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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2015-05-13 08:29陳集益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村里人螞蟻爸爸

陳集益

事情發(fā)生在秋天的一個黃昏,九歲的小男孩螞蟻放牛回來,有人告訴他:你的爸爸,死去多年的毛宗文,回來了。螞蟻半信半疑,心里很是激動,他用竹枝抽打牛的屁股,牛跑起來時,牛腱子就像駝峰一樣顫動著。牛穿越溪邊的小路跑到了橋上,螞蟻把它攔了回來。

“從小溪里走!騷牯!我還沒有洗臉呢!我這么臟怎么去見爸爸呀!……”

螞蟻和牛沖到溪水中,秋天的水已經(jīng)涼了。螞蟻彎下腰,用手捧起水往臉上潑,他的腦子里跳蕩著父親留在他記憶中的形象:高額頭、大腦門、高鼻梁,兩條眉毛距離很寬,眼睛很亮,對了,爸爸的喉結(jié)很大,就像鐵鉤一樣,硬硬的……螞蟻洗完臉,又把褲腿上的泥巴洗凈,才趕著牛往家里走去。螞蟻的家離小溪不遠(yuǎn),不一會兒就看見家門口圍滿了人??磥戆职终娴幕貋砹?!螞蟻有些急促不安,他要是不認(rèn)得我了,我該怎么辦?螞蟻這么想著,牛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站在那里的人看見牛,閃到了一邊。

“螞蟻,我問你,你那該死的爹回家了,是不是?”問他的人是光棍漢陳大海。

自從爸爸失蹤,連春節(jié)都不回來,一些村里人就經(jīng)常這樣問他。假如螞蟻說爸爸還活著,這些人就要問爸爸的地址。假如螞蟻說爸爸早死了,這些人就會抓著他不放,問他:“死了怎么沒見你傷心?你騙誰?”他們抓住他,就像要將他處以極刑似的:“你們想串通起來騙人是不是?這么小的孩子就學(xué)得這么壞,真是壞到了根!”螞蟻再不理他們……

“我問你呢?怎么不說話?”陳大海瞪著一雙嚇人的眼睛,又想抓住他。螞蟻舉起了手中的竹枝:“我要關(guān)牛欄!”螞蟻?zhàn)哌^人群將牛欄關(guān)好,當(dāng)他回頭的時候,腿突然有些發(fā)軟。“這些人為什么老站在門口?爸爸到底怎么啦?難道沒有回來嗎?”他有些害怕,不敢走過去。這時,媽媽從屋里出來了,頭發(fā)亂亂的。聲音嘶啞地哭道:“我說宗文沒有回來,就是沒有回來,你們?yōu)槭裁床幌嘈?!要是回來了,我為什么要瞞著你們?我想他……想得夜夜哭……”

這是真的,螞蟻的媽媽天天盼著丈夫歸來,打聽丈夫的消息,比起那些站在門口要債的人,她更需要毛宗文?!耙亲谖幕貋砹?,他會還給你們錢的。他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他沒有回來,是他還沒有要到債……”

“別廢話,明明有人看見他回來了,要不然,我們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的,讓我們進(jìn)屋,我們要進(jìn)屋去搜查!”站在門口的人不依不饒,要沖到屋里去,螞蟻的媽媽阻攔著他們:“站住,你們要搶劫還是要把我拉走抵債呀!照這樣下去,這日子叫我怎么過呀!……老天爺啊,宗文是死是活,都給我一個消息呀,我好安排以后的生活……”

螞蟻的媽媽玫紅,畢竟是一個女人,人倒在地上一滾,那些要沖到屋里去的人就猶豫了?!澳氵@個潑婦,真不要臉,你欠我們債,你還有理?告訴你:等到過年,宗文還躲在外面,別怪我們不客氣!都拖了幾年了,總得有個說法:到底給,還是不給……”

那些人雖然退了出來,但是罵罵咧咧的,越罵越氣憤,仿佛要把生活的貧困、命運(yùn)的不公,全推諉到欠他們錢的毛宗文身上。有的說,家里因?yàn)闆]有錢買種子農(nóng)藥化肥,耽誤農(nóng)時欠了收。有的說,孩子沒有錢上學(xué),學(xué)校天天催。有的細(xì)算了一下賬,跟毛宗文白干了一年不算,搭上路費(fèi)竟然賠了幾百塊錢。其中罵得最兇的是村里的老三股,他有三個兒子,那一年毛宗文回家叫人幫他做工,三個兒子都去了,到頭來二兒子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瘸了一條腿,毛宗文欠了他家工資加醫(yī)藥費(fèi)三萬七千多元。去年,他的老伴肚子疼,查出了癌癥,三個兒子拿不出錢,老伴活活痛死了。

“如果宗文把工錢發(fā)了,我兒子手頭就會有點(diǎn)錢,她怎么會這樣死掉……我會把她送到金華去治的,沒有錢,只好到衛(wèi)生站拿點(diǎn)藥,只好給她煎山上挖的草藥,可憐她喝草藥喝得整個人都發(fā)黑了,連牙齒都黑了……她死的時候?qū)ξ艺f,等到宗文還了這筆債,就給二兒子娶老婆……就當(dāng)是她不治病,剩下來的錢……”老三股說著說著,哭了,他回憶起了老伴的痛苦,老伴對他的好,幾乎要倒在地上……

最后,這些村里人罵了一通,相互訴了苦,總算走掉了。

他們走后,玫紅才從地上爬起來,她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老了許多,仿佛一只球癟掉了,整個人松弛下來。到這時,她才看見放?;貋淼膬鹤樱拖褡鲥e了事似的站在牛欄門口。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拔浵?,媽媽沒有嚇著你吧?媽媽如果讓他們進(jìn)屋,以后他們就會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你爸爸不在了,我們還要生活……”

“媽媽,爸爸真的沒有回來嗎?”螞蟻忍住眼淚,不讓它掉下來。他多么希望爸爸回來了,就藏在家里。爸爸永遠(yuǎn)不離開吳村了。

“沒有,”玫紅有氣無力地坐在門檻上,她感覺頭有些昏沉,“一定又是哪個缺德鬼在村里造謠,煽動債主來逼我們。螞蟻,以后再有人來逼債,你就先躲到爺爺家里去!”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呢?”

“你爸爸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玫紅一邊擦眼淚,一邊覺得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就像做了一個噩夢,現(xiàn)在,她被人從噩夢中搖醒了,“你爸爸已經(jīng)有四年沒有音訊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螞蟻,我真擔(dān)心,他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如果他還活著,總會寫一封信回來……”

“媽媽,爸爸不會在外面和別人結(jié)婚了吧?”螞蟻這樣說,完全是不想讓媽媽懷疑爸爸“死了”。

“你這是聽誰說的?”

“我……聽村里人說的?!?/p>

“螞蟻,你以后不要相信村里人的話,他們?nèi)珱]有安好心?!?/p>

螞蟻一聲不吭。他想起村里人總在說爸爸的壞話,有的說他被人打死了,有的說他在外面討飯,有的說他殺了人,坐牢了,有的說他從大包工頭那里領(lǐng)了村里人的血汗錢,在外面花天酒地,包養(yǎng)不檢點(diǎn)的女人……

螞蟻想到這些事情,感到爸爸的形象變得模糊了。

由于爸爸常年在外討債、躲債,螞蟻的童年是孤獨(dú)的。村里的小孩都不愿和他玩,有的還欺負(fù)他。他們愛罵他:

“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壞的壞蛋!打死你這個壞蛋的兒子!”

“你爸爸欠我們家很多錢,你還我家錢!”

“你爸爸是個騙子,我爸爸說,他敢回來打斷他的腿!”

