛爾身材高挑，穿上這身晚禮裙顯得非常嫵媚，但這身晚禮裙要是穿在瑪雅身上，她看上去就會像是從一家著了火的醫(yī)院里跑出來的一般。但這也沒關(guān)系，因為瑪雅喜歡自己的打扮，喜歡自己棕色的天鵝絨牛仔褲和米黃色的毛衣。阿黛爾見多識廣，老于世故，這一點你不得不承認(rèn)。雖然“老于世故”的反義詞是“不諳世事”，但瑪雅更愿意認(rèn)為，在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眼里，她不是“不諳世事”，而是“天真無邪”。阿黛爾的舉止里，透著一股王室般的高雅矜持，讓人不易接近?，斞挪恢谰烤乖撊绾涡稳菟约旱呐e止，但她懷疑自己更像一只走了很長的路后跑進(jìn)屋子的金毛犬。這一點也沒什么，因為瑪雅喜歡狗。（她碰巧知道阿黛爾不喜歡狗。）

羅德看來以前從未見過阿黛爾，也沒跟她說過話。他問阿黛爾，“您是干什么的？”

“我教豎琴，”阿黛爾說。她的法國口音比她丈夫的還要濃重。

“教豎琴什么？”羅德又問。（瑪雅心里就知道他會這么問。）

但羅德的這一習(xí)慣瑪雅早已忘記了：有些人會開愚蠢的玩笑，自己看上去還很得意。羅德也開愚蠢的玩笑，但他看上去卻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這反倒讓對方忍俊不禁。

阿黛爾笑出聲來。

“我聽說，彈豎琴的人只用前四個手指，是真的嗎？”羅德問。

這聽上去像是“性事后趣聞”，但實則不然，這就是羅德談話的方式。他什么都略知一二。有一次，他帶瑪雅去參加一個家庭聚會，一個老少幾代人的聚會。他們玩一個叫“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游戲，在場的人輪流向他提問，但沒一個能難倒他。（他們問的問題，瑪雅一個也答不上，感覺還不如待在廚房做土豆沙拉好呢。）

“不錯，是真的，”阿黛爾說，“因為小指撥弦的力度不夠。”

羅德看上去若有所思。“沒有人試過加上小指嗎？那不就能顯得更專業(yè)了嗎？”

就這樣，羅德和阿黛爾談了很久。他們談?wù)撔≈浮逢?、古典樂、不同的持琴方式，甚至還聊到了豎琴的歷史，而瑪雅則在一旁喝著紅酒，一只手不停地顫抖（也許她應(yīng)該跟阿黛爾學(xué)習(xí)做手指練習(xí)），想要找些不會暴露他們之間秘密的話題對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講。

瑪雅內(nèi)心非?；艁y，幾乎不敢看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眼睛。兩人眼神相遇時，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朝她笑了笑，那微笑分明在說“不用擔(dān)心”。瑪雅本該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完全有能力應(yīng)付這種局面。他和他的妻子一樣見多識廣，老于世故。

“《格羅夫音樂詞典》的爵士樂部分進(jìn)展得怎么樣了？”他問。瑪雅像得救了一般，趕忙對進(jìn)展情況一五一十地進(jìn)行了詳細(xì)而又乏味的陳述。任何一個聽者，倘若知道他們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可能都會認(rèn)為她在試圖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離開她。

接下來就發(fā)生了聚會上常見的交談對象的變換：轉(zhuǎn)眼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開始與羅德交談，而瑪雅則轉(zhuǎn)向了阿黛爾。

“再告訴我一遍你那幾個孩子的姓名好嗎？”瑪雅說。事實上，不是因為瑪雅忘記了他們的名字，需要阿黛爾再次告訴她，而是她怕阿黛爾以為她以前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才想要知道。

“瑪麗？愛倫，羅琳，還有喬治，”阿黛爾笑著說?，斞庞忠淮胃械缴衿妫河糜⒄Z說起來顯得很無聊的名字，用法語一說怎么就那么好聽！

“他們都多大了？”瑪雅又問，事實上他們多大了她也知道：15歲、12歲、9歲。

阿黛爾把幾個孩子的年齡一一講了，又笑著問瑪雅，“我記得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告訴過我，你跟羅德訂婚了？”

