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生 ? 蒙古族,一九四三年生于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額濟(jì)納旗。從事編劇、編輯、導(dǎo)演等多種職業(yè)。著有詩選《約會》,長篇小說 《紅柳河》等多部作品。曾榮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原創(chuàng)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多項文學(xué)戲劇創(chuàng)作獎。
那天,拉布坦和我離開格日樂家的時候夕陽剛剛沉入地平線。霞光把天邊的云彩熏染得奇麗無比。原來那是即將變天的預(yù)兆,但是我沒有感覺,相反,拉布坦早就料到了天氣要變,所以我堅持非要回去時他遲遲沒有動彈。
他勸我:“天太晚了,不如在這家人家住一宿,明天一早趕回去?!钡俏也桓伞K潞谝冠s路,我不怕,我才不在乎什么黑天還是白夜呢!我圍起長圍巾,提起藥箱剜了他一眼。拉布坦沒有辦法,撂下他準(zhǔn)備拆開修理的收音機(jī),匆匆出去發(fā)動了拖拉機(jī)。我是他的無冕之王,這是我給他下的無聲命令,他自然拗不過我,只好依從。
我坐進(jìn)駕駛室透過擋風(fēng)玻璃望去,遠(yuǎn)方的景色迷迷茫茫。眼光所及之處沒有一棵樹,也沒有草,只有駱駝刺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抖。褐色的礫石灘如同刨平了一般光滑平坦。我奇怪格日樂一家在這樣的地方怎么能待得住?換了我就待不下去。說不準(zhǔn)早就神經(jīng)錯亂了。其實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原來他們并不是自愿跑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離群索居的。他們是奉上級之命專門到這邊境線附近駐扎的聯(lián)防民哨。
從這里到阿勒騰赫勒大隊只有二十公里,拖拉機(jī)跑得快一點,用不了一個半小時就跑到了。雖說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可是戈壁灘平坦如鏡,所以我不擔(dān)憂路面。我惦記的是早早回去把門窗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把火爐燒得通紅,燒上兩鍋熱水,再把衣服脫個精光,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把一身的臭汗和羊臊味沖沖干凈,再美美地睡上一覺,那才是幸福呢。一想起洗澡我身上立馬感到癢癢。
拉布坦從他的行囊里拿出一件嶄新的羊羔皮里藍(lán)緞子面的蒙古袍,把我像小孩一樣裹了起來。他站在車門外給我裹腿。我抬起腳輕輕碰他:
“我不想要你這個破袍子,味兒怪難受的!”
“一會兒下開雪你就不難受了?!?/p>
“哪有雪?”
四處平靜無風(fēng)。我不信。但是他卻認(rèn)真起來:“這地方可是沒有一點準(zhǔn)頭。老天要想變就變,想要下就下,要下開雪,我們倆可就要倒霉了。戈壁灘沒有路,一下雪車轍看不見,星星也沒有,等于沒坐標(biāo),我們也就失掉方向啦。你不知道,這戈壁灘沒有地形可以識別,所以很容易迷路。大雪天在野外過夜,我沒什么,你可受不了!”
烏鴉嘴!我才不聽他瞎說。
晚霞的逆光里,蒙古包的剪影孤獨地矗立。只要有一陣強(qiáng)風(fēng)就可以把它從這個平面上連根拔掉,一掃而光,片氈不留。但是經(jīng)過無數(shù)個風(fēng)雨它仍然挺立在那里,真是個奇跡。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了它?我始終想不明白這問題,隨著我們走遠(yuǎn),它漸漸溶入地平線,變成了模糊一片。
那天,我倆就這樣告別了格日樂家,黃昏時分向阿勒騰赫勒方向駛?cè)ァ?/p>
牧區(qū)的情況和農(nóng)區(qū)大不一樣。尤其是這荒漠地帶,你拼命跑上幾十里地,有時候連人影兒都碰不上。這么一個破拖拉機(jī),對地廣人稀的牧業(yè)隊來講它的作用無法類比。一個隊如果有了這么一輛破拖拉機(jī),在那個年代——我說的是一九六八年——就等于是現(xiàn)代化了。牧民們接人、送貨、搬家、倒?fàn)I全靠它,甚至有的時候走場的牛群和羊群也得靠它來裝運。
當(dāng)時我是阿勒騰赫勒大隊的赤腳醫(yī)生。說實話我一天也沒有上過醫(yī)科學(xué)校。要說學(xué)習(xí),那就是我剛來隊里的第五天他們派我到旗醫(yī)院跟班做護(hù)士兩個月。那兩個月,我不僅掌握了初級護(hù)理常識還掌握了幾個常見藥方。于是我走馬上任當(dāng)起了大隊大夫,大模大樣四處出診了,牧民們不問我懂不懂醫(yī),會不會看病,他們大病小病全都來找我。一時間我變成了隊里的大忙人,常常要到四五十里開外去看病。我不會騎駱駝,也不會騎馬,只能坐拖拉機(jī)去。慢慢地隊里那臺破拖拉機(jī)成了我的“專車”,而那位開拖拉機(jī)的小子就成了我的“專職”司機(jī)了,從此在出診路上拉布坦變成了我的影子緊緊相隨。
這拉布坦起初在我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墒遣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他了。我開始惦記他,如果他不在身邊好像缺了什么。原來在我的生活中只有拉布坦一人從不挑剔我的霸道刁蠻。我總想找個無端的理由來欺負(fù)他,但是他從不反抗我。
我和拉布坦相識是八個月前的事了。我倆的第一次見面并不愉快。
當(dāng)時我們長安城五個知識青年長途跋涉來到內(nèi)蒙古北部邊境的一個旗縣插隊落戶。我們在旗招待所住了好多天,等著下面隊里來人接我們下去。有一天他們?nèi)吡?,偌大的招待所里就留下我一個人。原來都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沒有感覺到什么,但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孤獨無助。
旗里管知青的干部通知我一會兒就有人來接我,叫我等著。我把行李打成背包,把其他物品都塞進(jìn)網(wǎng)兜兒以后等著。等啊等,等得快不耐煩的時候有人來敲門。總算等到了,我高興地去開門,門外臺階下站著一個風(fēng)化的沙巖似的年輕人,手里牽著一峰又高又大的白駱駝,駱駝新長出來的絨毛在陽光下閃爍著乳白色的光輝。
“你好?你是梁曉明?……”
年輕人話還沒有說完,冷不防那個駱駝從他背后伸出脖子越過他的肩頭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這太突然了,嚇得我倒退,被背后的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個四仰八叉。那個駱駝用一對青蛙眼盯著我死瞧!我頭皮發(fā)麻,骨頭酥軟。我以為是拖拉機(jī)或者馬車什么的來接我,沒成想來了個駱駝。
“你這是?”
