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暉
月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1927—2015)駕鶴西去。他的離世,成為文學界、思想界和媒體界人士關注的話題和熱評的焦點。在與之相關的紀念文章漫天飛揚的日子里,人們也聽到了褒貶不一的聲音。而筆者心目中的這位文學達人,同樣是個令人糾結的角色。
當年讀格拉斯的《我的世紀》(1999),雖是德語原版,但不覺語言障礙。那些活生生的故事,拉人闖回20世紀的風風雨雨,看人類百年的歷史車輪如何在格拉斯的字里行間碾平春秋歲月。但后來讀他的《剝洋蔥》(2006)、《盒子》(2008)和《格林詞語》(2010)等作品,雖知敘述引人入勝,寓意深刻,卻生出不適,磕磕絆絆地往下讀。越讀,間隙越深,最終,竟痛苦言棄,不曾閱完。是其文風晦澀,佶屈聱牙?仔細想來,并非如此,而是因為那些字句里不時冒出的既陳腐又狡黠的氣息,它強硬蠻橫、忽明忽暗地侵犯我的精神家園,仿佛霧霾,讓人終日不見陽光。面對它,如鯁在喉,呼吸不暢。
這陳腐又狡黠的氣息,該是格拉斯作品中自始至終折射出的,非他那一代人莫屬的道德權威感吧!
可以說,非格拉斯那代人莫屬的道德權威感,建立在經二戰(zhàn)炮火歷練后的世界觀基礎上。對于二戰(zhàn)結束后的德國社會而言,那樣的道德權威絕對必要,也功德無量。都說格拉斯象征著德國戰(zhàn)后的良心,讓德國人不忘國恥。事實上,戰(zhàn)后德國人即刻開始自我反思,幾十年如一日,這是有目共睹、毋庸置疑的事實。德國人敢于對本民族曾經犯過的反人類罪行徹底反思,其態(tài)度與奧地利的大相徑庭,與日本的更有天壤之別。戰(zhàn)后的奧地利人扭扭捏捏,半遮半掩,不斷抱怨自己是納粹德國的犧牲品,直至上世紀80年代,才正視歷史,將自己定位為納粹的同謀;而日本,即便二戰(zhàn)過去了70年,也還在強詞奪理,欲蓋彌彰。70年過去了,道德權威格拉斯依舊是德國良心的制高點,獨占鰲頭。在世界格局早已面目全非的21世紀,格拉斯穩(wěn)坐釣魚臺,借道德權威之勢,用上世紀50年代的口吻評判時事,教訓世人。以筆者拙見,其言有時失之偏頗。
舉例說明。去世前不久,格拉斯曾在家里接受西班牙《國家報》的采訪。訪談中,他大聊當今社會的困境,如無處不在的人口過剩和環(huán)境污染等,神侃之余,突然危言聳聽:“我們正在走向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們面臨著曾經犯過的錯誤,就像夢游者,在毫無知覺間走向新的世界大戰(zhàn)!”這種典型的格氏語錄,讓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
無獨有偶。格拉斯辭世后不久,德國《時代周報》撰稿人兼編輯比特納先生撰文,回顧了格拉斯在他們報社的一次活動,表達出類似的不解。幾個月前,格拉斯應邀去位于漢堡附近的《時代周報》報社。當天,報社的會議室人滿為患,社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從編輯到助理,從正規(guī)軍到編外,統(tǒng)統(tǒng)慕名而來,擠入會議室,只為看一眼那位活生生的傳奇角色。比特納先生回憶道,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是唯一帶著五味雜陳情緒參加活動的人,但還是被滿場幾近癲狂的崇拜情緒感染了。他認定這種癡愛的場面,任何年輕的作家都與之無緣,即便他或她也得了個諾貝爾文學獎。
比特納先生說,那天的格拉斯身穿紅毛衣,外加厚厚的夾克衫,喝著白葡萄酒,滔滔不絕,暢所欲言,而仔細聽來,他從頭到尾都在敘說著自我,比如他作為公共知識分子,自己的作品如何影響著《時代周報》的讀者。比特納先生說,聽著聽著,他茅塞頓開,明白了自己為何從來無法讀完格拉斯的作品:阻攔的并非格拉斯的文風,而是格拉斯所代表的戰(zhàn)后老一代左翼文人的心態(tài)。
在那篇文章中,比特納先生毫不客氣地放言,如果不是顧全大局,他極想大叫一聲:嘿,格拉斯先生!你們那一代說話好方便??!你們生長的時代,是強勢觀念和堅定判斷勝過一切的時代。而我們的時代呢?我們要一邊艱苦工作,一邊努力審視身邊究竟都在發(fā)生些什么!你認為你眼中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更重要,可你在義正詞嚴間有著太多的自我!