“是的，是訂婚了，”瑪雅回答。

“祝賀你們！”阿黛爾說?！澳銈兪怯媱澖Y(jié)婚呢，還是先這樣過一段時間？”

“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瑪雅說，“結(jié)婚會是一場噩夢?！?/p>

“一點不錯，”阿黛爾說，“現(xiàn)在新娘各方面的壓力太大了！”即使是在發(fā)感慨，她的聲音也很輕柔，沒有高聲大嗓。

“是啊，”瑪雅說。“我甚至連到街角商店逛逛的興致都沒有?！?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3/21/qkimagesylinylin201505ylin20150515-1-l.jpg"/>

“一點不錯。”阿黛爾說。

多么無聊的談話！瑪雅想。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整個生活就是這樣的嗎？這就是他想要的談話嗎？

在驅(qū)車回家的路上，瑪雅對羅德說，“你認(rèn)為阿黛爾跟我截然不同嗎？”

“截然不同？”羅德皺了皺眉，“從哪方面說？”

“各個方面，”瑪雅說。

“我認(rèn)為跟你截然不同的人，應(yīng)該是那些遠(yuǎn)在佩斯海岸的、上了年紀(jì)的波利尼西亞漁民?！绷_德說。（瑪雅后來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佩斯海岸在地球的另一面正對著他們的地方。）

“也許吧，”瑪雅說?！安贿^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她在某些方面比我強嗎？比如說比我漂亮些？聰明些？或是更精于世故？”

“漂亮些？”羅德說，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態(tài)。“聰明些？你是我知道的最聰明的人，瑪雅。”

當(dāng)然這不是真話，但從更深層意義上講，瑪雅相信這是真的。這也正是瑪雅喜歡羅德的地方。

二月末的某個星期，羅德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給她講的竟是同一個“性事后趣聞”：很多人想要恢復(fù)冥王星的行星地位。這讓瑪雅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有個周末，她有兩個約會，兩個不同的男人把她帶到了同一家酒店。瑪雅現(xiàn)在的感覺就像那時的感覺一樣——質(zhì)量在滑坡，標(biāo)準(zhǔn)在下降。

瑪雅推斷，他們兩人說的關(guān)于冥王星的事，一定是曾有報紙、電視或電臺報道過，否則的話，這可稱得上是天大的巧合了。許多年前瑪雅也曾經(jīng)推斷過，她去過兩次的那家酒店，一定是在那幾天得到了許多顧客的好評。

“你以為我不看報？不看電視？”瑪雅對羅德說。這個“趣聞”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聽到了。（第一次是從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那兒聽到的。）

“當(dāng)然了，你不看。”羅德說。

這倒是真的（因為她沒有看報或看電視的時間了）。不過，羅德并不清楚瑪雅真正的意思。

假如她有一個未婚夫和一個情人，兩人是如此相似，即使是在性高潮時（或是高潮后十秒鐘）兩人腦子里想的一模一樣，她又該作何感想呢？這一點讓瑪雅有些不舒服，因為事實上，羅德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很多方面都相似，有時他們甚至開同樣的玩笑，而且，兩人都喜歡談?wù)摪滴镔|(zhì)。

但是末了，瑪雅得出的結(jié)論，和她許多年前得出的結(jié)論完全相同：在同一個酒店約會要比沒有約會強得多。被人告訴同一則“性事后趣聞”要比花半個小時清洗冰箱（瑪雅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清洗冰箱了）強得多。聽到“標(biāo)準(zhǔn)下降”的“性事后趣聞”也比讓別的女孩兒聽到強得多，因為如果羅德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給了別的女孩兒，她一定會無法忍受的。

是的，她知道，這是雙重標(biāo)準(zhǔn)。

在復(fù)活節(jié)假期，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出去了三天?，斞旁詾樽约簳λf般思念，原打算要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做她以前該做而未做的事：整理整個房間，更換空氣過濾器，擦洗吊扇，清潔冰箱冷凝盤，說不定還要雇一個人打掃煙囪。

