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阿 ? 航 ? 本名陳增航。浙江省青田縣人。旅歐十余載,做小生意。出版長篇小說三部、散文集一部,另于《收獲》、《花城》、《上海文學(xué)》、《美文》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張放鳴二十六歲那年,在一家車木廠當(dāng)采購員。車木廠的采購員,所采購的物品相對單一——最大宗的就數(shù)手胳膊粗細(xì)的硬木頭了。那年春上,暮春時節(jié)吧,張放鳴去一林區(qū)縣城采購木頭。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張放鳴從外頭回賓館的時間較遲,所以當(dāng)他洗洗后躺下睡時,差不多已十二點左右。
這是一家小賓館,靠近山邊,安靜倒是蠻安靜的。那天夜里,由于更深夜靜,周遭分外寂寂無聲了。窗戶外頭,有一片燈光——燈光是去后山道路的路燈照過來的。這時,張放鳴發(fā)現(xiàn)窗外出現(xiàn)了一只貓。貓頭有節(jié)奏地往前探腦袋,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它要干嗎呢?神志尚清醒的他不禁有幾分好奇。
張放鳴側(cè)過腦袋,專注地看著那只貓。讓張放鳴驚訝的事兒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了——窗戶上的鋁合金推窗在緩緩移動,無聲無息,像是順?biāo)畵P舟的一小片風(fēng)帆。那情景如同默片中的一個鏡頭,具有空穴來風(fēng)的意味,使人心頭不由一顫。這窗子怎么就推開了呢?張放鳴一激靈睜大了眼睛——原來那只“貓”,竟然是人的一只手!那手握剪刀,剪開固定在窗戶上的鐵紗網(wǎng)——然后,窗子被推開了。
至少有十來秒鐘吧,張放鳴大氣不敢出,心臟怦怦跳。過后,他鎮(zhèn)靜下來,空咳了一聲。那“貓頭”縮了回去。張放鳴從床上起來,沒開燈。他赤腳爬上靠窗的椅子,臉貼窗子往外看。這一看不打緊,他差點嚇得叫出了聲。原來那人并未離去,他的身子緊貼在兩個房間之間的那塊墻壁上。
張放鳴的房間為二樓。底下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煤場,煤場的那頭是鍋爐房,此時安靜中潛伏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氣息。貼于墻壁上的這人個子瘦小,一如一只壁虎那樣紋絲未動。他顯然是通過暖氣管道爬上來的。這時張放鳴再度鎮(zhèn)靜下來,他敲了敲窗子邊框。那人迅速從墻上爬了下去,消失于暗地里。
張放鳴將電燈點亮,故意弄出些聲響來。十余分鐘之后,他熄燈重新躺下睡覺。但顯然,他一時無法入睡了。張放鳴耳朵支在那里——這時他聽見隔壁房間進了人,聽動靜為一男一女,而且十拿九穩(wěn)是從歌舞廳過來的一對野鴛鴦。他們忙于洗澡,在床上弄出很大的曖昧聲音。第二次淋水聲過后,一切復(fù)歸于平靜。
過后,張放鳴再次聽到了窸窣聲。細(xì)微但分辨得出規(guī)律——那是剪刀剪鐵紗網(wǎng)的聲音。不過,這回不是在他的窗子上,而是在隔壁房間的窗子上。張放鳴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又上了靠窗的椅子。這回看見的人彎著腰,屁股朝向他這方。那人顯然是在爭分奪秒地剪鐵紗窗了。而隔壁房間里的那對野鴛鴦,此時不用說已進入了香艷夢鄉(xiāng)。
張放鳴從椅子上下來,心想再這樣折騰下去,今天晚上是肯定不得安寧了。他從枕頭底下抽出手機(剛才出于安全考慮,張放鳴將褲兜里錢包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了),摸黑進洗手間給這家賓館的經(jīng)理打電話(張放鳴因是該賓館常客,故與賓館經(jīng)理熟悉)。
經(jīng)理晚上不住賓館里。他打電話給賓館保安,讓他去捉賊。這位保安說是退伍兵出身的,可在“捉賊”的過程中,反倒被體坯弱小的“賊”操起鐵件敲破了腦袋(也許是狗急跳墻之故吧)。
賊最終被保安擒拿住。
保安將賊帶到賓館院子里。
張放鳴下樓時,經(jīng)理騎摩托車趕到。經(jīng)理一邊打110報警,一邊叫張放鳴再幫個忙,陪同保安去醫(yī)院包扎一下。
保安血流滿面,神情木訥。張放鳴和他一塊兒來到街面。街上已有人走動,鬼影子似的。賣早點的油條攤上,點著一盞不甚亮的燈,油條的香氣四處飄溢。他們叫住一輛三輪車,往醫(yī)院騎去。
醫(yī)院規(guī)模不大,從大門進去,穿過廊道,里頭有個院子。由于燈光黯淡,院子里的樹木顯得有幾分陰森森。急診室外頭的空間所懸掛的那盞燈,其燈泡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張放鳴讓保安坐條椅上休息,自己上前敲急診室門,老半天沒人應(yīng)聲。這時,從那半明半暗的廊道上走來兩位男人,一高一矮,面無表情。張放鳴于無意間調(diào)頭看見這一幕,心頭猛地一緊。這個場面同樣有點像默片里頭的鏡頭——周圍什么聲音都沒有,保安因失血過多,此時他閉了眼睛在養(yǎng)神,形同虛設(shè)的一個物體;而那兩人卻在一步步走近、走近……張放鳴心想,這下要完蛋了!
張放鳴將那兩人認(rèn)作是賊的同伙了。他以為,這賊的同伙跑到醫(yī)院來報復(fù)了。
虛驚一場。兩人僅為閑人而已,其中一位問道,他是怎么受傷的?保安抬臉苦笑道,被賊打的。
保安頭部縫了七針。
張放鳴回賓館躺下時,天已露魚肚白。
九時許,經(jīng)理給張放鳴打來電話,他說公安局讓他過去一趟,作證人筆錄。張放鳴說我剛睡著,不想去。經(jīng)理吞吞吐吐說道,對他們……我們不好推的,你還是辛苦點去趟吧。張放鳴因一夜幾乎沒睡,又覺著事情的來龍去脈莫名其妙,所以心情很不好。他拖拖拉拉去了公安局院子。剛一進門,張放鳴便見到了那個賊。現(xiàn)在是白天,他看清楚了,此人精瘦,似乎營養(yǎng)不良,年紀(jì)不會太大,頂多二十出頭的樣子。他被扣在窗子的鐵柵欄上。既不能站直又不能蹲下,此活做絕了。
在一間辦公室里,一位發(fā)福的中年警察對張放鳴問話并作筆錄。發(fā)福警察態(tài)度呆板,居高臨下。問話結(jié)束后,他讓張放鳴在筆錄稿上按指印,有改動的地方都得按,按了不下七八個指印。張放鳴起身時問道,這個人……大概要判幾年?發(fā)福警察翻了下眼白說道,不是慣偷,這年頭這種情況很多,有時打工,沒工打了就偷……大概得三到四年吧。
張放鳴從辦公室出來時,再看了一眼那位瑟瑟發(fā)抖的賊。張放鳴看他時,他也在看他。賊的臉上留有血跡,一雙眼睛怯生生的。張放鳴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心頭一顫——他聯(lián)想到了草原上的小羔羊。張放鳴別開臉面,快步離開了。
2
造成張放鳴日后老是心悸、心慌的原因不外乎有這么兩點:其一為那天晚上在醫(yī)院里——雖說是虛驚一場,但那一幕畫面,卻是沒辦法從他腦子里抹去了。那家破醫(yī)院,陰森且潮濕,似乎浮動著一股鬼氣。同樣的,那兩位一高一矮閑人,似乎也像是來自陰府里的人,面目模糊不清,動作遲鈍,所發(fā)出的聲音極不真實,十分空洞。張放鳴每每想起那個場景時,仍然心有余悸;其二自然是那個賊了。這個賊,本來與張放鳴是八竿子不挨邊的——現(xiàn)在卻因為他的緣故而被抓進去坐牢了。張放鳴并非好事之徒。他年歲雖小,但卻已懂得每個人活在世上不容易的道理。一個人走上盜竊的路,怕總是有其原委的吧。故而,這個賊要不是實在過于打擾他、不拿他當(dāng)回事兒的話,那么,張放鳴是不會采取什么行動的。誠然,那家伙既然做了賊,水邊走多了必會弄濕鞋子的,被人逮住蹲班房的事兒,怕遲早總要發(fā)生的。他不碰上他張放鳴,也要撞到別人槍口上的。問題是這家伙的樣子,一副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相,瘦骨伶仃,臉染菜色,尤其是他的那對眼睛,是多么的馴服和無助啊。