每次吵架,螞蟻都要被村里的小孩揍得鼻青臉腫。從某種程度上講,螞蟻對父親的渴望,多半出于父親的歸來將證明他不是一個壞蛋、不是一個騙子,爸爸是一個正直的人。在螞蟻的心目中,爸爸的形象神圣不可侵犯。螞蟻寧愿被人揍得流鼻血,也不愿聽到別人說他爸爸的壞話。

螞蟻放牛,也總是一個人。他和牛整天待在一起,牛是他最好的朋友。

螞蟻放牛,主要集中在三個地方。最遠(yuǎn)的地方,是與井下村毗鄰的七園山。那山上的狼尾草非常茂盛,兩個村都沒人去那里放牛。但那山很陡,路很不好走。其次就是自己家的毛竹林,與村子遙遙相望。放牛的時候,螞蟻時刻注意著自家的房門是否被人打開了,爸爸是否回來了。還有,螞蟻常去的地方是金塘河畔。金塘河在發(fā)洪水時是一條憤怒的河,平時卻是一條溫順的小溪。平時牛在河灘上吃草,螞蟻在河里面摸魚摸蝦。但是,他在河邊放牛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暗地里等著爸爸回家。

螞蟻很少有忘記爸爸的時候,就算他睡著了,他也要夢見爸爸。夢見爸爸在一間黑黑的房間和他說話,爸爸的臉上都是血,爸爸好像就要死了……螞蟻從夢中驚醒,他總想哭。他害怕做這樣的夢,但是又渴望在夢中見到爸爸,他想在夢中告訴爸爸,他不在家的日子,媽媽和他被人欺負(fù),村里人隔幾天就來要債……但是,他又很矛盾,不想告訴爸爸這些傷心事,因?yàn)榘职衷谕饷媸芸啵嬖V他這些傷心事,他會更加難過的。

“那我,那我告訴他什么呢?”螞蟻整天胡思亂想,“我可以告訴他,我長大了,我會放牛了,以前爸爸在家的時候,我連摸一下牛的肚子都怕,可是現(xiàn)在牛聽我的話了。要是牛不聽話,我就抓住牛的牛鼻繩,牛鼻繩穿在牛的鼻子上,它不敢扯斷鼻子,所以就聽我的了。不過,牛一般很聽話,除非遇見了母牛,它喜歡追在母牛屁股后面瘋跑。騷牯這個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每年農(nóng)忙的時候,騷牯被人雇去耕田,一天能掙上百塊錢呢??墒菋寢屨f,她從來沒有拿到過騷牯幫人耕田的錢,因?yàn)橐恍┐謇锶嗽绨彦X拿走了。媽媽說,她養(yǎng)豬養(yǎng)牛本來是要供我讀書的,可是村里人不聽媽媽的,他們從殺豬人那里拿走了媽媽賣豬的錢,從耕田人那里拿走了騷牯耕田的錢……”

螞蟻突然沉默了。因?yàn)樗l(fā)現(xiàn)他又跟爸爸說了不該說的話,好在這不是真的。

“唉,爸爸什么時候能回來呢?”螞蟻在小溪邊放牛,他會不停地抬頭眺望通往山外的道路,那道路彎彎曲曲一直繞到了山的另一邊。如果他站在七園山的山頂往下看,又會覺得通往山外的道路就像一根斷了數(shù)截的腸子被人扔在群山之間,他希望能看到爸爸走在上面。總之,螞蟻每天生活的內(nèi)容,都與思念父親、盼著他歸來有關(guān)。思念仿佛一棵被大雪壓彎的樹,在大雪融化之前每分鐘都在承受著雪的重壓。當(dāng)然,這個比喻不夠準(zhǔn)確,因?yàn)槲浵佉灿锌鞓?,只是快樂比別的孩子少許多。

要說螞蟻?zhàn)畲蟮目鞓?,無疑是放牛回來,到爺爺奶奶家去玩了。爺爺奶奶住在村中央一條“弓”字形的胡同里。爺爺奶奶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奶奶常年生病,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爺爺精神尚好,爺爺非常疼愛他的孫子。爺爺說:他以前是做裁縫的,從十六歲一直做到六十一歲。他跟師傅學(xué)裁縫,學(xué)了五年,二十二歲來吳村攬活做,剛好在那一年解放了,他就留在了吳村。爺爺說,老一輩的吳村人在過去的年月里都穿他做的衣服。

爺爺總愛回憶他年輕時候的事情。

可是,螞蟻?zhàn)罡信d趣的是:“爺爺,你還是給我講講我爸爸小時候的事情吧!”有時候螞蟻會忍不住打斷他。

“哎呀,你原來不想聽我講做裁縫的故事呀,你怎么不早說?小鬼頭?”爺爺愛叫螞蟻“小鬼頭”。爺爺就講起了他的兒子毛宗文的事情:

“你爸爸,唉,小時候很調(diào)皮,簡直比你調(diào)皮多了。我也管不住他。他的鬼點(diǎn)子多,愛出風(fēng)頭??墒牵謇锏暮⒆觽兌悸犓?,愛找他玩,說穿了他是‘孩子王。他帶著一大幫同齡的孩子,要么跟自己村里另一幫孩子打架,要么跟井下村的一幫孩子打架,要么晚上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偷玉米、番薯,烤著吃。他們在村口的古樹上還搭有一間樹屋,用梯子才能爬上去,一幫人在那上面睡覺、吃東西,小便從樹上撒下來……別人趕到家里來告狀,我照著火把,要把他們燒死在樹上,你爸爸害怕了……”

“以后呢?”

“以后你爸爸死活不愿跟我學(xué)做裁縫,說那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被他氣得生病,要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才答應(yīng)了我。他比我聰明,我學(xué)了五年才出師,他學(xué)了兩年就會了。他做的衣服又合體,又考究。他給我挑了一年擔(dān)子做了一年衣服,后來就跑了,一個人在鎮(zhèn)上攬活做。他在外面受了許多苦,有五六年沒有回家,回來的時候,他帶著你媽。你媽的肚子已經(jīng)大了。我說:你不是有本事嗎?怎么不跑到月球上去,你回來干什么?你爸說:爹,我錯了,我從今往后一定要安安心心過日子,你要相信我,因?yàn)槲椰F(xiàn)在不是一個人生活了?!?/p>

爺爺講到這兒,總要頓一頓。他對兒子毛宗文,既愛又恨。

“后來呢,爺爺?”

“后來,你媽生了你姐。你姐五歲時夭折了,得了肺炎。怪就怪你爸的心太大了,家里剛剛有了一點(diǎn)錢,他就要跑到外面做生意,沒有時間照顧家里。三年后,你媽才又生下了你?!?/p>

當(dāng)然,爺爺心情好的時候,會講得比這多許多,講得更詳細(xì)。他講得很投入,有時候心酸地笑著,有時候老淚縱橫。在螞蟻看來,爺爺似乎擁有一個看不見的寶藏,隨時能從那過去了的時間里找到螞蟻感興趣的話題。螞蟻愛聽爺爺講爸爸的事情。

然后,冬天來臨了。

這一天,螞蟻在離自家責(zé)任田不遠(yuǎn)的河畔放牛。牛吃著半黃的雜草和攀附在路基上的藤蔓,牛吃著吃著突然停止了吃草,一雙耳朵豎著,好像被什么聲音吸引了。螞蟻抬起頭,看見高出金塘河一人多高的道路上,有一個人,他騎在自行車上,一跳一跳的。自行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由于距離較遠(yuǎn),螞蟻看不清這個人的面容。

“那人會不會是爸爸回來啦?”這幾乎是一種思維上的定勢了,螞蟻看見路上有人走來,就會忍不住這么想。

“不,如果是爸爸,不會騎自行車回來的……難道,爸爸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騎自行車回來啦?好像不像爸爸……一定是那個送信的兇男人,他總不耐煩我問他有沒有爸爸的信……”螞蟻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騎著自行車的人,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跳蕩著,直至離自己越來越近,將自行車停在一棵柳樹的下面,螞蟻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不妙。

只見那人停好自行車,朝他家的責(zé)任田走去了?!鞍?,大概真的是爸爸寫信回來了?!蔽浵伋白吡藥撞?,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趕著牛,朝那棵停放自行車的柳樹走去。他發(fā)現(xiàn)停在柳樹下的自行車是黑色的,后面沒有掛著綠色的郵包。螞蟻失落地朝自家責(zé)任田的方向眺望。那人在和媽媽說話。

一早,媽媽就來田里干活了。她要把騷牯耕好的地鏟平,將泥塊搗碎,準(zhǔn)備在這里種油菜。螞蟻知道,村里人都要在冬季的稻田里種油菜、播小麥,等到來年油菜花開的時候,艷黃的油菜花與綠油油的小麥苗交相輝映,吳村的田野就像一個很大很大的花籃。不過,現(xiàn)在的田野就像一個瘌痢頭一樣難看,有的田已經(jīng)耕好了,有的田還留著稻茬,一個個稻草垛歪在田埂上,有氣無力的。