但這些事情她一件也沒做，整個假期她都和羅德待在一起。她把午餐帶到羅德的辦公室，下午一塊兒去看電影，一塊兒淋浴。最后一天，他們?nèi)チ艘患椅木叩?，想去看看都有什么結(jié)婚請柬，但女店主問的問題嚇得他們什么也沒買。他們回了家，接連做了三次愛，叫了中餐外賣，坐在床上喝啤酒。羅德告訴她，“google”是“googol”這個單詞的有意錯拼，“googol”意為10的100次方。接下來羅德假裝他和前來送中餐外賣的女孩做了愛，并告訴了她這則“趣聞”。（當(dāng)然這都是假想出來的。）這個女孩后來又把這則“趣聞”告訴了她的朋友們，“噢，他非常聰明，他告訴了我許多關(guān)于搜索引擎的事?！绷_德知道什么是“性事后趣聞”，瑪雅很早以前就告訴過他。

瑪雅開始穿衣服?！澳阏J(rèn)為我還能清醒地開車嗎？”她問。

“沒問題，只是半瓶啤酒，”羅德躺在床上說，“你要去哪兒？”

“我得去干洗店取衣服，說不定還得再工作一會兒，”瑪雅說。事實上，她是想給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一個驚喜，她想去機場接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有一個星期天，他們到羅德父母家里去吃早午飯。他們吃了班尼迪克蛋（面包片上澆有荷蘭沙司、配有火腿和蒸雞蛋?！g注），飯后都坐在客廳讀報紙。

海瑟琳在做報紙上的拼詞游戲?！罢l知道一個9個字母的法語詞，意思是‘政府對一個國家經(jīng)濟(jì)社會的完全掌控？”

“Dirigisme，”瑪雅說。

“噢，謝謝你！”海瑟琳愉快地說，拿鉛筆迅速記下了這個詞。

瑪雅正在看報紙的文藝欄目，她收起報紙說，“這是我上司告訴我的，吉爾達(dá)斯-約瑟夫?！?/p>

“見鬼去吧！”羅德用法語說。

瑪雅顯然不用說這是誰告訴她的。羅德全家人（麥哲倫除外）都能回答海瑟琳的問題。如果瑪雅不知道答案，大家也許會更加多心。瑪雅把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名字引進(jìn)他們的談話只有一個理由：大聲說出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這個名字帶來的快感。即使在自己未來的婆婆面前也是如此。

一個周五的晚上，瑪雅和羅德一塊兒出去看電影。就在排隊買票時，羅德轉(zhuǎn)過身來，目光越過瑪雅的肩頭，輕聲用法語罵道，“真他媽見鬼！”瑪雅不用轉(zhuǎn)身就知道，羅德一定是看見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了。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和阿黛爾剛到影院門口。太奇怪了！整整三年時間里，瑪雅竟然一次也沒在下班后在外面碰到過他，這會兒竟然在這兒遇到他了！

“瑪雅，羅德，你們好，”阿黛爾輕聲問候道。“見到你們真是太高興了?！?/p>

他們就排在瑪雅和羅德后面。買票排起的隊往前移動得很慢，他們四個人只得相互寒暄一番，聊了些關(guān)于天氣和電影《亨利八世》的話題。（他們今天要看的電影叫作《另一個波林家的女孩》）他們還談?wù)摿藲v史電影如何總是能得到奧斯卡提名獎，以及電影院賣爆米花究竟能掙多少錢。太不可思議了！就在5個小時之前，瑪雅還在她自家客房里與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做愛，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興奮得幾乎無法告訴瑪雅“性事后趣聞”。（當(dāng)然，他倆做愛這件事，四個人談話中不可能涉及到，但瑪雅感覺這件事在她的大腦里嗡嗡作響，拼命想要跳出來。）

謝天謝地，瑪雅和羅德終于買到了票，他倆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夫婦說了聲再見就進(jìn)了放映廳。

“真不敢相信竟然在這兒碰到他們，”羅德說?！拔蚁胨麄儾粫砜措娪暗?。”

“為什么？”瑪雅有點生氣，“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芟衿渌艘粯舆M(jìn)電影院呢？”

“不為什么，”羅德說，“我想他們會待在家里，聽聽室內(nèi)樂，如果看電影也只看帶字幕的?！?/p>

“對呀，”瑪雅其實也和羅德想法一樣。

“還好，上星期我們來看《科洛弗檔案》時，他們沒來，”羅德說?！耙撬麄円瞾砹耍視杏X很糟糕的。”

“我也是?！爆斞耪f。

這時，阿黛爾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身旁，手里拿著瑪雅的手套?！澳惆咽痔淄谑燮贝翱诹?，”她說。

