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四字文箋注》為一部1854年在倫敦出版的漢外對照詞匯集。筆者將其發(fā)掘并細加考證,認為該書底本為某位早期來華耶穌會士完成于17世紀中葉至18世紀初的漢西文手稿,即該書出版前一個多世紀底稿已存世。該書為西人早期語文手稿中最早關(guān)注漢語成語的詞匯集,其漢字注音系統(tǒng)和口語詞條為清前期北京官話研究提供了新的珍貴史料。該書學界此前鮮有論及,文章屬首次評介。
關(guān)鍵詞 耶穌會士 手稿 成語 官話
明末歐洲天主教傳教士入華,為布道而編纂一些工具書,是為漢外雙語或多語詞典之濫觴。(董海櫻 2003)第一部中外合璧的字典為1575年到達福建沿海的西班牙奧斯定會會士拉達(M.de Rada)根據(jù)閩南話用西班牙文編著的《華語韻編》。(吳夢雪 2000:6)從1575年至1800年的二百余年間,西人編寫的外漢/漢外字典達65種之多。這些字典大部分為未付梓的手稿,經(jīng)輾轉(zhuǎn)謄抄,有50多種抄寫本一直保存至今。(王立達 1959:127)西人(主要為在華耶穌會士)早期編寫的語文手稿從現(xiàn)代辭書編纂的角度看,多編寫粗疏,不成系統(tǒng),僅僅稱得上是一些詞匯集;此時期的漢語語法書的編纂也大率如此(張西平 2003)。早期西人編寫的詞典手稿傳世無多,對于這些資料的發(fā)掘和整理尤顯重要。[1]筆者發(fā)掘出的《四字文箋注》(以下簡稱《四字文》)一書為清前期西人語文手稿,已具漢外詞典雛形,后經(jīng)整理作為漢語教科書于英國出版。本文首先著力考證《四字文》原手稿年份,之后擬從手稿中的四字成語條目、漢字西文注音以及大量非詞匯性四字短語條目等三個方面入手,探究其于漢語語言研究的價值。[2]
一、書稿考辨
(一)版本樣式及主要內(nèi)容
《四字文》1854年版正本現(xiàn)藏澳門民政總署大樓圖書館,全一冊。采用石版印刷術(shù)將手稿印于藍色紙上,字跡清晰。[3]黃色織錦封面,上繡英文主題:CHINESE MANUAL(按:漢譯為“漢語教科書”)。首頁總題CHINESE MANUAL之下為墨筆“四字文箋注”,左右側(cè)分別為其羅馬字注音SSE TSE OUEN TSIEN TCHOU及書名英譯FOUR WORDS LITERATURE (with) COMMENTARY (or)EXPLICATION。下半部印有法語書名。底部為出版事項London:Harrison and Sons,1854。首頁后依次為致辭頁、前言、法國東方語言學院1847—1848年度課程介紹、正文等。
正文共75頁,收四字語1463條。每頁左側(cè)一欄為四字詞語條目,每一個漢字下方設(shè)西文羅馬字注音,右側(cè)一欄為法語、英語譯文。全書排版整齊,但漢字書寫稍嫌稚拙,顯見謄寫者為并不諳習漢字的西人。[4]該書除以英譯代替原稿中的拉丁文譯文,編寫者在謄寫過程中力求保持手稿原貌,即使遇到明顯的錯謬之處,編者也未做改動。比如條目“既這是等”,編者沒有直接改為“既是這等”,只是在原條目上方用數(shù)字標出正確的字序為“1324”。是以原稿的真實面貌在出版時得以完整再現(xiàn)。原稿作者沒有按照漢字部首或音韻排序,但對條目的編排還是頗為用心的,規(guī)律之一便是將用法或意思相關(guān)的條目編排在一起,無形中為很多近義詞語做了歸類。如(下劃線者):十分悶倦、十分倦怠、力倦神疲;十分寵愛、這等錯愛、如此寵眷、可謂溺愛;日有煩惱、心下氣悶、所以焦慮、縱有惱惡等等。
(二)書稿溯源
《四字文》前言所能提供的有關(guān)原稿作者的線索十分有限,如:1)前言作者(署名Henry Edward John Stanley, 1827—1903)提及:“相信這部短語集的原作者是某位在中國的法國耶穌會士,經(jīng)年累月搜集到大量漢語短語并終將其整理成一部集子,且用西文字母為每一個漢字注音,標注的讀音為北京話發(fā)音,這種發(fā)音為當時中國的官員、學者等各階層人士所共通”[5]; 2) 原始手稿中的每條中文短語均配有拉丁語和法語譯文,1854年出版時編輯將拉丁語譯文改為英語譯文; 3) 原稿作者為統(tǒng)一與方便計,以四字為限搜集短語,導致很多條目辭不達意,如“被叫不過”“交太廣了”等。但前言作者仍十分肯定這本書的出版價值,認為它不僅是19世紀赴華外國官員、商人不可或缺的詞典,亦是英國本土漢學發(fā)軔期急需的一本漢語教材。[6]
