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薔 杜烏
守衛(wèi)這一段野長城的人,盡管生活在北方,但他們堅信自己長的是南方面孔。
這里老一輩人的信仰體系中,擁有眾多的神靈,人們的信仰虔誠而廣泛,見神就拜。
這些“長城修建者后裔”所居住的村落都不大,有的80多戶,大點的也只有100多戶。
作為中國龍脈的結束地,在撫寧、盧龍、昌黎三縣的山地丘陵上,長城被叫做“野長城”,因為它們?nèi)冀ㄔ诙盖偷纳郊?、山崖之上。而守衛(wèi)這段長城的人,充滿了太多的傳奇和人文色彩。
他們其實是秦皇島接納的最特殊的一批移民:因為戰(zhàn)爭來到這個地方,卻盡力為此地甚至全國帶來和平。他們的后裔生活在與長城相依相伴的村落中,口口相傳著自己家族的來歷。戚繼光統(tǒng)領的剽悍義烏兵,幾百年來已逐漸轉化成地道的北方農(nóng)夫,而他們堅信,自己長了一張南方的面孔。
野長城的看守者
長城下的神秘墓碑
從城里來的攝影師,喜歡稱撫寧縣、盧龍縣這一地區(qū)的長城叫做“野長城”,這段長城大多修在地形復雜的深山之中,選址又多在陡峭的山脊、山崖之上,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段長城開始逐漸掉落磚塊,也慢慢被很多人遺忘……
但是,仍然有很多人或物和這些野長城血脈相連,比如那些活著的看守者,或者那些逝去者的神秘墓碑。
在野長城上能碰到的“長城看守人”,都是來自沿線村落中的農(nóng)民。撫寧縣駐操營鎮(zhèn)城子峪村的張鶴珊、董家口村的孫振元是其中最著名的兩位。最開始他們都是沒有任何酬勞和身份的義務保護者,在制止“長城破壞者”時常遭遇反問——誰讓你管?長城是你家的?他們總會篤定地回答到:這是我家祖輩修建的長城!而“長城破壞者”形形色色,有用鐵棍翻開磚挖蝎子去賣的農(nóng)家少年,或者是吃草能吃倒一面墻的羊群。到30年后的今天,他們已經(jīng)是國家配發(fā)證件的長城保護員,除了少量的補助,他們的日子幾乎沒有變化:每天除了忙碌農(nóng)活外,還要走幾十里山路,去查看并保護自己負責的段落。唯一變化的,就是他們所面對的焦慮變得更多:野長城上,多了胡亂攀爬不道德的城里游客,和“想要亂開發(fā)長城”的商人。
除了和外界來的攝影師、長城研究專家交流,張鶴珊、孫振元們和村落里的其他人一樣,并不太經(jīng)常深度接觸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他們居住的村落散布在長城沿線,而這一線長城之所以會變成“野長城”,正是因為地處深山而荒涼寂寞。這些“長城修建者后裔”所居住的村落都不大,有的80多戶,大點的也只有100多戶。據(jù)秦皇島文化局調查,該市境內(nèi)明長城沿線,158個自然村中有很多修長城人的后裔聚居。村中大都沒有族譜,而血脈僅靠口口相傳,每個老者都可能會跟后輩說——咱們祖上是明朝隨戚繼光將軍從南方遷來修筑、駐守長城的。沒有人或者組織專門研究過這上百個村落中村民的血脈,到底來自哪個地方,他們自己則會這樣詢問外面來的人:難道你不覺得我們的長相很南方么?