“噢，謝謝你，”瑪雅說，“我總是丟手套，我丟過手套的地方數(shù)不清?！?/p>

“你就說你在哪些地方?jīng)]丟過吧，那會更能數(shù)得清，”羅德說。

阿黛爾把手套遞給瑪雅，瑪雅的手指輕輕觸到了阿黛爾的手指。這種感覺很奇特。

“謝謝你，”瑪雅說。

阿黛爾笑著說，“沒關(guān)系?！彼竺娴耐ǖ雷呱先ィ獱栠_(dá)斯-約瑟夫身邊給她留了一個座位。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看見她丟在售票窗口的手套了嗎？他能像識別她的聲音和氣味一樣，認(rèn)出手套是她的嗎？當(dāng)他的妻子好心好意拿起手套時，他看著手套是否也會想著她？

是的，阿黛爾確實是“好心好意”、“清白無辜”，瑪雅對此深信不疑。阿黛爾看她的眼神友好、真誠，對她沒有絲毫懷疑。瑪雅感到自己很對不起她?？蓱z的阿黛爾，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憐的阿黛爾，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每天離家去上班，實際卻是去和瑪雅幽會；就在自己的家里，在書房的折疊沙發(fā)上或是沙發(fā)邊的地板上（當(dāng)瑪雅的肩胛骨受不了沙發(fā)扶手上硬鐵條的重壓時），自己的丈夫竟然和瑪雅做愛。阿黛爾也不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帶喬治踢足球時，會用手機給瑪雅打電話，不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羅琳上藝術(shù)課時，會在教室外給瑪雅打電話，不知道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發(fā)現(xiàn)愛倫錢包里有香煙時，第一個告訴的是瑪雅。這一切阿黛爾全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丈夫在一天里背叛了她一萬次。

放映廳里的燈熄滅了，羅德伸手抓住了瑪雅的手，他喜歡看電影時抓住瑪雅的手。

瑪雅的手突然間變得冰涼，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在昏暗中盯著羅德。有一點她以前從未想到過，不是因為她不愿想到，不是因為她拒絕想到，而是因為她真的從來不曾想到，那就是——她也在一天里背叛了羅德一萬次！而這一點她現(xiàn)在突然意識到了，而且是如此強烈地意識到了。

瑪雅要到學(xué)校附近的咖啡店里與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見面，因為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下午很晚的時候要開個會。她剛到便利店里買了些牛奶、面包。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們可以在咖啡店小飲一杯，或許還可以在瑪雅車?yán)锖笈抛簧洗粫?。這就是瑪雅現(xiàn)在的生活，她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一有機會就待在一起，可謂是見縫插針，相機而行。她人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機會靠自己找”，因為她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好像就在自找機會，在沒時間時擠時間。

今晚，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時，瑪雅聽到身后有人叫她，“你好，瑪雅。”

是麥哲倫。

“嗨，”瑪雅問，“你在這兒干嗎？”她知道麥哲倫絕對不會問她在這兒干什么，因為麥哲倫只談?wù)撍约骸?/p>

“我在這兒等安吉，”麥哲倫說。噢，那個安吉，麥哲倫最好的朋友。她倆總是捂著嘴格格地笑，讓瑪雅實在受不了。

進(jìn)了店后，瑪雅四周望望，不見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也不見安吉?！澳阍谀膬焊布雒?？”她問。

“本來說要在這兒見面的，”麥哲倫說，“可是，她剛發(fā)來條短信?！?/p>

有時候，瑪雅會想，麥哲倫天生不會連著說上幾句話，就像有人天生色盲一樣?！岸绦耪f什么了？”她又問。

“呃，”麥哲倫說，“她被卡在學(xué)校了，沒法準(zhǔn)時?！?/p>

“她肯定來不了了？”瑪雅又問。

麥哲倫點點頭。

“那好，你就跟我喝杯咖啡吧，”瑪雅說。她在想該怎樣打發(fā)麥哲倫。可是，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在她眼里，麥哲倫突然變得弱小無助，不像是16歲，更像13歲了。她怎么回家呢？