自那之后好長一段日子里,張放鳴的睡眠質(zhì)量都不好。他每次躺下睡覺時,總是疑神疑鬼,心里不踏實——爬起來查看窗戶是否關(guān)好了,門是不是反鎖上了等。有好幾次半睡半醒之際,他好像又看見了窗子在緩緩移動,那只“貓”也在窗臺上出現(xiàn)了……總而言之,他苦不堪言,每次都得流一身虛汗。張放鳴為此去醫(yī)院看過幾次門診,吞下五顏六色的藥丸子,效果甚微;他又跑到一位德高望重老中醫(yī)的診所,讓他給搭搭脈,吃了十多帖中藥。那一碗碗稠如墨汁般的藥湯,真叫那個難喝??珊认潞螅浏熜д諛游⒑跗湮?。張放鳴的母親,本就是個相信有天堂有地獄的人——她瞧兒子夜里頭淌冷汗,說夢話,睡不踏實,便去寺院燒香拜佛了。這燒香拜佛,其結(jié)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張放鳴專門跑了一趟林區(qū)縣城。他去公安局找到了那位辦案警察,問他索要那個賊的地址。發(fā)福警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發(fā)問道,你這是干什么?張放鳴說,我想去一趟他老家。發(fā)福警察仍舊是那句話,你這是干什么?張放鳴說,我睡不好覺,心頭慌慌的……看過醫(yī)生都不見好……我是想,去他老家看看他家人……說不定我心里就踏實了。發(fā)福警察大致明白了張放鳴意思。他先是講了一通大道理,說做賊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危害社會治安,他坐班房是法律對他的懲罰,是罪有應(yīng)得。停頓片刻后,這位發(fā)福警察難能可貴地?fù)Q了一副面孔,用溫和的口氣說道,你既然這樣,怎么說呢,我就破個例吧。
張放鳴第三天即請假從老家搭乘火車前往那個地方。那個地方較為偏僻,火車不能直接抵達(dá)。張放鳴從火車上下來,在那座中等城市住了一夜。次日,他馬不停蹄地搭乘中巴車往一個縣城趕。到了縣城,他再次轉(zhuǎn)乘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去了紙頭上所寫的那個村子。村子不大,張放鳴沒花多大功夫便找到那個賊的老家了。
賊的名字叫張衛(wèi)星。張放鳴在那座石頭砌就的屋子前碰到一位婦人,他上前問道,請問這兒是張衛(wèi)星的家嗎?婦人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衣裳不整。她神色緊張地問道,有什么事么?你是哪兒來的?張放鳴說,你是張衛(wèi)星的媽吧?我是他朋友……他給我捎信來,叫我過來看看你們呢。婦人起初不敢相信,仍舊待在那里。因為論說起來,像這么一處窮鄉(xiāng)僻壤的一戶窮困潦倒人家,是不可能有人遠(yuǎn)道而來看望他們的。故而在當(dāng)時,張衛(wèi)星的母親是完全傻眼了。
最終確認(rèn)后,張衛(wèi)星母親不禁喜極而泣,嗚嗚嗚地哭個不停。她的一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地捧住張放鳴的手。張衛(wèi)星母親說道,他爺爺……為他的事……病倒在床了,每天只喝一點米湯。張衛(wèi)星母親牽著張放鳴手走進屋子。屋子里頭光線昏暗,張放鳴好一陣子才適應(yīng)過來。他們穿過堂屋,進了一個房間。房間床上躺著一位老人。張放鳴心想,他應(yīng)該就是張衛(wèi)星爺爺了。張衛(wèi)星母親坐到床上,對張衛(wèi)星爺爺大聲說道,衛(wèi)星的朋友來看你了!張衛(wèi)星爺爺含糊不清說道,你說誰……你說是衛(wèi)星朋友……他人呢?張衛(wèi)星母親將張放鳴拉過來,說人在這兒呢,浙江來的,也姓張,他和衛(wèi)星在同一個工廠做工呢。張衛(wèi)星爺爺吃力地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待出氣均勻些后說道,這就好……這就好啊。張放鳴將隨身攜帶的禮物遞給他,再遞上一個紅包。張衛(wèi)星爺爺說,人來就好了,送東西干嗎。張放鳴說這是我做衛(wèi)星朋友的一點兒心意。
由于地處偏遠(yuǎn),張放鳴當(dāng)天是走不了了。他在心里盤算,明天走人吧。第二天張放鳴起床時,發(fā)現(xiàn)那位臥病不起多時的張衛(wèi)星爺爺,居然坐在堂屋里了。張衛(wèi)星爺爺看見張放鳴,便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他說吃過飯后,我?guī)闳マD(zhuǎn)轉(zhuǎn),我們這兒可是革命老區(qū)呢。張放鳴簡直不敢相信,昨天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張衛(wèi)星爺爺,僅僅只過了一個夜晚,便已這般精神抖擻了。張放鳴客氣說道,爺爺身子硬朗了呀。張衛(wèi)星爺爺說,我早就說過的,我孫子怎么會偷東西呢,我早就曉得是被冤枉的嘛……我們家窮,但我們?nèi)烁F志不窮……我和他爸,從小沒少教育他的。等下去村里,你也可以問問村里人,衛(wèi)星是個什么人……誰人不翹大拇指!張放鳴說,衛(wèi)星的為人,我有數(shù)的,村里人就不用問了。張衛(wèi)星爺爺說,衛(wèi)星交你這個朋友,對頭!你當(dāng)然曉得他的為人了……我謝謝你把他被冤枉的事對我們說,等下去村里,你把這話對村里人也說說,衛(wèi)星是個清白人,對村里人說說不妨的。
這樣子,張放鳴一時沒法脫身了。吃過早飯,張衛(wèi)星爺爺拄著一根柴木削成的拐杖,領(lǐng)張放鳴去村里走動。村子里的青壯年——如張衛(wèi)星家一樣——全數(shù)到外地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婦女小孩。他們沿著村子那條卵石小道挨家挨戶走過去,沒落下一戶人家。張衛(wèi)星爺爺逢人便高聲說道,我家衛(wèi)星的好朋友從浙江來看我了,把消息帶來了,我家衛(wèi)星是被冤枉的,接下來我們要打官司!有些人家,趕忙搬出凳子,泡上茶水,端出自家炒的南瓜子,非要他們坐下聊會兒天不可。張放鳴臉上堆笑,禮節(jié)性地頻頻點頭——他心想,既然是演戲,那就把戲演真一些吧。一位白須老人問張放鳴道,你和衛(wèi)星……是在什么廠子做工???張放鳴不假思索說道,車木廠。老人又問,車木廠是做什么的呀?張放鳴說我們廠主要生產(chǎn)木珠的。老人再問,那木珠,是什么用途的呀?張放鳴說木珠主要用來串珠簾和做靠椅墊的。老人說我聽明白了,就是珠簾廠嘛,我們這兒也有這種廠子的。
中飯后,張放鳴準(zhǔn)備動身。張衛(wèi)星母親和爺爺挽留他。張衛(wèi)星母親說道,你大老遠(yuǎn)來一趟不容易,兩個夜頭總得過的呀。張放鳴道,你們的情義我領(lǐng)了,我得回去上班的啊。張衛(wèi)星爺爺說,明天是禮拜天,你就再待一天嘛,你一來,我病就好了……我?guī)闳S降看看,我對你說過的,我們這兒是革命老區(qū),黃降當(dāng)年駐扎游擊隊,我送雞毛信……赤腳板一天趕四五十里路呢!張衛(wèi)星母親道,那些地方就不要去了,荒山野嶺的……要不叫立星來把張同志帶鎮(zhèn)上玩吧,那邊鬧熱些。張衛(wèi)星爺爺?shù)?,這你就不懂了……我從小為了打國民黨送雞毛信,這是光榮歷史……像我這種光榮家庭教育出來的后代,坐得正立得正,我這是給小張加深好印象呢!張衛(wèi)星母親說不過張衛(wèi)星爺爺,便改口道,去黃降,你爬得動黃降嶺么?張衛(wèi)星爺爺?shù)溃朔晗彩戮袼瑓?,我吃得消?/p>
說實在話,張放鳴是真不想去什么黃降的,他歸心似箭??伤衷趺醋叩贸赡??張衛(wèi)星爺爺一只手緊緊捏住他的手——他那只背包也不見了(被他們給藏放起來了)。在這種情況下,張放鳴無計可施,只好跟隨張衛(wèi)星爺爺去那個什么黃降了。一路上,張衛(wèi)星爺爺都在講述他的所謂“革命史”,如何送信,如何躲避敵人的崗哨,如何十萬火急,如何化險為夷等等。張放鳴根本沒心思聽他嘮叨。他在路上走著走著,便覺著恍惚起來。這個地方,怎么就和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了呢?而且似乎越來越深入了,真是天曉得啊!