螞蟻解開捆在騷牯牛犄角上的牛鼻繩,把它拴在柳樹上。

“那個人怎么還不走呢?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決定走到責(zé)任田里去看個究竟。他終于看見那人長得白白凈凈的,穿一件夾克衫,一雙皮鞋上沾滿了黑黑的土。他想奪下媽媽手中的鋤頭,說:“農(nóng)活我以前也干過的,玫紅,讓我來幫你干。你在田埂上歇著?!?/p>

媽媽說:“你不要來幫忙,我自己能把活干完的。”媽媽要把那人推到田埂上去,媽媽說:“別弄臟了你的衣服和鞋,你們公家人不比我們農(nóng)民,整天在泥里打滾?!?/p>

那人說:“玫紅,以后我不許你這樣說,什么公家人、農(nóng)民的。人,在我看來只分男的女的,好的壞的,老的少的。”

對話進(jìn)行到這兒,螞蟻看見媽媽松開了手中的鋤頭,媽媽的臉紅撲撲的。然后,那人擼起了袖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干起活來了。那人干活的樣子有些虛張聲勢,仿佛演員在表演節(jié)目。螞蟻看見媽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人,一只手反復(fù)梳理著頭發(fā)。螞蟻從來沒有看見媽媽這樣漂亮過,比任何時候都要漂亮。與此同時,也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恐怖的東西,在螞蟻的心頭滋生了——螞蟻覺得身后有許許多多雙眼睛,正盯著媽媽看似的。

“要是村里人看見媽媽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又會說閑話的?!彼哪X海閃過這樣的念頭,人就像被猛擊一棒——仿佛已經(jīng)聽見村里人在說媽媽的閑話,甚至當(dāng)面嘲笑他,“你媽媽偷男人了!你媽媽偷男人了!真不要臉!真不要臉!”螞蟻陷入一場臆想的災(zāi)難,感覺臉發(fā)燒,頭發(fā)脹,人僵直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坐在田埂上休息的玫紅才察覺到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她,她站起來,吃了一驚,原來是兒子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稻草垛旁。兒子的臉色很難看。

“螞蟻,你、你放牛怎么放到這兒來了?牛呢?”

螞蟻扭過頭,躲到了稻草垛后面,等到媽媽走過去,他又突然從后面沖出來,兇巴巴地問:“媽媽,那個人是誰?”

玫紅看見兒子逼視著她的目光,感到背脊一陣發(fā)涼?!八悄愕囊粋€叔叔,專門來關(guān)心你學(xué)習(xí)的。他是一個老師?!?/p>

“我不要你和他待在一起!媽媽!我不要他待在我們家的稻田里!”螞蟻斬釘截鐵地說,語氣近乎吼了。

這時,那個人也朝稻草垛走來了。

“哎喲,這就是螞蟻同學(xué)嗎?怎么,不歡迎我嗎?”那個人半蹲在地上,笑嘻嘻地說。

玫紅很尷尬:“螞蟻,你真不懂禮貌,這是張老師,明年……張老師將帶你到他的學(xué)校去讀書……唉,這野孩子?!?/p>

那個人趕緊附和著:“是啊,等過了年,你就可以到我的學(xué)校去,和別的小朋友坐在一起上學(xué)了……老師問你,上次叫你媽帶給你的課本,你學(xué)習(xí)了嗎?”

“我才不要到你的學(xué)校去讀書!”螞蟻吼了一聲,突然跑了起來,“我不去,我不去讀書!”

媽媽急了,抓住了他:“螞蟻,你這么樣沒禮貌,我可要打你了,你這是怎么啦?這么不聽話!”螞蟻在媽媽的控制下拼命扭著身子。那個男人說:“螞蟻,你跟叔叔說,為什么不想讀書?不讀書,怎么學(xué)文化?你到叔叔的學(xué)校去,學(xué)費(fèi)叔叔可以幫你交上,以后,你媽媽也可以住在學(xué)校里。你說,這樣好不好?”

誰不想讀書呢?

當(dāng)螞蟻看見同齡人背著書包到井下村上學(xué),他還偷偷地抹過眼淚呢。螞蟻顯然被那個人說的話打動了。他低著頭,當(dāng)那個人又問他為什么不想去讀書,他終于輕聲地說,他只想在井下村上學(xué)。因?yàn)?,在井下村上學(xué),他還可以天天等爸爸回家……

孩子的話,讓兩個大人沉默了。他們不知道跟這個倔強(qiáng)的孩子說什么好。

“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那個人盯著螞蟻,摸了摸螞蟻的頭,“你爸爸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很幸運(yùn)的。不過,在讀書這件事上,你還要聽媽媽的。你想啊,你在井下村上學(xué),要交學(xué)費(fèi),還要起早摸黑走山路,多苦呀,在叔叔的學(xué)校,有宿舍,有食堂,有圖書館……那里的條件要比山里的學(xué)校好十倍?!?/p>

但是螞蟻一聲不吭,不答應(yīng)。那個人站起來,看了玫紅一眼,發(fā)現(xiàn)玫紅的眼睛濕濕的,他悵然若失地轉(zhuǎn)過臉去,看著遠(yuǎn)處的山。三個人的表情看上去都那么嚴(yán)肅,誰都不再說話??諝饽塘艘话?。

這時候,螞蟻拴在柳樹下的牛跑掉了。有一個村民站在金塘河的對岸,很難聽地罵了起來:“誰家的牛?。⊥党圆嗣缌?!這放牛的怎么了,死了嗎?有什么事這么重要,連牛都不管啦?”

那個村民的叫罵攪動了凝固的世界。罵聲響起的片刻,螞蟻受驚一般,沿著田埂往小溪跑去。他瘦弱的晃動的身子,就像一只小小的想飛起來的麻雀。

后來,那個人還來吳村找過玫紅數(shù)次。至于他什么時候來的,又是什么時候走的,村里人雖然沒有看見,但是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們說,那個男的是與玫紅青梅竹馬長大的,當(dāng)年那男的死命地追求玫紅,父母親也是同意的,結(jié)果斜刺里殺出一個程咬金:毛宗文在玫紅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玫紅迷上了毛宗文,被毛宗文帶回了家。現(xiàn)在呢?毛宗文離家逃債,生死未卜,那個男的又來追求玫紅了。

村里人說:“聽說那男的很癡情,還為玫紅打著光棍呢!他怕村里人看見,都是在晚上來的。深更半夜的,誰會騎自行車呀,肯定是他,一直騎到橋頭去了。然后天還沒有亮,他又騎著自行車走了。那自行車的鏈條噠噠噠的,響起來很刺耳,他們還以為誰都不知道呢!”

“人呀,可真看不出來。你說玫紅平日里裝得多正經(jīng)呀!好像我們天天欺負(fù)她似的,可暗地里她卻吃得好,穿得好,風(fēng)流著呢!毛宗文如果還活著,回來后可有好戲看了。如果他死了,嘿嘿,倒是便宜了那個癡情郎。不過那樣子,毛宗文欠我們的債,我們可要叫他來還……”

村里人的議論沒完沒了,傳到了螞蟻的耳中。螞蟻既不懂得法律上的“一夫一妻”制,也不懂得傳統(tǒng)道德為什么不能容忍婚外情,只是憑著人類天性中共有的羞恥感,覺得媽媽必須要忠誠于爸爸。為此,原本孤獨(dú)內(nèi)向的他,更加孤獨(dú)內(nèi)向了??墒?,他并沒有聽見或者看見那個男的,在深更半夜來過他家。為了阻止那個人走進(jìn)他家,他幾乎每天晚上不睡覺。

兒子的反常舉止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因?yàn)樽詮挠辛苏n本,她每天堅持給兒子補(bǔ)課。她發(fā)現(xiàn)兒子整天無精打采的,學(xué)習(xí)時注意力很不集中。就問:“螞蟻,你怎么回事?每天就跟丟了魂一樣。”

螞蟻咬著嘴唇,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說呀,誰欺負(fù)你了?”

螞蟻搖搖頭。

“到底怎么回事?嗯?你說不說?”

螞蟻終于說:“媽媽……你,你……”

“嗯?”

“……是不是不要我爸爸啦?”

“???你這孩子,我怎么會不要他呢?”

“媽媽!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你和那個姓張的商量起來,不要爸爸了!”