以上線索指該書為法國耶穌會士所著,注音為北京話發(fā)音。的確,書中多個條目涉及北京,如“在京選官”“征召入京”“進京赴命”“出京回家”等,“京”字均譯為Peking;多個兒化詞語如“七八碟兒”“揭開匣兒”“哈巴狗兒”“沒此事兒”“這個話兒”“繡花針兒”“頗有此兒”(“兒”字均獨立注音為eulh^),說明作者與北京關(guān)系非同一般,對北京話甚是稔熟。循著“對北京話極為熟悉的法國耶穌會士”這一線索追溯耶穌會入華傳教史,據(jù)費賴之(Louis Pfister) 所著《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和榮振華(Joseph Dehergne)所著《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補編》兩書的記載,在1688年白晉等大批法國耶穌會士抵達北京之前,正式列入“法國耶穌會士”名單且在北京停留過的法國耶穌會士僅有金彌格、方德望、汪儒望、聶仲遷、穆迪我和穆格我六人。這六人中除穆格我曾在北京待過六年,其他幾人或“在京投于獄”,或“居京不久即行”,或“居數(shù)月”,皆未能在京久留。這也即說明穆格我應(yīng)是第一位在北京居住過多年的法國耶穌會士,有學習和掌握北京話的可能。進一步說,從穆格我開始,之后的任何一位法國耶穌會士都有可能是我們所論書稿的作者,但穆格我從年份上算是最早的。據(jù)此,以穆格我入華時間1657年為起點,可推斷手稿至早不會完成于17世紀中期之前。
書稿至遲完成于何時?所幸,美國國會圖書館亦藏有《四字文》一書,其索引附識提供了一條線索:法國漢學家考狄(Henry Cordier,1849—1925)在其所編著的《西人論中國書目》(Biblioteca Sinica,1878—1895)中對該書做了著錄??嫉抑复藭鵀橹形某烧Z匯編,原手抄稿屬法國外方傳教會教士Artus de Lionne,Rosalie主教所有,其后為18世紀法國漢學家德經(jīng)(Joseph Deguignes, 1721—1800)的兒子小德經(jīng)(C.L.J. Deguignes, 1759—1845)的私人珍藏。仔細查對《西人論中國書目》原文,這兩條線索并非出自考狄本人,而是考狄參考了法國漢學家頗節(jié)G. Pauthier(1801—1873)的著作Vindiciae Sinicae(按:Paris, 1842年版)。[7]Artus de Lionne,Rosalie主教中文名為梁弘仁(1655—1713),巴黎外方傳教會教士,1689年到達中國,1702年返回巴黎。1696年教皇英諾森任命梁弘仁為Rosalie主教,兩天后又任命其為四川宗座代牧。(許明龍 2004:8)書稿曾屬梁弘仁所有,意味著書稿在梁氏逝前已存世,據(jù)此可推算手稿完成不應(yīng)晚于18世紀初,即1713年之前。綜上所述,該書手稿應(yīng)完成于17世紀中期至18世紀初之間。
二、研究價值
(一)四字成語
該書的漢語書名為“四字文箋注”。一般來講,書面用語謂“文”,“四字文”帶有明顯的書面語辭色彩;“箋注”一詞則來自漢語傳統(tǒng)訓詁學。單從題目看,著者要搜集的是漢語書面語中(或口語中排除土語要素而加進文言韻味的高級交際用語)以四字為單位且凝結(jié)程度較高的文辭,再用西文疏通詞義。其編寫目的應(yīng)是用于傳教士的漢語學習(遠未達到漢語研究的程度)。這與耶穌會士自入華以來便形成的重視漢語書面語讀寫、官話(而非方言)的學習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8]但由于作者對漢語的認識不夠精深,所搜集的條目并非都來自書面語,有很多條目即為日??谡Z。但這些日??谡Z,倒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研究材料,不啻為意外收獲。
1463個條目(重復、個別字跡漫漶不辨者除外)可分兩大類,前者為凝結(jié)程度較高的四字語,多為書面語并帶有文言色彩(以下簡稱“四字語” 類);后者為自由詞組,有些甚至就是完整的短句,具白話或口語色彩(以下簡稱“四字句” 類),書中大部分條目屬于此類。
“四字語”類中多為凝固性較強的四字書面語,文言色彩明顯,如:
謹當如教、孰此請行、煩為指教、謹領(lǐng)臺命、謹遵教命、指教一二、向日有勞、多多拜上、適蒙見教