她倆走到柜臺前，瑪雅要了一杯拿鐵咖啡，麥哲倫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咖啡?，斞鸥读藘扇说腻X。麥哲倫沒說要付錢，也沒說聲“謝謝”?，斞胖肋@是因為麥哲倫把她看成了大人，看成了自然會照顧她的大人，就像她父母和羅德一樣。

她們在一張桌旁坐下。麥哲倫說，“你知道嗎？你不該要拿鐵咖啡的?！?/p>

“為什么？”

“因為‘拿鐵在德語俚語里意思是‘勃起?！?/p>

這下可好！麥哲倫竟然也在告訴她“性事后趣聞”了！有關(guān)“勃起”的、至少是有關(guān)性的“性事后趣聞”！

“真的嗎？”瑪雅問，“你怎么知道的？”

“安吉告訴我的。”

“安吉又怎么知道的？”和麥哲倫說話就是這樣，永無止境的漫無邊際的一問一答。即使是換成蘇格拉底，也想把她掐死。

“她祖母告訴她的。”

“啥樣的祖母知道這個？”瑪雅問，“而且，我們現(xiàn)在又不在德國，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呃，”麥哲倫遲疑了一下。“要是站柜臺的那個人碰巧是德國人呢？”

不管你是否相信，這就是麥哲倫跟瑪雅說過的最有趣的事了?，斞乓恍脑谙胫鴦倓偤望溦軅惖膶υ?，絲毫沒注意到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已站到了她們桌旁。

“哎呀，好，你好，”瑪雅有點驚慌失措?！胞溦軅悾@是我的上司，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這是羅德的妹妹，麥哲倫。”

“你好，”麥哲倫說。（瑪雅心想，找一天我要教給麥哲倫一種更活潑有趣的打招呼方式。）

“你好，麥哲倫，”吉爾達(dá)斯-約瑟夫不慌不忙地說，“我跟你們兩位女士坐一桌你們不介意吧？”

“當(dāng)然不了，”瑪雅說。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坐了下來，瑪雅和他相視一笑。

“麥哲倫這個名字很有趣，”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澳阆矚g它嗎？”

通常，遇到麥哲倫的人都會說，“喜歡探險家、航海家麥哲倫，是吧？”好像急著要表明他們知道那點婦孺皆知的歷史知識似的。還沒有人當(dāng)著瑪雅的面問過她，問她是否喜歡“麥哲倫”這個名字。

“我不喜歡，”麥哲倫說?！肮饪催@個名字，你根本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p>

“那你想叫什么名字？”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又問。

“珍妮，”麥哲倫脫口而出，“要么叫琳，普通人的名字就行?！?/p>

“你可以給你的孩子起普通人的名字，”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岸愕暮⒆涌梢越o他們的孩子起些不普通的名字，下一代又可以起普通人的名字，可以代代更換。”

“你真這么想？”麥哲倫說?，斞趴吹贸鰜?，麥哲倫聽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話很高興，也許是因為從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話里可以聽出，他認(rèn)為她有朝一日會結(jié)婚的?，斞判念^掠過一絲私有財產(chǎn)被侵占的不悅：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是她的情人，可愛的麥哲倫，你一點也不可愛。

“你倆打算到哪兒去？”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問。

“我打算先到書店，然后再回家，”麥哲倫說。

“你怎么回家？”瑪雅問。

“坐公交?！?/p>

“別傻了，我開車送你，”瑪雅說，盡量抑制住聲音中的不耐煩。她看來只好開車送麥哲倫回家了，沒有別的辦法。

“好吧，”麥哲倫高興地說，“你不介意我先去一趟書店吧？”

“不介意，”瑪雅說，“我就在這兒等你?！?/p>

麥哲倫走了，將圍巾丟在了椅子上。不知怎的，瑪雅感覺那圍巾是留下來監(jiān)視他們的。

“對不起，”她對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皩Σ黄稹！?/p>

“你知道‘拿鐵這個詞在德語里指‘勃起嗎？”

“法語里是‘trique（棒子?！g注），”他裝出一副可憐相笑了笑，“我就有一個?！?/p>

瑪雅看了看他，這一眼就相當(dāng)于吻了他一下?！皩Σ黄穑彼终f了一遍。

“沒關(guān)系，”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你對她真好，我是說對麥哲倫?！?/p>

瑪雅吻了一下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她對麥哲倫好，這全是因為碰巧在咖啡店遇到了她。