兒子的話,仿佛打了玫紅一個耳光。她離開螞蟻,在黑黑的房間里放聲大哭: “老天爺,為什么要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命好苦呀!我起早摸黑,忍氣吞聲,到底是為了什么呀?”

這時候,螞蟻也很難受。他在媽媽的哭聲中渾身戰(zhàn)抖。他既害怕又委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同樣哭了起來:“媽媽,對不起……媽媽,等我長大了,我會把爸爸欠下的債,全部還清的……媽媽,爸爸一定會回來的,為了我,他也要回來的!”

玫紅緊緊地抱著螞蟻,兩個人抽抽搭搭地哭著,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螞蟻只記住了媽媽在那天說過的一句話:媽媽不會拋棄爸爸的,媽媽再也不跟那個姓張的來往了。螞蟻從此不再黑夜里睜著眼睛。

可是,在第二年春天,媽媽卻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不過,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曾預(yù)料的。

一天,螞蟻家的騷牯被人牽走耕地了。無事可做的螞蟻?zhàn)谠钆_后面,幫媽媽燒柴火。這時候,門外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玫紅,玫紅!”

螞蟻從灶臺后面走出來,看見上次見過的那個男人,帶著兩個穿制服的人出現(xiàn)在家門口。那個人有些興奮地跟媽媽說:“玫紅,湯溪法庭的人今天來核實(shí)一下情況,喏,這是李庭長,這是鄭干事。”

那兩個人朝媽媽點(diǎn)點(diǎn)頭,在八仙桌旁坐下來。其中一個問:“你就是失蹤多年的毛宗文的配偶嗎?”

“嗯?!?/p>

“你丈夫具體是哪一年失蹤的,最后又是什么時候失去聯(lián)系的?”

“是一九九五年。他離開家以后,沒有任何音訊,已經(jīng)快要五年了。”

“你們可曾去找過他?或者聽說他在外面的情況?”

“找過他的,問遍了親戚朋友,也問遍了村里在外打工的人。他們都沒有見過他?!?/p>

“他有沒有給家里寫過信?”

“只有一封信,是在他離家以后一個月收到的,他在信中說,如果他在三年之內(nèi)要不到債,給不了村里人工錢,他叫我?guī)е⒆尤ジ募蓿灰人??!?/p>

“信中還說了什么?信從哪兒寄出來的?”

“信我一直保存著。怕村里人逼債逼得緊,信的內(nèi)容沒有對任何人說?!?/p>

“你去找出來。”

媽媽丟下螞蟻,走進(jìn)了房間,螞蟻害怕那兩個穿制服的人,也跟了進(jìn)去。他以為那兩個人是來抓媽媽的,因?yàn)榘职智反謇锶隋X,他們抓不到爸爸,就來抓媽媽代替。當(dāng)媽媽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信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螞蟻發(fā)現(xiàn)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些看熱鬧的人。

螞蟻不知道,這些人其實(shí)是跟著那兩個穿制服的人一起來的,只是到現(xiàn)在他們才靠近了螞蟻的家,才弄明白了這兩個穿制服的人來找玫紅的目的——這個目的當(dāng)然與螞蟻想象的“他們要抓走媽媽”不同。

他們嘰嘰喳喳地說:

“撒謊,撒謊!毛宗文沒有死,還活著!”

“毛宗文中間還回來過的!不要相信這個女人!”

“毛宗文是在外躲債,不是失蹤!他們在說謊!”

村里人的情緒很激動,嘰嘰喳喳的聲音完全蓋過了那幾個穿制服的人詢問玫紅的聲音。那個姓張的男人看到這種情況,走到門口,咳嗽幾聲說:“鄉(xiāng)親們,安靜一點(diǎn)好不好,里面正在辦公?!?/p>

結(jié)果,他的出現(xiàn)引起了更大的激憤:

“你算老幾?不要臉的東西!”

“狗男女,串通起來的陰謀!”

“你還有臉在大白天出現(xiàn)!你不配!”

“如果毛宗文死了,那就是這對狗男女謀殺了他!……”

那兩個穿制服的人終于坐不住了,不得不站起來對破口大罵的群眾解釋說:目前,他們只是接到了一紙證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請書,前來做調(diào)查的。法律有規(guī)定,宣告一個公民死亡,還要走許多程序。他們將對下落不明的毛宗文發(fā)出公告,公告期為一年。公告期內(nèi),只要有人證明他還活著,或者有活著的跡象,就不能證明他已死亡……

兩個穿制服人的解釋,并沒有讓村民安靜下來。他們本能地認(rèn)為,一旦法庭宣告毛宗文死亡,那么,這個該死的家伙拖欠他們的工錢就成了死賬,再也無處索取了。所以,他們叫囂得更厲害了,幾次沖進(jìn)來爭吵。這時候,最害怕的無疑是螞蟻和他媽媽了。媽媽幾次哭起來,又幾次壓抑哭聲,在吵吵鬧鬧中向兩個穿制服的人訴說這幾年她帶著孩子,孤苦無依的生活。

這樣的場面一直持續(xù)到那兩個穿制服的人,在一陣嗯嗯啊啊的應(yīng)付之后,把公文包夾在腋窩下,離開了螞蟻家。

這時候,悲憤的人們并沒有散去。屋里屋外,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他們還在破口大罵著。要是在以往,媽媽是不怕這些村里人的,盡管螞蟻知道,她的“不怕”是裝出來的。但是這一回,媽媽顯得很脆弱,比任何一次都脆弱,她一直嗚嗚地哭著,偶爾與誰吵上兩句,也顯得那么心虛。

在螞蟻的經(jīng)歷中,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可怕的。自從那些人沖進(jìn)屋,他就躲到了灶臺后面。他在灶臺后面拿著一根木棍,心里斗爭著,隨時準(zhǔn)備跑出去幫媽媽??墒撬睦锖拮约禾跣。瑳]有能力保護(hù)媽媽。同時,那些關(guān)于“死亡證明”的詞匯,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翻騰著。剛開始,他的確以為那兩個穿制服的人是來抓媽媽的,后來聽見他們說什么“死亡證明”,他懵懵懂懂地以為,他們是來吳村告訴媽媽“爸爸的死訊”的。他一時悲痛,咬破了嘴唇才沒有哭出聲來。

可是,他又發(fā)現(xiàn)以上的猜想都不對。爸爸死了,他們?yōu)槭裁床话咽w運(yùn)回來呢?他就這樣獨(dú)自傷心,猜測,等著村里人早點(diǎn)離開,好去問媽媽實(shí)情。終于,螞蟻聽到媽媽哭泣的聲音沙啞了。而且,那幾個吼得很響的人也不再扯著嗓子吼了。螞蟻這才鼓起勇氣,從灶臺后面走了出來。屋子里又熱又悶。他聞見污濁的屋子里散發(fā)著眼淚、鼻涕以及火藥燃燒后的氣味。

他悄悄地來到媽媽身后,聽見一個人在說:

“人要講良心,我們流血流汗,辛辛苦苦跟著他就指望掙點(diǎn)工錢養(yǎng)家糊口,為了趕工期,我們不睡覺……我們這是為什么?還不是看在毛宗文的面子上……不論毛宗文逃掉了,還是說他在外面要債也好,我們從來沒有對你怎么樣??涩F(xiàn)在你因?yàn)橐募蓿蟹ㄔ簛碜C明毛宗文死了,你這一招真叫人寒心……”那個人講著講著,聲音有些哽咽了。

螞蟻這才注意到,那個人原來就是那個摔斷了腿的老三股的兒子。他拄著一雙拐杖,依靠在門欄上,他的樣子就像一個饑餓而有尊嚴(yán)的乞丐。難怪他一來,屋里的人都不說話了。

“我們也知道,如果宗文不回來,憑你一輩子也還不清這筆債??墒?,我們逼過你嗎?我都成這樣了,都沒有親自上門問你要過賠償。因?yàn)槲乙蚕?,你一個女人不容易,只要你有還債的這顆心,能還多少就算多少。但你不能學(xué)毛宗文,如果你們兩個都不愿還,那么告訴你,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誰也不能抹掉這筆債!”

那個人又講了一會兒,然后擦了擦眼淚,他擦眼淚的時候,屋里靜得可怕。“總之,你跟那個姓張的說,不要在毛宗文死亡的問題上做文章。趕快把死亡申請書撤回來。否則,我變成了鬼,也要到閻王爺那里申冤的!”