黃降村坐落在半山腰,村子更小,十多戶人家吧,同樣鮮見青壯年男丁。張衛(wèi)星爺爺?shù)搅诉@里,如魚得水,見人便大聲打招呼,說城里記者來采訪他了,今天是帶記者來實地調(diào)查研究的。張放鳴哭笑不得,覺得這老頭太過好事了——但又不便捅破。他就由他去胡吹一氣了。在村里走動時,碰到一位老太婆。這位老太婆與張衛(wèi)星爺爺,年輕時節(jié)是否有過一腿?讓人生疑。至少在張放鳴看來,他們兩人之間流露出來的神態(tài),是存在那種嫌疑的。張衛(wèi)星爺爺叫老太婆跟他們一塊兒走,老太婆半句推口都沒就跟過來了。他們來到村口,那兒有一條湍急的溪流,樹木簇?fù)?,水聲嘩嘩響。張衛(wèi)星爺爺對張放鳴說道,你曉得我為什么領(lǐng)你來這里嗎?張放鳴環(huán)顧四周一通后說道,這兒風(fēng)景好是吧。張衛(wèi)星爺爺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他說錯了,我領(lǐng)你來這里,是叫你看看那棵樹!張衛(wèi)星爺爺邊說邊手指著前方溪畔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樹。張衛(wèi)星爺爺賣關(guān)子不再往下說;而那位老太婆顯然是知根知底的,此時含了沒牙的嘴巴竊笑。這兩人,真稱得上是一對活神仙了。
一袋煙功夫后,張衛(wèi)星爺爺方才開口說道,這棵樹上……有個樹洞,里頭很深的,可以裝很多東西……當(dāng)年國民黨搜山,把村里每個角落都搜過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游擊隊會把槍支彈藥藏在樹洞里的,這棵樹對革命做出了大貢獻吶!張放鳴恍然大悟。同時,他覺得這個老頑童老頭,其實是個蠻可愛的人呢。
是晚,張放鳴洗漱過后早早上床睡了。說起來張放鳴的這趟出行,還是值得的。張放鳴在這個山村的第一個夜晚,睡得相當(dāng)深沉。一覺醒來,窗戶外頭鳥聲清麗,新鮮空氣撲面而來——張放鳴舒展雙臂,眼觀遠(yuǎn)方,頓覺神清氣爽。這種現(xiàn)象,于張放鳴來說可是久違了的。今天晚上吃過飯,張放鳴在村子周圍的土道上走了一圈?;貋硭⒀馈⑾茨槨蛩麄兗覜]裝熱水器,故不能沖浴了。張放鳴端來一臉盆熱水,脫了鞋襪泡腳。在泡腳的時候,他的眼皮子就往下耷拉了,睡意陣陣襲來。張放鳴心想,看來這回的“心理贖罪治療”是立竿見影了啊。
張放鳴躺下睡覺,正朦朧間,聽得一機動車由遠(yuǎn)至近——像是在他們家門口停下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那位浙江朋友呢?張衛(wèi)星母親說他睡了。男人說,怎么這么早就睡了呀。張衛(wèi)星母親說,他爺爺今天領(lǐng)他去黃降,怕是走路累了唄。男人說,領(lǐng)人家去黃降干嗎呀,真是有毛病!
3
昨天晚上的那位男人,叫張立星,是張衛(wèi)星的遠(yuǎn)房堂兄。張立星人較活絡(luò),能說會道,好似也見過一些世面的。他說他昨晚連夜趕來,是專門來送張放鳴去縣城的。張放鳴說那謝謝你了呀。張立星說謝什么噢,你為我堂弟從浙江趕過來……要說謝這個字,那得我這個堂哥感謝你嘍!張放鳴見他是開機動三輪車來的,便問道,你在縣城開機動車的?張立星幅度頗大地?fù)u腦袋道,我人是個粗人,可這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跑客三輪車還是不要開的吶。
張衛(wèi)星母親提出一編織袋筍干;張衛(wèi)星爺爺手上拎一只不知腌了幾個年頭的咸豬頭。張放鳴見這只豬頭有所不同——腦殼小,嘴巴長,耳朵尖——便好奇問道,這是什么豬呀,頭這么小。張立星道,這是野豬頭,只有山里人家才有的。這兩樣?xùn)|西,不用說是送給張放鳴的“回禮”了。張放鳴說道,我路途遠(yuǎn),怕火車上不讓帶吧。張衛(wèi)星爺爺語氣篤定說道,我會把它包裝好的,保證不會有事的。張放鳴爺爺先拿塑料袋將野豬頭層層捆扎,外頭再以舊報紙捆扎。弄妥后,張衛(wèi)星爺爺喘一口粗氣,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兒似的。張衛(wèi)星爺爺雙手捧住張放鳴的兩只手,有板有眼說道,你真要走,我不留你了,年輕人事業(yè)為重,這道理我懂的……我們山里人,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這袋筍干,這只豬頭,就辛苦你給帶回去,向你父母,向你家里人,問聲好!張衛(wèi)星爺爺這番話,說得情深意切,使得張放鳴差點兒掉眼淚。
張放鳴坐上那輛張立星開來的機動三輪車。張立星踩響馬達(dá),三輪車嘭嘭地往村外駛?cè)ァR呀?jīng)大老遠(yuǎn)了,張放鳴回頭看去——那張衛(wèi)星母親和爺爺還仍然站立在屋門前。張衛(wèi)星爺爺,甚至還在不斷招手呢。一股暖流,于剎那間涌上了張放鳴的心頭??梢赃@么說吧,此時此際,不管是在張放鳴的感覺上還是感情上,他都已把那位張衛(wèi)星當(dāng)做朋友了啊。
機動三輪車在山區(qū)坑坑洼洼機耕道上跑了個把小時后,停歇下來。張立星說撒泡尿吧。兩人下來撒尿。張立星說你們浙江的人,是不是都很有錢呀。張放鳴說那也不一定,實際上這世上哪兒都有富人、窮人的。張立星說,再窮的人,也不會比我們這兒的人窮吧。我有時候很惱火的,我他媽的為什么就出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呢……什么理想都實現(xiàn)不了!張放鳴問道,你們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你怎么沒出去啊?張立星嘆息道,我出去過的,前些年在廣東……可一個打工仔,累死累活屁都沒用,要想存點本錢做生意,比登天還難!話不投機,張放鳴不想說下去了。往回走時,張立星說道,聽說你是在車木廠做的?張放鳴點頭說是的。張立星說有個事兒,我是剛剛得到消息的,我們這里鎮(zhèn)上有家車木廠,老板資金鏈斷了,要賣機器還債……聽說價錢很便宜,你有興趣么?張放鳴問,順路嗎?張立星說順路的,等下我?guī)闳タ匆幌掳伞?/p>
當(dāng)時的張放鳴,顯然太麻痹大意了。首先是張立星這個人,一個肩胛高一個肩胛低,肩膀不平整的人,其身上自是有一股邪氣在的,張放鳴忽略掉了。再則,從張立星的話語中,也是能夠“略窺一斑”此人德性的。張立星口口聲聲要發(fā)財,而卻又不愿付出勞動,老是夢想天上掉餡餅的事情發(fā)生——這分明就是一位“不義”之徒嘛。而這一點,張放鳴雖說有所警覺,但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正因為如此,那天的張放鳴,便被張立星牽著鼻子走了,一步一步踏入了陷坑。