“梁同志,我是來接你的,隊里派我們倆來接你!”
他身邊除了那個蛤蟆眼的駱駝外什么也沒有?!拔覀儌z”中的另一個是指他的駱駝。
我困惑!他們是不是把我想成一個從小在駝背上長大的牧區(qū)姑娘?所以牽來這么一個龐然怪物來接我?
“你別怕,這是它表示友好的意思。通過氣味來和你相識呢。它對你臉上涂的雪花膏味感興趣。”
它怎么知道我臉上抹了雪花膏?
那個家伙看著我的狼狽相并不在意,操一口純凈的普通話開始頌揚他的駱駝。
“漢人?是嗎?”
“不!我是蒙古族,不過我懂一點漢語!”
能看出來不是一點兒。這可超出了我的判斷。我還是第一次跟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人說話,我把竄到嘴邊的一籮筐譏諷全咽了回去。
“那么你就是來接我的人嘍?”
“是的,我叫拉布坦,是阿勒騰赫勒大隊的。你就是梁曉明吧?”
“你們那個隊……什么來著?”
“阿勒騰赫勒!”
“聽說你那個阿勒騰赫勒距這里有二十五公里,是嗎?”
“是的?!?/p>
“那么你是叫我今天騎著你這條‘龍飛過去,是嗎?”
他默默地看著我,滿臉狐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希望我別走,那樣他馬上就騎上駱駝跑回去了?;蛘咚缇兔靼孜覀儾⒎且宦啡耍运F(xiàn)在敬而遠(yuǎn)之,等著我自己拿主意,我的走與不走對他來講毫無關(guān)系,于是他牽來了一峰駱駝來欺負(fù)我。
我開始后悔。前幾天我舅舅苦苦勸說過我,要求我和大家一起到農(nóng)業(yè)隊落戶。他說農(nóng)業(yè)隊漢民多,生活好照應(yīng)。而到了牧業(yè)隊都是蒙民,怕我生活適應(yīng)不了。但是我沒聽舅舅的話,堅持非到牧業(yè)隊不可。可好,舅舅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驗了,我這就要開始在駝背上生活了。此刻我真想跑到舅舅那里去認(rèn)錯,求他重新安排我到農(nóng)業(yè)隊下鄉(xiāng)插隊。
我舅舅是這地方邊防團(tuán)團(tuán)政委,在這里他是一手遮半邊天的人物,我知道沒有人敢輕慢他,我的要求肯定能實現(xiàn),但是我下不了決心。我好強(qiáng),愛面子,內(nèi)心不想下牧區(qū),可又不愿再去找舅舅。正面臨兩難的時候那位拉布坦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們那個地方很偏遠(yuǎn),又很窮,旗里的干部不愿意到我們隊下鄉(xiāng)?!?/p>
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沒有頭沒有尾的話。
這是什么意思?我問自己。旗里的干部都不愿去的地方你能去嗎?是同情?還是不相信?或者還有別的什么?
我突然明白這是在將我的軍!
難道當(dāng)初我發(fā)誓獨自闖蕩牧區(qū)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我醒悟,原來我沒有退路。我看見他肥頭大耳,心里萌發(fā)了一股挑戰(zhàn)的熱情。既然你能生活得好好的,我為什么就不能生存?即便是同情,也輪不到你來同情我。不就是五十里路唄!不騎你那個駱駝,我要走著去,今天走不到,明天準(zhǔn)能走到吧。于是我回過頭背行李包,提起網(wǎng)兜給那個家伙下了一道命令:“走吧!”我心里還想你別小瞧人,當(dāng)年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的時候我還徒步走過韶山去過臘子口呢!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五十里路是必須當(dāng)天趕到的。因為中間沒有村莊,是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如果我當(dāng)初知道這個情況,我肯定不會作出這個決定。但是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如果”啊!正如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樣,生活中是沒有“如果”的。
那個拉布坦在那里像個木樁,一動不動。
“嗨!聽見了沒有?往哪兒走???”
我沒有好氣地再說了一遍。我在學(xué)校里是女山大王,給那些鼻涕蟲小男生下命令慣了。
他突然走上來不容商量果斷地從我肩上卸下我的背包掛在駝峰上,又奪走我的手提兜甩在肩上,二話不說牽著駱駝迎北走了。
好家伙,這毛驢性子比我還厲害呀?!
我發(fā)了好一陣兒呆才急步追趕。
我倆走完街面,就一腳跨入了無邊無際的戈壁灘。眼前的景觀是如此荒涼,正值夏天,卻沒有點滴綠色,我好像踏上了月球的表面,除了水一樣流動的地氣,沒有別的動景。我想起了那首歌來:沒有草,沒有水,沒有人跡,連鳥兒也不飛,啊克拉瑪依,我轉(zhuǎn)過臉向別處去,我離開了你!……大概這首歌寫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吧!
我實在沒有想到戈壁灘步行有這么艱辛。我們還沒有走出七八里我就走不動了。中午的太陽吊在正上方,透過衣服曬得我脖子和肩膀生疼。像有無數(shù)只小螞蟻鉆進(jìn)襯衫里面蟄我。比這火盆似的太陽更難以忍受的是腳下的沙土路。我的兩條腿似乎灌滿了鉛,提也提不動。那個拉布坦在前距我三百米走走停停,還算沒有忘了我。我真想喊他停下來,把我送回去,告訴他我不走了??晌胰讨罱K沒有喊出聲來。
我多想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哪怕休息片刻。但是這也是不可能的,不要說陰涼,我現(xiàn)在連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想起前面還有四十里路,我都要暈過去。就這個樣子,說不準(zhǔn)我連目的地都走不到就累死在半路上,我就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前面戈壁灘上出現(xiàn)了一棵樹。它在水波粼粼的地氣中孤獨的蕩漾。我以為那是荒漠中的幻影。但是拉布坦到了樹下,開始卸駱駝上馱的什物,我這才明白不是幻影原來是真樹。我高興得差一點流淚。我使出最后的勁兒拖著腿走到了樹蔭下,在為我鋪好的氈條上倒了下去。拉布坦好像說了句什么?我無心搭理,閉上了眼睛。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心情非常復(fù)雜。原來我是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困難的人。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人是如此脆弱,看到一棵樹都要高興得喜極而泣,我為自己感到悲哀。
過了一陣兒睜開眼,我看見一塊鋪好的白苫布上擺著一個西瓜、一聽罐頭,還有一塊白皮餅。我沒心思動它們。拉布坦一邊忙乎,同時還誤不了斜睨我。看見他那粗糙不平的紫銅色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我的心病又開始莫名其妙地發(fā)作。我真想把那個西瓜扣在他那討人厭的丑八怪臉面上。其實他沒有惹我,只是我心情不好!這一路我一直后悔沒有聽舅舅的話,不該決定到牧業(yè)隊落戶,又找不到一個出氣的對象??珊茫∑屵@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攤上了。
我的腳整個腫成了饅頭,快要撐破回力牌球鞋鞋面。拉布坦看到后勸我脫鞋休息。但是我哪有力氣起來解鞋帶。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問我可不可以幫我解開鞋帶?起初我沒有聽明白,等我明白之后感到了新鮮。原來侍候我的白馬王子不是在天邊,而是在身邊?這大概是一句客套話,要不就是開玩笑,哪有大老爺們給小女人脫鞋的?我沒有聽說過,不過不妨試試!出于好奇我抬起右腳向他伸去,看看他會怎么樣?
