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海軍
署名屠隆編選的《鉅文》一書,《四庫全書總目》評價云:“舊本題明屠隆撰。是集雜選經(jīng)傳及古文詞,分宏放、悲壯、奇古、閑適、莊嚴、綺麗六門,僅八十篇。以《考工記》、《檀弓》諸圣賢經(jīng)典之文與稗官小說如《柳毅傳》、《飛燕外傳》等雜然并選,殊為謬誕。疑亦坊賈托名也。”[1](卷一百九十三)懷疑《鉅文》一書并非屠隆所選,乃書商托名之作,理由是編者將《考工記》、《檀弓》等圣賢經(jīng)典之文與稗官小說如 《柳毅傳》、《飛燕外傳》等雜然并選,謬誕不堪。自此以后,學(xué)界多認為《鉅文》是偽書。其實,通過對《鉅文》一書與屠隆《鴻苞集》中的《古今鉅文》一文內(nèi)容之比較、《鉅文》之刊刻、歷代書目對《鉅文》一書之著錄等問題的考釋可知,此書當為屠隆選定摘取篇目,茅元儀根據(jù)屠隆選定摘取篇目刊刻行世之書,《四庫全書總目》的偽書之說證據(jù)不確鑿,難為定論。
署名屠隆編選的《鉅文》一書,收入《四庫全書存目補編》第12冊,明刻本,每半頁9行,行19字,白口,左右雙邊。該書共12卷,選錄先秦至唐宋文80篇,卷首有屠隆題詞,部分字跡汗漫不清,次為總目錄,標注“屠緯真先生選訂鉅文品次總目”,分為六類:“一宏放,計文二十二首;二奇古,計文十一首;三悲壯,計文十三首;四莊嚴,計文十二首;五閑適,計文十二首;六綺麗,計文十首?!庇执螢榉志砟夸洠瑯俗ⅰ巴谰曊嫦壬x訂鉅文目錄”,按類分卷列出所選篇目。再次為分卷正文,每卷卷端有兩行并列文字,一行為“甬東屠隆氏緯真摘取”,一行為“西吳茅元儀止生氏品次”。
屠隆《鴻苞集》有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茅元儀刻本,收入《四庫存目叢書》子部第88~90冊,該集卷十七中有《古今鉅文》一文,對《鉅文》一書的編選宗旨、內(nèi)容分類、篇目選定有非常詳細的論述,其內(nèi)容與《鉅文》一書高度吻合,茲列舉比較如表1所示:
表1搖《鉅文》與《古今鉅文》的編選宗旨、內(nèi)容分類、篇目選定對照表
兩者比較而言,《鉅文》一書的卷首題詞與《古今鉅文》一文的首段、末段完全一致;屠隆《鴻苞集》中《古今鉅文》一文在“宏放”、“奇古”、“悲壯”三類中均提到《離騷》,如果不是筆誤的話,或可推定屠隆認為《離騷》的語言同時具有“宏放”、“奇古”、“悲壯”三種風格,故在此三類中均入選;而《鉅文》一書在這三類中均未選《離騷》,此或因編者看到《離騷》在三類中均出現(xiàn),認為是屠隆筆誤而不選,抑或因編者認為 《離騷》篇幅較長,且廣為傳頌,廣為熟知,而不必入選,抑或因其他原因沒有入選。綺麗類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殷淑妃誄》實為同一篇文章,只是篇名不同而已。明顯可以看出,《鉅文》一書中六類不同風格的選文與《古今鉅文》一文論述的篇目除個別稱謂表述、選文順序與論述順序略有差異外,兩者在分類、篇目等方面基本一致,可見《鉅文》一書即是根據(jù)屠隆的《古今鉅文》一文來選文定篇的。
《鉅文》一書每卷卷端有兩行并列文字,一行為“甬東屠隆氏緯真摘取”,一行為“西吳茅元儀止生氏品次”。明確標明此書為屠隆摘取,茅元儀編次,茅元儀(1594—1640),字止生,號石民,又署東海波臣、夢閣主人、半石址山公,歸安(今浙江吳興)人,明代文學(xué)家茅坤之孫。屠隆曾撰寫過 《明河南按察司副使奉敕備兵大名道鹿門茅公行狀》一文,可見屠隆與茅坤家之關(guān)系非同一般。
