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樺 吳愛明

俸祿是古代國家給予在職官吏的固定報酬，在一定的時期內(nèi)，以物質(zhì)和貨幣形式支付，旨在滿足官吏個人和家庭生活的需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還采用過免賦役、給力役、賜田土等形式作為補充。俸祿除了作為對官吏擔(dān)任的職務(wù)應(yīng)得的報酬以外，還表明受俸人已經(jīng)進入了統(tǒng)治機構(gòu)，成為公職人員，也是對其作為統(tǒng)治階層成員的認可。俸祿不是世襲待遇，而是隨著職務(wù)的變動隨時升降，其數(shù)額多寡也是根據(jù)職務(wù)的高低而定的。

一

明清文武官員實行的是低俸祿制，其根本原因在于俸祿制數(shù)百年不變，沒有跟上社會的發(fā)展與通貨膨脹，但最終官員的生活水平卻沒有因此降低，他們不但在原籍置下許多田地房產(chǎn)1［明］李樂：《見聞雜記》卷8之41則：“里中張公正，以貢為蘄水令。陳公觀，以明經(jīng)止官廣文。張囊橐頗充，田產(chǎn)頗富。陳終身清約，頹然一小樓而已?！笨梢娭髫?shù)闹菘h官與主文的教官在貧富上的差距之大，亦可見州縣官得財之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96頁。，且大肆行賄，以至于“至朝覲年，則守令以上，必人輦一二千金入京，投送各衙門及打點使費”2［明］劉宗周：《劉子全書》卷17《遵例請旨嚴(yán)飭禁諭以肅覲典疏》，中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292頁。。因此不能夠簡單地以俸祿來確定官員的收入，要綜合衡量。

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制定品官俸祿，正一品官月俸米87石，從九品官月俸米5石，最高官俸是最低官俸的17.4倍。其余未入流官月俸米3石，吏員月俸米分2.5、2、1石三等。官員得到封爵，按等差享有歲祿，公5000～2500石，侯1500～100石，伯1000～700石。俸祿的支付方式是米、銀、鈔、絹、布及各種實物兼給，其比例經(jīng)常變化，一般是“官高者支米十之四、五，官卑者支米十之六、八。惟九品、雜職、吏、典、知印、總小旗、軍，并全支米。其折鈔者，每米一石給鈔十貫”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卷22《食貨志六》，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1974年版，第2023頁。。自“一條鞭法”實施以后，官員的俸祿則主要以銀來支付。

清代的官俸大致參照明制，但廢除了折鈔折米制，實行俸銀祿米制。其正從一品歲給俸銀180兩，俸米90石，從九品給俸銀31.5兩，俸米15.75石；其理論上差額，最高是最低的5.7倍多，在實際上支領(lǐng)的差額更大，按順治元年至雍正十二年（1644～1734）平均歲支，漢文職官正一品歲實支215.5兩，從九品實支俸銀19.5兩，實際差額為11倍多。有封爵的官員，按等差享有廩祿，每年公給銀700～255兩、米350～127石，侯給銀 610～230 兩、米 305～115 石，伯給銀535～205兩、米267.5～102.5石，子給銀435～360兩、米 217.5～190石，男給銀 310～260 兩、米155～130 石，輕車都尉給銀 235～160 兩、米 117.5～80石，騎都尉給銀135～110兩、米67.5～55石，云騎尉給銀85兩、米42.5石，恩騎尉給銀45兩、米22.5石。④參見［清］官修：《清朝文獻通考》卷94《職官·祿秩》，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0年版。清代自雍正二年（1734年）以后，開始發(fā)放養(yǎng)廉銀，從總督到司獄年給銀15000～40兩。