沒有想到,他真的過來幫我解開鞋帶脫下鞋抖落干凈里面的沙土,整齊地擺放在我的腳邊。我真想再把腳伸給他,從我腳脖子上把嵌進(jìn)皮肉里的尼龍絲襪子也給我剝下。
我的情緒開始化解。我奇怪為什么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跟他過不去?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言。我仔細(xì)端詳他,長得也不難看。整個臉面如同團(tuán)緊的拳頭,單眼皮、高顴骨、翹鼻子和厚嘴唇,有點像拳王阿里,是女孩看慣了以后喜歡的那種臉型。不過他的眼神很不老實,老用眼角偷偷窺視人。
“我們的軍代表指示我今天上午安排你在旗食堂吃飯,可是事不湊巧,所有食堂今天全關(guān)門開批斗大會。我沒有完成任務(wù),請你原諒。”
拉布坦說著用小刀在西瓜上剜了一個大口子,放上小勺遞給我。他還補(bǔ)了句:“就這樣對付吧!我們這里水質(zhì)不好,你還是用西瓜解渴為好!行嗎?”
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選擇嗎?
我支撐著坐起來,揣起西瓜嘗了一口,比我想象的甜。于是我就著白皮餅開始狼吞虎咽。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沒有進(jìn)一滴水,沒有吃一口飯,腸胃都快要粘連了。
那位拉布坦在干沙地里掏了一個小坑,堆了一小堆干柴,點著后開始煮自己的茶。他用來熬茶的那個容器引起我的好奇。我好像什么地方見過?但是想不起來了,其形狀有點兒特別。
“這是什么?”
“鍋!”
我不高興,誰不知道你是用它來燒茶的鍋。他可能覺察出我的不快,立馬又補(bǔ)了一句:“俄羅斯軍用飯盒!”
這下我想起來了。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影片中紅軍每人別在腰帶上的那個鋁飯盒。怪不得我覺得那么眼熟,是電影留給我的印象。
拉布坦的茶沸騰了。茶水溢出滴在火堆上冒起白煙,他手忙腳亂了一陣把鍋端起來放在平地上。有一股奇特香味兒撲鼻而來。我想嘗嘗他的茶,純屬好奇。拉布坦遞給我半杯茶。我看沒有什么異樣,不假思索就喝了下去,結(jié)果差點把五臟六腑全都吐了出來。我從來沒有嘗過這么難咽的東西,說不出它的味道:有茶味兒,還有肉味兒,不知道是拿什么兌出來的。
這野人吃的是什么鬼玩意兒?我暗暗叫苦,一個勁干嘔。他卻樂了。
“害慘我了,高興了?”
他不好意思,立刻賠不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喝不慣,你快吃一口西瓜,能壓住。給你!”
他遞過來毛巾。其實他不存在對不起我,是我要喝的。如果不是我剛剛吞下半個西瓜半張餅,我早就搶著往肚里灌了。但是現(xiàn)在再香甜再美味也無處裝。
強(qiáng)烈的日光照射下蒸氣升騰,地表好像在冒煙。遠(yuǎn)處的景物在水汽里波動。小蜥蜴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干沙地上箭也似的竄過消失在沙蓬叢中。一只小螞蟻拽著一顆比它大十幾倍的西瓜子艱難地拖往自己的洞穴。它的洞穴不知在什么地方?它幾時才能拖回“家”?
這個螞蟻像不像我?不對,它有家,知道它的家在何方,我卻沒有家,連我今天要去的地方都不知道在何方。我在戈壁灘上神游!