直到一片神秘墓碑的出現(xiàn),祖先確切的籍貫才開始被確定。
被發(fā)現(xiàn)的幾百座建于清代的古墓,有序地分布在秦皇島境內(nèi)撫寧縣長城腳下。這些墳塋背依巍巍長城,面向東南,墳塋中現(xiàn)存的一些石碑上都鐫刻著“原籍浙江金華府易武縣”的字樣。
穿過城子峪村中上百年歷史的的古城門,爬上北部陡峭的山嶺,翻過兩座山梁后,在距離長城不遠處向陽的山坡上,一座墳塋映入眼簾。一株含苞待放的山杏樹長在墳塋上,一座文字漫滅的石碑上,依稀可見“明故顯考 駱公之墓”、“原籍浙江金華府易武縣”等字樣。
同樣,在這座山的不遠處,還分布著一片墳塋,因為少有人走,兩米多高稠密的灌木將這片墳塋掩蓋了。這里保存著兩塊完好的墓碑,位置較高的墓碑碑文大多被青苔覆蓋,但是“金華府易武縣”、“婁府”的字樣清晰可見;下面的一座墓碑上字跡稍清楚,能辨認出“原籍金華府易武縣人氏”等字樣。這里僅存的兩座墓碑與“駱公墓”墓碑一樣,也是面向著東南方。
除了城子峪村,相距不遠的板廠峪村村民陳東曾告訴筆者,自己村外不遠處的長城下面,也分布著近百座古墓,其中還有散落的墓碑以及石碾石磨。而視野更開闊一些的長城保護員張鶴珊說,在董家口要塞、城子峪要塞和板廠峪要塞,這樣成規(guī)模的墳塋大量存在。
清代的金華府應當是現(xiàn)在的金華市,那么“易武”究竟為何地呢?專家認為,“金華府易武人”即是“金華府義烏人”的訛寫。
中國長城學會常務副會長董耀會專程考察長城沿線的古墓群,當撥開荊棘與荒草,青灰色的墓碑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這位足跡遍及全國萬里長城的專家激動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義烏兵的墓碑,現(xiàn)存的長城史料記載的大多是與長城相關的工程和官吏,古墓的發(fā)現(xiàn)有助于我們研究修筑、駐守長城的普通人的歷史。他們是戚繼光的南兵?!?/p>
丈夫死了,媳婦從軍
從戚繼光的發(fā)明,到用姓氏命名的長城敵樓
明朝曾經(jīng)有三次南兵北上的歷史記載??官羷倮螅?568年,戚繼光到北方總理“薊遼保練兵事務”,他針對當時薊鎮(zhèn)守軍毫無戰(zhàn)斗力的情況,上書朝廷招募浙東士卒。戚繼光招募的地區(qū)集中在浙江紹興和金華義烏。1569年第一批3000南兵北上。史料記載,這支浙兵到后,“陳郊外”,正趕上下大雨,從早上到午后,“直立不動”,讓薊鎮(zhèn)守軍大為震撼。后來這支浙兵成了戚繼光的骨干力量,在戍邊中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
董家口要塞、城子峪要塞和板廠峪要塞,正是明代軍事名將戚繼光上書修筑的薊鎮(zhèn)長城的重要關塞。當年,為了穩(wěn)定軍心,朝廷對北上的3000“義烏兵”推行“徙民政策”:允許外地官兵的家屬前來隨軍守邊。于是,不少家庭就在這異鄉(xiāng)邊塞定居下來,世代繁衍成為今天的長城后裔,在秦皇島境內(nèi)的長城沿線,形成了義烏籍后裔相對集中的一個個“義烏村”。戰(zhàn)事相對平緩后,長城守軍后代就近在能望見長城的山下,找到有田有水的山坳、河谷,蓋起了房子,定居于山下,漸漸成了村屯。一些有錢的長城守軍后代,就蓋起了當時比較氣派的、造型類似于南方的人字形磚石結構住宅。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村落背景中那些長城的敵樓。明長城是中國長城的精華,而戚繼光所修建的那一部分,被專家認定為是“明長城中的精華”。也正是戚繼光和譚倫一起發(fā)明了長城中的敵樓建筑。長城中,有節(jié)奏地出現(xiàn)的小樓就是敵樓,下層是空心,四周有箭窗,頂樓建鋪房,可以遮風擋雨、屯放糧草,也是戰(zhàn)士居高臨下瞭望敵情的據(jù)點。敵樓大都10X10平方米大,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現(xiàn)代居室中的躍層小戶型就類似于這樣的結構。
秦皇島的長城,奇特之處也在敵樓上。在撫寧縣董家口、大貓山、破城子一段上,錯落有致分布的那7座敵樓,在當?shù)負碛凶约旱拿郑汗⒓覙?、孫家樓、王家樓、虞家樓、陳家樓、董家樓和吳家樓。孫家樓就是以長城保護員孫振元的祖先命名的。駱家的后人——駱瑞峰說,關于祖上很多的記憶,大多來自父親駱金山。父親在世的時候常說,“祖上來自浙江,是戍守長城的功臣”,修過樓、守過樓、當過官,董家口村的一塊石碑上,鐫有“駱總兵官監(jiān)修”字樣,自家就是駱家的后人。龔家樓位于駐操營鎮(zhèn)龔家村附近,68歲的村民龔玉泉的祖上當年戍守的就是龔家樓,龔玉泉清楚地記得,祖上在明朝的軍隊中曾經(jīng)做過“千總”,本族的老人口口相傳:祖上是金華府義烏縣南關第一甲人。龔玉泉說,自己曾經(jīng)查閱過資料,在義烏也有松門龔氏,但不知道是否和自己同族,他記得太爺一輩名字中含有“友”字,爺爺一輩人名字中含有“庭”字,父親一輩人則名字中含“寶”字,延續(xù)下來是“玉”和“占”兩個字。
