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梅
異域的異托邦陰影:約翰·歐文小說中的城市空間書寫
■趙雪梅
在美國當代知名作家約翰·歐文的小說中,異域的城市空間書寫占據(jù)了重要地位。歐文小說中的城市異托邦空間書寫是對福柯的“異托邦”的進一步發(fā)展,通過描繪處于異托邦內人的行為活動,歐文在小說中塑造了三類城市異質空間,分別對應著??滤f的三種異托邦:對作為欲望之都的維也納等城市的紅燈區(qū)的呈現(xiàn)對應了妓院的異托邦;對作為軍事之都的維也納軍事占領區(qū)的刻畫則對應了殖民地的異托邦;對作為流浪之都的多倫多等城市的描寫對應了監(jiān)獄的異托邦。歐文小說某種程度上是歐文崇尚怪誕的審美效果的結果,也是其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表達了歐文對安寧靜謐、和平包容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向往,體現(xiàn)了其作為一名有著社會良知的作家所具有的悲憫情懷與人文關懷。
約翰·歐文;城市書寫;異托邦;異質空間
趙雪梅,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博士。(廣東廣州 510006)
有“美國當代的狄更斯”之稱的約翰·歐文(John Irving)是美國當代知名的作家,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13部,雜記1部,回憶錄兩部,被認為是 “過去三十年來最受歡迎及最成功的小說家之一”[1](P136)。歐文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異域的城市空間書寫在其小說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13部小說中,除了《蘋果酒屋的規(guī)則》完全以美國為背景外,有7部小說的背景涉及維也納,5部小說的背景涉及多倫多。較之城市空間的一般化書寫,歐文筆下的異域城市的空間書寫主要有兩大特點:首先,小說著力描寫的城市空間中的人物主體多為妓女、變性人、被軍事監(jiān)管的人,以及少數(shù)民族移民等城市的邊緣群體;其次,這些異域城市也是藏污納垢的空間所在,它們不僅充斥著大量的性與暴力,也是貧窮與偏見的見證,是陰暗、可怕的異質性空間。法國哲學家米歇爾·??掠嘘P異質空間的哲學概念“異托邦”為我們解讀歐文筆下的異域城市空間書寫提供了有效的切入點與闡釋路徑。
1966年至1967年間,福柯一共在三處文獻中對“異托邦”(heterotopias)進行了描述。①在1967年的建筑學講座手稿里,??聦Α爱愅邪睢钡奶攸c進行了非常詳細的界定與闡釋。這一手稿直到福柯去世后的1984年才以《他者的空間:烏托邦與異托邦》②(Of Other Spaces:Utopias and Heterotopias)為名出版。??轮赋觯愅邪钍且粋€與烏托邦相對照的概念。烏托邦是沒有真實空間的存在,而異托邦則是實際存在的真實的空間。此外,??虏⑽磳跬邪钆c異托邦做進一步的區(qū)別。事實上,烏托邦所表征的是一個美好的人類世界,異托邦在??履抢飬s是一個中性意義的概念,并不涉及肯定或否定的意義指稱。歐文小說中的異域城市異托邦書寫為我們深刻了解并反思??碌摹爱愅邪睢备拍钐峁┝缩r活的文本案例。通過描繪置身于異托邦之內的人的行為活動,歐文的小說塑造了三類城市異質空間,分別對應著??滤f的三種異托邦:對作為欲望之都的維也納等城市的紅燈區(qū)的呈現(xiàn)對應了妓院的異托邦;對作為軍事之都的維也納軍事占領區(qū)的刻畫則對應了殖民地的異托邦;對作為流浪之都的多倫多等城市的描寫對應了監(jiān)獄的異托邦。
