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托爾斯塔婭
塔基亞娜·尼基季奇娜·托爾斯塔婭 ? 俄羅斯當代著名女性作家,一九五一年生于圣彼得堡的文學家庭,祖父是蘇聯(lián)文壇著名的“紅色伯爵”阿·托爾斯泰?!犊怂埂肥峭袪査顾I最著名的長篇小說,但普遍認為,她的短篇小說寫得最有特色。
文 ? 吉 ? 八○年代生人,畢業(yè)于首都某外語院校俄語專業(yè),曾于俄聯(lián)邦國立喀山師范大學求學,現(xiàn)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一大早,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的媽媽還在高聲打著呵欠:烏拉!清晨從窗戶漫進屋來,仙人掌晶瑩閃耀;窗簾拂動,夜的王國砰地閉上大門;惡龍,蘑菇,還有嚇人的侏儒都鉆進了地下,生命在歡慶,承宣官吹響了號角: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嗚——嗚——!
媽媽飛快地用雙手扒拉幾下稀疏的頭發(fā),把泛藍的雙腳從床上撇下來——就讓它們懸一會兒,思考一下,自己是如何整日支撐著媽媽這付一百三十五公斤重的軀體,整整八十年。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睜開雙眼;夢悄悄地從身體里淌走;最后一只烏鴉打了打盹,也飛入了黑暗中;夜的賓客們收拾好自己虛幻恍惚的道具,中斷了演劇,直到下次出場。穿堂風甜絲絲地吹拂著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的禿頂,新冒出來的胡楂子更覺得扎手。該起床了嗎?媽媽會安排的。媽媽嗓門那么大,那么魁梧壯碩,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那么小。媽媽又明白,又能干,哪里都能去。媽媽是擁有無限權(quán)力的。她說怎樣,就會怎樣。而他——晚來的孩子,小小的一團,自然的謬誤,漏播種的地,用剩的肥皂塊,雜草,本該被燒掉而僥幸混入自己健康同類的糟粕,被播種人同生命之種一起慷慨的揮灑進土地里。
可以起床了嗎,或者還早?別吱聲。媽媽正在施行晨間儀式:用手帕擤鼻涕,把帶掛鉤的長襪提上大腿,固定在日漸膨出的白色皮圈上,給巨大的胸脯安設上十五??鄣穆椴夹匾?,再在背后扣緊,也許這并不舒服。銀白色的假發(fā)在媽媽的巔峰上豎立起來,一副假牙在透明水杯中一晃而過。媽媽的正面隱藏在一件白色的襟衣下,帶凹槽飾,有隱形背帶,有里子,帶后門,帶員工樓梯,帶消防通道——整座雄偉的建筑物籠在厚實的藍色罩衣下。宮殿完工了。
媽媽,你做的一切都好,都對。
樓里的男人和女人們都醒了,蠕動起來,開始說話。門扇砰砰作響,水在沸騰,墻那頭傳來丁零咣當?shù)呐鲎猜?。清晨的航班離開了船塢,劈開蔚藍的海水,讓風鼓滿船帆,盛裝的旅行者們在甲板上笑談著。前方會是怎樣的陸地呢?媽媽——在船舵旁,媽媽——在船長室里,媽媽在桅桿頂端向鱗波閃耀的海面瞭望。
“阿列克謝,起床!刮臉,刷牙,洗凈耳朵!拿條干凈毛巾。牙膏蓋子擰上!別忘了把水放掉。其他什么都別碰,聽見沒?”
好的,好的,媽媽。你說話就是這樣正確,明了得就像展開的地平線,仿佛在老練領(lǐng)航員的陪伴下出海一樣可靠!鋪開彩色的世界地圖,航線用紅色虛線描繪,所有的危險都用清晰易懂的圖畫標出來:這里是兇惡的獅子,在那邊岸上有犀牛;這里有鯨魚噴出的小小噴泉,而那邊是最危險的,凸眼睛長著魚尾的海妖,光溜溜,惡毒,又極具誘惑。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洗漱完畢,整理停當,媽媽走過來檢查看有沒有弄臟什么,不然鄰居又會罵人的。然后就吃飯啦!媽媽今天做了些什么?去浴室得擠過公共廚房,幾個老太太站在滾燙的電爐子旁嘮嘮叨叨,用勺子攪著鍋子里的毒劑,不時再加些駭人的草藥,一邊還用陰森的目光為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送行。媽媽!別讓她們欺負我。
有些濺到地上了。哎呀。
走廊里已然人來人往:男人們和女人們走出門,檢查鑰匙和錢包,鬧哄哄的。
角落里那扇帶磨砂玻璃的房門敞開著,一只海妖立在門口咧著嘴笑,厚顏無恥地朝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拋媚眼。她整個人斜倚在門上,噴著煙霧,伸出一條大腿來,羅網(wǎng)已經(jīng)布下:你不想進來嗎,嗯?但是媽媽救了他,她像火車頭一般奔馳而來,紅色的車輪轟隆作響:快讓開!