明初的社會物質(zhì)不豐富，所定的俸祿相對比較合理，所以朱元璋認為：“守俸如井泉，井雖不滿，日汲不竭淵泉焉?！雹荨洞笳a·諭官之任第五》，載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751頁。當(dāng)時官員們生活也比較簡樸，如身為弘文館學(xué)士羅復(fù)仁“負郭窮巷”，朱元璋偶爾來到其住處，“復(fù)仁方堊壁，急呼其妻抱杌以坐帝”⑥［清］張廷玉等：《明史》卷137《羅復(fù)仁傳》，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1974年版，第3958頁。。學(xué)士已經(jīng)是五品官，自己家的墻壁壞了還要自己修理。朱元璋所講俸祿不少，是針對當(dāng)時消費水平而言。同樣，清初商品經(jīng)濟不甚發(fā)達，人口不多，物質(zhì)相對豐富和價格低廉，薪酬雖然不能說多，但也足夠生活。以米價而言：“康熙四十六年 （1707年），蘇、松、常、鎮(zhèn)四府大旱，是時米價每升七文，竟長至二十四文。次年大水，四十八年復(fù)大水，米價雖較前稍落，而每升亦不過十六、七文。雍正、乾隆初，米價每升十余文。二十年（1755年）蟲荒，四府相同，長至三十五、六文，餓死無算。后連歲豐稔，價漸復(fù)初，然每升亦只十四、五文為常價也。至五十年（1785年）大旱，則每升至五十六、七文。自從以后，不論熟荒，總在廿七、八至三十四、五文之間為常價矣?！雹撸矍澹蒎X泳：《履園叢話》卷1《舊聞·米價》，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頁。當(dāng)時一兩銀的官價是千文，官員們俸祿雖不高，但滿足較有體面的生活，乃是綽綽有余。

值得注意的是，官員俸祿并沒有隨著物價的上漲而進行調(diào)整。以土地而言，清代“順治初（1644年），良田不過二、三兩。康熙年間長至四、五兩不等。雍正間，仍復(fù)順治初價值。至康熙初年（1662年），田價漸長。然余五、六歲時（乾隆三十年左右，1765年），亦不過七、八兩，上者十余兩。今閱五十年（約嘉慶二十年，1815年），竟長至五十余兩矣”⑧［清］錢泳：《履園叢話》卷1《舊聞·田價》，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頁。。物價的上漲及貨幣的貶值，統(tǒng)治者并沒有考慮，俸祿不但沒有增加，而且還經(jīng)常被罰俸，也明顯影響到官員的生活質(zhì)量。廉潔自律的官員，生活難免拮據(jù)，如明人李賢所說：“今在朝官員，皆實關(guān)俸米一石，以一身計之，其日用之資不過十日，況其父母妻子乎?！雹幔勖鳎蓐愖育埖冗x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36，李賢《達官支俸疏》，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8頁。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物價上漲及貨幣貶值之時，官員們的生活水平非但沒下降，而且奢侈程度令人咋舌，千里當(dāng)官只為財也成為當(dāng)時社會公認的價值，那么這些錢財又從何而來呢？

二

清代有人專門為當(dāng)時的首府首縣填了一首詞云：“紅，圓融，路路通，認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中中，梨園子弟殷勤奉，衣服齊整言語從容，主恩憲眷滿口常稱頌，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雹猓矍澹莳氁莞C退士：《笑笑錄》卷5《十字令》，載《筆記小說大觀》，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232頁。從這首歌詞中，我們可以看出三個問題：一是官吏在俸祿之外另有額外的補充，二是官吏可以把部分公費作為自己應(yīng)酬和生活開支，三是依靠貪污受賄和敲詐勒索。