雖然她為麥哲倫的安全著想，不想讓她一個人在夜里坐公交回家，以防萬一被誘拐、被謀殺，雖然她曾經(jīng)一時高興在一家飾物零售店給麥哲倫的手鐲買了一個銀色的如愿骨掛墜（但那只花了一美元，要不她才不會買呢），雖然有時她讓麥哲倫坐在車的前排，自己坐后排，因為麥哲倫暈車，但不管怎么說，也談不上瑪雅對麥哲倫好。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愛瑪雅，不能不愛她，雖然從未直接說出來。這一點瑪雅心里也清楚，兩人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館里的人在會議室里為艾米麗即將生產(chǎn)開著寶寶派對，而就在和會議室一墻之隔的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辦公室里，瑪雅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又在悄悄約會，不敢有任何聲響?，斞疟晨恐蓍T，因為他們害怕門會鎖不嚴(yán)。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又把手放到了瑪雅的嘴上，唯恐她會發(fā)出任何聲音。

瑪雅輕輕吻了吻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沒有任何言語，悄悄出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辦公室，躡手躡腳地沿著會議室相反的方向朝停車場走去。

回家的路上，瑪雅不得不中途停車加油，因為油箱里幾乎一滴油都沒了。這些天來，瑪雅腦子里總有更要緊的事要做，許多日常事務(wù)能拖就拖：該交的電費沒有交，該還的影碟沒有還，浴室的燈具壞了，瑪雅也不叫電工來維修，她和羅德就點著蠟燭淋浴……

瑪雅將加油槍插在油箱里，站在五月依然透著寒意的風(fēng)中，渾身禁不住微微打戰(zhàn)。就在這時，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男人突然從她身后的加油泵后面探出頭來對她說，“想看點兒好玩的東西嗎？”

天哪！他要在她面前露體！瑪雅驚得說不出話來，而那人顯然把她的無言當(dāng)成了默許，他從加油泵后走出來站到瑪雅旁邊。（謝天謝地！他穿著整齊。）

“看，”他指著天空說?！翱吹侥穷w星了嗎？那顆比其他星星都要明亮而且不閃爍的星？”

“金星，”瑪雅說。（跟羅德在一起她還是學(xué)到了些東西的。）

“不錯！”絡(luò)腮胡男人言語間略帶一絲挑戰(zhàn)意味?！安贿^，你知道金星在今明兩天的傍晚和黎明都能看到嗎？而且，這種天相每八年才發(fā)生一次?！?/p>

“噢，”瑪雅說，“有趣?！?/p>

“不是嗎？”那人說，看上去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瑪雅這時已加好油，她朝那人打個響指回到了車?yán)铩?/p>

瑪雅把車開走了，心里還在想為何那個男人偏偏挑中她上了一堂科普課。是因為她看上去很容易被說服，還是因為她看上去好欺負(fù)？換一個更果敢的人的話，是不是會拿挎包甩到他臉上，告訴他把他的“性事后趣聞”留給他自己？

瑪雅此時意識到，剛才那人事實上給她講了一則“性事后趣聞”。一個陌生男人給她講了一則“性事后趣聞”！瑪雅腦子里忽然閃出一個想法：這也許像是一個物理定律，即使剛才那個男人沒給她講“性事后趣聞”，她看到的下一個男人也會給她講。這也許是某種自然制衡機制，只是有一小會兒宇宙失衡了。想到她竟然引起了宇宙失衡，瑪雅很得意。（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瑪雅心中突然間又涌起一陣憂傷。她想要把這一切告訴某個人，而這個人就是羅德。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在瑪雅家的客房里，背靠著枕頭躺在床上。他用大拇指輕輕地把瑪雅的頭發(fā)從她的臉上攏到耳后?！澳阒馈鹈商剡@個州名源于法語，意思是‘綠色的山脈嗎？”

“知道，我真的知道，”瑪雅說。（她曾經(jīng)讀過一本叫《了解美國》的書，小時候坐車旅行時，她不知讀了多少遍。）她笑了笑?！叭绻乙呀?jīng)知道了，這還算一則‘性事后趣聞嗎？”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這時已經(jīng)知道瑪雅說的“性事后趣聞”是什么了，瑪雅已經(jīng)徹底背叛了羅德。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猶豫了片刻?！耙苍S不能算吧。不過，我告訴你這個是有原因的。”

