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余華的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以“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展現(xiàn)了個體生存環(huán)境中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絕望。余華借這種生存的困境來拷問人類的精神家園在哪里,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在困境中尋求亮光,在絕望里尋求希望的一種信心。
【關(guān)鍵詞】生存 絕望 精神家園 余華 《在細雨中呼喊》
【中圖分類號】 G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5)03C-0117-03
絕望是人類的一種負面情緒,在很多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中,深刻地描寫了人類的絕望感。與生活中的絕望不同,文學作品中的絕望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感知世界的人生困境,這種絕望能夠令人的心靈久久戰(zhàn)栗。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之一,余華的小說中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情緒。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如《鮮血梅花》《難逃劫數(shù)》《古典愛情》等暴力、血腥而充滿了冷酷的絕望。1991年底,余華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這部小說沒有了以前的暴戾和血腥,節(jié)奏變得舒緩起來,然而絕望的情緒仍彌漫在文字之中。小說一開始就寫了這樣的情境: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從遠處傳來,“我”期待著另一個聲音來應(yīng)答女人的呼喊,然而沒有。幾天后,“我”似乎聽到了回應(yīng)女人呼喊的聲音——那只不過是一個過路的男人寬大的黑衣發(fā)出的嘩嘩的響聲。這是人類生活的一個絕望的景象:想用應(yīng)答去解除孤獨,而這種應(yīng)答卻是一種沉默,展示了一種孤獨的絕望?!对诩氂曛泻艉啊芬浴拔摇保▽O光林)作為故事的敘述者,以一種相對冷靜的態(tài)度觀察著童年時代及少年時代身邊的人物及其發(fā)生的事情,通過這些人或事展現(xiàn)了個體生存環(huán)境中的親情、友情和愛情,但這些情感都陷入一種絕望無助的結(jié)局,使得這種絕望更是一種沉入靈魂的絕望。
一
親情是由血緣關(guān)系和姻緣關(guān)系構(gòu)成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一個人生存中最基本的需求。蘇聯(lián)教育家蘇霍姆斯基說:“親人與親人之間相處,會因融洽而產(chǎn)生積極的親近型情感狀態(tài),比如牽掛、眷戀和恩愛等;也會因隔閡滋生消極的疏遠型情感狀態(tài),比如冷漠、厭棄和怨恨等?!薄对诩氂曛泻艉啊方o我們展現(xiàn)的是疏遠型的親情關(guān)系。
小說中的“我”生活在一個充滿暴力、訓斥、爭吵的家庭里,“我”在家人眼里可有可無,被視為一個“多余人”,對家庭生活的回憶中,“我”始終冷眼旁觀,似乎只是一個局外的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弟弟孫光明因救人而淹死,父親和哥哥由悲傷很快轉(zhuǎn)為興奮,他們認為自己是英雄的親屬,幻想著“政府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甚至“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里混上一官半職”。把親人的死當作改變命運的機會,展現(xiàn)了多么冷漠的父子情及兄弟情。哥哥孫光平定親后,父親不但不表示自己的喜悅和關(guān)愛,而是懷著一種嫉妒和陰暗的心理去調(diào)戲哥哥的對象,使得孫光平的婚事泡了湯。后來哥哥結(jié)婚之后,年過六旬的父親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調(diào)戲兒媳,結(jié)果激憤的哥哥割下了父親的左耳,原本緊張的父子關(guān)系徹底破裂。