我困了,開始打瞌睡。
幸好拉布坦這時站起來收拾物件,踩滅灰燼,準(zhǔn)備出發(fā)了。他把駱駝牽過來,吩咐它臥下后叫我騎上。
這次我不再犯傻。叫我再步行的話我肯定不動彈,我寧愿躺在這里不走!可是他叫我騎上駱駝,我卻不知道怎么個騎法?別看這駱駝臥著,它那駝峰離地面足足有一米半高,我怎么才能邁過去騎在雙峰中間呢?我納悶,站在駱駝跟前正愣神,拉布坦冷不防把我攔腰舉起,放在了那兩個駝峰之間。
我受到驚嚇叫起來。
“別喊了!駱駝聽不懂你的話,驚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我嚇得不吱聲了。緊接著拉布坦給了我一個繩頭??晌乙挥|手就扔了出去,又叫了起來。這次拉布坦沒有責(zé)備我,他無奈地苦笑。那個黑白相間的繩頭看著像個銀環(huán)蛇,柔軟滑溜不說還長滿了細(xì)刺,又像個大毛毛蟲,手一摸叫我渾身起皮。原來那是用黑白兩色駝毛搓成的韁繩。
剛剛一陣驚嚇之后接下來的事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拉布坦認(rèn)真地告訴我要抱好前面的駝峰,我以為他在拿我開心,心里有點不高興,沒有當(dāng)回事??墒钱?dāng)駱駝突然直立時我就順著它的長脖子叫喊著“救命”,無阻擋地出溜下來了。幸好拉布坦手疾眼快把我又扶了上去。原來駱駝這怪玩意是先支起后腿、撅起后座,之后才能全身起立的。
當(dāng)駱駝?wù)酒鹬笪也鸥械阶约汉孟褡诙訕堑年柵_上,離地面距離足有兩米高。只有這時我才明白一旦你坐到駝峰中間一切就由不得你了。前后夾著兩座大駝峰你想下去都別想,只有乖乖地待在上邊??磥砝继拱盐野才旁诹俗罾硐氲奈恢蒙?,他現(xiàn)在可以任意報復(fù)我了。我只有聽他的話,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不再耍性子,俯首聽命了。他要我坐在他的后邊并抱住他的腰圍時我就特聽話,擠在他后背和后駝峰之間的一點夾縫里像個樹熊死死抱住了他并狠狠箍住他的腰叫他憋得吐不過氣來。誰叫他牽來這么一個龐然怪物來寒磣我。幸虧今天我是最后一個走的。否則,叫我那些知識青年同學(xué)們看見了,他們會高興死的,那不丟死人。謝天謝地!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倆擠堆在駝峰中間不足尺寬的空間里,晃呀晃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臨近深夜才到阿勒騰赫勒大隊。后半程我是干脆趴在拉布坦的后背上睡著了。當(dāng)我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我們停在了一排黑黝黝的大房子門前。微弱的燈光勉強(qiáng)從玻璃窗口投射出來。拉布坦順著前駝峰先滑下去,再把我從駝峰中間抱下來。這次我不再驚叫,居然還希望拉布坦就這樣一直把我抱回屋去。但是黑暗中房門口站著一堆人看著我們,我只好勉強(qiáng)下地拖著兩條失去知覺的腿吊在拉布坦的臂膀上蹣跚回屋。
這一趟行程我躺了三天起不來。騎駱駝騎得我渾身散了架。大腿內(nèi)側(cè)被駝背磨得蛻了兩層皮。后來我問過多次拉布坦,明明知道我騎不了駱駝你為什么偏偏牽著駱駝去接我?他說不是他的決定,是軍代表的安排。我又去找那個當(dāng)軍代表的小班長,想理論理論,結(jié)果他用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盯我時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的本能告訴我要提防,不要觸雷,于是我放棄了追究此事,再也沒有去找那個小班長。但是我心里對此事還是耿耿于懷。于是有一天抓住拉布坦叫他背我在屋里轉(zhuǎn)十五圈賠償我的損失。他背著我圍著火爐走了二十圈我還賴著不下來,直到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實在走不動了,我才放他。他直罵那個小班長不是個東西,肯定要和他算賬。我就說:“那就對了。你要是算不回賬來,我還要叫你背我!背一百次,背一千次!懂嗎?”他憨憨地笑著看我,直發(fā)呆,我知道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如果我將來遇上這么一個憨小子,我肯定跟他結(jié)婚。首要的條件當(dāng)然不是在這戈壁灘上。
開初三天的生活全由拉布坦來照顧我。我非常不好意思,但也沒有辦法。我很想說上兩句感激的話給他??晌也恢涝撜f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注視他。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里除了他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我有一種人生的道路剛剛開始的感覺。
原野的風(fēng)帶著野草和牛糞的味道。大夏天牧民們穿著長長的蒙古袍騎著馬馳來馳去。在我面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新世界。我所讀到的那些有關(guān)胡人的各種史料和文字沒有一個是可以對上號的。那只不過是一些風(fēng)騷文人想當(dāng)然的自我感覺而已。在這里我不懂語言、不懂文化、不懂生活、不懂人,也不懂大自然。我無法用從小掌握的知識來解讀它們。我似乎晝夜間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另外一個陌生的星球上,我必須一切從頭開始!
阿勒騰赫勒大隊隊部有十座蒙古包和五長排土坯房。這里有學(xué)校、代銷店,還有一臺柴油發(fā)電機(jī)每晚發(fā)電四個小時。牧民們以隊為中心半徑三十公里之內(nèi)散居游牧。據(jù)說放養(yǎng)駱駝的個別牧民居住得比這還遠(yuǎn)。除了隊干部、住校生、伙夫和拖拉機(jī)手,以及不定期集中到隊部來搞副業(yè)的年輕勞力外,這里就沒有別的常住戶。就是這樣,白天黑夜這里也人不斷。
離大隊不遠(yuǎn)處還流著一條季節(jié)河?,F(xiàn)在是枯水期。熾熱的戈壁風(fēng)在干裂的河床上揚起陣陣沙塵。紅柳叢和胡楊樹沿河兩岸形成了細(xì)長的綠帶,給這戈壁荒漠增添了一絲生機(jī)。沿著河邊放牛羊,而駱駝群則一年四季無人放養(yǎng),在戈壁灘上游蕩。為了放養(yǎng)好牲畜,牧民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消耗在與大自然的博弈之中。他們的這種生活看似枯燥無味,但也不乏其樂。只不過我體會不到其中樂趣而已。對于我來講理解和接受這種原始的純樸還非常遙遠(yuǎn)。它幾乎與我相隔數(shù)個世紀(jì)。再加上文化心理的不同,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拆除這堵高墻,讓這個戈壁荒原認(rèn)可我。
隊里給我分派了赤腳醫(yī)生的工作。還安排了兩間房。外間是診所,里間是我的宿舍。拉布坦拿來一捆報紙把頂棚重新吊好,再用大白土刷白了四面墻,這間屋子就變得清新可人了。他又給我湊齊了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這樣我就有了一個一應(yīng)俱全的生活小天地。身處這樣的地方,我沒有比這更高的奢望。我感激拉布坦。
拉布坦是個性格比較沉穩(wěn)的年輕人。他樂于助人,很少言語,只顧埋頭干活。似乎他把所有的情感都注入了勞動里面。他有高中學(xué)歷,蒙漢兼通,會開拖拉機(jī),懂電,會修理,手巧心靈,什么都能拿下來。所以在這偏遠(yuǎn)的牧鄉(xiāng)里是個不可或缺的人才。姑娘們很看好他,不過他像個石頭,對誰都沒有感覺。
我問他:“你為什么對她們那么漠不關(guān)心?”