茅元儀撰有《古今鉅文序》一文,其云:
屠長卿銓次《古今鉅文》,分其目曰宏放、曰奇古、曰悲壯、曰莊嚴、曰閑適、曰綺麗,見于《鴻苞》中,余幼時嘗為葺而刻焉,未及序之,弗行也。又二十余年,友人吳令公曰:“曷行諸?”曰:“余豈忽乎哉?蓋以長卿之鉅文曰‘今鉅文’,烏乎可?然謂長卿之《古今鉅文》也,亦烏乎不可!……今長卿欲以一人之學(xué)衡天下,吾為之懼也。然其可以衡天下,亦唯一人也。長卿又烏乎而不自雄也!以其自雄者而雄之乎?不敢也。然烏知不可以長卿之雄而雄天下乎?又烏乎不可也!吾是以諾而序之。蓋我始以長卿可雄也,繼以非然也。今始知長卿亦何不可以雄也,令公然乎哉?”[2](卷十一)
這篇序文明確指出,屠隆編排好了《古今鉅文》一書的次序,并將古今文章分為宏放、奇古、悲壯、莊嚴、閑適、綺麗六類,其內(nèi)容見于屠隆的《鴻苞集》中(即指《鴻苞集》中的《古今鉅文》一文),茅元儀年輕時曾經(jīng)搜集這些文章并準備刊刻,但因為沒有為這本書寫序,所以該書沒有行世。二十多年后友人提醒茅元儀刊刻此書,茅元儀解釋自己并沒有忘記這件事,而是因為“今長卿欲以一人之學(xué)衡天下”而有所畏懼,但同時又認為“然其可以衡天下,亦唯一人也”,“今始知長卿亦何不可以雄也”?于是“諾而序之”,為《古今鉅文》寫了這篇序言并刊刻行世,這篇《古今鉅文序》提到的內(nèi)容與署名屠隆的《鉅文》一書、屠隆《鴻苞集》中《古今鉅文》一文的內(nèi)容也是完全吻合的,《鉅文》一書每卷卷端也有“西吳茅元儀止生氏品次”字樣,據(jù)此可以判定《鉅文》一書原定題目可能是《古今鉅文》,只是后來在刊刻流傳中才變成了《鉅文》一名。《鉅文》的刊刻者也應(yīng)為茅元儀。
還須一辨的是,屠隆的《鴻苞集》也是由茅元儀所刊刻,茅元儀《報曾棠芾給事書》對《鴻苞集》的刊刻過程有詳細說明:
至長卿之《鴻苞》則又有說焉,長卿晚年其所標榜而不已者,此書也。天下士大夫罕睹其全本,長卿至易簀之時欲付一炬,長卿之意深矣,然非能悟道而然也。使其書終不表見,則天下之疑長卿者益深,長卿之誤天下者益甚矣!……其所誕而不可信者,無如合三教之說?!旂潯而櫚窌r,貞甫諸先生皆欲裁其冗雜,去其不經(jīng)。去其不經(jīng),而長卿之才掩矣;裁其冗雜,而之長卿面目失矣。村婦薄妝以臨流蘇,即不當于王孫少年,而里中之狹邪未嘗不羨而喜也。及傅之艷妝,習(xí)之容態(tài),彼且自露其丑,而人皆唾之矣。此不肖之鄙見,所以寧全而無裁也。故其簡策之際,略寓微意,條各為簡,意各為類,將以待士大夫之采擇也。[2](卷九十四)
《鴻苞集》內(nèi)容駁雜,有些甚至荒誕不經(jīng),在刊刻時黃貞父(甫)等人提出對其進行刪削,“裁其冗雜,去其不經(jīng)”,但茅元儀堅持保留原貌,“寧全而無裁也”,讓后之學(xué)者甄別選擇?!而櫚访烤矶紭擞小拔鲄敲┰獌x公選訂”,但每卷都標有不同校者,如卷一標為“松陵李嘉言孔彰?!保硎鶚藶椤皡堑螺浶櫺!保硎邩藶椤皬膶O屠充符泠玄?!保鹊?,可見諸多人士參與了《鴻苞集》的刊刻,也可看出茅元儀刊刻《鴻苞集》的態(tài)度是嚴肅認真的,故而《鴻苞集》的內(nèi)容應(yīng)當也是真實可信的?!端膸烊珪偰俊櫚吩疲骸按藭寺⊥砟晁?,其言放誕而駁雜,又并所為雜文案牘同編入之,體例尤為饾饤。大旨耽于二氏之學(xué),引而加于儒者之上。謂周公、孔子大而化之之謂圣,老子、釋迦圣不可知之謂神。儒者言道之當然,佛氏言道之所以然。蓋李贄之流亞也?!保?](卷一百二十五)并未對《鴻苞集》的真實性提出懷疑,只是認為其內(nèi)容放誕而駁雜,與李贄類似,可見《鴻苞集》的真實性不容否定,后人亦對《鴻苞集》未曾有質(zhì)疑之聲。