這個圈套,其實并不高明,也沒什么新花樣——無非是“借雞生蛋”的把戲而已。那天為星期日,車木廠休息。張立星認(rèn)識車木廠看門人,讓他把車間大門打開。而后一位油頭粉腦的中年男人,夾著公文包乘小車匆匆趕到。此人便是“老板”了。機器七成新,而價格卻比原價便宜三分之二多。“老板”掏出軟殼中華煙,甩一支給張放鳴。張放鳴擺手道不抽的?!袄习濉钡?,我這是跳樓價,要不是被人逼債逼得苦,我是說什么都不會這么便宜出手的。張放鳴圍著那些機器轉(zhuǎn),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顯然已動心了。張放鳴在車木廠干了三五年,對車木廠的業(yè)務(wù)運營,不說精通的話,至少已是能上手的。他在心里盤算,如果把這批機器按這個價格吃下,他就可以自己辦車木廠了。而這筆資金,他全家合力的話,也是能張羅成的。
他們?nèi)ゾ频瓿灾酗??!袄习濉闭f道,我們邊吃邊談,就算買賣做不成,情誼首先得有嘛。他們連同“老板”的司機共五人,叫了一桌子菜。張放鳴見之連聲說道,大浪費了,太浪費了呀,吃不了這么多的?!袄习濉钡溃@是小錢,我雖說賬欠滿屁股,但吃吃喝喝這些小錢還是不省的,省這幾個零碎錢根本沒用。張立星接嘴道,孫老板在我們玉壺鎮(zhèn),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做人做事,特別硬氣,從來說一不二的。張放鳴端杯敬“老板”酒,他說我不大會喝酒的,今天與大家認(rèn)識,高興,我這杯酒敬你?!袄习濉币谎霾弊雍认卤芯?。他拿起筷子夾片豬頭肉塞嘴里,邊嚼邊說道,這事兒你要想明白,我還是那句話,這買賣不成沒關(guān)系的,多個朋友多條路嘛,我說不定接下去要到浙江發(fā)展了,那樣我們碰面的機會就多了。這時“老板”公文包里傳出手機鈴聲,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從包里取出手機?!袄习濉睂﹄娫捘穷^的人說道,是的,我就是孫老板……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我是前兩日才做出決定要出手的,只有我身邊幾個朋友曉得的……哦,我曉得了,你肯定是從趙軍那里得到消息的……是的,我對他提到過的……我看這樣吧,我明后天再回復(fù)你好嗎?……那是的、那是的,我明天一定給你打電話?!袄习濉焙仙鲜謾C,笑笑說道,趙軍那個家伙,比你張立星嘴還要快吶。張立星道,你不要答應(yīng)他們……張放鳴先生是我堂弟衛(wèi)星的朋友,這次專程到這里看我二爺爺一家的,你總要給個面子的?!袄习濉钡溃覀兿瘸燥埿朽?,人在世間吃飯最要緊了,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把吃飯給耽擱了哦。
張放鳴那天沒走。下午他給家里人打電話,說明了情況。家里人十分給力,說把合同簽下吧,款湊得起的。張放鳴多個心眼,去照相館叫來一位拍照的人,讓他把那幾臺機器給拍下來(他怕到時機器被掉包)。張放鳴對“老板”說道,我們先小人后君子,事情弄清爽就照章辦事了。“老板”現(xiàn)出不耐煩臉色,他說浙江人是不是心思要細(xì)一點兒的?張放鳴霎時面紅耳赤。
當(dāng)天他們在張放鳴住宿賓館將那紙合同給簽了。
是晚飯局上,張放鳴心情大為放松,興高采烈,不知不覺間便喝醉酒了。
4
有那么一段日子吧,張放鳴皆處于飄飄然的狀態(tài)里。他的家人,包括其父母和姐姐、姐夫,在那段日子里最愛說的一句話便是“好人有好報”。在他們看來,張放鳴有一顆金子一般的心,菩薩心腸,所以才會有這份“好報”——讓他買到這么物美價廉的車木機的。
五萬八千塊款子匯過去半個月左右,張放鳴給“孫老板”打電話詢問?!皩O老板”說機器早已托運上路了,你就再等幾天吧。這一等,自然是等泡湯了。
張放鳴意識到事情有“詐”時,他慌神了。這五萬八千塊錢,可說是他們一家子的“老本”呢,如打了水漂,那后果可不好說了啊。張放鳴如熱鍋上的螞蟻,折騰了一個白天一個夜晚,漸漸理出了頭緒,穩(wěn)住了陣腳。因為在張放鳴看來,對方雖然已把他的現(xiàn)金提走了,但他們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那個廠子總是搬不走的吧。只要廠子在,機器在,合同在,那么打起官司來他張放鳴是必贏無疑的了。
張放鳴對家里人說他還需過去一趟,解決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
張放鳴風(fēng)塵仆仆來到玉壺鎮(zhèn)。一下車,他便直奔那家車木廠。車木廠處于生產(chǎn)狀態(tài),機器聲轟隆隆響,工人們各就各位,埋頭干活兒。守門人問張放鳴有什么事兒(此守門人已非原初那位了)?張放鳴臉色不好看,硬巴巴地說道,我找你們孫老板。守門人說什么孫老板?我們這兒沒有姓孫的老板。張放鳴又急又惱怒,他說我沒工夫與你多嘴了,那姓孫的我認(rèn)識的,我自己進去找!張放鳴直頭直腦跑進車間,但見車間里設(shè)備一樣不少,工人們在有條不紊地車木珠子。張放鳴大聲吼道,你們都給我停下,這機器是我的,你們不可以再用我的機器做生產(chǎn)工具了!張放鳴的吼聲蓋過了機器聲,車間里的人都聽到了他所說的話。但沒人把機器給關(guān)了。他們或許是把張放鳴看作一個神經(jīng)有毛病的人了吧——轉(zhuǎn)過腦袋看了他一眼后,就繼續(xù)干手頭活兒了。張放鳴氣得嘴唇發(fā)紫,口角現(xiàn)出白沫,他再次大聲吼道,你們聽見沒有?這機器是我的,我已經(jīng)花錢買下了,你們不可以拿我的機器來賺錢!這時真正的老板從辦公室過來了,他手指著張放鳴厲聲問道,你是什么人?你跑來搗亂是吧?
老板身邊人上前提起張放鳴衣領(lǐng)往外拖。老板隨后跟出,他說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不是神經(jīng)病的話,你得給我一個理由,你為什么跑我廠里來搗亂?張放鳴脖子青筋畢露嚷道,我找姓孫的,他把機器賣給我,說早就運出來了,可是……可是這機器還在生產(chǎn),換作誰都要發(fā)火的!老板似乎聽出了一點兒眉目,他說我姓林不姓孫,這個廠子是我的……你說的那個姓孫的到底是誰?他怎么有資格出賣我的廠子呢?