他回答說:“他不想待在這里過一輩子?!?/p>
原來他懷揣夢想。
我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一個叫烏蘭托亞的姑娘對拉布坦特別關(guān)注。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她對我不懷好意。作為女人又是同齡人,我不費心思就能猜出她對我不懷好意的緣由。這當(dāng)然是因為拉布坦。在她眼里我成了一個外來的入侵者,準(zhǔn)備奪走她盤中的美味兒。其實她錯了。我一個大城市的姑娘怎么能跑到這荒漠野地來找對象?那不成了世界第一大傻蛋了。就是把拉布坦全身鍍上金子擺在我面前我能稀罕嗎?這個鬼地方除了拉布坦我又能找誰去說話?別人我不認(rèn)識,他們漢話說得半生不熟,認(rèn)識了沒有用。否則我沒有必要非要找他套近乎呀!這都是明擺著的事,她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她的眼神里有股蜇人的寒光射向我。看來她對拉布坦情意不淺!她心里早就把他視為己有了。不允許任何女性接近他。不過她越是那樣拼命護(hù)著,我就越想動一動她那個“心肝寶貝”拉布坦。于是我開始有意貼近拉布坦,在烏蘭托亞面前我毫無顧忌,隨意對他撒野。不僅開那些不明不白的玩笑,還要動手去擰他的耳朵捂他的眼睛,強(qiáng)迫他“豬八戒背媳婦”。拉布坦害臊得只想逃跑,那也沒門兒。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事后我會狠狠懲罰他。烏蘭托亞氣成豬肝臉,我好不得意。
事實上我對烏蘭托亞并不存惡意,對拉布坦也沒有什么情意。但就是喜歡那樣,覺得好玩,很解悶兒。如今回想起來那些玩笑并不好玩。那些惡作劇開始時是很可能出于無聊或者年輕人的病態(tài)心理。但是到了后來它已經(jīng)變了味兒。我和拉布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連烏蘭托亞也始料未及。原來那不是我給烏蘭托亞開的玩笑,而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只不過拉布坦和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那天,我們倆從格日樂家出來的時候我壓根兒沒有想過迷路的事兒??晌义e了。當(dāng)大戈壁使出它的魔法,我倆什么招數(shù)都沒有了。
沒走多遠(yuǎn)破拖拉機(jī)就壞了。等修好后再上路時天上看不見星星了。我奇怪什么時候這烏云就布滿了天?沒有了星星,沒有了坐標(biāo),不一會兒工夫連方向感也失去了。
拉布坦停下車來找了半天車轍,什么也沒有找見。他又熄了火傾聽四周,戈壁灘一片死寂。不大一會兒飄起了雪花兒。
我們出來有三個小時了,如果沒有走錯這陣兒早該回家了??墒乾F(xiàn)在前不著店,后不著村,還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在什么地方。按拉布坦的說法我們是迷失了方向在原地兜圈子,他建議最好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先過夜,等明天天明辨清方向再走。這地方離國境線太近,不能亂竄。
他說的不無道理,但是我沒吱聲,我滿肚子氣。
我疲憊無奈,情緒失控,開始念貓兒經(jīng),用各種難聽的話來數(shù)落拉布坦。他望著玻璃前方發(fā)了一陣兒呆,跳下車消失在雪夜中。雪越下越大,茫茫一片。不見拉布坦回來。我開始擔(dān)憂他走失。我想跳下車去追他,雪早就埋沒了他的腳印兒,我放聲呼喊,沒有人應(yīng)答。一陣恐懼襲來,叫我一個人留在這戈壁灘上怎么辦?這兇狠的黑夜,這瘋狂飛舞的風(fēng)雪,它們隨時都會吞沒我。又孤獨又無助,我正絕望的時候,拉布坦好像是從腳底下鉆了出來,突然站在了我面前。
原來前面十步遠(yuǎn)的地方,是一條被雨水沖刷而成的洪溝,他是從那個溝底爬上來的。
怨恨和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
“你心咋就這么狠?敢把我一個人丟下來喂狼!”
我癱坐在雪地上,哭成淚人。
他不吭聲,用粗糙的手背輕輕拭去我的淚痕,把我抱回駕駛室,用蒙古袍重又裹好我后把車開進(jìn)了前面的溝里。他又下去了。這一次他沒有離開我的視線,一直圍著后拖車轉(zhuǎn)。
外面的風(fēng)雪從我心中緩緩?fù)巳ィ也辉俑械焦陋?。只要有拉布坦在,我什么都不用?dān)心。此時此刻我的世界縮小到只此一點——我的一切全由拉布坦來支撐。我當(dāng)然知道今天的事全不能怪他。如果我不堅持非要走,他才不會走到這一步,這時候我們會好好地呆在格日樂家。
擋風(fēng)玻璃上開始結(jié)霜。無情的寒冷從四面八方襲來。我龜縮在拉布坦的羔皮袍里。我這才明白,牧民們身穿拖地長袍的原因。風(fēng)雪天只有這樣的袍子才救人命。牧民們整個冬天都在野外勞作,他們?nèi)恐@個穿著來抵御刺骨的寒冷,安全度過嚴(yán)酷漫長的冬季。
拉布坦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奮戰(zhàn),撿來被風(fēng)吹落到溝底的干沙蓬來堵死拖車四輪間的三面空檔,又掏出了底盤底下的干沙土,加大底盤與地面之間的高度,再用大苫布苫住地面和側(cè)面,于是就造好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家”。他在大苫布上鋪好被窩后把我抱回了這個野窩。在手電筒的光照下看到這個家我高興地笑出了聲。竟然在不毛之地又是在風(fēng)雪夜也能造出這么好的窩,我心服拉布坦——只要是為了我,他什么都能創(chuàng)造出來。我有一個這么好的護(hù)花天使保護(hù)我闖天下,足矣!我高興地準(zhǔn)備和衣往被窩里鉆的時候,拉布坦把我制住,叫我脫衣服睡!否則血流不暢,凍得睡不好。我當(dāng)然聽他的話。我還準(zhǔn)備脫個精光往被窩里鉆呢!我才不去考慮他有什么邪惡企圖。我發(fā)現(xiàn)對他我早就失去了防備。像個癩皮貓,我蜷臥在蓋窩上,抬起腿把軍用大頭鞋支到了他的鼻尖上。
受我那位無所不能的舅舅的關(guān)照,我從頭到腳穿戴全是軍需品。這個鬼地方如果沒有這樣一套行頭,我早就凍成冰棍了。要熬過這里的嚴(yán)冬全得靠這套軍裝。拉布坦見我第一次穿軍冬裝就取笑我笨得像個北極熊。別看他嘴上這么取笑我,可心里喜歡我快不行了。從他的眼神里我能讀出來他看都看不夠我這笨頭豬腦的樣子。于是我起了瘋勁,裝得像個木偶,在他面前東倒西歪地晃來晃去。我看都不看一眼就知道他那兩道目光像兩束聚光燈從我背后正在燒穿我。我心里愿意讓他那樣凝視我。
我的軍用大頭鞋的帶子打成了死結(jié),又被雪水打濕凍住之后特別難解。我看著拉布坦在手電筒光下半趴在那里給我解鞋帶的樣,一陣興奮從心頭悄然而生。我真想問他:為什么這么實心眼兒對待我?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呀!你知道不?可是我又突然醒悟!這句話是不是該問我自己?