首先，陋規(guī)收入是官員的最大收入。陋規(guī)實際上為王朝所默許，介于“非法”與“合法”之間，屬于“政治畸形兒游蕩在神州四海之內(nèi)，潤滑于京內(nèi)外各衙署和大官小吏之間，其所以見怪不怪，視祟非祟，實因其具有著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和賴以依存的社會政治基礎(chǔ)”?韋慶遠：《論清代官場的陋規(guī)》，載《明清史新析》，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243頁。。因此，應(yīng)該將“陋規(guī)”視為由王朝默許，聽任官吏們賺取的行政費用和經(jīng)濟收入。陋規(guī)的名目繁多，僅僅對州縣的陋規(guī)進行粗略的統(tǒng)計，就有521種之多。?參見柏樺：《明清州縣陋規(guī)收入分析》，載《明清論叢》第10輯，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而這眾多陋規(guī)之中，“耗羨”是最大的項目。所謂的“耗”，就是在征收錢糧過程中的損耗，糧的損耗名目有倉耗、鼠耗、雀耗、濕耗、揚耗、運耗等；銀則要加火耗，即將散碎熔煉成大錠的損耗。所謂的“羨”，是征收這些損耗的結(jié)余，按朝廷規(guī)定，加征耗羨可以達到十分之一至十分之三，而有些貪官曾經(jīng)受到一倍以上。耗羨一部分歸于實際消耗，用于衙門的公費開支，因為朝廷撥給各衙門的公費不敷使用，只能夠在耗羨收入中解決，但大部分耗羨還是被官吏層層瓜分了。按照海瑞所講：“收各項錢糧，每壹百兩取五兩”?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編《興革條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9頁。，這是海瑞革去知縣應(yīng)得陋規(guī)收入。海瑞在任時，有人戶11371戶，人口46505口，男子31836口，女子14669口，每丁收銀3.4兩，加耗0.6兩，計收4兩，加耗20%多，屬于較為輕的加耗。據(jù)講淳安夏稅絲綿333848.261兩，僅此一項按20%加耗，就有66769兩多；秋糧米3882.9151石，每石折正銀0.5892兩，共計2287兩多，按20%加耗，則457兩多；此外，淳安官田有11882.2745畝，官地12693.1841畝，官山13224.36畝，官塘345.76畝，民田257139.77畝，民地228933.843畝，民山283267.79555畝，民塘7148.56畝，田地納銀，田1畝0.013兩，地1畝0.009兩，山1畝0.0046兩，塘1畝0.007兩，這些地畝可以征銀7686兩多，按20%加耗，則1537兩多，僅這幾項加耗，就有68763兩多，這些均分為三，送府1/3，佐貳教雜及胥吏等1/3，知縣1/3。海瑞革去自己應(yīng)得的22691兩多內(nèi)的17191兩多，此項收入依然還可以達到5500余兩。淳安在明清時為簡缺，從人口規(guī)模及富裕程度而言，屬于下等縣份，如果是中等以上的縣份，此項收入會更多。這種情況在清代依然如故，胡家玉?胡家玉（1810～1886），字小蘧，南昌新建人，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探花，授翰林院編修，后提督貴州學(xué)政，充軍機處章京，累遷至太常寺卿，充四川鄉(xiāng)試正考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兵部左侍郎，充任稽查京通十七倉大臣，多次被降級處分，光緒五年（1879）補為通政司參議，次年因病離職，后卒于南昌寄廬。認為：“即以南昌一縣而論，丁銀四萬八千余兩，每兩以加二錢四分計之，歲取銀萬余兩。漕米五萬六千余石，每石以加三錢三分計之，歲取銀一萬八千余兩。該縣養(yǎng)廉一千九百兩，今所加之?dāng)?shù)，比養(yǎng)廉多十五六倍，比巡撫藩司養(yǎng)廉多三四倍。攤捐各款，既已豁除，道府陋規(guī)另行提解，此盈千累萬者，徒飽該縣私囊也?！?［清］盛康輯：《清經(jīng)世文續(xù)編》卷36《戶政八·賦役三》，載胡家玉：《瀝陳江西省違例加征諸弊疏》，光緒二十三年（1897）思刊樓刊本。。這時候已經(jīng)是耗羨歸公，發(fā)放養(yǎng)廉銀，州縣官依然征收如故，僅丁銀、漕米兩項就多達3萬余兩。這些陋規(guī)乃是當(dāng)時官員“不貪不濫，一年三萬”?［清］王闿運撰：《湘潭縣志》卷6《賦役》：“湘潭，湖外壯縣也，財賦甲列縣，民庶繁殖，官于此者，恒欣然樂饒，民間為之語曰：不貪不濫，一年三萬。嗜利者不知足，見可以多取，輒增取之。自承平以來，屢以錢漕訟，然公私悅利，穰穰尤盛。城外沿湘十余里，皆商賈列肆。及轉(zhuǎn)移，執(zhí)事者肩摩履錯，無慮數(shù)十萬人，其土著農(nóng)甿，合巨億計?！鼻骞饩w十五年（1889年）刻本。的主要收入來源。