小說中的第三章主要敘述父親和祖父之間的戰(zhàn)爭,更是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了親人之間敵對和緊張的關(guān)系。祖父晚年失去勞動能力后,被父親視為養(yǎng)了一條蛔蟲。為了能夠在家里待下去,祖父“在家中的日子里總是設(shè)法使自己消失”,“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他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對于脾氣暴躁的父親的漫罵,祖父一直唯唯諾諾,面對孫子們的訓斥,也是極其謙卑。而他為了自己的生存,又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我”覺得陰森可怕的事,如他失手將一只碗打落在地,怕被父親謾罵,就嫁禍于弟弟孫光明,使得弟弟被父親暴打;父親為了不讓祖父多吃菜,吃飯時讓他坐在矮凳上,使他夠不著桌上的碗,于時祖父用激將法促使年幼的弟弟把桌子腳鋸掉了半截,于是弟弟又被父親暴打了一頓,而祖父卻是心安理得地看著弟弟被打。從這些情節(jié)當中,我們不得不對祖父產(chǎn)生一種悲憫,這是一種生存悲劇,祖父為了生存而喪失了人格,扭曲了人性。祖父快死時,父親“毫不掩飾自己的愉快心情”,等待了幾天,祖父遲遲不死,急不可耐的父親竟然想將休克之中的祖父埋葬。祖父終于死了,父親沒有任何悲傷,而是“如釋重負地笑了?!?/p>
小說通過描繪我和家人之間的疏離、父親和哥哥對弟弟的死的冷漠、父親和哥哥之間的仇恨以及父親對祖父的刻薄、刁蠻和無情,道出了人世間最悲涼的心緒和最冰冷的親情,這便是絕望生長的根本原因。
令“我”羨慕的朋友蘇宇的家庭看似文明、和諧和溫和,然而溫情的背后也是一種冷漠和疏離,正如小說里寫道:“蘇宇,從童年起被幸福和絕望這兩個事實糾纏不清了?!比缣K宇講到有一次他做噩夢,睡夢中的哭聲驚醒了母親,母親非但沒有安慰他,卻訓斥他是“神經(jīng)病”。蘇宇的死,更是對冷漠的親情的控訴:一個早上,蘇宇因為腦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殘留的神志使他微微睜開眼睛,以極其軟弱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fā)出最后的求救”,然而,先后起床的父母卻都沒有關(guān)注到蘇宇的異常,而是對他的不起床表示抱怨和不滿。夫妻倆吃完早餐去上班,一直都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之后起床的弟弟倒是看到了蘇宇奇怪的神態(tài),但他也沒有去關(guān)注,吃完早餐出去了,蘇宇“向弟弟發(fā)出內(nèi)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門的關(guān)上”。蘇宇渴望活著,但在家人的冷漠面前,他徹底絕望了,孤獨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這種冷漠背后是一種無意識的殘忍,死去的在冷漠中死去,活著的依然在冷漠中活著。
二
瓦西列夫說:“愛情是本能和思想,是瘋狂和理性,是自發(fā)性和自覺性,是一時的激情和道德修養(yǎng)。”《在細雨中呼喊》看不到兩性之間的愛和溫情,一切源自性本能,如小說的第一章寫“我”的出生就是父親一次宣泄性欲的產(chǎn)物:年輕的孫廣才離家半月,在回村的路上就迫不及待地把老婆從地里叫回來,還沒等到家,便在半路上進入別人家里急不可耐地宣泄了自己的性欲。中年時,為了滿足自己的性欲,孫廣才明目張膽地與村里淫亂的寡婦同居,他每天晚上都是從對面寡婦的炕上下來,然后回家再鉆進妻子的被窩。而寡婦每天晚上就是以勾引男人上床為樂,無論老少通通接納。
在那個欲望被壓抑的年代,人們恥于言愛,只有與性本能相連的各種沖突,從而導致了瘋狂的、非理性的、無自覺性的性愛。養(yǎng)父王立強由于妻子身體虛弱,滿足不了他對性的需求而有了外遇,被同事的妻子捉奸,于是施以極端報復,最終自殺身亡;因為青春期性本能的騷動與冒險,“我”的朋友蘇宇竟然在一條小巷里去抱一少婦,結(jié)果以流氓罪被勞動教養(yǎng)一年;“我”的中學音樂老師與女學生發(fā)生關(guān)系,付出了五年的牢獄代價;青春期的“我”被“性”折磨得騷動不安,興奮難捺又痛苦不已;上述悲劇性的事件,殘酷而清醒的揭示了人的欲望在極度壓抑中的絕望,從而導致人們淪為一種悲劇性的存在,使個人的成長變得尤為艱難?!对诩氂曛泻艉啊贩从沉四莻€時代人們愛情的殘缺,性愛的沉重、壓抑、空虛。
三
《在細雨中呼喊》中,相對于親情和愛情的冷酷絕情,所描寫的友情從表面看似乎帶有一些溫情,如“我”七歲到十二歲在孫蕩鎮(zhèn)被收養(yǎng)期間,和同學劉小青、國慶的友情;少年時“我”和蘇宇的友情;“我”和小男孩魯魯之間的友情等。這些友情成為了作者一段溫馨的回憶,“現(xiàn)在我想起他們時內(nèi)心充滿了甜蜜?!比欢@種溫馨記憶只是一種“皮相溫情”,也就是說它具有某種虛假性,這種溫馨記憶只不過是“我”在成人世界的傾軋與壓迫下,無力反抗,于是在生存隙縫中尋找的一種心理慰藉。
小說在第一章時寫了哥哥孫光平的一段友情。出生在農(nóng)村的孫光平上高中時拼命結(jié)交城里同學,目的是抬高他在村中的地位,所謂的“友情”充滿了功利和虛偽。而他拼命維系的友情不但沒給他帶來喜悅,帶給他的卻是背叛和恥辱:城里同學故意套他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并發(fā)誓說保密。但他們最終出賣了孫光平,使孫光平被他所喜歡的女生的公然羞辱。而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維持這樣的“友情”,孫光平還不能對這些所謂的“朋友”表現(xiàn)一絲憤怒和責備,然而這種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高中畢業(yè)后,孫光平被他的城里同學徹底拋棄了?!拔摇焙吞K杭的一段友情的開始也是畸形的:蘇宇因犯流氓罪被抓,“我”和蘇宇弟弟蘇杭為了維護蘇宇的榮譽和其他同學打架而開始了一段友誼,畸形的友情是脆弱的,“是仇恨把我和蘇杭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蘇杭的友誼也就逐漸散去”。