首先應(yīng)該知道,螞蟻是不太懂得一些大人的事情的。比如,爸爸到底在什么地方承包了什么工程,到底是誰不付給爸爸工程款,爸爸又欠了村里人多少工資?工程款要不回來爸爸為什么不去找公安局?公安局為什么不管這樣的事情?其次,爸爸到底回來過沒有?是不是偷偷地回來過,還是真的死了?媽媽為什么要證明爸爸死亡?這是誰出的主意?……螞蟻不太懂這些事情。

只是,在經(jīng)過這一天的吵吵鬧鬧之后,他好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明白了:一個人失蹤四年家人就可以證明他死了……原來,是媽媽和那個姓張的想聯(lián)合起來,證明爸爸已經(jīng)死了……但是,螞蟻還是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答應(yīng)過我的,說過不會拋棄爸爸,再不跟那個姓張的人來往的?!蔽浵佅衲绢^一樣站在媽媽身后,突然感到身上很冷。他感覺媽媽的哭聲也是假的。

在此后的時間里,螞蟻如同站在一座荒涼的山上,陷在風(fēng)雪的包圍里,他想跑開,但是兩腳不聽使喚。他哆嗦著,心在抽搐。他簡直不相信親耳聽見的內(nèi)容是真的,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和欺騙。不知道怎樣來反對,怎樣把爸爸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出來。他不知道,也沒有勇氣,他手里的棍子掉到地上,慢慢地走了開去。他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想聽。

……從此,螞蟻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本來說話就少,現(xiàn)在,他一句話都不說了。他每天只和他的牛待在一起,每天放牛的時間大大延長了。玫紅每天等他回家,等到很晚。玫紅和他說話,他只看她一眼。玫紅的內(nèi)心充滿了自責(zé),又不知如何跟兒子去說。她不敢面對兒子那雙仇視的眼睛。

玫紅很痛苦。

其實(shí),那個證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請,是那個姓張的男人瞞著玫紅送上去的。盡管,那個男人曾經(jīng)跟她說過這方面的知識,說毛宗文欠下的債你可以不還,這個辦法就是去法庭證明毛宗文已經(jīng)死亡??墒牵导t思前想后沒有這樣做。

她相信丈夫早已死了,不死也不會回來了,但是為了兒子,她寧愿相信他還活著。哪怕活在她和兒子的心里。可是,面對那個男人的追求,她又很矛盾。她能怎么辦呢?毛宗文一天不歸,債就全部壓在她的肩上。她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償還債務(wù),可是還掉的債務(wù)還不夠一個零頭的零頭。而那個追求她的男人,是吃公家飯的人,有固定的收入。玫紅覺得女人到了這個年紀(jì),再談愛情是奢侈的。為了活下去,她愿意與那個人保持秘密的交往。她甚至幻想,有一天她真的會帶著螞蟻?zhàn)〉侥莻€人的學(xué)校去。她知道,她到了鎮(zhèn)上,怎么也比待在吳村強(qiáng)……

然而,在她還猶豫不決時,她和那個人吵了起來。

“玫紅,我不想永遠(yuǎn)這樣偷偷摸摸的,我要名正言順地娶你。玫紅,我要和你結(jié)婚……”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這你是知道的?!?/p>

“我是知道,但是你可以離婚……”

“怎么離?他人在外地,再說……”

“我會幫你想辦法,證明他已死……”

“不行,我做不到……”

以上的爭吵大概就是這樣。那還是春節(jié)前后發(fā)生的事情。玫紅和那個男人吵了一架,回到家,人瘦了一圈。她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答應(yīng)那個男人拋棄宗文,帶著螞蟻去鎮(zhèn)上生活,還是繼續(xù)留在吳村,過著噩夢一般的生活。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之中。

如今,這樣的痛苦還在繼續(xù)。她沒想到,那個姓張的男人真會幫她提出證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請……她現(xiàn)在完全被逼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她不知道怎樣來處理與村民、與兒子的敵對關(guān)系。

終于有一天出事了。

事情發(fā)生在那場“證明死亡”風(fēng)波過后不久。玫紅正在洗衣服,螞蟻放?;貋砹?,螞蟻的臉上、身上血跡斑斑。玫紅當(dāng)時心緊縮了一下,以為兒子又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了。她丟開正在洗的衣服,想問個究竟。再一看,兒子的手上提著一只野獸的尸體。那是一只兔子。

“螞蟻,這兔子,哪兒來的?!”

螞蟻低著頭,把兔子扔在地上。那兔子最后抽搐了一下,才死了。

“是山上有一個人,當(dāng)我路過一棵樹時,從樹上扔下來的。”螞蟻說。

“為什么樹上有一個人?……”玫紅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跟蹤我好幾天了,”螞蟻害臊一樣地說,“那個人很像爸爸?!?/p>

玫紅的腦子一陣缺氧。

“怎么會呢?”

“我也懷疑……他住在山上,就像野人……”

“他長得怎么樣?”

“他高額頭、大腦門,眉毛很寬……他住在高山上……”

玫紅心里感到很恐懼,雖然在恐懼之中也夾雜著驚喜,但是,她有些不敢再問下去。如果宗文這些年真的躲在山上變成了野人,她不知道怎樣重新接受他。她會更加地委屈。不,她不能原諒他。但是,她又那么迫切地想見到他,心里泛起了憐憫之情……

玫紅當(dāng)夜就病倒了。

她臉色萎黃,渾身乏力,不知道由于陰郁的天氣,還是由于心事。不過,她堅持給山上的那個人做了一些吃的東西,用飯盒裝了,叫螞蟻帶到山上去。

螞蟻每次回來,都說他見到的那個人就是爸爸,在山林里,爸爸還活著,住在樹屋里。爸爸在那上面睡覺、吃東西……螞蟻還隔三差五地從山上帶回來那個人從樹上扔下來的東西,有野果,蛇,死去的野獸。有一次,螞蟻還從懷里掏出一只尺碼很大的破鞋子,說是那個人不小心掉的。

看到這只鞋子,玫紅才哭了起來,仿佛有一只狼爪在抓她的心。幾天之后,等到身上剛剛有了一些力氣,玫紅決定跟螞蟻到山上去看看。他們走到半路上,螞蟻說肚子疼。不想去。

玫紅突然發(fā)火了,說:“螞蟻,你說真話,你是不是一直在騙媽媽?”

螞蟻說:“是真的,那個野人就是爸爸。”

玫紅說:“那你為什么不敢?guī)胰???/p>

螞蟻支支吾吾,說他怕爸爸。

玫紅突然感到很憤怒,情緒完全失控了。她打了螞蟻:“你這是故意在氣我!你在報復(fù)我!是不是?那只鞋,是你從家里拿的,是不是?……”

螞蟻從來沒見媽媽這樣兇狠,她就像瘋了一樣打他,然后又跪下了,就像一只垂死的野獸頭碰著地面,沒命地抓著蓬亂的頭發(fā),發(fā)出可怕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你讓我去死吧,去死吧……我何必這樣活著……我受的是什么罪呀?”

螞蟻嚇傻了,他想把媽媽扶起來,媽媽用力地推開了他。他跌在灌木叢里,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媽媽從來沒有這樣打過他,罵過他——他站起來,在灌木叢里沒有目的地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時間,跑到了一片很茂密的樹林,他躲在樹林里,哭了很長時間。

他這樣做,并不是氣媽媽,更不是報復(fù)。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證明爸爸還活著,爸爸沒有死!他想讓媽媽相信,爸爸在山上??墒?,媽媽打了他,媽媽不愛爸爸,也不愛他了。他想,他永遠(yuǎn)都不要回家了。他恨媽媽!

這一天就在這樣的念頭里過去了。

當(dāng)太陽還在山上,螞蟻哭累了,他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只小鳥在孵卵,它一動不動地趴在鳥巢上。過了一會兒,又飛來一只小鳥,它的嘴里叼著蟲子,它飛到了巢邊,喂巢里的鳥。巢里的鳥吃了蟲子,飛了出去,那只剛剛回來的鳥輕輕地趴在鳥巢上……這兩只鳥飛進(jìn)飛出,輪流著找食,孵卵。螞蟻還看見兩只螞蟻,在一塊巖石上爬著,螞蟻用一根小木棍戳死了走在后面的一只螞蟻,走在前面的那只螞蟻突然站住了,回頭尋找那只死去的螞蟻,然后,它叼著同伴的尸體,繼續(xù)在巖石上爬著……

螞蟻看著這一切,又有幾次想哭的感覺。

螞蟻還看見了一只麂。

“喂,你是誰家的孩子呀?”山林里罕見的麂在他眼前跳來跳去,他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的。

“我是山下毛宗文的兒子……”

“請問你為什么這樣傷心呀?”