“不要臉的東西!走開!真是……對病人你都!……”
“哈哈哈!”海妖并不害怕。
溜進房間。得救了。呼——。女人實在可怕。她們?yōu)槭裁催@樣,不清楚,但讓人十分不安。她們從旁走過,氣味是那樣……。而且她們有那樣的雙腿。街上到處都是她們的身影,每棟房子里也都有,那一棟,那一棟,還有這一棟,潛伏在每扇門后,彎腰埋頭做著些什么,兮兮簌簌,捂著嘴哧哧竊笑,她們知道,卻不告訴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因此,他只有坐在桌后思考著女人問題。某一天,媽媽帶他出城到浴場去。那里全是她們。其中一個是那樣……波浪起伏的一位仙女……就像小狗一樣……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很喜歡。他走上前去開始細看。
“喂,你在看什么?”仙女斥道。“滾開,白癡!”
媽媽端著滾燙的鍋子走進屋里。瞧一瞧。那里面是粉色的小香腸。真開心。媽媽放下,走開,洗涮。小刀從手中掙脫出去,叮零當啷落在一旁的塑料桌布上。
“用手,用手抓香腸!”
啊,媽媽,就是指路星!金光閃閃!你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你智慧,你把所有的雜亂都理得井然有序!所有僻巷,所有這古怪和崎嶇世界里的迷宮你都用強壯的手臂一一摧枯拉朽,只余下平坦碾實的廣場!來,勇敢地再邁出一步!前面還會是狂風掃落葉。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有自己的世界——在腦中的,真正的世界。那里無所不能。而這個外面的世界——是不幸,錯誤的。極難記住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壞的。他們商討,約定,立下各種規(guī)則,極端復雜。他們記性好,能背熟。而他卻很難按照別人的規(guī)矩去生活。
媽媽倒了一杯咖啡??Х扔邢銡狻:纫豢?,香氣就會轉(zhuǎn)到你身上。為什么不能把嘴唇噘成管狀,不能斜眼,不能嗅聞自己?讓媽媽去解決!
“阿列克謝,舉止要體面!”
早餐后抹凈桌子,擺上膠水、硬紙和剪刀,給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系上圍裙:他要粘紙袋了,做滿一百個,就送到藥房去。賣點小錢。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非常喜愛這些小袋子,不情愿與它們分別。他想偷偷藏起一些留給自己,但是被媽媽機警地發(fā)現(xiàn)并奪走了。
再后來,其他人會從藥房把它們?nèi)∽?,從中拿出白色的藥片來吃,但紙袋本身會被撕碎扔掉,直接丟進垃圾箱!他看見這棟樓里,廚房的垃圾桶里有一個衣衫襤褸污漬滿身的小紙袋,里面還塞了一個煙頭!彼時,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體內(nèi)灌滿了可怖的黑色憤怒,他眼中閃耀著怒火,唾沫四濺卻忘記了言語,紅色的斑點在眼前亂竄,他可以把人掐死再撕碎!這是誰干的?!誰膽敢如此?!出來,??!卷起袖子:他在哪?!媽媽跑過來,邊安慰邊拉走狂怒中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奪下刀子,又扯下他抽搐不止的手中握著的榔頭。男人們和女人們在那時只驚懼地,悄無聲息地躲在自己家中。
太陽走到另一邊窗戶。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完成了工作。媽媽躺在沙發(fā)椅上睡著了,打著呼嚕,腮幫子吹出哨聲:噗西——。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悄無聲息地拿起兩只小紙袋,小心翼翼點起腳尖走到床前,輕輕塞在枕頭下。晚上摸出來嗅一嗅。膠水的味道??!輕柔的,甜甜的,靜悄悄的,就像字母“F”。
媽媽睡醒了,該散步去了。走下樓梯,絕不是電梯——不可以把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關(guān)進電梯里:他會縮到角落里像兔子一樣尖叫。你們大概不明白,那感覺是有人攥住你的雙腳,向下猛拽!