其次，各種減免賦役的收入。明清對官吏有優(yōu)免賦稅的待遇，這些優(yōu)免實際上給官吏增加了其他收入。如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的《優(yōu)免則例》規(guī)定：“京官一品免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二品免糧二十四石，人丁二十四?。蝗访饧Z二十石，人丁二十丁；四品免糧十六石，人丁十六?。晃迤访饧Z十四石，人丁十四??；六品免糧十二石，人丁十二??；七品免糧十石，人丁十??；八品免糧八石，人丁八?。痪牌访饧Z六石，人丁六丁。內(nèi)官內(nèi)使亦如之。外官各減一半。教官、監(jiān)生、舉人、生員，各免糧二石，人丁二丁。雜職、省祭官、承差、知印、吏典，各免糧一石，人丁一丁。以禮致仕者免十分之七，間住者免一半。其犯贓革職者不在優(yōu)免之例。如戶內(nèi)丁糧不及數(shù)者，止免實在之?dāng)?shù)；丁多糧少，不許以丁準(zhǔn)糧；丁少糧多，不許以糧準(zhǔn)丁?！?［明］申時行等：《明會典》卷20《戶部·賦役》，中華書局1988年版。因為有了這些優(yōu)免，官吏們就可以蔭蔽戶口，虛占田土，《儒林外史》所講的范進中舉以后，“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chǎn)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清］吳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7年版，第47頁。。送房、送地、投身，都是為了免賦役，使官吏們增加許多額外收入。

再次，在支配各項公費時的變相收入。明清大小官吏都有一定數(shù)額的公費支配權(quán)，這些公費雖然不能作為官吏個人的收入，但也有增加收入的效果。如明代規(guī)定知縣有15兩買辦日用器具的銀鈔，這“銀十五兩倍收入己囊橐，去任時可帶者盡數(shù)帶回，不可帶者又取之以與下人并所厚士夫”?［明］海瑞撰、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8頁。。此外，在采買瓜果蔬菜、魚肉酒水、宴請過往官員等開支上賤賣貴支的盈余，以及用此滿足官吏及其家屬生活，也是不少的收入。明清兩代官吏吃喝成風(fēng)，大量糜費公款，已成為官場痼疾。他們以為公家之費可以糜費，因此許多官吏借此以謀私，凡有上司過署，差官經(jīng)由，必然是美酒佳肴，大肆鋪張，“上司一到，有飲食矣，有日廩矣；又辦下程，備極水陸”?［明］張萱：《西園聞見錄》卷96《政術(shù)·前言》引張濤曰，燕京哈佛燕京學(xué)社1940年版。。這種“梨園子弟殷勤奉”，“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開銷，實際上是以公用為名而謀私人享樂，借“公宴”為由而謀升官保職，所以“不怕大虧空”。為了限制官吏揮霍公費，清代一度將蔬菜燭炭、心紅紙張、案衣什物、柴薪等四項規(guī)定了數(shù)額，折成銀兩，直接發(fā)給官吏，禁止他們另外需索，以后又發(fā)覺領(lǐng)款之后，需索如故，所以又革除之。直至清末，因公費銀逐年遞增，糜費不已，所以將各官的公費銀定出額定數(shù)目，發(fā)給官吏本人限額支用。如京官的公費銀，軍機大臣24000兩，尚書10000兩，侍郎8000兩，各司官員自2400～180兩分為7等，這樣所謂的公費，實際上成為官吏們的合法收入。

除上述收入之外，官吏貪污受賄的收入更是難以數(shù)計。雖然一旦查出官吏貪污受賄必然受到處罰，但查不出的依然是多數(shù)。在朱元璋嚴(yán)懲貪官污吏時，仍然存在著“掌錢谷盜錢谷，掌刑名者出入刑名”?《大誥·諭官無作非為第四十三》，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767頁。，幾乎是“天下諸司盡皆贓罪”?《大誥·朝臣優(yōu)劣第二十六》，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760頁。。在政治腐敗時期，貪官污吏更是與日俱增，大小官吏，“舉止有同盜賊，貪黷無厭，不知自相愧悔”?［清］昭梿撰、何英芳點校：《嘯亭雜錄》卷9《魁制府》，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92頁。。官吏們“寧可刻民，不可取怒于上；寧可薄下，不可不厚于過往”?同注?，第38頁。。上下沆瀣一氣，相沿成習(xí)。當(dāng)然，貪污受賄一旦被查出，是要受到嚴(yán)懲的，不能夠算官員的合法收入。