撫寧縣的中學老師孫成曾到董家口村專門采錄了關于這7座敵樓的傳說,按照村人陳彥民的說法,這是為了紀念戍邊官兵中的“異姓七兄弟”的故事。其中,董守士是坐鎮(zhèn)董家口的百總,全權負責此段軍務,其余6人耿明忠、孫富貴、王一朝、虞嘯天、陳大力和吳三虎皆為臺頭,各統(tǒng)兵50分守6座臺樓。由此,這7人帶領官兵和周邊百姓演武練操,開荒墾田,深得將士愛戴和百姓擁護,結為異姓兄弟。這人稱“邊塞七義”的幾個兄弟,在后來的邊關戰(zhàn)事中或受傷或慘烈犧牲。后世的人們?yōu)榧o念這俠義七兄弟,緬懷他們的功績,將他們駐守的戍樓分別以各自的姓氏命名,老大董守士駐守處稱為董家口。
除了這七兄弟的敵樓,如今在董家口還有一座非常特殊的“媳婦樓”。有人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女性長城”,上面留下的是女兵居住過的痕跡:前、后門上鐫刻著的“忠義報國”四字,它的箭窗的石頭上有雕刻出來的花形,樓梯相當狹窄,像是專門供女子使用的。媳婦樓的傳說也與“七兄弟”相聯(lián)系,說是吳三虎在戰(zhàn)場上犧牲后,他的妻子陳月英替夫從軍,后人們?yōu)榧o念她,便將她守衛(wèi)的敵樓稱為“媳婦樓”。
東南西北文化的蓄水池
農(nóng)民自發(fā)立的知恥碑
中國長城學會會員、山海關文物局副研究員郭澤民說,史料中有很多關于長城記事碑的記載,但是從來沒有關于修筑、戍守長城官兵墓碑的記載。這是秦皇島境內(nèi)首次發(fā)現(xiàn)的用于考證明代駐守長城官兵籍貫的古墓碑刻,首次將“南兵”的籍貫細分。這些士兵除了防御外敵,還要修繕長城,屯田墾荒自給自足,他們的后代從此在長城沿線繁衍生息,后代們稱戍邊前輩為“樓臺軍”。
這些樓臺軍和他們的家屬,或居住在小型的軍堡中,或聚居在大一些的關堡中。隨著歲月流逝,有些演變成城鎮(zhèn),譬如長城沿線變化最大的張家口,在明朝中葉僅僅是“周四里”的小城堡,如今已經(jīng)是擁有幾十萬人口的中等城市了。而有的聚落因為交通等因素,逐漸荒寂而成村落,譬如秦皇島山區(qū)里的那些樓臺軍后裔的村落群。
而這些聚落也因為時間的流逝,空間的沖擊,而無法保持原樣。兩年前,曾有攝影師在這些撫寧長城下的村落中拍攝了一組照片,獲得國際大獎,照片中這些長城修建者的后裔穿著戲服在樓臺下唱戲,在敵樓中擺上水果和酒祭奠神靈……深深地打動了國內(nèi)國際評委的心。然而后來這組照片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因為連被拍的村民都承認,這是一場擺拍。到今天,除了村落中個別建筑上的飛檐翹角,還依稀有一些江南的影子,除了強韌的口口相傳的家族歷史,很難再在這些人身上找到純粹的南方文化的痕跡。他們身上融合的,已經(jīng)是南北混雜的文化。
實際上,盧龍、撫寧,這些地方都被民俗學家認為是中國“東南西北文化的蓄水池”。在這里可以找到很多地方的民俗碎片。譬如宗教,這里老一輩人的信仰體系中,擁有眾多的神靈,人們的信仰虔誠而廣泛,見神就拜。解放前這些村落里普及的是“四大家”的巫教信仰(北方農(nóng)民對4種動物的崇拜,狐貍、黃鼠狼、刺猬和蛇),而到如今,對關帝、龍王、雹神、蟲王、財神、灶王爺和觀音菩薩等的崇拜依然存在。民俗學家說,這和移民居住的“完整的半山區(qū)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大有關系,自然環(huán)境就是他們想象的空間。
而這里的人們和長城的關系,也并非外界所想象的單純的漠視或者熱愛。幾年前盧龍?zhí)伊挚诖灞怀爸S為最昂貴的長城村,因為一直以來村民都自然而然地取長城磚搭建棚舍,隨著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的推進,村人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不對的,如今他們在村中樹立了一塊“知恥碑”警醒后來人。而對于村落中走出來的長城保護員而言,他們之前最難面對的是村里人對自己的不解,如今面臨的問題是一種窘?jīng)r——長城“縮水”越來越多,想要“開發(fā)”長城的人也越來越多。而研究長城的專家,在說到村民與長城的關系時表達,很多村民是漠視生存環(huán)境中的長城的,因為他們更需要解決的是貧困問題。他們是長城修建者的后裔,并不是必須的守護者——守護長城,其實是每個中國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