妓院是一個出現(xiàn)于歐文多部小說中的一個重要的城市空間意象。作為妓院的活動主體,妓女與妓院一起構成了歐文筆下所呈現(xiàn)的妓院異托邦景觀。從第二部小說《接受水療的男人》開始,我們可以在他的《蓋普眼中的世界》《蘋果酒屋的規(guī)則》《寡居的一年》《新罕布什爾旅館》《馬戲團之子》和《直到我找到你》等一系列小說中發(fā)現(xiàn)這一意象。在《他者的空間》中,??聦⒓嗽悍Q作一種“極端的異托邦”[2](P336)。盡管福柯并未就妓院異托邦進行詳細的界定與描述,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掠嘘P異托邦的幾大特征的論述對它的適用。
作為一種異托邦空間,妓院所具有的“一種嚴格的且明確界定的功能”[2](P333)與??滤f的美國“汽車旅館”的房間類似,“在這里,非法性行為被徹底保護并隱藏,同時也是被隔離的,且并非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2](P335)。歐文筆下的妓院作為異托邦存在的城市空間,大致有兩種形式。
一是遍布城市各行政街區(qū)的妓院異托邦,維也納的紅燈區(qū)便是如此。
晚上,第一區(qū)的妓女們遍布了整個格拉本(Graben)以及克恩頓大街(K覿rntner Strasse)……第一區(qū)的妓女最年輕,漂亮,同時也最貴,越遠離中心城區(qū)的外圍街區(qū)的妓女也越老、丑,同時也最經(jīng)濟實惠。[3](P226-228)
可見,由于賣春行業(yè)已遍布維也納的各大街區(qū),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整個維也納視為一個妓院異托邦空間。
一是以城市的某幾個特定區(qū)域為主線,串聯(lián)起的以固定的小房間為主體的妓院異托邦。如阿姆斯特丹的櫥窗妓女紅燈區(qū)。小說《寡居的一年》和《直到我找到你》中均有對阿姆斯特丹的這類櫥窗妓女的描寫。
紅燈區(qū)由兩條運河隔開……在最窄的小巷里,經(jīng)過的人甚至可以觸碰到那些站在門口邊的妓女們。[4](P86)
在一個看似整潔的住宅區(qū)里,有大約五六家櫥窗里坐著穿著內衣上班的女人。她們是白種女人?!齻€獨行的男人,正在默默地瀏覽櫥窗。[5](P360)
和遍布城市各處的維也納色情產業(yè)不同,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府不僅開辟了位于市中心的辛格(Singel)和紳士運河(Herengracht)之間的街區(qū)作為專門的紅燈區(qū)域,并配有專門的警察進行24小時不間斷的巡邏。櫥窗妓女以一個設有櫥窗的小房間作為賣春地點,如同擺在櫥窗里的商品一樣,或坐在各自的玻璃櫥窗的房間里,或在櫥窗前的門口招攬顧客上門。顯然,櫥窗妓女是性商品的直接呈現(xiàn),也是構成阿姆斯特丹妓院異托邦的關鍵。因為,嚴格來說,這些擁有櫥窗的房間只有在被妓女們用作營業(yè)場所之時,它們才是嚴格意義上的妓院異托邦?!恶R戲團之子》中則展示了位于印度孟買的??颂m路(Falkland Road)上的妓院異托邦空間。
在老舊的木制建筑的底層,籠子似的房間里有一些令人心動的女孩在里面。在這些籠子的上方,那些建筑的高度至多四或五層,有更多的女孩坐在櫥窗上——要不然就是一塊窗簾掛在櫥窗上顯示一個妓女正在接客。[6](P243)
和阿姆斯特丹一樣,孟買設有特定的城市紅燈區(qū)域,妓女們有專門的房子作為營業(yè)空間。差別在于,孟買的妓院異托邦的空間顯然要復雜一些,除了櫥窗妓女外,還有那些住在“木制建筑的底層”“籠子似的房間里”的籠屋妓女,以及那些位于卡馬提普拉(kamathipura)街上的由“一些擁擠的小房間組成的大雜院”[6](P246)妓院。