三

有人將當(dāng)時官吏貪污日盛的原因歸咎于俸祿過薄，如顧炎武講：“今日貪取之風(fēng)所以膠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12《俸祿》，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548頁。這固然是官吏貪污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問題的要害所在，因為官吏貪與不貪，主要不在俸給之多少。例如，清代曾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增加官吏的收入，俾以養(yǎng)廉去貪，結(jié)果，就連“從前卓異之員，而后任內(nèi)竟至貪贓枉法，罹于重罪”?［清］官修：《清文獻通考》卷60《選舉·考課》，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0年版，第5416頁。。高俸祿果然可以給官員以較為體面的生活，但財富的誘惑，卻不是體面生活所能夠遏制的。恩格斯認為：“卑劣的貪欲是文明時代從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動力；財富，財富，第三還是財富，——不是社會的財富，而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單個的個人的財富。這就是文明時代唯一的、具有決定意義的目的?！?［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73頁。既然在文明時代的個人追求財富具有決定意義，即便是將所有的財富全部給予一人，也難以滿足其占有更多財物的野心，因此將政治、經(jīng)濟利益沖突限制在穩(wěn)定和秩序的范圍內(nèi)，就成為各種制度構(gòu)建的根本所在。

翻閱明清史料，認為官員俸祿過低的呼聲甚高。早在明永樂十九年（1421年），太子左中允鄒緝上疏就講到，在朝廷興辦大工程，購買材料時，原本價值無多的染料，一斤居然要二萬貫鈔，“而所用不足以供一柱一椽之費”。朝廷派出欽差官，就成為“其人養(yǎng)活之計”，因為“在外藩司府縣之官，聞有欽差官至，望風(fēng)應(yīng)接，惟恐或后，上下之間，賄賂公行，略無畏憚，剝下媚上，有同交易，貪污成風(fēng)，恬不為怪”。他以為這種靡費公款，貪污受賄，都是因為薪俸太低，只有“有司百官全其祿廩，使有以養(yǎng)其廉恥，天下之人得以休養(yǎng)于田里之間，而有司官吏無貪殘虐害之政，則災(zāi)沴不作，太平可臻”?［明］陳子龍等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21鄒緝《奉天殿災(zāi)疏》，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冊第163～167頁。。以為增加官員薪俸，就可以全其廉恥，根除靡費公款和貪污受賄現(xiàn)象，實在是書生之見。清代史學(xué)家趙翼曾經(jīng)講到：“賄隨權(quán)集，權(quán)在宦官，則賄亦在宦官；權(quán)在大臣，則賄亦在大臣，此權(quán)門賄賂之往鑒也?！?［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35《明代宦官》，中國書店1987年版，第512頁。其靡費公款和貪污受賄的原因，應(yīng)該是因為權(quán)力的失控。

康熙初年御史趙璟也認為官員薪俸太低，“一月俸不足五六日之費，尚有二十余日將忍饑不食乎？不取之百姓，勢必饑寒”。所以禁貪而愈貪，是因為他們“賴贓以足日用”，所以認為：“俸祿不增，貪風(fēng)不息，下情不達，廉吏難支?！?［清］蔣良驥：《東華錄》卷9，康熙八年六月，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1～152頁。即便是后來有了養(yǎng)廉銀制度，但他們還認為這些養(yǎng)廉銀因為“官之室家賴之，親友賴之，仆從賴之，而又以延幕賓，以恤丁役，以奉上司，以迎送賓客僚友，而又有歲時不可知之費，計其所需，豈止一端”?［清］梁章巨：《退庵隨筆》，卷6《官常》，載《筆記小說大觀》，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第19冊，第134頁。，依然滿足不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所以“京官有俸而外官常無俸，乃外官未嘗以無俸告苦者，豈皆吸露餐風(fēng)，無非科取百姓以作當(dāng)?shù)弥憾?［清］李之芳撰、李鐘麟編：《李文襄公奏疏·奏議》卷2《請省外官過當(dāng)處分疏》，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刻本，第20～21頁。。更有人以為：“夫所給廉俸至薄也，而謂為利不可計，貪墨之外無他道也?！?［清］甘韓輯：《清經(jīng)世文新編續(xù)集》卷6《國用·論清國財政》，臺北文海出版社據(jù)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商絳雪齋書局本影印，1972年版。陳登原先生也因此認為：“道咸政局，蓋官吏俸給甚薄，官吏之開支至多，于是不能不臨民而貪，更不能不臨民以酷。”?陳登原：《國史舊聞》，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39頁。于是乎，“財狼之噬人也，猶有飽時，而官府之私橐無時可飽也。盜賊之劫人也，猶有法治，而官府之剝民無法可治也”?［清］陳忠倚輯：《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卷14《治體二》引何啟、胡翼南《書曾襲侯中國先睡后醒論后》，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上海書局石印本。。無論是當(dāng)時的人，還是現(xiàn)在的研究者，都認為低薪俸是促使官員濫收陋規(guī)、靡費公款，乃至于是貪污受賄的原因之一，但冷靜分析，低薪俸不是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統(tǒng)治者政治決策上的失誤。這正是：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清］龔自珍著、王佩諍校：《龔自珍全集·己亥雜詩》，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21頁。