感蒙厚情、萬望方便、望為助力、已蒙征召、正來告稟、送座獻茶、感激不盡、小弟量窄、整衣端肅
整衣束帶、整冠束帶、年邁身衰、磨墨舒紙、刀槍劍戟、剜心剖腹、弓弩叉戟、孟秋朔日、君正臣賢
頂盔貫甲、棄道從釋、舍家棄子、一模一樣、避富如仇、感蒙至愛、援筆立就、人逢喜事、明明白白
端端正正、惱惱悶悶、斯斯文文、隱隱暗暗、謙謙遜遜、耽耽閣閣、熱氣騰騰、怪哉怪哉、甚好甚好
此類“四字語”雖具詞匯凝結(jié)性,但還不具熟語的性質(zhì),未見得有太高的研究價值,而“四字語”中帶有熟語性質(zhì)的四字成語類則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成語的早期樣貌,值得深入探討。我們將該書條目與《漢語成語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比對,其中與《漢語成語大辭典》中的成語[9]條目完全一致的有如下42條:
大驚小怪、寬宏大量、愛財如命、錯落有致、一舉兩得、進退兩難、貪贓壞法、垂頭喪氣、如花似玉
沉魚落雁、花容月貌、虎入羊群、鳥盡弓藏、年深日久、吉日良辰、探囊取物、以管窺天、人喊馬嘶
一竅不通、肝膽相向、東躲西藏、水秀山青、安營下寨、旁若無人、改邪歸正、一望而知、不假思索
席地而坐、油嘴油舌、坐井觀天、肺腑之言、盡心竭力、罪惡滔天、出類拔萃、絡(luò)繹不絕、素不相識
妄自尊大、將計就計、手舞足蹈、惱羞變怒、與眾不同、水泄不通
與《漢語成語大辭典》中的成語條目意義相同或接近,但用字稍有差異的有如下26條(括號里為《漢語成語大辭典》中所收正條目或副條目):
聽天所命(聽天任命/聽天委命/聽天由命/聽天安命)、無束無拘(無拘無束)
不顧好歹/不管好歹(不知好歹)、濟困扶危(扶危濟困)、比眾不同(與眾不同)
借勢陷人(仗勢欺人)、才美兼全(才貌雙全)、月貌花容(花容月貌)
牙齒伶俐(伶牙俐齒)、潛蹤隱跡(潛德隱行)、藏頭遮眼(藏頭亢腦)
如行平地(如履平地)、眼空四海(目空一切)、日暖風和(風和日暖)
改換姓名(改名換姓)、嬉笑謾罵(嬉笑怒罵)、百口無辭(百口莫辯/百口難分)
思前慮后(思前想后/思前算后)、尸橫滿地(尸橫遍野)、頓然醒悟(翻然悔悟)
上天下地(上天入地)、不能自止(不能自已)、不分皂白(不察皂白)
驚喜欲狂(驚喜交集/驚喜交加)、半步難行(寸步難行)
對漢語成語做語源研究的歷史可追溯到宋無名氏的《釋常談》。(張鐵文 1999)最早專設(shè)“成語”類并指明出處的詞典為清錢大昕(1728—1804)所撰《恒言錄》。同時期翟灝(1736—1788)的《通俗編》亦對當時口頭或書面常用的成語(如“畫蛇添足”“打草驚蛇”)有所收輯(劉葉秋 1983:157—163)?!逗阊凿洝贰锻ㄋ拙帯窞橹袊就翆W者所撰,大致成書于乾隆年間,至其時,傳教士詞典的編纂歷史已逾兩個世紀。朱鳳(2005)指出,馬禮遜六卷本《華英字典》(1815—1823)中收集了53個成語,比1908年《辭源》對成語的輯錄早了一百多年。而本文考釋的《四字文》共收成語68個,較國人《恒言錄》《通俗編》完成的時間為早,數(shù)量比馬禮遜《華英字典》多且時間還要早一百多年。這樣算來,《四字文》乃西人早期語文手稿中最早關(guān)注漢語成語的詞匯集,于漢外詞典編纂史中開輯錄成語并西譯之先河,在漢語成語的研究史中有其不可忽略的地位。
(二)清前期北京官話音
官話為明清時期漢民族共同語。漢語中的“官”乃“官府、官員”之義,“官話”本指官府中各級官吏使用的語言。“官話”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文獻,常與地方方言對舉。(張玉來 2010)明末來華傳教士對官話早有認識,《利瑪竇中國札記》有言:“除了不同省份的各種方言,也就是鄉(xiāng)音之外,還有一種整個帝國通行的口語,被稱為官話(Quonhua),是民用和法庭用的官方語言?!盵10]據(jù)上文考辨,《四字文》書稿大致完成于清康熙年間,且前文所示《四字文》前言作者曾指出書中每一個漢字“標注的讀音為北京話發(fā)音,這種發(fā)音為當時中國的官員、學者等各階層人士所共通”,說明該書記錄的詞語應(yīng)來自清代官話,其注音所依據(jù)的應(yīng)是清前期北京地區(qū)的官話音。