“絕對不能算，”瑪雅說。她看著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有點神情恍惚。她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和她在一起了?！爸挥心切┧查g不由自主突然出現(xiàn)在你腦子里的才算。什么原因？”

他側(cè)過身來?！耙驗槲以谀莾旱玫搅艘环莨ぷ?，佛蒙特大學(xué)的終身職位?！?/p>

“我不想讓你走，”瑪雅想都沒想，她脫口而出，就像有人要搶她錢包，她本能地將錢包抓得更緊一樣：你不能拿它，它是我的，它屬于我！

“是個好工作，瑪雅。”

兩人有一會兒都沒說話。

瑪雅不再堅持?！澳阋呀?jīng)接受了，是吧？”

“瑪雅——”他欲言又止。“是的，我一個月后離開這兒?！?/p>

瑪雅轉(zhuǎn)身背對著他，眼睛盯著墻。不過，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靠近她并伸出雙手抱住她時，她也沒有拒絕，并伸手抓住了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放在她肚子上的手。

“我前些時候就想告訴你的，”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說。

瑪雅嘆口氣。“沒關(guān)系?！?/p>

她想，很快她就有時間去雜貨店，甚至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她可以用最新鮮的、熟透了的西紅柿和鱷梨塊做西班牙涼菜。她希望自己不至于太過悲傷。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瑪雅迷上了暗物質(zhì)。她明顯地變了：一邊是潛意識地背叛，一邊是對暗物質(zhì)的思考。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肯定要和家人搬到佛蒙特去的?，斞藕退偸钦f他們不可能永遠(yuǎn)能見面的。瑪雅從未想過要離開羅德去和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結(jié)合，從來不曾想過。她怎么可能去做三個孩子的繼母？那三個孩子的名字，她甚至不能用正確的法語叫出來（瑪麗？愛倫尤其難叫）。瑪雅盡管以前也曾想過要離開羅德，有時還是很認(rèn)真地想過，但她實際上永遠(yuǎn)都做不到。羅德讓生活變得有趣，就這么簡單。因為羅德對瑪雅感興趣，瑪雅才變得有趣。要是沒有羅德，瑪雅感到她在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眼中什么都不是。

這樣一來，瑪雅開始思考暗物質(zhì)了。

“宇宙中超過90%的物質(zhì)都是暗物質(zhì)嗎？”她問羅德。

“是的，”羅德說?！鞍滴镔|(zhì)和暗能量?！?/p>

瑪雅不愿想暗能量的問題?！爸皇且驗橛幸ξ覀儾胖烙邪滴镔|(zhì)嗎？”

羅德點點頭?！叭藗冞€沒有找到足夠多的重子物質(zhì)（即暗物質(zhì)?！g注）。至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暗物質(zhì)解釋不了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引力。”

瑪雅沒說什么，她只是在思考。

“真不敢相信你談?wù)撈鸢滴镔|(zhì)了，”羅德說?！袄^續(xù)研究，我的興致也上來了?！?/p>

瑪雅認(rèn)為，她與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關(guān)系就像暗物質(zhì)，只有通過它對可見物的影響才能檢測到。她與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的關(guān)系，這種暗物質(zhì)，可以解釋能夠被人觀測到的星系自轉(zhuǎn)的反?，F(xiàn)象。就當(dāng)前的事來說，可以解釋為什么瑪雅與羅德的關(guān)系比以前更近了。但這只有她才知道，羅德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這一點她敢肯定。

他們在吉爾達(dá)斯-約瑟夫家里最后一次做愛，就在搬家工留下的一個丑陋的、光禿禿的床墊上。床墊上的一個個凸點戳得瑪雅背部生疼。有時她會想，她與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關(guān)系的前前后后，可以用那些她背部曾經(jīng)承受過的各種東西的令人很不舒服的表面形狀，繪出一張路線圖來。當(dāng)然，她對此并不介意。

床墊放在一個背陰的臥室里，窗戶上掛著一個水平百葉窗，百葉窗已破損變形，沒什么實際用處了。房間到處飄浮著細(xì)小微塵，空氣污濁陳腐，透著烏賊墨顏料般的深褐色，這讓瑪雅禁不住想到了一潭死水。