螞蟻說:“我爸爸……被媽媽和另外一個男人證明死了……”

螞蟻與麂說了實(shí)話。

麂說:“你爸爸沒有死,讓我?guī)闳ヒ姲职职?!?/p>

螞蟻騎在麂的背上,麂帶他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在山的外面,許多汽車、火車、飛機(jī)、輪船,開來開去。還有挖土機(jī),起重機(jī),推土機(jī),還有高樓大廈,立交橋……螞蟻終于看見爸爸站在一座大樓的樓頂上,爸爸好像在向他招手,螞蟻聽見了,他在喊:“螞蟻——我在這兒,爸爸還活著!爸爸很快就會要到債,很快就會回來了!”

……螞蟻不知道天是什么時候黑下來的,等他從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四周黑黑的,連星光都沒有從樹葉上撒下來,樹木、山、巖石都很可怕,仿佛在巨大的黑暗里潛伏著可怕的東西……螞蟻很恐懼,他很快就迷路了。他走不出去,永遠(yuǎn)在黑黑的樹林里,灌木叢里,走啊走啊,走不到頭。

他雖然上山放過牛,但是他完全分不清他所處的位置。黑暗顯得無邊無際。到處都是巖石,陰森森的影子,和窸窸窣窣的聲音。爺爺說,漆黑的夜晚,如果走不熟悉的小路或踏荒回家,總在原地打轉(zhuǎn),這是遭遇了“鬼打墻”……螞蟻想到了鬼,滿臉是血的樣子,完全慌了神。

最后,他從一個懸崖上一腳踩空,跌了下去……

玫紅是在天黑之際才想起兒子的。她在傷心欲絕之后回到家中,就一直躺在床上。她以為,螞蟻早回家了。所以她一直躺在床上,生著氣。這樣,直到她起床,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做了晚飯,她才突然想起了螞蟻。

她先到螞蟻喜歡一個人待著的石拱橋下的橋洞,沒有找到螞蟻。又想起到牛欄去看看,也沒有在牛欄。她有一種預(yù)感:一定是出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她緊張起來,絞著雙手,四處尋找螞蟻。

公公婆婆那里,沒有。

街上,沒有。

代銷店,經(jīng)銷店,都沒有。

“螞蟻,螞蟻!你跑到哪里去啦?”玫紅壓抑不住自己,哭了起來。

很快的,她的公公婆婆,幾個坐在小店里打呵欠的人,還有幾個被哭聲吸引的人,都幫玫紅尋找起來。

“螞蟻,螞蟻!”

“螞蟻,螞蟻!”

大家朝著漆黑的大山和沉默的河流呼喊。那是午夜時分。當(dāng)寂靜的山林里響起村里人呼喚螞蟻的聲音,螞蟻曾經(jīng)醒了。

“我在這里,媽媽!”螞蟻聽見了,但是沒有力氣回答。他昏昏沉沉的,疼痛就像釘子砸進(jìn)骨頭。疼痛讓人回憶,似乎有許多樹枝抽打在身上,臉上,隨后僅僅幾秒鐘時間,他的身體“嘭”的一聲,再動彈不得。

“螞蟻,螞蟻!”

他再次聽見大人們呼喚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地,那些聲音遠(yuǎn)去了,一切恢復(fù)了平靜。

……此時,玫紅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她呼喚著兒子,在山上跌倒,爬行,誰也勸不住她,攔不住她。她沿著螞蟻白天要帶她去的方向,哭著喊著,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荊棘勾破了,手上腳上流了血,嗓子也流了血,她也不知道手中的火把已經(jīng)熄滅,仿佛,她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見。其實(shí)是黑的。

玫紅掉進(jìn)了山澗里,那山澗很深,就像一口深井,大伙用藤蔓編了繩子,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拽了上來。大伙看見她的身上臉上全是綠色的青苔,只有額頭上是紅的,一張皮被揭開了,一攤血沾在上面。有人擔(dān)心發(fā)炎,想用一塊布給她包扎一下,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玫紅,沒事的,就算他在山上待一夜也不會有危險的!”

“今天我打了他!是我不好,不該打他……”玫紅哭著,她要爬到一座很高的、一堵黑墻一樣的山上去。誰的話都不聽。

“我要找到螞蟻,他一定聽見了!……螞蟻,媽媽知道錯了!你如果聽見了,請你說話吧。媽媽不能沒有你。沒有你,叫我一個人怎么辦?……媽媽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疼我,只有你懂媽媽的苦。螞蟻,你如果聽見了,請你說話吧。媽媽答應(yīng)你,媽媽不改嫁,媽媽和你一起等爸爸回家……”

是的,在螞蟻出事之前,村里人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玫紅和她兒子的生活。仿佛他們的存在,就是一個與債務(wù)有關(guān)的符號。然而這一天,在漆黑的山上,在一種特定的環(huán)境下,看著玫紅丟了魂兒一樣就夠難受的了,可她還要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突然覺得,玫紅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座鐵塔。于是又想起平時他們對待這對母子的態(tài)度,不由得感到內(nèi)疚。

好在,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大伙在大霧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螞蟻。他們用擔(dān)架將他抬到了井下村衛(wèi)生站。大伙身上頭上都濕了,分不清是露水還是汗水。大伙的心被螞蟻的性命揪著,他們輪流抬擔(dān)架,幾乎是跑著趕到井下村衛(wèi)生站的。衛(wèi)生站還關(guān)著門,井下村還籠罩在大霧中,他們就使勁地敲門。

“盛醫(yī)生,盛醫(yī)生!救救孩子的命吧……”

“孩子已經(jīng)發(fā)涼了……”

門里面有動靜了,大伙激動得把眼睛湊在門縫上。“嘣”的一聲,門從里面往外推開,幾個人歪倒一邊,捂住鼻子。有一個流了鼻血。他是陳大海,毛驢一樣叫著:“哎喲,鼻子砸扁了,鼻梁斷了!我的媽呀……”

盛醫(yī)生的手中拿著一件變黃的白大褂,破口大罵:“吵什么吵!八點(diǎn)鐘上班!”

幾個人就像被人扼住脖子的鵝一樣站著,只有伏著身子的玫紅在哭。盛醫(yī)生又說:“抬進(jìn)來吧!真是要命,昨夜我一點(diǎn)鐘才睡,輸?shù)梦夜馄ü苫貋怼?/p>

井下村衛(wèi)生站只有盛醫(yī)生一個人,他是個糊里糊涂的酒鬼,一個常拿酒精兌水喝的人,也算是運(yùn)氣,那幾天上面剛好派了衛(wèi)校的幾個畢業(yè)生來實(shí)習(xí),住在衛(wèi)生站里,盛醫(yī)生就把他們叫醒了。他叫那幾個年輕人給螞蟻?zhàn)鋈斯ず粑镁凭晟碜?,?jīng)過搶救,螞蟻醒了。

他呆呆地望著大家?!拔耀@救了?!彼?。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躺在床上的,也不知道村里那些人為什么站在他的身旁,直到看見媽媽,看見她激動地笑著,滿臉淚水。他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聽到他哭得那么響,大伙都很高興。尤其是那幾個村里人,他們從昨夜直到現(xiàn)在,都未曾合眼。這時候,他們才舒了一口氣,突然想起要回去了。玫紅流著淚出來送,他們說:“讓盛醫(yī)生給螞蟻掛幾瓶鹽水吧,錢不夠,我們幫你送來?!?/p>

玫紅的嘴巴抖動著,說:“錢不用送,盛醫(yī)生這里我先欠著,就是我公公昨晚摔了一跤,你們幫我去看看,順便告訴他螞蟻沒事了。”