老板這幾句話,使張放鳴明白了眼前的事實——和尚跑了,廟也跑了。
張放鳴只有走法律程序了。他去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一位禿頭律師講了一番。禿頭律師聽后勾起手指頭敲桌面,然后義憤填膺嚷道,這哪是詐騙案子,簡直就是搶劫案嘛!張放鳴問道,這官司能打贏吧?禿頭律師道,這官司如打不贏,那我可以回家種紅薯了!說話間,張放鳴褲兜里手機聲響起。電話是張立星打來的。他讓張放鳴立馬去一家酒吧碰面。
在那家簡陋的鄉(xiāng)鎮(zhèn)級酒吧里,張放鳴與姓孫的及張立星碰上了頭。張放鳴一落座即氣呼呼說道,你們干出這種勾當(dāng),法律會制裁你們的,你們走著瞧吧!姓孫的慢條斯理說道,我還是那句話,這人活在世上,不要把話講死了,留個活結(jié),大伙都能過去,那才好嘛。張立星道,你們浙江人富得流油,這幾個小錢對你們來說是九牛一毛,我們手頭緊,就算資助幾個錢給我們花,不要太計較了唄。張放鳴嚷道,我就是錢多到打水漂漂,也不會讓你們占便宜的……你們……你們太缺德了!張放鳴剛說完話,即發(fā)現(xiàn)自己桌前不知什么時候已擱了一張照片。張放鳴的眼睛無法回避——因為照片上的內(nèi)容是他與一位女人半裸體躺在床上。
張放鳴四肢發(fā)軟,即刻癱瘓了。
這是連環(huán)套,一個陷阱連著一個陷阱。這最后一招,是用來堵張放鳴嘴巴的。張放鳴啞巴吃黃連,有苦吐不出了。
那天晚上的飯局上,來了一位叫月梅的女孩子。月梅可說有幾分姿色,雖說衣著穿得有些土氣,但眉目還算清秀,個子小巧玲瓏,一如一只小白兔。姓孫的發(fā)話道,月梅,你坐張先生旁邊去,今天晚上,要讓張先生吃好喝好,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哦。月梅說,要我倒酒是吧。張立星說要倒酒還要陪張老板喝酒,要主動。月梅給張放鳴和自己杯子倒上一種當(dāng)?shù)氐氖裁疵拙啤T旅氛f,我酒量不行的,不要讓我喝太多好么。姓孫的板起臉孔說道,你怎么這么啰嗦呀……喝都沒開始喝,就說三道四了。月梅垂下頭去,不再吱聲。張放鳴看在眼里,覺著怪不舒服的。他說反正我也不太喝的,我們就量力而行吧。姓孫的說道,你是貴客,怎樣都行……但她話這么多,就不對了,一點兒誠意都沒有。張放鳴說,孫老板就少說一句吧,人家小姑娘眼淚都要出來了。
張放鳴在那天晚上,很是春風(fēng)得意。合同簽下了,心里頭自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酒桌上的氣氛又這么活躍——當(dāng)然,月梅的到場,肯定是起到畫龍點睛作用了。月梅是那種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女孩子,不太弄得來逢場作戲那套——倒杯酒說句話,都不是很利索的。有一次她甚至把酒水撒在了張放鳴的褲子上。張立星見之怒目圓睜,形同寺院的門神一般。張放鳴沒等他發(fā)起威來,趕緊打圓場說道,沒事的,是我不好……怕是我手肘碰著她手了吧。月梅喃喃說道,對不起……不好意思……張放鳴寬宏大度地拍拍她的手背說道,沒事,真的沒事的,身上沾點酒氣,喜慶呀。說過張放鳴自顧自地笑了兩聲。張放鳴這人,平日里應(yīng)該說是個比較謹(jǐn)慎的人,也可說有點兒保守吧。可那天晚上的他,卻顯得活靈活現(xiàn),酒沒少喝,話也不少,而且妙語連珠,儼然成了酒桌上的中心人物。
半巡后,張放鳴基本上沒與其他人對話。他和月梅聊得火熱,詢問她是哪里人呀,書念到哪了呀,現(xiàn)在哪做工呀等等話題。月梅一五一十回答,說自己是本地下頭村子里人;高中沒畢業(yè)即輟學(xué)打工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一家服裝店站柜臺。月梅問道,你們浙江很好是吧?張放鳴一改平時的“謙虛謹(jǐn)慎”態(tài)度,大大咧咧地說道,比這里肯定要好,恐怕先進個十年左右吧。月梅說我有個小姐妹去浙江打工了,本來我也想去的……但我這人膽子小,從沒出過門,心里怕呢。張放鳴說,這有什么好怕的,現(xiàn)在我們認(rèn)識了,到時候你要來浙江,我可以幫助你的,我給你介紹工作,我有很多當(dāng)老板的朋友。月梅眼睛發(fā)亮,說那太好了!我敬你一杯酒。張放鳴二話沒說便將杯中酒給干了。
離席前,張放鳴頭暈得厲害,桌子上方的吊燈在轉(zhuǎn),圍著桌子而坐著的人在轉(zhuǎn),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越轉(zhuǎn)速度越快……張立星拿起酒杯在玻璃轉(zhuǎn)盤上敲了敲說道,大家最后喝一杯吧,月梅,你把杯子拿上呀,敬張老板酒呀。月梅說,我……喝不進去了。月梅話音剛落——沒料想張立星即把杯中酒潑在了她臉上。月梅可能是被嚇蒙了吧,木木地坐著一動未動。已經(jīng)頭昏腦漲的張放鳴,此時尚有一絲意識——他看到月梅臉上淌掛著淚水與酒水的混雜物,心疼極了,憤怒極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一把將桌子上的盤碗掃到了地上去。張放鳴大聲嚷道,你們、你們……我不允許你們欺負(fù)我女朋友!
接下來的事兒,張放鳴就記不起來了。他第二天頭痛欲裂醒來時,人躺在賓館床上。
5
對于那位叫月梅的女孩子,應(yīng)該說張放鳴對她是有好感的。但也僅僅是“好感”而已。張放鳴是個生活態(tài)度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shù)娜耍麖牟缓鷣淼?,也沒醉過酒??蛇@一次,他被人設(shè)局喝醉了,上了大當(dāng)。
那天在那家鄉(xiāng)鎮(zhèn)酒吧里,姓孫的和張立星兩位,一唱一和,你說一句他說一句,斬釘截鐵地指責(zé)張放鳴酒后亂性,強暴了月梅。張放鳴與月梅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沒法與她對證。再說啦,就算找到她,她會是一種怎樣態(tài)度呢?自己到底有沒有同她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呢?這一切都是說不準(zhǔn)的。
張立星給張放鳴又打來電話,他說你去律師那兒把材料拿回,早點打道回府吧。月梅這里,由我來負(fù)責(zé),我不讓她告你就是了。張放鳴說,我是冤枉的……你們不是人!張放鳴覺著這樣子說仍無法消解心頭之憤懣,便又補了一句平日說不出口的詛咒語:你們這樣缺德,兒子生下來要沒屁眼的!張立星本是一位沒心沒肺之徒,他才無所謂呢,他陰森森地冷笑兩聲說道,你再不識相,可別埋怨我不給面子嘍,我把照片寄到你家里去,寄到你廠里去,讓全世界的人都曉得你干的好事兒,到那一步,只怕想收場也收不了場了!