這樣剝民以肥己，枉法以求財，官民之間的對立必然加深，社會危機必然日重，明清兩代的衰亡，實與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日趨嚴(yán)重的腐敗有關(guān)。官吏貪污受賄，營私舞弊，是專制政體腐敗的主要特征之一，而其根源卻在君主專制和官僚政治。

四

明清時代的官員及士大夫都認為：“制祿之薄，斷自元始，明代承之，遂相沿襲?！?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17頁。以為這是官吏貪污受賄，政治腐敗的重要根源之一，但誰都不能夠否認“利不歸于國家而歸于權(quán)幸之門”?［明］陳子龍等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147，張邦奇《處置經(jīng)費議》，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464頁。。一些官之所以能夠“初試為縣令，即已買田宅盛輿，販金玉玩好，種種畢具”?［明］程三省、李登等纂修：《萬歷上元縣志》卷10《名宦傳序》，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1985年版。，并不是因為俸祿太低，而是權(quán)力所致。洪亮吉?洪亮吉（1746～1809），原名禮吉，字稚存，號此江，江蘇陽湖（今江蘇武進）人，清代著名的漢學(xué)家。乾隆庚戍（1790）榜眼，官編修，以言事獲咎，遣戍伊犁，甫三月赦歸，因自號更生居士。兒時（1750年左右）“見里中有為守令者，戚友慰勉之，必代為慮曰：此缺繁，此缺簡，此缺號不易治，未聞其它。及弱冠之后（1765年以后），未入仕之前，二三十年之中，風(fēng)俗趨向頓改。里中有為守令者，戚友慰勉之，亦必代為慮曰：此缺出息若干，此缺應(yīng)酬若干，此缺一歲可入己者若干，民生吏治，不復(fù)掛齒頰矣。如今（1795年左右）守令滿任回鄉(xiāng)，連十舸，盈百車，所得未嘗不十倍于前”?［清］洪亮吉撰、劉德權(quán)點校：《洪亮吉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4～25頁。。四五十年，俸祿絲毫未變，此前考慮的是治理，而今考慮的是收入，連十舸，盈百車，也滿足不了這些官員的貪欲。

明人謝肇淛認為：“官至九卿，俸祿自厚，即安居肉食，有千金之產(chǎn)，原不為過，蓋不必強取之民，而國家養(yǎng)廉之資，已不薄矣。今外官七品以上，月俸歲得百金，四品以上倍之，糊口之外，自有贏余?！?［明］謝肇淛撰、印曉峰標(biāo)點：《五雜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01頁。朝廷給予官員的俸祿及各種各樣的待遇，足以使他們過上比較體面的生活，但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俸祿低薄，希望得到高薪，或者將陋規(guī)變?yōu)楹戏ǎz毫沒有考慮到“衣食有羨，即為豐饒；俸祿有余，即為充?！?［清］汪輝祖著、王宗志等注釋：《雙節(jié)堂庸訓(xùn)》卷3《治家·宜量力贍族》，天津古籍出版社，第106頁。。因為沒有大公至正之心，也就難免爭名奪利。其“貪者嗜利，矯者嗜名，一也；貪者害物，而矯者不能容物，亦一也”?同注?。。貪官好財，清官好名，明人李贄“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千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明］李贄：《焚書》卷5《論史·黨籍碑》，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7頁。。就在于這些官吏沒有造福于社會，惠及人民之心，只是想著自身的利益。