我脫了個精光鉆進(jìn)被窩里,下面鋪的是條氈、駝羔皮和羊絨褥子,一會兒工夫就像火炕一樣熱乎了。被子是絲棉裹駝絨做成,蓋在身上既暖和又感覺不到分量。記得兩天前我才給他拆洗過,所以還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其中混合著另一種味道,我知道,那是拉布坦的體味兒。拉布坦一年四季跑外,經(jīng)常風(fēng)餐露宿,不難猜想他備有這么一套行裝的緣由。實質(zhì)上這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生活。
我以為拉布坦肯定摟著我睡,鋪位邊兒上騰出一半空位,自己則一挨枕頭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夢回少年時代,夢回故鄉(xiāng)!
……淺綠色的霧靄籠罩著大地。那是蘋果花正在開放。它又像一幅巨大的帷幔懸浮在天地之間。春小麥返青的田野上小河平靜地流淌,蜻蜓點水,柳絮拂面,燕子呢喃。還有媽媽燦爛的微笑,她牽著我走在小河岸邊,我倆唱著歌!
“小燕子,小燕子,哪里的春天最美麗?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云霧繚繞的秦嶺,一條公路盤山而上……沸騰的街道和高高的鐘鼓樓……媽媽穿著醫(yī)生的白大褂,我倆牽手爬上了鐘鼓樓,遙望煙雨茫茫的皇陵……
……
我從夢中醒來之后一時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迷糊了好一陣兒才反應(yīng)過來,從車輪間的豁口向外望去雪花仍在飛揚。拉布坦壓住我的被角腳堵住風(fēng)口橫躺在腳下。誰叫他不鉆被窩在外邊躺來著,凍死活該!真沒勁兒。我著實不高興,準(zhǔn)備翻身睡過去,但是我突然打了個激靈,好像有什么東西不對勁兒?我爬起來伸手摸過去,拉布坦身上全是雪,拿手電一照把我嚇了一跳:他的臉面凍得發(fā)紫,都變了形。我搖醒他,喊他。他勉強(qiáng)嗯了一聲。還好!沒有凍死。我跪下來迅速扒掉他的衣服鞋帽,拽進(jìn)了被窩里摟著躺下,心想用體熱來暖和他。但是他凍成了一根冰棍。我擔(dān)心他的血液凍得快凝固了,那就必死無疑。他死了,我怎么辦?恐懼開始襲擊我,我不知道他生存的幾率有多大?
我知道今天為了送我去格日樂家給他老婆看病,拉布坦一早就起來修理他的拖拉機(jī)。到了格日樂家,我看病輸液的功夫他也沒有閑待著,又給格日樂修理破收音機(jī)沒有顧上吃東西,空著肚子怎么能頂?shù)米∵@零下三十度的嚴(yán)寒?不要說人,連動物都得凍死,拉布坦不凍才怪了。
“你聽見了嗎?你說話呀!”
我怕他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于是就不停地說話:“格日樂給我們那么多煮熟的野驢肉,你為什么不吃?你不是說吃了野驢肉,就像吞了海豹的北極熊睡在冰洞里也凍不死嗎?你為什么有肉不吃?是不是專門凍死來欺負(fù)我、嚇唬我!說呀!是嗎?”
我發(fā)現(xiàn)他的鼻息越來越弱,我絕望起來。在混亂中我突然想起了酒精。對!酒精能活血。我匆忙打開藥箱把消毒酒精浸在紗布上開始擦拭拉布坦的臉、手、腳,所有裸露的地方。用雪水兌上酒精嘴對嘴喂他。他開始慢慢蘇醒。
“梁大夫!”他輕輕呼喊我。
我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恨他!
“你這沒有良心的東西,把我撂在這鬼都不來光顧的戈壁灘上。你想害死我!你想嚇?biāo)牢?!你裝死來嚇唬我!你說你還想怎么欺負(fù)我?……”
我趴在他的胸口上用拳頭狠命搥他。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一頓亂捶加上酒精的作用,把拉布坦從死神那邊喚了回來。他完全清醒了。拉布坦無聲地流淚,他輕輕地?fù)砦?,我像小孩一樣偎依在拉布坦的懷里。這寬闊的臂彎像一處避風(fēng)的港灣環(huán)繞我。我向往已久。
“曉明,剛才我差一點永遠(yuǎn)見不到你了,你睡下后我出去查看地形,結(jié)果又迷路了,我瞎轉(zhuǎn)了兩個小時才找回這里!”
“你說什么?”
他的話把我打愣了。鬧了半天我做夢的時候,你把我一人撂下去野地里找死去了。是嗎?我真想狠狠扇他幾個耳光!
“這是為了什么呀?”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如果他真的迷路了,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了。這個道理太簡單了。死神不僅光顧了他,同時也與我擦肩而過。我心里打著寒噤,把臉埋進(jìn)了拉布坦的胸窩里,還是止不住發(fā)抖。
拉布坦說:“對不住,是我不好,叫你受驚了!”
好不好什么呀?你死了我怎么活?你想過這個問題嗎?我想使勁喊叫!但是嗓子眼兒堵得發(fā)不出聲來。我倆哭成一團(tuán),我可憐我們倆!
我似乎丟失了他很久很久。好像剛剛從地上撿到一枚銀幣一樣又把他拾了回來。我要識別真?zhèn)危何矣檬种赣|摸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來辨認(rèn)他。我要傾聽他的心跳:判明他是否真活著?我當(dāng)然明白:這顆心老是想著我的,老是為我跳動的。但是他剛才被寒冷凝固、差一點停止跳動。順便把我也差一點拽到上帝那里去。我們倆牽手到死神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了。除了兩條命,我倆還有什么可憐惜?我的潛意識里只有一個感覺:不能再丟了他!我不清楚我這顆心為什么就嵌藏在他那里?
我的嘴唇熾熱滾燙,輕輕觸及那個腫脹走形的臉龐,從額頭開始,眼睛、鼻子,還有……還有……我干渴!我貪婪的吸食我那個差一點被丟失掉的愛。我的手像水蛇一樣到處游走:去感受他的體溫和皮膚的觸感!
我變成了一條無恥的藤蔓開始死死地纏繞,或許錯過了這個時辰,我永遠(yuǎn)觸摸不到它——我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欲望!