村里人說:“好的?!?/p>

村里人走了,隨即就取笑起在鼻子里塞了一團(tuán)紙的陳大海,嘻嘻哈哈地離開了。玫紅回到衛(wèi)生站,看見那幾個年輕人正在給螞蟻穿衣服,一個吊瓶已經(jīng)掛在他的腦袋上方。玫紅走了幾步,一屁股癱在地上,感到屁股下的水泥地很柔軟,她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這件事,可以看做是這個沒有講完的故事的轉(zhuǎn)折:從那以后,摔下懸崖的螞蟻似乎懂事多了,村里人也沒有再來催債,玫紅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可是,這樣的狀態(tài)很快就被一個噩耗打破,故事回到了原來的結(jié)局。

那是兩個月后的一天,山里又到了收獲油菜、收割小麥的季節(jié),突然傳來了毛宗文死亡的消息。那個消息是一個在外打工的人帶回來的。他叫陳厚良,早在半年前他就在上?;疖囌靖浇龅搅嗣谖摹C谖奶嶂恢痪幙棿?,已成了街頭撿破爛的。相認(rèn)之后,毛宗文哀求陳厚良為他保密,一是他欠村里人錢,不想讓村里人知道他的下落,二是他要不到工程款,沒有臉面與家里人聯(lián)系了。

陳厚良是村里有名的老實(shí)人,他跑到上海去打工,是被金華一職業(yè)中介公司騙去的。他當(dāng)時去上海三個多月了,老板沒有發(fā)一分錢,來的時候帶的錢也花光了。厚良說:“三個月工地上一分錢不給,晚上也要干活,只拿了幾百塊錢飯票。身上沒有活錢,連路費(fèi)都出不起。從金華一共騙過去六七十人,很多人走了,剩下的有二十七八人,都是打電話回家,家里寄點(diǎn)錢過來,做路費(fèi)?!备苫顑翰唤o錢,走又沒法走,他就陷進(jìn)了這樣的陷阱。

厚良不想給家里打電話,是因?yàn)樗兰依餂]錢可寄。當(dāng)他終于從工地上逃走,在火車站附近遇到毛宗文時,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東西。再后來,厚良就跟著宗文一起撿破爛。

有一次,毛宗文說起他在上海討債的事兒。由于拿不到工程款,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流浪。雖然他手上贏得了一紙法院判決書,可是幾次都執(zhí)行不下來。這樣的結(jié)果叫人絕望?,F(xiàn)在,他把這份價值近五十萬元的判決書轉(zhuǎn)讓給一家要債公司。他說:“如果真討到了錢,我只要對方把我欠給村里人的二十多萬元工資還上,我就回家種地?!?/p>

那段時間,宗文每天都盼著要債公司的消息。而他自己,已經(jīng)再也不想去、也不敢去要了。有一天,他終于等來了要債公司的電話,他以為有眉目了,高興得叫上陳厚良陪他一起去。到了要債公司才知道,為這筆債他們已經(jīng)盡了力,現(xiàn)在要把那紙法院判決書退還給他。回來的路上,宗文的情緒很不好。路過某大街時,宗文說他肚子疼,要到大樓里找?guī)鈧€手。過了一會兒,厚良才發(fā)現(xiàn)毛宗文站在十多層的樓頂上……

關(guān)于毛宗文的死訊,于吳村人而言,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當(dāng)村里人聽說又傳出毛宗文的死訊,都持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于良心而言,毛宗文在外面過得這樣苦,死得這樣慘,他們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因?yàn)樗麄冊?jīng)詛咒過毛宗文“不得好死”??墒?,想到毛宗文欠他們的錢可以買多少豬肉,喝多少酒,辦多少家具,交子女多少年學(xué)費(fèi),又覺得毛宗文死了也不能原諒他。他們意識到,毛宗文欠他們的債,真的永遠(yuǎn)拿不到了。因?yàn)樵趨谴?,還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丈夫死了,死者欠下的債讓守寡的妻子來還……

他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年都沒有盼到錢,日子不照樣過來了嗎?”“如果他當(dāng)年就發(fā)了工資,說不定早就花光了,一分錢都存不下?!薄霸僬f毛宗文也盡力了,這事本來就不該怪他?!比说男睦砭褪沁@樣,如果肯換一個角度去看同一個問題,就會得出截然不同的想法。村里人就不去想毛宗文欠自己多少錢了。因?yàn)橄肓艘矝]有用。

村里人說:

“錢沒了可以再賺,雞瘟了可以再養(yǎng),比起宗文、玫紅這些年所受的苦,錢算得了什么?以后,玫紅和螞蟻的日子,唉,該怎么過啊。等了這么多年,最終也沒有等到宗文回來?!?/p>

“誰說不是呢,我昨天看見玫紅尋死尋活地將頭往墻壁上撞,她得知宗文死了,幾個人都拉不住她。一個女人活到這個分上,該有多么可憐!幸好昨天螞蟻在山上放牛,不知道他的爹已經(jīng)死了。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他會多么難過。”

“遲早都會知道的,真擔(dān)心這孩子怎么接受得了?昨天回家他看見媽媽的眼睛紅紅的,就問玫紅是不是村里人又來要債了。玫紅一味地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恰恰這時候,那個姓張的男人又騎著自行車來到吳村了。

必須指出的是,他是從派出所的熟人那里知道毛宗文的死訊的。他聽了同樣半信半疑。當(dāng)然,如果毛宗文真的死了,他深愛著的女人就不再是一個有夫之婦,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她接到學(xué)校去住了。

他把內(nèi)心活動掩藏在眼鏡背后,一見到玫紅就低下了頭:“玫紅,人死不可復(fù)生,你要保重身體,好好地活著,這才是對宗文最大的安慰?!?/p>

玫紅被傷感的陰霾籠罩著,心一直揪著而無法舒展,盡管她在傷心絕望的日子曾經(jīng)想象宗文已死,可是真的傳來宗文的死訊,生命中至親至愛的人永遠(yuǎn)離開了,又一次深深體驗(yàn)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絕望……

自螞蟻趕著牛離開家,她就一直目光癡呆地坐在床沿上。有許多村里人來勸她,她們走了,她就流下眼淚來,當(dāng)又有人來勸她,她就擦干眼淚,跟對方訴說宗文曾經(jīng)對她的好。宗文死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玫紅才感覺到丈夫在她生活中真實(shí)地存在著。仿佛,有千百個宗文站在她的面前,不同時期的他,不同樣子的他,不同處境的他,包圍著她。

“他對我總是那么耐心,從來沒有罵過我,更沒有對我動過粗手。以前,他沒有錢,在鎮(zhèn)上做裁縫的時候,為了給我買手表,他賣過一次血。他說,只有用血換來的錢,才能顯出他對我的真心。后來,他在村里販樹賣,用拖拉機(jī)運(yùn)樹到平原上,掙了錢,自己不舍得花一分,卻給我買最貴的布料……”

“剛生螞蟻的時候,他去遂昌販樹,去龍游販毛竹。他回來問我,承包建筑工程很掙錢,問我要不要做。我看到他販樹這樣辛苦,要常年守在山里,住在帳篷里,我說,你可以去試試看。宗文是一個講信用的人,他不是一個壞人啊!沒想到惹了這么大的禍!……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被人騙了,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他躲在牛欄里哭。他說過,這是一筆良心債,無論如何、他遲早要償還的……”

玫紅哭得哽住了,人就像要死過去。其時,屋里已經(jīng)沒人在聽,人都回去了,她卻沒有察覺到。等她回到現(xiàn)實(shí)里,臉朝下在地上躺了很久。仿佛剛剛死了一回,和宗文相見了,現(xiàn)在,屋里卻是空空的……這時,門口又響起了腳步聲,玫紅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以為是螞蟻放牛回來了,看見的卻是那個姓張的男人,低著頭走進(jìn)來。那個人的手里提著一籃水果,還有一只塑料袋里裝滿了香與冥錢。

“玫紅,”那個人叫了她一聲,她很想哭,那個人就開始勸她,勸她好好地活下去。玫紅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只有喉嚨里有一個難聽的聲音,就跟干嘔似的令人窒息。那個人說:“人到百歲,終歸要往那條道兒去的。宗文去了,對他,對你,都是一種解脫。不要太過悲傷了,等過了‘七七我就來接你和螞蟻,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那個男人大概就是這樣勸玫紅的。玫紅沉浸在她的悲痛里,并不在意他說什么,重要的是,她需要別人看見她的痛苦,有些痛苦是無法憋在心里的。她哭得頭昏昏的,像死人一樣瞪著深陷的眼睛,聽見他還在說著“未來的生活”。

“我的工資還要漲上去。而且在鎮(zhèn)上,還可以利用假期,開各種輔導(dǎo)班……我會盡力掙錢……”

玫紅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他這樣說,使她感到他早就盼著宗文死了。玫紅的兩頰慢慢地漲紅了:“求你別說這些話了!宗文還沒有火化,我也沒有這樣的打算,以后你還是不要往這方面想!”