筆者認為,比特納先生所言并不為過。如果說從1965到2005年,格拉斯作為獨立的左翼人士,鼎力支持德國社民黨,對維利?勃蘭特、格哈德?施羅德以及海德?西蒙尼斯等人競選德國總理貢獻匪淺,那么同時,他在這幾十年里因熱衷于時政,持續(xù)高調發(fā)聲中,也漸露陳詞濫調,時不時地剛愎自用,以偏概全,流于孤芳自賞。當然,應該承認的是,他在難民處理、戰(zhàn)爭賠償和作家自由等問題上慷慨陳詞,誓為弱者討回公道,捧出的,的確是知識分子的良心;但他的鋒芒畢露,帶著情緒化的意氣用事,甚至率性而為,比如他曾對以色列當頭棒喝(2012年發(fā)表詩作《不得不說的話》),對歐盟政策大肆詆毀(俄羅斯和烏克蘭問題),對自我二戰(zhàn)行徑金蟬脫殼(曾為德累斯頓的納粹黨衛(wèi)軍沖鋒隊隊員),這些舉動難免讓人懷疑他是否在身體力行,做表里如一的知識分子;或許他一邊坐著作家的冷板凳,一邊沉溺于思維怪圈,樂于自相矛盾?筆者斗膽問一句:他是否涉嫌道德偽君子?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格拉斯自始至終深信,世人永遠會買他的單,無論他說些什么,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永遠可以胸有成竹,上帝般手握最終話語權,用格氏宗教般的道德緊箍咒,對著蕓蕓眾生凌厲說教。有一位德國人說,格拉斯是用精彩的敘事,編織出可信的謊言。君特?格拉斯究竟何許人也?讓我們循著歷史的蹤跡,回望他的一生吧!
格拉斯其人
1927年10月16日,君特?格拉斯出生于波羅的海沿岸城市但澤(今波蘭格但斯克),其父為德國人,新教教徒,其母則是斯拉夫人,天主教教徒。格拉斯父母的家境很普通,謀生是靠經營一家煙草日用雜貨店(即Kolonialwaren,此類商店產生于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前半葉,主要分布在德國及其周邊國家,經營砂糖、茶葉、煙草、可可和大米等物品)。不過,雖平日生活相當拮據(有人撰文道,他窮得像只教堂里的老鼠),居家簡陋(廁所在樓道,孩子們沒有自己的房間),更無達官貴人造訪,格拉斯卻自小受到文學和繪畫的熏陶。這要歸功于他的母親:這位酷愛讀書的斯拉夫女子是當?shù)匾患椅膶W會的成員,家中藏書甚多。據格拉斯回憶,書架上滿是包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等文學巨匠的作品。母親還特意為格拉斯找來瑞典女作家、首位諾貝爾獎女得主塞爾瑪?拉格洛弗(1858—1940)的名著《古斯泰?貝林的故事》(1891),這部充滿華美詩意和悲憫精神的作品讓格拉斯十分心儀,也給了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沖動。優(yōu)雅的母親除了熱愛文學,還喜于繪畫。她收集的畫片,是歐洲各時期藝術家作品的復制品。這些畫片顯然熏陶了格拉斯對美術作品的鑒賞能力,也為他今后考入藝術院校奠定了基礎。
遺憾的是,正當年幼的格拉斯沉醉于文學藝術的海洋里時,他的童年戛然而止。上世紀30年代,希特勒納粹政府上臺,二戰(zhàn)隨后爆發(fā)。格拉斯的家鄉(xiāng)在劫難逃,也卷入政治軍事風暴。少年格拉斯很快獲悉,自己的弗朗茨表舅因參加波蘭郵局保衛(wèi)戰(zhàn),被德國士兵俘虜并槍決。1942年,年僅15歲、正在當一名小侍僧的格拉斯,自愿加入希特勒少年隊(希特勒青年團的下屬組織)。在納粹炮兵預備役和德國第三帝國勞務部門干了兩年后,17歲的格拉斯于1944年11月加入了黨衛(wèi)軍。1945年4月,格拉斯在施普倫貝格受了傷,5月在瑪麗亞溫泉市被美軍俘虜,關押至1946年4月。其間,他對美軍坦言自己曾任的納粹角色。1963年,德國出版商克勞斯?瓦根巴赫在其私人日記里,也提及格拉斯的自我揭疤。但對于公眾而言,格拉斯二戰(zhàn)期間的所作所為,是通過他2006年出版的《剝洋蔥》一書方才走進視野的。