那天晚上,走投無路的張放鳴跑到荒郊野外痛哭了一場,哭得傷心欲絕,嗓子眼沙啞。張放鳴他實在是想不通,想不明白,這人世間會是如此險惡,會是如此卑劣!他當(dāng)初因為見到那個“賊”的一雙憂傷的眼睛,動了惻隱之心,內(nèi)心不得安寧,所以才跑到這個與他毫無相干的地方來的。他總是經(jīng)常自己對自己說,人要行善不可作惡,能幫人處則幫幫人,人做事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這個社會的良心,卻是早已被狗給吃了?。∷F(xiàn)在落到這步田地,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跳進黃河洗不清……這叫他如何是好?。?/p>
張放鳴又有什么轍呢?他只有灰溜溜回去了。第二天在火車上,讓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那位月梅居然跑來找他了。
月梅說她得知消息后,就立馬乘車趕過來了。趕到火車站,她買月臺票進去??烧九_上不見張放鳴人影子,于是她上了車。月梅只顧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尋找張放鳴,列車開動了她尚渾然不覺。
月梅終于找到張放鳴時,列車已駛出城外。
月梅的到來,尤其是她這般焦急地趕過來找他——張放鳴的心頭無疑是熱乎的。張放鳴遞上手巾紙讓月梅擦拭額頭上的汗星子,說沒事的,等下補一站票就是了。接著他在背包里翻找一通,總算找到了一只蘋果。他說你拿去洗一下吃吧。月梅說我不想吃,口干。剛好有小賣車推過來,張放鳴給她買了瓶礦泉水。月梅打開一口氣喝了個見底。張放鳴問還要嗎?月梅搖頭說不要了。張放鳴起身去將那只蘋果洗了,遞到月梅手上。
張放鳴嘆口氣說道,今天你來……不管是什么情況吧,我都挺感動的。要曉得在昨天夜晚,我都很絕望了,我對這個社會不再抱希望了……今天你來了,就好,我心里舒服多了。
月梅吃過蘋果后說道,我對不起你……張放鳴說,先不要說其他的了,你把事情說說吧……那天、我有沒有冒犯你……如果說是那么回事兒,那肯定是我醉酒了,我平時絕對不會的……如果沒有,那你要替我作證。整個事情你應(yīng)該都已曉得,這個數(shù)目對我一家來說,已經(jīng)傷筋動骨了啊。
據(jù)月梅所說,她和張立星平時就熟的。月梅家境貧窮,獨身一人來鎮(zhèn)上打工,給店家站柜臺。月梅沒見過什么世面,從品質(zhì)上來說,還算是樸實的。不過人窮志短吧,她有貪圖小便宜的毛病。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被張立星所利用的。那天張立星跑到她店里,說晚上有位重要客人,讓她去陪同那位客人喝酒。有關(guān)“陪酒”的事兒,月梅是有所了解的,她有幾個小姐妹都曾有過“陪酒”的經(jīng)歷。那些小姐妹對她說道,這“陪酒”的事其實很簡單啦,就是讓客人吃好喝好興致好,自己也趁機吃上一頓,還有小費拿,很劃算的。故而,月梅對張立星叫她去“陪酒”,她是一點兒不排斥的,非但不排斥,她心里頭甚至還有點兒小小的竊喜呢。月梅故作老到地問張立星道,小費是多少?張立星說一張。月梅當(dāng)即便答應(yīng)了。要曉得,像月梅這種站柜臺的店員,站滿一個月才只有六張人民幣(即百元)呢;而這樣吃頓飯,就可獲得一張人民幣!故而,此等誘惑是她無法抵擋的。
吃飯的情景,前面已提到過,月梅與“客人”張放鳴聊得投機,氣氛相當(dāng)不錯。之后張立星潑酒月梅臉上,張放鳴拍案發(fā)怒,大聲嚷嚷不許他人欺負(fù)他女朋友……他們從酒店出來,往張放鳴住宿賓館走去。一路上,張放鳴的手皆搭在月梅肩上,一步三搖,語無倫次。到賓館房間后,張放鳴即一頭栽倒在床上了。張立星叫月梅幫張放鳴脫去衣服。月梅站著沒動。姓孫的開口道,客人喝多了,我們幫他把衣服脫掉是應(yīng)該的呀,要不然他明天醒來見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肯定就會責(zé)怪我們的。月梅說我脫不動。這時形同“死豬”一頭的張放鳴,天曉得哪來的氣力,居然開口說話了,他說月梅吶,我難受死了……你把我、把我紐扣解開吧……月梅看了一眼張放鳴,而后蹲下身子脫下他的鞋子,再解開他衣服扣子,脫去上衣。月梅在做這些事情時,張立星拿出照相機拍下了兩張照片。月梅當(dāng)場即發(fā)覺了,她猛地站起說道,你們要干什么?張立星說沒干什么呀,拍張春宮圖玩玩唄。月梅拿起背包要走,但門被那位“司機”把守著。月梅大聲叫嚷道,你們讓我出去!張立星說,小費還沒給你呢,你這么焦急走干嗎。月梅眼眶里貯滿了淚水,她仍然大聲嚷道,你們無賴!張立星過來抓住月梅一只胳膊說道,你受委屈了是啵,我老實告訴你,你要再這樣狗一樣亂叫,我就扭斷你的手!月梅抬臉見到張立星那副兇殘的目光,她的身子直打哆嗦。月梅軟下聲調(diào)說,立星哥,你讓我走好么……那錢我不要了,我明天要上班的,讓我回去睡覺好么。張立星冷笑道,你叫呀,干嗎不叫了。姓孫的過來打圓場道,你把手放開,人家女孩子細(xì)皮嫩肉的,經(jīng)得起你這位少林寺出來的人拿捏啊,快松手……有話好好說嘛,沒必要這樣子的。我說月梅吶,只要我們這次合作得好,今后我們有的是合作機會,你就不用去看店了,那么幾塊錢工資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張立星說,你不要跟她啰嗦了,我看她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吶……我明天就把照片洗出來,給送到她村里去,叫她一輩子休想嫁人!姓孫的說,那步棋就不用走了,月梅又不糊涂的……我說這樣吧月梅,你把外衣脫掉,長褲脫掉,和客人并排躺著拍張照,我把自己的手機給你,這個條件可以了吧……
月梅說完后,從背包里拿出一款半新半舊諾基亞手機,放在小桌板上。她說我錯了……這手機我不要了。
張放鳴看了一眼小桌板上的手機,他咽下一口唾沫,吐出一口氣說道,你太不懂事了啊……你要曉得,你那樣子做,對我的傷害,不管是經(jīng)濟上還是對我的為人上,都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月梅喃喃說道,我跑來……就是想看能不能幫你……把錢要回來,還你清白的。張放鳴略一思索后,他說要不干脆你跟我去一趟我老家吧,這事兒重大,我想找老家的律師更妥當(dāng)些……只是,你方便不方便?愿意嗎?月梅急忙點頭道,我愿意,我做對不住張哥的事了……我什么忙都愿意幫。
6
列車抵達(dá)張放鳴老家縣城火車站。從出口處出來,張放鳴叫了一輛機動三輪車,兩人上車,往江對面縣城駛?cè)ァ?/p>
機動三輪車駛上過江大橋時,張放鳴的心頭不禁一陣陣揪緊。他現(xiàn)在所面對的問題是,怎么在父母面前交代?張放鳴家的經(jīng)濟狀況,可說非常一般,屬中下水準(zhǔn)吧。其父母為做豆腐賣豆腐的小業(yè)主。一年到頭起早貪黑,晚上磨豆腐;白天賣豆腐,溫飽肯定不成問題,盈余也略有一些——只不過那“盈余”跟綠豆芝麻差不了大小吧。故而,一筆五萬八千塊的款子,對他們家而言,不說是全部的“老本”話,至少也是大部的“老本”了。張放鳴怕父母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想不開,哭鬧成一團……于是他決定,還是先不要將月梅直接帶回家吧。張放鳴讓三輪車在縣城的寶幢街停下,然后他對月梅說道,這兒有家小賓館,我?guī)闳プ∠潞脝幔吭旅氛f,我第一次出門……你什么時候來呀。張放鳴從皮夾里抽出一百塊錢遞給月梅,說晚飯你自己上飯攤吃點,晚上我會過來的……因為碰到這樣的事情,我都不曉得怎么對我父母解釋了,希望你能理解。月梅用力點頭,說我理解。說過張放鳴率先從三輪車上下來。
登記完畢,張放鳴要離開時——月梅沒上樓去房間——而是跟在了他身后。張放鳴說你上樓休息呀,我晚上會過來的。月梅眼巴巴地看著張放鳴,嘴上說道,你可要早點兒來啊。這情景,使得張放鳴心頭咯噔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子,拿手撫摸了一下月梅的臉,說我會早過來的,你上去吧。