王水照編選的《歷代文話》中收錄有屠隆的《文章四題》一卷,包括《文章》、《文行》、《求名》、《古今鉅文》 等四篇內(nèi)容,標明出自屠隆晚年所作之《鴻苞集》卷十七,并認為:“《古今鉅文》則可視作屠氏為習(xí)文者所列之‘必讀書目’。此四文自成體系,盡管作者仍難免有崇古鄙今之復(fù)古傾向,但其論文重點已不在模仿而在‘性靈’、‘流品’?!保?](P2305)也可見王先生對《鴻苞集》一書、《古今鉅文》一文的真實性的肯定。
要之,《鴻苞集》內(nèi)容可信,則《古今鉅文》篇可信,《古今鉅文》篇可信,則《鉅文》一書可信。
署名屠隆編選的《鉅文》一書,在明清書目中一直有著錄。祁承澹生堂藏書目·集部上》著錄:“《鉅文編》,十二卷,四冊,屠隆?!保?]祁承(1563—1628),字爾光,號夷度,又稱曠翁、密士老人,山陰(今紹興)人,明藏書家,萬歷三十二年甲辰進士。其《澹生堂藏書目》收書內(nèi)容很有特色,多收一般人所不重視的地方文獻和俗文學(xué),祁承是與屠隆大致同時代的人,且二人都是浙江人,從其生活的時代、籍貫以及《澹生堂藏書目》收書的特色來看,其著錄應(yīng)該有很高的真實性和可信度。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著錄:“屠隆《鉅文》十二卷?!保?](P758)清嵇曾筠《(雍正)浙江通志》著錄:“《鉅文》十二卷,黃氏書目,屠隆著。”[6](卷二百五十二)清萬斯同《明史》著錄:“屠隆《鉅文》十二卷。”[7](卷一百三十七)這些《四庫全書總目》之前的書目均著錄有《鉅文》一書,此書均列在屠隆名下。
而自《四庫全書總目》之后,《鉅文》一書多被認為是偽書,是坊賈托名之作。如清嵇璜《續(xù)文獻通考》著錄:“屠隆《翰墨選注》十二卷,《鉅文》十二卷。隆見經(jīng)類。臣等謹案:此二書乃坊賈托名之作,非隆真本也。”[8](卷一百九十七)如張心澂《偽書通考》說:“《鉅文》十二卷,疑偽?!保?](P1013)證據(jù)即來自《四庫全書總目》。鄧瑞全、王冠英《中國偽書綜考》明確指出:“《鉅文》十二卷。全部偽。題明屠隆撰。《鉅文》雜選經(jīng)傳之文和古文詞,分宏放、悲壯、奇古、閑適、莊嚴、綺麗六門,共八十篇。清《四庫全書總目》認為該書內(nèi)容殊為謬誕,如:把《考工記》和《檀弓》等經(jīng)典之文與稗官小說《柳毅傳》《飛燕外傳》并列在一起,既不合該書題旨,又違反該書體例,懷疑是書坊托名之作?!保?0](P802)均以《鉅文》為托名之偽書,理由與《四庫全書總目》一致。后來不少研究屠隆的著作論文亦多有意避開《鉅文》一書不論。
《四庫全書總目》提到的稗官小說《飛燕外傳》,在書目中的歸類也需進一步考釋,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將其與《皇帝內(nèi)傳》、《穆天子傳》、《漢武內(nèi)傳》等歸在“傳記類”,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將其與《古列女傳》、《東觀漢紀》等歸在“傳記類”,宋尤袤《遂初堂書目》則將其歸在“雜傳類”,明祁承《澹生堂藏書目》將其歸在“史部下”,均不是歸在“小說類”。而《四庫全書總目》則說:“此書(《飛燕外傳》)記飛燕姊妹始末,實傳記之類,然純?yōu)樾≌f家言,不可入之于史部,與《漢武內(nèi)傳》諸書同一例也?!保?](卷一百四十三)將之歸在“子部小說家類存目一”。