“我說錯什么啦?”那個男人很尷尬,“人是活在現(xiàn)實(shí)之中的,難道我們還需要像中學(xué)生那樣戀愛嗎?”

“我是不能答應(yīng)你的。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什么?”那個男人一聽這話,顯出一副可憐、喪氣的樣子。

兩個人都很不自在。

那個男人在屋里踱步,終于說:“我要回去了?!?/p>

玫紅站了起來??墒撬l(fā)現(xiàn)他并沒有走。

“玫紅,我們今后……”

“不,求你不要說了!……”

玫紅垂著頭,又有一些想哭了。

“你永遠(yuǎn)不會懂的,從小到大,我是把你當(dāng)成哥哥。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愛的是宗文……我要對得起他!我要對得起村里人!”玫紅死死地咬住嘴唇,心里仿佛有樣?xùn)|西斷裂了,痛得喘不過氣來,“我不想讓他在下面,也背著債啊……”

“哼,你太幼稚了,你這樣想,不但要?dú)Я四阕约?,也要?dú)Я宋浵?!別自討苦吃了,玫紅……不過,等過些天你就會想通了……”那個人嘟囔著,走了。

他很后悔,他早就應(yīng)該看穿這個女人的心思。而且,他特別看不慣她今天的表現(xiàn),在他看來,她一直在演戲。“這算什么?還想讓我來背毛宗文的債嗎?哪有這樣的事?……把我當(dāng)哥哥,哼,我等著你能撐多久……”

那個人在心里這么抱怨著,已經(jīng)騎車到了橋頭。他在橋上遇到了螞蟻。螞蟻正趕著牛,突然看見那人出現(xiàn)在對面,正想躲開,那人已經(jīng)跳下了車,叫道:“螞蟻!……”

螞蟻狠狠地在牛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牛受到刺激,昂頭往前沖去,差一點(diǎn)把那人撞倒在地。那人說:“螞蟻,叔叔問你,還想不想去鎮(zhèn)上讀書呀?你爸爸死了,這回你不用在家里等他回來了!……”

螞蟻跟在牛的屁股后面,沒命地往家里跑。

螞蟻?zhàn)詈笠粋€知道了爸爸的死訊。螞蟻以為這又是那個男人與媽媽聯(lián)合起來騙人的!可是,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傷心呢?螞蟻的心里很不平靜,惴惴不安地幫媽媽做飯,飯做好了,他又從腌菜缸里抓了一碗酸菜,這就是晚飯了。他叫媽媽吃飯。媽媽說,你先吃吧,吃飽了,我們到爺爺奶奶家去。

到了爺爺奶奶家,不知為何門口圍著許多跟爺爺奶奶年紀(jì)相仿的人,他們默默地站著,似乎在等待誰的到來。看見媽媽,他們就活了過來似的,告訴媽媽“你婆婆”哭死過去了。走進(jìn)屋,螞蟻看見爺爺奶奶都躺在床上。爺爺自從那次在山上摔了一跤,就一直躺在床上?,F(xiàn)在奶奶的病也復(fù)發(fā)了。見到兒媳和孫子,兩個老人像孩子那樣嗚咽起來,什么話都說不出。

媽媽也哭了:“爸,媽,等我把家里的事安排好,我就去把宗文運(yùn)回來。如果無法運(yùn),就只能在上?;鸹恕?/p>

屋里的哭聲驟然加劇了……而后,哭聲變成了啜泣。

爺爺說:“我的腰還沒有好,如果有人陪你去,就好多了……上海那么大,你一個人去,我們怎么能放心?不管運(yùn)回來,還是火化……都需要錢?!?/p>

媽媽說:“厚良答應(yīng)了,他會帶我去的……至于錢,我想把牛賣掉,錢就夠了,我已經(jīng)托人叫殺牛的人來看……”

螞蟻終于真真切切地知道爸爸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相信!多么希望這一次又是那個姓張的男人與媽媽聯(lián)合起來騙人的啊!螞蟻打著哆嗦,整個人就像被一根繩子勒住了,他窒息得呼不出氣,也哭不出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爸爸,爸爸!你不會死的!你答應(yīng)過我的!爸爸……”螞蟻的雙眼被淚水糊住了,他順著胡同往外跑,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幾次撞到了墻上。當(dāng)他擦干眼淚,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橋上。

他一口氣跑進(jìn)牛欄,抱著牛,傷心地痛哭起來:“騷牯!告訴我,告訴我吧,他們在騙人……都在騙人……”螞蟻趴在牛的肚子上,哭了很久。他多么希望爸爸還活著!可是,牛什么都沒有聽懂,它站在臟兮兮的牛欄里,把頭抬得高高的,反芻著胃里的食物。它今天吃得有點(diǎn)多,必須要這樣反芻才能消化。

螞蟻握著無力的拳頭,打在牛的肚子上,牛的肚子很大,打在上面咚咚作響。螞蟻打累了。螞蟻說:“騷牯,你就跟我去尋找爸爸吧,騷牯!我們走吧!你說好不好呀?”

這樣的一個念頭,也不知道是怎么冒出來的。螞蟻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吸引了。“騷牯,你真的跟我去尋找爸爸吧!騷牯,他們就要把你,賣掉了……他們商量好了,嗚嗚……”

螞蟻一想到騷牯即將被賣掉,被殺,被剝皮,被人吃掉,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哭著,找到了一根竹枝。他把牛趕出了牛欄。

此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牛走過石拱橋,橫穿吳村的街道,村里靜悄悄的,只有幾戶人家亮著燈。牛走在街上,蹄子踢踢踏踏地響。“誰放牛這么晚才回家呀?”不知道是誰坐在黑暗的門檻上,問了一句。螞蟻一聲不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這是誰家的孩子呀?牛跑到山上剛找回來嗎?”又有幾個人這么說了幾句,但是沒有人想站起來看看究竟。于是,牛在螞蟻的催趕之下,很快穿過村街,來到村口。一股夾帶著青草氣息的新鮮空氣,從村外的田野猛然吹來,牛打了兩個噴嚏,走得更快了。

當(dāng)牛從那棵古老的橡子樹下走過,螞蟻又一次想起了那個關(guān)于爸爸的故事?!鞍职中r候曾在上面搭建過木屋呢……”牛很快走到了楓樹灣,那里是螞蟻常常等爸爸回家的地方,那里有一塊巨石,上面刻著他等爸爸時用刀刻的圖案。那個圖案很像爸爸。

不一會兒,牛又路過自己家的責(zé)任田了,螞蟻踮起腳尖,朝那邊看了看。隨后,道路拐了彎,再也看不見身后的燈光了。四周只有黑沉沉的山。還有小溪的聲音。月亮在一道狹窄的夜空中間移動著。

在路過一片墳場時,螞蟻有些害怕,不敢往墳場那邊看。“走呀,騷牯!我們離爸爸的城市還遠(yuǎn)著呢……”為了給自己壯膽,螞蟻跟牛說起話來了:“騷牯!我們要走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走到爸爸的城市呢!嗨,騷牯,等到了爸爸的城市,你就能幫助我爸爸討債了。你有尖尖的犄角,可以捅死那些欠我爸爸錢的壞蛋!

“‘不許動,快把欠我爸爸的工程款還給我爸爸,要不然,就叫我家的騷牯用牛犄角捅死你們!

“‘饒命,饒命!不要讓牛犄角捅我,我害怕,饒了我吧!

“哈哈,我們就這樣和爸爸一起回家了?;氐郊?,媽媽還在爺爺家里商量事情呢。所以,我們要快……快一點(diǎn)……”

這一回,牛好像領(lǐng)會了人意,不時地在螞蟻的喃喃自語聲中打著響鼻。它走得更快了??磥恚蚜?xí)慣了行走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向前延伸著的道路。螞蟻又想:“我一定能找到爸爸……等爸爸見到我,那才高興呢,他一定會問,螞蟻,你怎么來啦?我想說:

“爸爸,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永遠(yuǎn)不會死……”

這孩子亂糟糟地想著,再次加快了步伐。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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