從賓館回家的那段路上,張放鳴起初神思恍惚,人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而后,他的思路清晰起來。說來也怪,張放鳴本來的心思是十分沉重的,可現(xiàn)在他卻覺得沒什么大不了了。張放鳴甚至想,這人生本就是要經(jīng)受災(zāi)難的,是禍躲不過,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張放鳴邁進家門。其母在灶間做晚飯,她看見張放鳴進屋,先是一驚,嘴巴半張半合,繼而滿臉笑紋說道,你回來……你怎么沒打電話?張放鳴說,我手機欠費了……就沒打了。
張放鳴轉(zhuǎn)到后院豆腐作坊,對著其父背影叫了一聲爸。張放鳴父親車過身子,只看了他一眼兩眼,便說道,你……被騙了?張放鳴吃了一驚,而后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說道,嗯。張放鳴父親又問道,對方怎么騙的?有補救辦法嗎?張放鳴說,等下再說吧。
吃飯間,張放鳴將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過后,飯桌上的氣氛異常沉悶,沒人接嘴說話。過了好長時間,張放鳴母親開口說道,出門在外,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哦……張放鳴父親道,現(xiàn)在放馬后炮有什么用!張放鳴說,我不對的地方……我比誰都難受,今天就不要多說了。接下來,明天我就去找律師,這個官司理在,不怕打不贏的。張放鳴父親說道,你說得輕巧,那倆人是這樣的人……你官司贏了有什么用?十有八九這兩人是鑊灶泥在腿肚子上的,吃了天光沒日午的人,他們不可能有錢還你的。張放鳴道,事情既然發(fā)生了,埋怨沒用了。
飯后,張放鳴去了那家小賓館。月梅待在房間里沒出去吃飯。張放鳴說你怎么不出去吃飯呢,時間都這么遲了。月梅說我心里亂,不想吃。張放鳴二話沒說拉起月梅,說我?guī)闳コ浴@事情我都有點兒想開了,你就不用亂了,我不責(zé)怪你,明天我們?nèi)ヂ蓭熌抢锇咽虑檎f清楚就是了。
在飯攤吃飯時——張放鳴姐姐路過看見了他們。張放鳴姐姐將張放鳴叫到一旁說道,媽打電話對我說了……這女的、就是那個陷害你的人?張放鳴說,她是被人利用的。張放鳴姐姐說,她的話你不要全信好嗎?張放鳴說,她騙我干嗎?她不露臉又沒關(guān)系的,她是覺得良心上過不去才來找我的呀。張放鳴姐姐說,你就是太單純了才被人騙的,我對你說現(xiàn)在的社會很復(fù)雜……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么要跟你來?張放鳴說是我叫她來的。張放鳴姐姐道,我怕就怕這又是一個圈套吶。張放鳴問什么圈套?我現(xiàn)在窮光蛋一個,沒什么東西讓人圈套了。張放鳴姐姐道,圈你這個人呀。
姐姐這句話,讓張放鳴愣了一愣。而后,張放鳴說道,她要是真有那個心,難道不好嗎?張放鳴姐姐道,你還有心思想這些啊,媽都哭了!說完她憤憤不平地走掉了。
張放鳴和月梅沿江邊散步。張放鳴心里頭七上八下,故而他繃著臉沒說話。月梅小心問道,剛才你姐……她說什么了?張放鳴說,碰到這樣的事,當(dāng)然沒好話嘍。月梅垂下腦袋說道,她瞧我的眼光那么兇,她一定恨我吧。張放鳴說,她對你沒好感是正常的……我對她解釋了幾句。不過說實在話,我對你沒有其他想法,我想明白了,那兩個家伙他成心要詐騙我……就算你不來,他們照樣會叫其他人來的,你只是他們手中的工具,把怨氣發(fā)你頭上沒必要……再說,我現(xiàn)在是把你當(dāng)做好人看的。月梅輕聲說道,我不好。
走了一陣子后,兩人都放松下來了——尤其是月梅,開始說些話中有話的話語了。月梅說道,在你老家,認(rèn)識你的人不少吧,你和我這樣的人一起走路,不怕別人取笑你么。張放鳴說這有什么好笑的?月梅側(cè)過腦袋看了一眼張放鳴,繼續(xù)問道,難道……你女朋友就不責(zé)怪你……不過她肯定不會責(zé)怪的了,像我這樣的丑八怪,你女朋友肯定心里清楚的。月梅這話,說得過于顯白了,張放鳴聽后自然心知肚明了。張放鳴說道,看你這個人……好像蠻老實的,其實你一點兒都不老實……你是想試探我是吧?月梅趕緊搖頭道,你誤會了,我再不曉得天高地厚……也不會胡思亂想的呀。張放鳴說,既然你好奇心這么強,那我就對你說吧,我的女朋友飛了,攀高枝去了……我一個窮光蛋,一個倒霉鬼,這輩子不討老婆了!
第二天,張放鳴領(lǐng)月梅一塊兒去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這位律師一頭黑發(fā),烏壓壓的,大熱天里仍系根猩紅領(lǐng)帶,同樣顯得煞有介事。律師聽完張放鳴和月梅的講述后,理所當(dāng)然地拍胸脯說道,這個官司,贏的概率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姜還是老的辣”,此話乃真理呢。事情的進展,果然沒出張放鳴父親所料,他們的官司是贏了,但那兩個家伙人溜了,玩人間蒸發(fā)游戲了。這場官司前前后后打了小半年,從經(jīng)濟角度來講,非但沒追回一個子兒,還搭進了一筆律師費。在這小半年的日子里,張放鳴與月梅交往甚密,兩人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便就產(chǎn)生愛情了。愛情的力量何其之大啊,它排除和戰(zhàn)勝了諸多阻撓(比如說張放鳴那位已出嫁的姐姐,就對月梅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見),最終結(jié)成了果子——他們結(jié)婚了。
7
張放鳴有時候空閑下來,他常會想起那次在林區(qū)縣城捉賊的事兒,覺得很不真實,可說恍如隔世。這人世間的事情怎么就這么奇妙呢?無意中捉了一個賊,引起神經(jīng)系統(tǒng)紊亂,便去了一趟賊的老家,與一個毫不相干的地方搭上了關(guān)聯(lián);然后是貪小便宜吃大虧,被詐騙了,蓬頭垢面,斯文掃地,丟掉了一家人的血汗錢,疲于奔命地打官司;再然后,上蒼公平執(zhí)法了,賜予他一個“小白兔”一樣的老婆。
而且,這事兒的“奇妙”之處還沒完結(jié)呢。
一些年以后,月梅帶兒子回娘家。她回來時,身后跟著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張放鳴正疑惑時,那人便不由分說地?fù)溥^來捧住他的雙手,泣不成聲地說道,太謝謝你了啊……你是……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哪!張放鳴愈發(fā)糊涂了,眨著眼珠子問道,你是誰?我們認(rèn)識嗎?男人說,我是張衛(wèi)星啊。張放鳴搖頭道,你怎么會是張衛(wèi)星?不可能……張衛(wèi)星那么瘦小,你怎么可能是他呢。月梅道,他真的就是衛(wèi)星啊,這次我回去,他專門找過來的……還不讓我事先對你說。張放鳴說別開玩笑了,一個人蹲了幾年班房,不可能就換了一個人吧……你要是張衛(wèi)星,打死我都不信,再說,你要是張衛(wèi)星,我當(dāng)年就不會去你老家了……你這樣壯的人,我是不會有同情心的。張放鳴的一番話,使得那位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十分尷尬。片刻后,他說我不是張衛(wèi)星的話,有必要硬說自己是張衛(wèi)星嗎?一個蹲牢的人又不是什么體面人……我冒充他干嗎?我千真萬確就是張衛(wèi)星啊。張放鳴說,那么我問你,你是什么事兒坐牢的?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回答道,因為偷竊。張放鳴再問道,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偷竊的?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一一作答,竟然絲毫不差。張放鳴道,你這些肯定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只是我奇怪,你為什么要假裝張衛(wèi)星呢?