戰(zhàn)后被釋放的格拉斯回到家鄉(xiāng),當了一名石雕學徒。1948至1952年間,他就讀于杜塞多夫藝術學院,學習雕刻和版畫;畢業(yè)后,自1953至1956年,格拉斯又去柏林美院雕刻專業(yè)繼續(xù)深造。學習藝術期間,格拉斯為獲取藝術靈感,造訪了意大利和法國。對這些令他大開眼界的旅行和旅居時光,格拉斯興奮地回憶道:“就這樣,我暢游于藝術作品中,直至發(fā)現(xiàn)那些難于駕馭的材料。之于審美愉悅,我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需求。被廣義地視為天才的那個東西,無疑是個要素,但所有這些突發(fā)奇想的才華之所以能轉化為一種具有恒力和深度的載體,根本的原因,是家庭牧歌中突發(fā)性的政治介入。”短短一句話,道出了格拉斯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淵源,也暗示了他無法遏制的政論沖動。三年后,他的名著《鐵皮鼓》(1959)一炮打響。格拉斯從此成為公眾人物,一位不乏沖動和激情,充滿憤青意味的公眾人物。
格拉斯的婚姻生活,看來也同樣充滿了沖動和激情。1954年,格拉斯娶了瑞士芭蕾舞學生安娜?瑪格麗特?施瓦茨為妻,并于1956至1959年僑居巴黎。1960年,他偕妻子回到柏林一帶生活至1972年。格拉斯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共育有四個子女,但兩人于1972年離異。離異后,格拉斯移居到德國最北部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Schleswig-Holstein),在那里生活至1987年。在20世紀70年代,他與女建筑師、畫家維羅妮卡?施羅特相好,育有一女。后來,格拉斯又有了新歡,教師英格麗德?格魯格,并與之生有一女。而就在同一年(1979年),格拉斯娶了管風琴手烏特?格洪納特為妻,還在1986至1987年間陪她在印度生活。這位第二任妻子給他帶來了她已有的兩個子女。格拉斯曾在作品中自豪地說,他有八個兒女。這八個兒女,來自四位女性。
如果說上世紀50年代初,多才多藝的格拉斯醉心于藝術和音樂,不僅在大學研習雕刻和版畫,還參與一個爵士樂隊的演出,那么人們也應該知道,他在那個時期的寫作生涯已經開始。必須指出的是,格拉斯從不忌諱自己德語功底薄弱,他在杜塞多夫學習時說過:“其實,我曾是個沒有文化,或者說,一知半解的年輕人。我15歲輟學,第一次提筆長篇大論地寫作時,發(fā)現(xiàn)自己連德語拼寫都不行。”的確,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第一部小說,即1959年出版的《鐵皮鼓》的手稿,到處都是語法和拼寫錯誤。但這并未阻攔它的成功,甚至在歷經40個春秋之后,為格拉斯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格拉斯這部被譯為多種語言的處女作當初一面世,就振聾發(fā)聵,激起千層浪?!惰F皮鼓》的主人翁奧斯卡拒絕長大,保持著孩子般的身高。雖然矮小,且貌似單純,奧斯卡卻投入了戰(zhàn)爭。作為一個長不大的人,他在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但他罪責難逃。是他導致了父母的死,對他舅舅(即他生父)的死亡,他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奧斯卡對成長的拒絕被認為是國家罪行的象征符號。當年,德國業(yè)內人士一邊眼看著《鐵皮鼓》成為海內外的暢銷書(唯有東德禁止此書,認為它是“發(fā)育者的囈語”,“反動腐化”。不過,1987年將之解禁),一邊忍不住大加攻擊,說它是色情小說,褻瀆了神靈。
或許,《鐵皮鼓》的風頭讓充滿挑釁精神的格拉斯如獲至寶,一發(fā)不可收。他從此勤于筆耕,隨后出版中篇小說《貓與鼠》(1961)和長篇小說《狗年月》(1963),并宣告這兩部作品乃《鐵皮鼓》的續(xù)篇,如三部曲,“同屬一個整體”,共同敘述納粹德國曾經的歷史,旨在剖析納粹的社會淵源及其后果,以冀世人不忘恥辱,不蹈覆轍。