媽媽走在前面,和熟人們打招呼。今天我們帶著小袋子:不是滋味。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故意一步一拖,他不想去藥房。
“阿列克謝,別廢話了!”
晚霞映在高樓上。金色的屋頂下燃燒著金色的玻璃。那里住著一些和我們不一樣的特殊人物:他們馴養(yǎng)了一群在樓宇間來回巡飛的白鴿。羽毛覆蓋的光滑的胸部,像人一樣的面孔——如果這樣一只鳥落在你家的欄桿上,低垂著頭,咕咕——望向它的眼睛,你便會忘記人類的語言,自顧自啼囀,雙腳站上鑄鐵欄桿蹦跳起來。
地平線下,地球板塊以下運轉(zhuǎn)著龐大的齒輪組,上面套著巨大的傳動皮帶,齒輪拽著太陽上升,月亮下降。白天累了,垂下白色的翅膀,揮舞著肥大睡衣的雙袖向西滑去。星星出來了,為行走在逐漸冷去的地面上的路人灑下祝福:再見,再見,明天我還會來的。
轉(zhuǎn)角處有賣冰淇淋的。非常想吃冰淇淋??!男人們和女人們,尤其是女人們,將硬幣遞進方形的小窗,就會收到冰到吱嘎作響的一只。他們笑著,把黏糊糊的紙蓋子扔在地上,貼在墻上,張開嘴,用紅色的舌頭舔舐那一頂甜膩的冰爽。
“媽媽,冰淇淋!”
“你不能吃。你嗓子還在傷風咳嗽。”
不行就不行。但是真是很想吃啊!特別特別想!如果有那樣一枚硬幣,就像那些男人和女人那樣,銀色的,閃耀的,或者一張黃色的,散發(fā)著面包香味的紙幣,方形小窗也收!哎哎哎,好像要,別人都能吃,別人都有!
“阿列克謝,別晃腦袋!”
媽媽懂得多一些。我得聽媽媽的。只有她才知道密林中正確的小徑。但如果媽媽轉(zhuǎn)過頭去……是普希金廣場。
“媽媽,普希金是作家?”
“是作家?!?/p>
“我也想成為作家?!?/p>
“一定會的。你想成為就會成為?!?/p>
為什么不?想做,就能做。拿起紙和筆,就成了作家。就這樣,決定了!他要成為作家。這樣不錯。
每天晚上,媽媽都會坐在寬大的沙發(fā)椅中,壓低鼻子上的眼鏡,低聲讀書:
暴風鼓起雪霧遮蔽了天空,旋風裹挾著雪片席卷大地,時而像野獸一樣嚎叫,時而像孩子一樣啼哭。
阿列克謝極其喜歡這一段!他咧嘴露出黃牙大笑著,邊樂邊跺腳。
時而像野獸一樣嚎叫,時而像孩子一樣啼哭!
念到結(jié)尾,又往前倒著念回去,又念到結(jié)尾,重新再倒回去。
暴風鼓,起雪霧,遮蔽了天,空,旋風裹,挾著雪,片席卷,大地!時而像,野獸一,樣嚎叫,時而像,孩子一,樣啼哭!
非常好!它就像這樣嚎叫:嗚——!
“別吵,別吵,阿列克謝,安靜下來!”