近二十多年來,明清音特別是明清官話音的研究成為音韻學的熱點之一。明清音韻學代表性資料《洪武正韻》《韻略易通》《西儒耳目資》《五方元音》等專書的研究都更明確地圍繞一個中心,即官話及其基礎(chǔ)方言問題。(魯國堯 2011)至于研究清代前期官話音可依據(jù)的中土音韻材料有《五方元音》《音韻闡微》《詩詞通韻》等(葉寶奎 2001:182),但直接用西文記錄的材料似不多見。而《四字文》至少能夠提供千字以上的漢字西文注音資料,誠可謂足以為據(jù)的新史料。筆者還未能對《四字文》一書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做一全面梳理,暫付闕如。以下論述《四字文》在語音方面可深入探討的價值,希望引起前輩時賢的注意。
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是最早嘗試用羅馬字母給漢字注音的詞典,其后至18世紀前以羅馬字母拼讀漢字的文獻依次為張西平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一份拉丁字母和漢字(300多個漢字)對照的手稿(張西平 2003:81—84),國家圖書館鑒定其為利瑪竇于1588年所作[以下簡稱“利瑪竇手稿(1588)”],[11]1605年利瑪竇著《西字奇跡》及1625年金尼閣撰《西儒耳目資》(徐文堪 1998)。從《葡漢辭典》到《西儒耳目資》,入華耶穌會士完成了拉丁字母拼讀方案的制定,羅常培(1930:267—388)稱之為“利—金方案”。這三部文獻之后至18世紀之前,繼有西方傳教士的論著涉及漢語音韻及注音方案,如迪亞士、曾德昭、衛(wèi)匡國、卜彌格、何大化、安文思、萬濟國、葉孝尊、李明等人,他們著述中的注音系統(tǒng)均傳承自利瑪竇注音系統(tǒng)或金尼閣注音系統(tǒng),凡有不同之處則為作者根據(jù)本族語正字法做的相應(yīng)調(diào)整。(董海櫻 2011:88—111)據(jù)我們上文推算《四字文》原始手稿完成于1657—1713年間,距1625年《西儒耳目資》成書時間不算久遠,《四字文》的作者為耶穌會士,是否仍秉承“利—金方案”對漢字進行注音?下表列出從《葡漢辭典》至《四字文》五份西文注音材料中所見“天”等九個漢字的注音形式[12],以管窺《四字文》的注音系統(tǒng)。
由表1 可見,《四字文》仍采用1598年利瑪竇等擬定的五個符號表示漢字的五種聲調(diào),即 ˉ(清音,即陰平)、 ^(濁音,即陽平)、ˋ(上聲)、ˊ(去聲)、 ˇ(入聲)(徐文堪 1998;利瑪竇,金尼閣 1983:336)。我們對全書的觀察亦如是。更值得注意的是,《四字文》仍有為數(shù)不少標注為入聲的漢字,如:束shoǔ、答tǎ、譽yǔ、德tě、絕tsuě、別piě、若yǒ、立lyˇ、玉yǒ、的tě、一yˇ、六lǒ、七tsě、日jě、說shuě、肉jě等等。
同樣是耶穌會士的漢字注音文獻,從《葡漢辭典》到《西儒耳目資》,是研究明末南京官話的重要材料(魯國堯 1985;金薰鎬 2001),上文提及17世紀迪亞士、曾德昭等傳教士的著述,其漢字注音的方言依據(jù)暫未有定論?!端淖治摹返臐h字注音則是根據(jù)北京官話的讀音,比前不同。英國駐京使館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1867年編寫出版的一部供西方人學習漢語官話(北京官話口語)的教材《語言自邇集》,被視為第一部關(guān)于北京話口語的漢語課本。書中對19世紀中葉北京話語音、詞匯、語法做了記錄和分析,第一次用西文字母給北京話口語標記聲韻調(diào)。(張衛(wèi)東 2002)有學者認為,明清官話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標準系統(tǒng),主要以南京音為基礎(chǔ)的南方官話,迄清末以北京話為基礎(chǔ)的“北方官話”始見抬頭,但完全取代南京話是民國以后。(陳輝 2010)《四字文》成稿早《語言自邇集》一百多年,它的所謂北京官話注音與《語言自邇集》反映的北京官話口語音系是何種關(guān)系,又與從《葡漢辭典》到《西儒耳目資》所反映的南京官話音系有何不同,探究這些問題對于廓清明清時期官話音的樣貌非常重要。
(三)清代北京官話口語