就明清兩代懲貪而言，當(dāng)然存在很大的局限，因為當(dāng)時的官場存在著一個“庇護制的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也就是政治關(guān)系網(wǎng)，官僚之間形成相互庇護關(guān)系。“這樣結(jié)合起來的私利能夠破壞行政中的公益。招權(quán)納賄、任人唯親、裙帶關(guān)系以及所有饋贈和小恩小惠，是中國官場的通病，而這種事實是被接受，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是被體諒的”?［美］費正清等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108頁。。在這種結(jié)構(gòu)中，相對于皇權(quán)所寄予的任務(wù)和職責(zé)，官員們更熱衷于完成自己在關(guān)系網(wǎng)中的效忠與庇護義務(wù)。因為這種官員之間的相互衛(wèi)護更能在嚴(yán)苛的行政責(zé)任面前，給官僚們帶來安全感。這樣，在權(quán)力運行中，必然出現(xiàn)“權(quán)大于法、情大于理、關(guān)系大于能力、依附大于獨立等現(xiàn)象”?韓慶祥：《現(xiàn)代性的建構(gòu)與當(dāng)代中國發(fā)展》，載《天津社會科學(xué)》2004年第3期。。在這種政治結(jié)構(gòu)下，官僚們自身的利益有了保障，朝章國法和民生福利就成為被損害的對象了。

雖然有人提出：“夫貪官之所愛者財耳。若止去其官，不奪其財，彼猶不失其富，既不知恥，豈肯改行。若籍沒法行，則雖不問以死罪，彼慮并失其原有之財，必知警懼，則貪風(fēng)庶乎可革?！?［明］陳子龍等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144，何瑭《民財空虛之弊議》，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438頁。以為發(fā)現(xiàn)官吏貪污，將他們的財產(chǎn)及人口全部籍沒，就可以革除貪風(fēng)，但事實表明，官僚的貪欲非酷刑所能根本遏制的。明太祖朱元璋“立法未嘗不嚴(yán)，而用法未嘗不審，然贓吏貪婪，如蠅蚋之趨朽腐，螻蟻之慕腥膻”?［明］葉盛撰、魏中平點校：《水東日記》卷11《記王軫父家書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5頁。。在專制政體內(nèi)“蟻集膻，蠅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3《續(xù)憂危竑議》，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78頁。。

嚴(yán)刑不能夠去貪，高薪也不能夠養(yǎng)廉，必須依靠有效的制度建構(gòu)。明清兩代通過兩萬多名文職官員，實現(xiàn)對幅員廣闊的領(lǐng)土進行有效管轄?！懊魍醭踔帘鹊蹏缙趲讉€典型的王朝更加企圖使政權(quán)的運轉(zhuǎn)正規(guī)化，使官員的行為整齊劃一，以便糾正像明初諸帝認為的幾個異族王朝所強加給中原的那種目無法紀(jì)的、貪污腐化的窳政”[51]［美］牟復(fù)禮、［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明代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3頁。?！霸谇宄y(tǒng)治之下，中國比其他任何國家都更快地擺脫了17世紀(jì)的全球性經(jīng)濟危機。令歐洲君主羨慕的是，在多爾袞、順治帝和康熙帝奠定的牢固基礎(chǔ)上，清朝統(tǒng)治者建起了一個疆域遼闊、文化燦爛的強大帝國”[52]［美］魏斐德：《洪業(yè)：清朝開國史》，陳蘇鎮(zhèn)、薄小瑩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91頁。。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然而，不受任何制約和監(jiān)督的皇權(quán)和對皇帝的絕對權(quán)威與個人崇拜，以及血雨腥風(fēng)的文化專制和官僚政治，無法對官吏們實行有效監(jiān)督，更不能夠有民主化、法制化和科學(xué)化的決策。當(dāng)然給予官員一定的薪酬，讓他們能夠過上較為體面的生活，而不再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發(fā)愁，也是使官員能夠安心工作的一個條件，但不是養(yǎng)廉的條件。只有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高度發(fā)展，對權(quán)力能夠?qū)嵭杏行ПO(jiān)督，才能夠遏制腐敗。因為在權(quán)力主宰一切的情況下，作為權(quán)力核心的帝王，必然會發(fā)揮出巨大的政治能量，輻射并影響著制度的制定與實施。同時，圍繞著皇權(quán)的各種政治勢力，不斷進行著你爭我奪的權(quán)力交鋒，頻繁上演著爾虞我詐的人間傾軋。在這種情況下，“群臣背公行私，日甚一日；虜寇之患愈迫，朋黨之相攻愈苛。雖持論有短長，大抵世謂小人者皆真小人，而所謂君子者則未必真君子也。民益貧而吏愈貪，風(fēng)俗日壞。將士不知殺敵，惟知害民；百官不知職業(yè)，惟以營進”[53]［清］談遷：《國榷》卷83《萬歷四十八年七月丙子》引夏允彝曰，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154頁。?？梢哉f是敗亡之典可述，敗亡之政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