夜空灑滿了星星。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與它們很熟:小巧晶瑩的玻璃珠子,自顧自得掛在漆黑空曠的地方。當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躺在床上想要入睡時,他的雙腳就會自己開始向下伸長,頭則向上,一直向上伸去,一直伸到黑色的天穹中,一直向上,然后開始搖晃起來,就像暴風雨中的樹冠,而群星則像砂子一樣在他天靈蓋上擦得簌簌作響。另一個內(nèi)在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則不斷收縮,收縮,縮成一粒罌粟籽,一枚針尖,一個細菌,完全消失,如果沒有什么阻攔他的話,他就會如此。但外面那個參天大樹一般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搖晃著,生長著,用禿頭磨蹭著夜的穹頂,不讓小的自己變成一點。這兩個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即是一體。這很顯然,就是這樣。
媽媽褪去衣服,拆毀自己白日的樓宇,穿上家里的紅色睡袍,裝束變得暖和,樸素,可以理解。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希望趕緊和媽媽分別!多么蠢的想法啊!媽媽走進廚房,她會消失很久。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檢查了一下小袋子是否還在原處,嗅嗅膠水味兒,冒險走出走廊。角落里,夜夜笙歌的海妖家里門半開著。能看見白色的床。媽媽去哪了?可能在那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小心翼翼地朝門縫里窺視。沒人。有可能,媽媽藏到柜子里去了?進去嗎?房間沒人。海妖的桌上有幾罐打開的罐頭食品,面包,一截咬過的黃瓜。還有黃色的小紙和銀色的圓溜溜的東西。是錢!拿起錢,奔下昏暗的樓梯,去到迷宮街上,找到方形的小窗,那里有一杯杯的冰涼甜品賣!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一把抓去,錢幣叮當作響,他拔腿就跑,弄翻了桌椅,把門撞的碰碰響,大聲急促地喘著氣,一路磕磕絆絆。街道。黑暗。往哪邊走?那邊?還是這邊?他手里捏的什么?錢!別人的錢!錢在多毛的手里透出光來。把手放進荷包里。不,還是透出光來了。別人的錢!他拿了別人的錢!經(jīng)過的人轉(zhuǎn)過身去對旁人低語:“他拿了別人的錢!”人們伏在窗前,彼此推搡著:讓我看看!他在哪?在哪!他有錢!啊,你拿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奔入黑暗之中。沙,沙,沙,沙——硬幣在荷包里。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百葉窗紛紛敞開。每扇窗后都有手在指點,都有眼睛在灼燒,都伸出長長的紅色舌頭:“他拿了錢!”放狗去追!救火車在呼號,消防水帶被解開:他在哪?那!追上去!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瘋狂亂竄!放下那些錢,掰開手,掰,掰,就是這些,對了!踩!踩!踩——死——!就是這樣……行了……咽氣了。聲音消失了。人影消失了。抹了一把臉。嗯,現(xiàn)在去哪?夜。有什么氣味。媽媽在哪?夜。門洞里一群狼排成漆黑的隊列,等待著。我退回去。是幻覺。太好了。悶熱。解開衣服。全都解開……好了?,F(xiàn)在呢?幾個長腿的女人經(jīng)過,撇過臉去,撲哧地笑了。啊,這樣?!什么?笑我?!我是狼!我倒退著走?。?!啊哈,嚇到了吧?現(xiàn)在就來追你們,猛撲過去,看看你們長那么長腿干什么!沖上前去。叫罵。啊——!一拳。別打了!兩拳。幾個一身煙味的男人,往肚子,往牙齒上招呼!不要??!……算了,放了他,你看他……我們走。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倚在排水管上,吐出黑色的唾沫,哀怨地嗚咽著。小小的,小小的,孤單的你迷失在街上,錯誤的來到世上!滾開,他不是你的!阿列克謝抬起不成人形的臉望向星空,大聲嚎哭著。
媽媽,媽媽你在哪?媽媽,路很黑,四周很靜,荒涼的沼澤里到處都是小徑!媽媽,你的孩子在哭,要死掉了,你唯一的,疼愛的,盼望著的,飽經(jīng)苦難的孩子!
媽媽跑來,媽媽上氣不接下氣,伸出雙手,哭泣著,抱起,摁在自己胸口,撫摩著,親吻。媽媽痛哭著——找到了,找到了!
媽媽牽著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的韁繩回到溫暖的洞穴,柔軟的巢,附在白色的翅膀下。
擦擦腫脹的臉。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哽咽著坐到撲好餐布的桌前。
“想吃溏心蛋嗎?糖做的心,稀的那種?”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點點頭:嗯,想吃。掛鐘嘀嗒嘀嗒。靜悄悄。好喝的燙口的牛奶,柔柔的,就像字母“N”。腦中變得清澈起來。對!他本想……
“媽媽,給我紙和筆!快!我要當作家!”
“天啊!真要命!你上哪兒去當……好了好了,別哭,打住,我給就是。等一會兒,你得擦擦鼻涕。”
潔白的紙張,削尖的鉛筆??欤?,趁還沒忘掉!他都明白,他了解了世界,了解了規(guī)則,抓住了事件之間隱藏的聯(lián)系,抓住了成千上萬零碎事物間的接合法則!閃電擦亮了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的腦子!他緊張不已,口中呢呢喃喃,摁緊紙張,用手肘推開杯子,為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這喜人的變化而感到驚奇,急不可耐地,用碩大的字符記下剛剛尋獲的真理:“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