我的心靈輕輕呼喚:你圖什么跟著我?你這個可憐的傻駱駝!你就知道馱著我走,連自己的吃草喝水都忘了,連性命都不顧了。走在這戈壁荒原上,去穿越風(fēng)雪死亡線。
雪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晚間才放晴。因為擔(dān)心有可能闖進(jìn)邊境線禁區(qū)之內(nèi),我倆一直不敢生火,只用醫(yī)用酒精爐和消毒盒來燒雪水喝,用干肉來充饑。如果煙或火光被敵方哨兵發(fā)現(xiàn),那可就等于引來了殺身之禍。
第三天晚上天晴后拉布坦出去查看了地形。他大體判定方位之后我倆決定天明前往回趕。他覺得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有可能走過了邊界線,所以必須天明前離開這里。然而第二天我們倆沒有按時醒來。甚至太陽老高了,還在被窩里做夢的時候叫那兩個尋駱駝的混賬民兵給撞著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那兩個家伙還算通點人情,沒有大驚小怪。他們說我們的位置離界樁只有五百米。我僥幸。那天夜里拉布坦幸虧停在這里。如果繼續(xù)開下去的話肯定跨過了邊界,那可就一切全完,無法挽回了。感謝上帝!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上帝并沒有袒護(hù)我們。
拉布坦見了那兩個民兵立刻拉下了臉,連個招呼都不打,用眼神惡狠狠地剜他們,就差唾他們一臉??粗继惯@番表情我感到好笑?,F(xiàn)在想拉布坦當(dāng)時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但是我沒有感覺到。因為我有個親舅舅護(hù)著,在我看來這點事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啦?”我悄悄問他。
“沒有什么?!彼銖?qiáng)擠出一絲苦笑就不吱聲了。
原來這兩句對話是我倆的永別之言。我怎么能知道會出現(xiàn)那樣的結(jié)局。當(dāng)時我太幼稚,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政治斗爭。就這樣我再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
兩個民兵騎著駱駝各帶一個把我倆送到了五公里外的邊防哨所。他們不讓我們開上拖拉機(jī)走。在那里一輛京吉普迎接了我,腳還沒有著地就有兩個士兵挾持住我塞進(jìn)了吉普車,吉普飛馳起來。從車窗望去,我看見拉布坦由兩個民兵領(lǐng)著走進(jìn)一個大院里。這是我看到他背影的最后一眼。我沒有機(jī)會和他告別。
到了邊防團(tuán),舅舅告訴我說母親病重,叫我趕快回家。我一聽說媽媽病了,就什么也沒法想,連夜登上火車往家趕。在火車上熬了兩天一夜終于趕到家,媽媽卻啥病也沒有,好好的人迎接了我。
“媽!你不是病了嗎?”
“媽想你想病了?,F(xiàn)在看見你病不就好了?!?/p>
媽媽回答我。
我不理解媽媽。難道想我也要這樣嗎?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原來舅舅和媽媽騙我回家的真正原因是給我辦婚事。
我那親愛的爹媽給我談好了一個對象,是媽媽所在醫(yī)院的一名軍醫(yī)。他們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只差我拜堂過門。我奇怪,這算哪門子婚事?連蒙帶騙把我從三千公里以外叫回來,就是為了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成親?哪怕給我提前打聲招呼也不行嗎?我委屈又生氣。
媽媽說:“這人成分好,人又好。就是歲數(shù)大了一點。但你也不小了。早早把事辦了,就省心了?!彼€告訴我明天相個面認(rèn)識認(rèn)識,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況就下個星期把婚事辦了。
我無法相信這是媽媽說的話。那么文靜、那么漂亮、那么有教養(yǎng)的媽媽為什么不問問女兒的心意,而隨意把女兒許配出去呢?我真想對她大聲說:媽媽,你錯了!我是個活人,不是一頭驢!但是我默默地長久地注視她!她從我異樣的目光里讀到了什么,沒有說話,與我對視了一陣后回到她的臥室去了。
第二天我坐上火車離開家往回返。我沒有告訴媽媽為什么要走。
坐上火車之后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無法兌現(xiàn)媽媽的期望了,我對不住她。與此同時我的潛意識里有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召喚我游離。我不該把拉布坦一個人留在那里。我應(yīng)該去說明一切。否則他全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楚。我知道有些愚昧的人早就失去了理智,無理性的瘋狂與自私嫉妒混合在一起后什么料想不到的事都可能發(fā)生。
事實證明我的預(yù)感沒有騙我。
三天后我急匆匆趕到了阿勒騰赫勒大隊。有一條醒目的大標(biāo)語迎接了我?!疤K蒙修大特務(wù)拉布坦畏罪自殺,罪上加罪!”十七個大字橫跨在隊部食堂外墻上,幾百米開外能清楚看見。貼標(biāo)語者可能覺得不解恨,在“拉布坦”三個字上打了血淋淋的紅叉。
一切都一目了然,無須質(zhì)疑,但是我無法相信。難道這是真的嗎?那么大的災(zāi)難我們倆都闖了過來,現(xiàn)在僅僅分開六天,好好的一個人就沒有了。我怎么接受這個事實?
我恍恍惚惚回到家。房間里的所有物件都在訴說他。從新吊的頂棚到刷白的墻,從桌椅板凳到所有擺放的東西,無一不是拉布坦一手操持,為我安排。墻上掛著一支裝五節(jié)電池的大手電筒,那是拉布坦專門為我買回來的。有了這支手電后我才不怕院子里的狗,黑夜敢出去方便。屋角立著一根紅柳條,那是拉布坦給我做的拐杖。兩個月前我不小心扭了腳踝,拉布坦就削了一根紅柳條做了這個拐杖給我。還有整齊碼好的劈柴,擦得通亮的茶壺……拉布坦好像一刻鐘前就待在這里,我進(jìn)來之前剛離開。不!不!不……
烏蘭托亞推門進(jìn)來了!兩眼哭成了爛桃,她也是今天才聽到這消息。我等著她怎么處置我。
“你為什么撂下他一個人跑?”
她瞪我許久之后惡狠狠地問我。我無言以對。
“是你殺害了他!”