向來被認為是經(jīng)典的《穆天子傳》,《四庫全書總目》也將其從“起居注”退置為“小說”,理由是:“《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徒以編年紀月敘述西游之事,體近乎起居注耳。實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 ‘小說家’,義求其當,無庸以變古為嫌也?!保?](卷一百四十二)可見《四庫全書總目》持論之苛嚴。而在屠隆那個時代,《穆天子傳》、《飛燕外傳》等都屬于史部著作,所以屠隆理所當然地將他們視為“古今鉅文”,將前者置于“宏放類”,后者置于“綺麗類”,可見《四庫全書總目》與屠隆之觀念有異。屠隆為戲曲家,《柳毅傳》入選“古今鉅文”也在情理之中。
從《四庫全書總目》到后來質(zhì)疑《鉅文》為偽書的各種書目,其理由均是認為《鉅文》內(nèi)容雜駁,荒誕不經(jīng),將經(jīng)典之文與稗官小說并列,體例不合,故懷疑其為偽書。但其論證多停留在懷疑的層面,沒有提出更多的切實可信的證據(jù)。其實這種所謂的雜駁、荒誕與屠隆本人的學(xué)術(shù)思想是一致的,黃貞父《鴻苞序》說:
世有才子,而后能殽列虛空,寵絡(luò)宇宙;堅之為功,而精溢之而為言。屠長卿先生所著《鴻苞》一編是也。長卿少負不羈,以文章自豪,釋褐成進士,為青浦令,時馮開之、沈君典、丁右武諸公相頡頏風云,睥睨當世。入為儀曹郎,志業(yè)不遂,仍以豪罷歸。而益注其才情于著作之林,幾與弇州、新都輩爭流競爽。晚乃棲心于禪玄二氏,又欲總?cè)讨加谝缓炼?,時出而為竺干,為柱下,為洙泗,霏霏乎落筆為花,流沫為珠,玄黃黼黻其辭,以自愉快。于是析天人,研性命;剖兩儀,緯萬類;漁獵諸子,網(wǎng)羅百家,以及《齊諧》、《虞初》,叢聚謔浪之談,凡書之所有,目之所淫,喉舌之所吞吐,盡舉而載之于筆。[11](卷首)
屠隆才華橫溢,放蕩不羈,睥睨當世,其《鴻苞集》三教合一,“叢聚謔浪之談”、“目之所淫,喉舌之所吞吐,盡舉而載之于筆”,內(nèi)容雜駁,無所不包,甚至有些荒誕,自然是在所難免的,僅憑此認定《鉅文》為偽書,證據(jù)顯然是不足的,結(jié)論自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1](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明)茅元儀.石民四十集[M].明崇禎刻本.
[3]王水照.歷代文話(第3冊)[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清)嵇曾筠.(雍正)浙江通志[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清)萬斯同.明史[M].清鈔本.
[8](清)嵇璜.續(xù)文獻通考[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張心澂.偽書通考[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4.
[10]鄧瑞全,王冠英.中國偽書綜考[M].合肥:黃山書社,1998.
[11](明)黃貞父·鴻苞序[A].鴻苞集[M].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茅元儀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