筆者以為,格拉斯作品的特色之一是隱喻,他尤為擅長的是借動物隱喻人類。這一點也在他的長篇小說《比目魚》(1977)、《母鼠》(1986)和《蟹行》(2002)等作品里不斷被證實。格拉斯還以長篇小說《曠野》(1995)和《我的世紀》,折射20世紀東西德國的社會全景,功不可沒。不過,他帶自傳意味的作品《剝洋蔥》和《盒式相機》,包括《格林詞語》,卻讓人覺得他在用生花妙筆,如簧巧舌,為自己洗清過去,給自己“蓋棺論定”。
無論如何,《鐵皮鼓》“敲響”了德國人的良心,也捧出了它戰(zhàn)后的道德教皇。格拉斯一舉成名,并終生獲益?!惰F皮鼓》最初面世,源于格拉斯的一次誦讀。這次令舉座皆驚的誦讀,是在德國戰(zhàn)后知識分子最為著名的文學團體“四七社”(Gruppe 47)的活動上進行的。格拉斯的一生,也是與四七社緣分不淺的一生。
在格拉斯尚未成名時,德國文學界自有霸主,如長于精神分析的阿諾?奧托?施密特(1914—1979),或精于摩登敘事的沃爾夫岡?科鵬(1906—1996)。當年,31歲的格拉斯參加四七社的活動,也就是一個社員,一個不為人知、坐在角落里聽人說話的無名氏。但1958年萬圣節(jié)的那個周末,一切都改變了。那個周末,格拉斯懷揣《鐵皮鼓》的第一章節(jié),前往四七社活動場所,被安排坐在社長漢斯?威爾納?李希特(1908—1993)右側,準備閱讀他的處女作。這是四七社提攜新人的活動之一,而格拉斯在這個對他來說獨一無二的日子里,完成了他一生的夢想,走上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金光大道。
那天,四七社在一家名叫“黑鷹”的酒店里舉辦活動?;顒訄龅厝祟^攢動,作家如云,空氣里煙騰霧繞,彌散著煙斗和香煙的味道。在一面掛有鹿角的墻前,社長李希特搖著巨大的鈴鐺,要求大家安靜落座,聆聽新人格拉斯的作品朗讀。四七社員們將新人新書的推介視為常態(tài),大家懶洋洋地坐下,有一搭無一搭地調整情緒,準備開聽。此時的格拉斯,雙手畢恭畢敬地捧著書稿,有些緊張地嚅動著八字須下的雙唇,開始朗讀《鐵皮鼓》。這一讀不得了,沒出幾分鐘,眾人大驚,如遭電擊,動彈不得,很久,才反應過來,掌聲如雷。格拉斯微笑著抬起頭,幸福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成功,并無受寵若驚之狀。后來成為著名出版社Suhrkamp社長的西格弗里德?翁塞爾德(1924—2002),當下要求四七社把不固定發(fā)放的文學獎即刻頒給格拉斯。在一種近乎狂熱的氛圍中,參加活動的出版界人士當場通過電話捐資,人們慷慨解囊。格拉斯獲得了四七社文學獎,而獎金數(shù)額前所未有,高達5,000馬克。
《鐵皮鼓》打破了業(yè)已存在的德國文學定局。從此,大牌作家格拉斯來了,在德國文壇叱咤風云,獨霸天下;從此,道德教皇格拉斯來了,以雷霆萬鈞的說教,要求德國人重審二戰(zhàn);從此,弄潮兒格拉斯來了,以強大的表述力,永遠站在時評的風口浪尖。把格拉斯捧紅的四七社,對之奉若神明,幾十年的支持,是格拉斯莫大的貴人。雖因人事變遷,四七社的領頭羊亦曾對他有過隔閡,若即若離,但情誼未斷,當初那位默默無聞的文學新人,從來都是四七社的座上客。
如今,格拉斯走了,但他的余威,是否還會以道德權威之勢,居高臨下,審判紅塵人事?作為德國人戰(zhàn)后的良心,他是否還將繼續(xù)呼風喚雨,一錘定音?世人會否永遠對格拉斯頂禮膜拜?不得而知。畢竟,21世紀日新月異,人類發(fā)展的迅猛,非黑白可鑒。歷史必須銘記,恥辱不可忘卻,知識分子以道德為武器,以筆墨為利劍,抨擊時弊,矯正觀念,希冀世界變得更美好,天經地義。但正如比特納先生所說,如今,觀念并非現(xiàn)實。當初政治家舉著威士忌酒杯改朝換代的日子,可謂一去不復返了,而知識分子以為叼著煙斗,舞一回文,弄一回墨,說一回教,就能辨善惡,甚至定乾坤,恐怕也只是天方夜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