她最后從牙縫里頭迸出這句話。這話像利刃一下子豁開了我的胸膈,又像絲絲冷風(fēng)吹滿了整個房間。
她走后我的眼淚無聲地流淌。
我去問大隊干部,拉布坦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們說拉布坦是從邊防民兵點押往公社途中跳車自盡了。
我知道拉布坦不會自殺,這是他們的隨意編造??晌壹词怪肋@又有什么用。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他已經(jīng)死了,這不容置疑。以淚洗面不能減輕我的痛苦。沉重的心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絕望中我拖著疲憊和無奈去找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我想討個說法。拉布坦即使人沒有了,我也要為他說清那天晚上迷路的真正原因。我有責(zé)任給他洗清罪名恢復(fù)名譽。否則我的這顆心永遠(yuǎn)不會安寧。然而革委會主任的一番話叫我目瞪口呆。
他認(rèn)為拉布坦犯下了叛國投修和企圖強(qiáng)暴女知青兩項大罪,鐵證如山,無可非議。他聲稱他們已經(jīng)繳獲了蘇修特務(wù)獎給拉布坦的軍需物質(zhì)——一個軍用飯盒。這就是拉布坦里通外國的鐵證。他說得如此正經(jīng)使我覺得荒誕而不容聲辯。
主任所說的所謂物證居然是那個拉布坦用來當(dāng)野炊的舊飯盒。那還是他爺爺五十年前給一個沙皇俄國探險隊當(dāng)向?qū)У臅r候留下來的什物。怎么就可以變成蘇修軍用物質(zhì)?
我感到無限悲哀!這些人為什么這樣捏造出問題?
“拉布坦是怎么死的?您能告訴我嗎?”
“是這樣,就是那天從民兵點押回公社途中他跳車自殺了?!?/p>
“他的尸體能讓我看看嗎?”
“哎呀!這個我們早就處理了。燒掉了!”
我知道拉布坦家里除了一個智障的姨姨之外沒有別人。他爺爺早去世。他父親在“文革”初期被群眾批斗致死。母親自他父親死后精神錯亂,跑到野外被瘋狗咬死。事實上他們家里沒有人了。所以他們才這樣敢毀尸滅證。
“你們以為沒有人追究拉布坦的死因,才這樣毀尸滅證!是嗎?”
主任一時語塞,明顯感到突然。他驚訝之余揣摩我的來意:“他家里沒有人了。我們只好這么辦了。不過小梁同志,你還是別摻和這件事。我知道,你與此事無關(guān),是革命群眾,是受害者。也是與階級敵人英勇斗爭的革命英雄。我們會做出相應(yīng)安排的。你放心!”
革委會主任邊說邊討好地向我微笑,兩個手掌合在一起支在桌上不斷的交叉揉搓十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看來與我談話他有壓力。
他四十開外。渾濁的眼神投射著一股說不明的圓滑。他的處世之道就是左右逢源,在夾縫中生存。所以他今天也不愿意得罪我。因為我有一個時任解放軍團(tuán)政委的舅舅。如果我沒有這個背景,他才不會這樣殷勤又耐心的來接待我。說不定這個時候我也和拉布坦一樣早就變成了戈壁灘上的鬼魂一個,只剩下一把骨灰。
我無心與這樣的人交辯。半個月來所遇到的事情使我身心憔悴,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思維變成了一團(tuán)亂麻,無法理出頭緒。原來我身處在一個非理性的特殊年代。我為拉布坦什么都做不了。在那個年代有這樣不幸遭遇的人何止拉布坦一個。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我覺得這就是命!是老天爺?shù)陌才牛坪跽l也改變不了!
拉布坦的走使我無法支撐。我病倒了。接著是懷孕的反應(yīng)……天塌了……
我給媽媽寫了封信,告訴她有段時間我不回去,叫她不要籌辦婚禮。那個婚禮不會為我和那個年輕人帶來幸福。我沒有告訴她原由。我求她寬恕我,告訴她不要牽掛,女兒要長大了,她需要自己搏擊風(fēng)浪,自己學(xué)會生活!
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就此冷卻了。
兩個月后我住進(jìn)了公社衛(wèi)生院。由于引流手術(shù)做得不好,我流血過多,昏迷發(fā)燒,在衛(wèi)生院里躺了整整十天才爬起來。從公社到我們大隊有十多里地,我騎不了自行車了。不知道該怎么回去而發(fā)愁的時候,想不到居然是烏蘭托亞趕著毛驢車來接我。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是她?
我不知道該怎么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只有眼淚沒有言語。我倆抱頭痛哭。我明白她的心情與我一樣難過。她把我拉回家侍候我整整一個月,我才完全康復(fù)。
清明節(jié)那天烏蘭托亞和我騎上駱駝到戈壁灘尋回了拉布坦的骨灰碎片,用哈達(dá)包好葬在了一棵高高的胡楊樹的樹洞里寄托我們的哀思!我們倆揮淚告別拉布坦。
到了“文革”后期,政府糾正“左傾”擴(kuò)大化錯誤,我才為拉布坦落實了政策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因為當(dāng)時參與批斗他的人眾多,雖然做了多次調(diào)查,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殺害他的真正兇手。我為拉布坦所能做到的僅僅是這些。
生活的磨難從我的內(nèi)心里抽走了所有的好心情。我一下子長大,失去了所有的歡樂。我的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了。代之而來的是無數(shù)個不眠長夜和凝重的悔恨。原以為世界上的所有道路都是為我鋪就的??墒俏胰f萬沒有想到所有美好的東西全與拉布坦一齊消失了,只留下記憶。我的生活無法還原不說也無法重新開始。公社衛(wèi)生院那個女醫(yī)生給我做的拙劣手術(shù)付出了我終身不育的代價!
我不知道該為自己說什么?我很后悔,后悔沒有留下那個孩子。如果是那樣,我相信,他(她)也和別人的孩子一樣常常會向我問起他的父親。
人們說時間是最好的大夫。它會磨掉人的記憶,醫(yī)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但是時間對我不公。已經(jīng)過去四十年了,拉布坦不僅沒有從我心底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可見了。朋友們給我引見過很多對象,我也曾多次下決心改變一切,重新開始。可是事到臨頭拉布坦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無法跨越他。我明知必須改變自己,但是一切努力都無濟(jì)于事。我明明知道這些都是無端遐想。然而我排擠不走它們。
當(dāng)夜深人靜,當(dāng)孤身一人的時候,我無法擺脫對拉布坦的懷念。
最近我常常想抽個空到阿勒騰赫勒走一趟。想去看看我倆一起留下的足跡,看一看我倆共同迷路的那一片蒼茫荒原。在那里我走失了青春,還有我刻骨銘心的初戀。我在那里丟下了我的心愛之后再也沒有撿拾過。經(jīng)歷了時代的變遷,如今的阿勒騰赫勒可能面目全非。但是我相信,那片深情的土地肯定沒有變,還有那些純樸的鄉(xiāng)情仍然保留著。烏蘭托亞還會來迎接我,還有那棵金色的胡楊樹,遠(yuǎn)遠(yuǎn)地在地氣中飄蕩!那就是我的“金色邊疆”。
(責(zé)任編輯:張好好 ?龍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