她無法將心思集中到眼下正做的事情上，沒有高潮。吉爾達(dá)斯-約瑟夫雖有，但事后卻沒有給她講“性事后趣聞”。他們不緊不慢地穿衣，不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心情愉快，知道再過一兩天他們還會見面。

吉爾達(dá)斯-約瑟夫把襯衣下擺塞進(jìn)褲子里。“我可以來看——”

瑪雅搖搖頭?！拔也幌肽菢??！?/p>

“我知道?！奔獱栠_(dá)斯-約瑟夫嘆口氣。

他們在前廳禮節(jié)性地?fù)肀У绖e。對瑪雅來說，這種擁抱讓她感覺很不自然，這不是情人之間做的事。情人會親吻對方，會將對方抱在懷里，會做愛，會手拉著手，會用湯匙喂對方飯菜，會坐在對方大腿上，會一起滾進(jìn)浴缸里，把浴缸壓得嘎吱響。但情人不擁抱，不會禮節(jié)性地?fù)肀?，情人之間不需要禮節(jié)性擁抱。瑪雅現(xiàn)在明白了，禮節(jié)性擁抱意味著結(jié)束。

瑪雅開車到羅德父母家里，把車停在了路邊車位上。她身上幾個月來的躁狂突然消失了。今晚她該怎么度過呢？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度過呢？

瑪雅下了車，她能聽到后院里傳來的說話聲，聞到燒烤的煙味。今年春天的氣溫偏低，這個時候在外面燒烤，對瑪雅來說，未免有點不敵寒意，天也太晚了點。不過，她還是朝后院走去。

后院由一堵木柵欄圍著，瑪雅沿著圍欄邊走向院門時，能聽到麥哲倫的聲音，“爸爸，這一次你能把牛排烤到真正熟透嗎？”

“半熟的更好，”戴斯蒙說。他們之間這樣談話有多少年了？瑪雅想。

“至少別用湯匙把血從煎盤中舀出來喝，”麥哲倫說，“那太野蠻了?！?/p>

“那不是血，”戴斯蒙說?！澳鞘侨庵??！?/p>

“這一點我倒是贊同麥哲倫——，”羅德說?！澳阋嫦肽菢幼觯辽僖驳葲]有別人時在廚房里頭?！?/p>

“你那樣做會感染埃博拉病毒的，”麥哲倫說。

“埃博拉！”羅德呵斥道，“你是說大腸桿菌？有時候我真的想，你跟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羅德，”海瑟琳溫和地說?！澳阍趺茨苷f這種話？”

瑪雅已走到了圍欄盡頭，正要轉(zhuǎn)過屋角進(jìn)到后院，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停下來，在挎包底部摸她的手機。是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發(fā)來的短信。他以前從來不給她發(fā)短信的?，斞虐讯绦糯蜷_來看：你知道嗎？當(dāng)人們說某人死于心臟病時，它實際上應(yīng)叫作“應(yīng)激性原發(fā)性心肌梗死”，因為它是左心室急劇膨脹，就像捕捉章魚的瓶子。

最后一則“性事后趣聞”！瑪雅一陣悲傷，就像刺骨的北風(fēng)穿透了全身。啊，我的愛！她閉上眼睛，把手機輕輕放到胸口。

“瑪雅？”

瑪雅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羅德就站在面前。羅德本要到屋里再拿些啤酒來。

“出什么事了？”羅德問。他指一下瑪雅的手機?！暗玫绞裁磯南⒘耍俊?/p>

“只是——”瑪雅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她不想撒謊。“只是吉爾達(dá)斯-約瑟夫發(fā)來的短信。”

“噢，親愛的，”羅德立即模仿動畫片《臭美公子的追求》中臭美公子（臭美公子總是把自己想象成王子，每個人見到他都疏遠(yuǎn)他?！g注）的聲音說。

瑪雅什么也沒說，羅德站在那兒看著她?，斞拍芨杏X到羅德在仔細(xì)觀察她的每一個表情。羅德上前把瑪雅抱在懷里，瑪雅將頭靠在羅德胸前。羅德?lián)崦斞诺念^發(fā)又用法語道了一聲“親愛的”。在瑪雅聽來，這一次羅德的聲音恢復(fù)了常態(tài)，這是她的羅德的聲音，是這整個世界上瑪雅最愛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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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強：河南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45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