在早期西人語文手稿中涉及漢語口語學習的小冊子最早應(yīng)是起初作為1584—1588年間耶穌會士利瑪竇與羅明堅合著《葡漢辭典》(Dizionario portoghesecinese,1934年于羅馬耶穌會檔案室發(fā)現(xiàn)其古抄本)的正文內(nèi)容,后被確認為有關(guān)語言學的筆記(此小冊子標題為“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13]如小冊子第5頁中有客問“師傅來(此肇慶)幾時”,傳教士答“僅兩年”的對話。其后至18世紀前涉及漢語口語會話的西人語文手稿十分鮮見,《四字文》大部分條目為“四字句”類非詞匯性短語,整編起來便是內(nèi)容豐富的漢西文對照會話手冊,不但為輯錄清康熙(1662—1723)年間北京官話口語的珍貴材料,且為西方人早期漢語學習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
據(jù)太田辰夫(1991:212—220),北京話語法特征可以概括為七點(這些特點不都始于清代):1)第一人稱代名詞的包括式和排除式用“咱們”“我們”區(qū)別,不用“俺”“咱”等;2)有介詞“給”;3)用助詞“來著”;4)不用助詞“哩”而用“呢”;5)有禁止副詞“別”;6)程度副詞“很”用于狀語;7)“~多了”置于形容詞之后,表示“……得多”“……得遠”的意思。
比照以上七個特征,《四字文》呈現(xiàn)如下特點:1)人稱代詞有“我們”“你”和“他”,未見“咱們”“俺”和“咱”;2)未出現(xiàn)介詞“給”; 3)未見助詞“來著”,有多例用助詞“著”,如“打著火把”“拄著拐杖”等;4)未見助詞“呢”,也未見助詞“哩”;5)未見禁止副詞“別”,但有“不要”的用法,如“不要說嘴”; 6)未見副詞“很”;7)未見“~多了”的用法。凡此種種,可見《四字文》似并未呈現(xiàn)出明晰的北京話口語語法特征,但我們從其他條目又找到諸多北京話的影子。太田辰夫(1991:217)認為《紅樓夢》是以北京話為基礎(chǔ)寫出來的文學杰作,其敘述部分多為古白話,對話部分接近北京話,如“便”=“就”, “將”=“把”,“與”=“和”,“為”=“被”等?!端淖治摹芬卜置骺梢姶祟惞虐自捄捅本┰捒谡Z共現(xiàn)的樣貌,如“一說便成”“便是萬幸”和“就要起身”“就辭去了”,“將我捉住”和“把我截住”,“與他相交”和“先和我說”,“為人所愚”和“被人騙了”等。
《四字文》所收大部分條目為“四字句”,紛繁蕪雜,不易歸類??蓺w納出的問句,如:多大年紀、怎生開口、是賣的么、誰敢不來、甚么官職;數(shù)量詞組,如:一株老杏、兩把青菜、一座大樓、一個酒店;介詞詞組,如:貼在墻上、用手扯住、和你進去、與你商量;“了”字用法,如:十幾歲了、我曉得了、進京去了、打了十棍、枉賴了我;“被”字用法,如:被他凌辱、被他謊了、被他看輕、被人笑死。另有“把”字用法、使令句等豐富句式。以下列舉出的部分“四字句”條目五花八門,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生動有趣:
這等苦氣、這個罪名、起課先生、借個使使、吃不多酒、太容易了、十分有趣、真?zhèn)€沒有、委的沒有
總記不得、有此手段、這般情由、女紅針指、止痛的藥、小可的事、渾金匣子、十齡幼女、死也不服
少人使喚、落人圈套、事已八九、稟他一聲、進去小酌、早知如此、不瞞你說、白眼看人、又來胡說
說話太狂、直說罷了、不能近身、住得安穩(wěn)、天氣蒸熱、相公住手、看熱茶來、被人笑死、越想越惱
借我用用、說來說去、罵個不住、吞下肚去、將油燒滾、打著火把、點上燈火、取戳子來、買件棉衣
從整體來看,《四字文》原本要收錄的是較為雅致的文辭,但卻收了一些口語性質(zhì)的短語,但仍具明顯的文語(或古白話)色彩,并非那些俚俗的北京話方言土語詞匯。這一特點對我們了解當時北京“官話”的使用情況有一定參考價值,但就反映北京方言口語詞匯方面則遠不及清末威妥瑪所編寫的北京官話口語教材《語言自邇集》。[14]
附 注
[1]近年有學者在海外發(fā)掘出早期西人編纂的漢外雙語或多語字典手稿,為早期西洋漢語研究史不斷提供新的材料。如姚小平(2007)、董海櫻(2011)。
[2]針對《四字文》一書前言、館藏著錄等正文以外的材料的研究,參見拙文《〈四字文箋注〉所見歐洲早期漢學線索》。
[3]1796年,奧地利人亞羅斯·遜納費爾特發(fā)明石版印刷術(shù),1850年,歐洲出現(xiàn)了石版印刷機(來新夏 2000:9)。可見,此書的出版正是在石版印刷機在歐洲出現(xiàn)并推廣之后。
[4]《四字文》前言中說明:書稿的謄寫工作由大英博物館的謄寫員Hornblow完成,另兩位人員完成校對工作(筆者譯)。