“我”和國慶、劉小青的友情表面看似溫馨,實則也充滿了波折和欺騙?!拔摇焙蛧鴳c他們因為一個話題有不同的看法而爭執(zhí),之后國慶他們不再理“我”,“我”就威脅國慶,說要告訴他父親國慶偷了他的錢,國慶他們才又接納了“我”。小說里寫道:“威脅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傷害的情況下,重獲昔日的友情,我以‘惡的方式,得到的則是一種美好?!币浴皭骸钡姆绞絹慝@得美好的友情,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味,這是多么病態(tài)的友情。而之后,教室里出現(xiàn)了一條對老師不恭的標語,劉小青和國慶在老師的授意下來套“我”話,結(jié)果誣陷是“我”寫的,使“我”陷入了被朋友背叛的絕望和心靈之痛。
在南門的青少年時期,“我”和蘇宇之間的友情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段友情,“我”和蘇宇一起聊天散步,一起分享青春期成長的秘密。然而,這段友情的發(fā)展也不是一帆風順,“我”青春期的性幻想使“我”認為自己是骯臟的,而羞于同蘇宇交往,蘇宇勞教回來后認為“我”看不起他,這些使得兩人之間相互產(chǎn)生了懷疑,導致了兩人之間的一些隔膜和疏離。最后,蘇宇死去了,“我”也徹底失去了對美好友情的憧憬?!疤K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為即將到來的美好期待,它已經(jīng)置身在過去之中了?!?/p>
四
在馬斯洛提出的“人生需求五層次理論”中,第三個需求是社交需要,也叫歸屬與愛的需要,這些需求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親情、愛情和友情,也就是說,一個人活在世上除了生理、生存這些條件外,還需要被社會群體所接納,其目的就是個人情感有所歸依和存放?!对诩氂曛泻艉啊贰拔摇彼?jīng)歷或目睹的親情、愛情、友情帶給“我”的是絕望、幻滅、孤獨與憂傷。在這個以本能支配生命的生存環(huán)境中,冷漠無處不在,暴力無處不在,以惡抗惡的報復也無處不在,掙扎卻無能為力,人物的經(jīng)歷帶有戲劇性的荒誕,近似于夸張的真實。在這里,成長被描述成一個目睹美麗殘酷凋零的過程。
當然,余華要表現(xiàn)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少年成長的歷程,而是從個體的視角看到了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況,《在細雨中呼喊》中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是對大眾生存現(xiàn)狀的認同性的真實寫照。不少人表示《在細雨中呼喊》寫出了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狀態(tài),那其實是一種憧憬光明,卻無法走出黑暗的顫抖,不斷地呼喊卻得不到回應(yīng)的痛苦。
丹麥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說:“能夠去絕望是一個無限的優(yōu)點,而存在于絕望中就不只是最糟的悲慘和不幸了?!北M管余華用這種不寒而栗的方式來展示現(xiàn)實,但不難看出,他對生存的困境和絕望的拷問,來自更高的逼問:我們獲救的途徑在哪里?我們的精神家園在哪里?而所謂的絕望,正代表著希望的存在,既然絕望生于希望,那他就有使希望復活的可能性,正如加繆說過的:“既然是荒謬的,就反抗吧!”生存本無意義,意義是被賦予的。在黑暗中尋求亮光,在絕望里尋求信心,這是余華的寫作動機,他知道,“在絕望面前,惟一可以履行的是,站在救贖的立場上,按照它們將呈現(xiàn)的那種樣子去沉思一切事物……必須形成這樣的洞察力,置換或疏遠這個世界,揭示出它的裂縫,它的丑陋和貧乏,它就像有朝一日將在救世主的祥光中所呈現(xiàn)出的那樣”。由此可以看出,《在細雨中呼喊》寫出了人類生存的絕望和黑暗,同時也表現(xiàn)了余華對現(xiàn)代人能找到靈魂寄托和精神家園的一種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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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獻紅(1974- ),女,彝族,廣西農(nóng)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公共基礎(chǔ)部副教授,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及高職語文教育教學。
(責編 黎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