那位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急了,他從包里找出三枚銀元——一個大頭(袁世凱)、兩個小頭(孫中山)——然后說道,這是我爺爺托我捎給你的,他年紀(jì)大了,沒辦法過來,所以就只好托我把這三塊銀元捎給你。這三塊銀元,是我爺爺在新中國成立前留下的,一直沒舍得拿出來換錢花……要不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給我爺爺打電話,叫他跟你通電話,那樣子你總信了吧。張放鳴道,先不要打電話了,我現(xiàn)在問你一個問題,你我之間,見過面嗎?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說沒有。張放鳴說,這就對了嘛,你連我的面都沒見過,我怎么可能會跑到你家里去呢?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說,這件事情……我爺爺寫信對我說時,我也納悶過的,我給他回信說我并沒有一個叫張放鳴的朋友……后來,我爺爺寫信說,說你是一個好心人,怕是曉得我被抓進去后,特意來安慰他們的吧。這種事情是說得通的,所以我們一家人都特別感激你,我們素不相識,你卻有心跑那么遠(yuǎn)的路途來我家……怎么說呢,正是因為這世上有你這樣的好人吧,我才決心改掉自己身上的壞毛病的,決心做一個有骨氣的人,我在班房里學(xué)了一門做泥水手藝……月梅說,你們家眼下要蓋房子了,我就跟她過來了,看能不能幫上忙。張放鳴說道,你說的話都在理,也沒漏洞,可是……一個大活人,那張衛(wèi)星是我親眼見過的,而且印象很深的(張放鳴差點兒要說出張衛(wèi)星就是被他抓住的話了)……怎么就變了一個人呢?你和他不是說相差那么一點兒,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論體重,他怕還沒你一半重吧……所以說,你再怎么說,我都是沒法相信你就是張衛(wèi)星的。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遞給張放鳴,說你仔細(xì)看看,那相片上的人是不是我,那名字是不是張衛(wèi)星。張放鳴掃了一眼后還給了他。張放鳴說道,這年頭,造個假身份證還不容易啊。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急得直跺腳。
這時,張放鳴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這位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與那位張立星,兩人的相貌有相似之處。張放鳴不由得心頭一緊,此人說不定是那位張立星的兄弟什么的,他們又想玩什么花招呢?
張放鳴站起將月梅叫到屋外問道,你過去就認(rèn)識他嗎?月梅說不認(rèn)識。張放鳴道,那你憑什么說他就是張衛(wèi)星?月梅道,他爺爺來了呀,你去看他爺爺?shù)氖聝何沂菚缘玫陌?,他爺爺那天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說你是他們家的恩人……說沒有你那次去,他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了,怕是也活不到今天了,像他爺爺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總不會耍花樣吧。張放鳴抓著頭皮說道,這事兒真是活見鬼了!
過后,張放鳴問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道,那個張立星,是你什么人?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說是堂兄弟,隔了好幾代的堂兄弟。張放鳴說,你倆倒是長得挺像嘛。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合下眼皮子,他說我都聽說了……他和孫大偉惡人遭報應(yīng),被抓進去了……你的損失,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多錢……我想你們蓋房子的話,我可以盡力幫忙的。
一個月后,自稱張衛(wèi)星的人再次登門。這一回,來真格的了,他把他母親給帶來了。張衛(wèi)星的母親,張放鳴無疑是認(rèn)得的——故而當(dāng)他們母子倆跨進他家大門時——張放鳴是不得不承認(rèn)眼前這人即為張衛(wèi)星了。
張衛(wèi)星母親,一輩子含辛茹苦,從未出過遠(yuǎn)門。張放鳴對于她這次的到來,自然是滿懷熱忱的。他領(lǐng)她去本地的幾個小景點走走,請她上館子吃餐飯什么的。張衛(wèi)星的母親感動得熱淚盈眶,說了不下一百次張放鳴是好人的話語。
張衛(wèi)星母親有一次私下對張放鳴說道,他爺爺是個死愛面子的人,他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的……其實他心里是明白的,曉得自己的孫子做賊了,偷人家東西了,可他面上就不承認(rèn)……那段日子里,村里人閑話說來說去,說得很難聽,他爺爺面子撐不住,就病倒了,說是病了,其實他又沒病的,他爺爺身子骨硬朗,平時連個頭痛腦熱都沒有的,但孫子做賊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了啊……你來了后,你說的話,我和他爺爺心里都明白的,不過他爺爺有了梯子,就可以下來了呀……他一定要留住你,帶你到村里去,那是為了找回面子,他面子找回了,人也就清爽了,要不然,他怕是活不到現(xiàn)今的。
張放鳴聽了張衛(wèi)星母親這番話,心里頭自然是挺舒坦挺受用的。只不過,此張衛(wèi)星非彼張衛(wèi)星——這就讓事情變得有些“繞”了。張放鳴再一想,不管是哪個“張衛(wèi)星”吧,自己做這件事兒既然對人有利,而且這個“利”可說還蠻大的,那就值了啊。
張衛(wèi)星這次來,是有備而來的。他把剛組建的建筑施工隊給帶來了。張衛(wèi)星對張放鳴說道,我明人不說暗話,我組建施工隊,想到浙江來包工程做,但浙江這邊我沒一個熟人,所以第一站我就先到你這里落腳了。我?guī)覌寔?,同樣也是沒白花路費錢的,我讓她給施工隊做飯,料理料理后勤方面的事情。我們先把你家的房子蓋起來,把名聲打開,你只要管我們吃住開支就行,算是我報答你的恩情吧。另外,有業(yè)務(wù),你給我們牽牽線,鋪鋪路,你本地人說話別人相信,到時候我想,我這支施工隊說不定在浙江就能立下腳根的。
張放鳴老屋拆建審批手續(xù)于前兩月批下來。在那段日子里,他基本上忙于材料的采購。張衛(wèi)星領(lǐng)施工隊來的時候——張放鳴這頭所需的建筑材料已經(jīng)備齊,可謂只欠東風(fēng)了——沒過兩日,張衛(wèi)星手下的人即將張放鳴那座搖搖欲墜的磚木結(jié)構(gòu)老房子給拆了,開始挖掘地基什么的。一時間,整個工地上呈現(xiàn)出一派熱火朝天的氣象。
房子落成后,張放鳴一家子和他年邁的父母親搬進了新房。晚上張放鳴與他父親一算賬,這蓋房子的開支差不多節(jié)省了七八萬塊錢。張放鳴父親自然是樂不可支了,他捋著山羊胡子說道,我說吶,這人做好,不吃虧的!
8
之后有一日,張放鳴在林區(qū)縣城的荷花池大街上,碰到了那位多年未見的發(fā)福警察。發(fā)福警察那天沒穿制服,所以張放鳴沒認(rèn)出他來。發(fā)福警察倒是認(rèn)出他了——他叫不上他名字,就站在那里“喂、喂”了兩聲。張放鳴轉(zhuǎn)過腦袋,左看右看,覺著這人好生面熟,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發(fā)福警察說道,你認(rèn)不出我來了?我是干警察的,那年……你住賓館不是抓了一個賊么。這下子張放鳴認(rèn)出他來了,他說你不穿警服,我真沒法把你聯(lián)系起來呢。發(fā)福警察道,我找過你的,向東門賓館的吳經(jīng)理打聽過的……后來事兒一多,我就給忘了。是這么一個事兒,你那次不是問我要過一個地址么,我給弄錯了,人家是張冠李戴,我這是李冠張戴了,那天同時發(fā)生了兩樁盜竊案,你住宿的東門賓館這個賊叫李星白,西門賓館抓住的那賊叫張衛(wèi)星,兩個都是什么星的,這滿天星就把我給搞混了,你問我要地址……我沒注意,就把另外一個賊張衛(wèi)星的地址給你了,而那個李星白是甘肅人。
張放鳴目瞪口呆。他訥訥說道,原來是甘肅的呀,那么遠(yuǎn)。發(fā)福警察問道,你后來有沒有去呢?要是去了,可就走冤枉路了……為這事兒,我心里一直犯嘀咕呢,可我又實在忙,你又不是本地人,所以就拖到了現(xiàn)在……你后來到底有沒有去???張放鳴醒過神來,他想了一想后說道,沒有去。發(fā)福警察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避免走冤枉路了。
發(fā)福警察走后,張放鳴仍站在原地沒動。他心想,要是當(dāng)初就曉得那人是甘肅的,他恐怕就不會有去的心思了吧。因為,那甘肅離浙江太過遙遠(yuǎn)了啊。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