[5]此段英文原文為:“This Collection of Phrases is believed to be a fragment of a very extensive work by some one of the French Jesuit Missionaries in China. The Pronunciation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s is that of Peking, the Language of all scholars and official persons, which in China means all persons of rank.”
[6]對于19世紀初的英國來說,中國十分遙遠而陌生,英國公眾對中國的知識十分貧乏,也缺乏了解的興趣,直到19世紀中葉以前,在英國出版的有關(guān)中國的書籍是很少的。(黃長著 2005:256)
[7]考狄《中國書目》法語原文:“Cet ouvrage est de labbé de Lionne, évêque de Rosalie, de la Congrégation des mission étrangères. Ce ms. provient de la bibliothèque de Deguignes fils (no. 497 du cat. de sa bibliothèque) et cest lui qui ajouté le titre franais.(Pauthier, Vindiciae Sinicae,p.14,Note.)”
[8]從羅明堅、利瑪竇開始,《四書》等中國古代典籍一直是耶穌會士學習中文的教材。(張國剛 2001:251)
[9]《漢語成語大辭典》出版說明中指出:“《漢語成語大辭典》是在《漢語大詞典》基礎(chǔ)上,對其中成語詞條進行甄別、正誤、刪繁、改寫而成的,同時還增補了一些常見而漏收的成語,詞典共收古今成語近2.5萬條,所收都是嚴格意義上的成語,其他一些非成語性的固定短語如諺語、俗語、慣用語等,原則上不予收錄?!?/p>
[10]有關(guān)來華西人對漢語“官話”的認識,還可參閱江莉(2011)。
[11]張西平(2005)經(jīng)考證認為此“利瑪竇手稿”并非利瑪竇所作,但完成年份定為1588年則無誤。
[12]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魏若望編《葡漢辭典》,利瑪竇中西文化研究所等出版,2001年;利瑪竇手稿(1988)依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珍品圖錄》書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西字奇跡》依據(jù)明末程大約《墨苑》影印,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譯著集》,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01年;《西儒耳目資》依據(jù)明天啟六年王征張問達刻本影印,《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13]陳輝(2007:158—162)認為在諸多《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的漢語對應(yīng)名稱中,古屋昭弘之“賓主問答私擬”最為妥帖。
[14]《語言自邇集》收錄清末北京話口語詞的情況可參閱張美蘭(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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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大學社會科學及人文學院中文系 澳門 999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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