相對于其他的空間,異托邦具有一種相互對立的功能。一方面它們創(chuàng)建了一個幻覺的空間,處于其間的生活是支離破碎的,是混亂的,有欠考慮的,并處于一種粗陋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它們擁有形成另一真實空間的功能。它像我們的空間一樣完美、細致且錯落有致。[2](P335)與上述異托邦的雙重功能相對應,異托邦呈現(xiàn)出了兩重面孔。妓院異托邦便是如此。一方面,除了上述的城市管理者對其進行分區(qū),或專區(qū)化管理外,妓院異托邦還受到法律的保護和監(jiān)管。
在維也納,賣淫不單合法,還受到法律的保護和監(jiān)控。妓女們持有營業(yè)執(zhí)照,必須通過定期的體檢來更新執(zhí)照。假如你不是一個登記在冊的妓女,那么你就不合法。[3](P228)
另一方面,正因為劃區(qū)而治或專區(qū)化管理,紅燈區(qū)徹底淪為藏污納垢的城市異托邦空間。如《馬戲團之子》中,很多籠中妓女所在的??颂m路被稱為“更黑暗的地獄”[6](P313),是使人觸目驚心的暴力與猥褻共存的地方。
當他們離開咖啡館時,天色逐漸變暗。當她和迪特爾(Dieter)經(jīng)過時,那些籠中女孩對她展示了更加強大的野心。她們中的一些提起裙子做著猥褻的姿勢,一些則朝她扔垃圾,突然,成群的男人在街上將她圍住。[6](P243)
從??聦Ξ愅邪畹膬纱蠓诸悂砜?,妓院當屬于他所說的第二類——越軌的異托邦,妓女則是占據(jù)這種異托邦的被認為是 “那些行為超乎尋?;驑藴实娜恕保?](P333)。首先是著裝的超乎尋常,“甚至在春天來臨之前,當氣候依然寒冷的時候”,阿姆斯特丹的那些櫥窗妓女們便已“穿著高跟鞋,短裙子以及低領的襯衣或針織衫”[4](P88)。盡管她們在工作之余的穿著無異于常人:“藍色牛仔褲或舊的便褲;她們的靴子或笨重的鞋子幾乎談不上有跟,她們通常穿著一件款式呆板但看起來很保暖的大衣并戴著一頂羊毛帽?!保?](P94)但她們的行蹤依然暴露了她們的身份,“因為在早上2點或3點的那個時段,除了妓女,還會有其他婦女獨自外出嗎”[4](P95)。由于被認為是越軌的異托邦空間,妓院并不被普通人所接受,即便對于那些出入妓院的人而言:“大多數(shù)男人都不高興他們被發(fā)現(xiàn)來這里。他們總是匆匆離去,這與他們下定決心去找哪位妓女之前在紅燈區(qū)的漫步形成鮮明的對比。”[4](P88)
異托邦都必須具備一個負責開啟和關閉的系統(tǒng),它在將異托邦隔開的同時,又使它們可以被滲透。通常,一個人不是以自己的意志進入一個異托邦場所的。他要么是被強迫,要么必須服從凈化的儀式。只有獲得特許并在完成一定量的動作后,一個人才能進入。這些凈化儀式或是半宗教、半衛(wèi)生的,或是衛(wèi)生的。[2](P335)同樣,對妓女們而言,生活的艱辛是迫使她們進入妓院異托邦場所的主要因素,也是歐文筆下的妓女們的共同特點。如《蘋果酒屋的規(guī)則》中的伊姆絲太太和女兒一起賣春,最后又都因墮胎而死?!缎潞辈际矤柭灭^》中帶著女兒英琪一起賣春的妓女尖叫安妮。有的直到年華已老去,卻依然靠賣身來謀生。《直到我找到你》中寫道,阿姆斯特丹紅燈區(qū)在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有很多60來歲的妓女還在著名的“紅燈區(qū)”的地標性建筑——建于14世紀的老教堂(Oude Kerk)周圍的底層房間里賣春。[4](P94)生活的艱難和辛酸由此可見一斑。
一些妓女則還必須完成特定的凈化儀式。她們是孟買的、由男人變性的,被稱為海吉拉斯(Hijras)的妓女,或閹人易裝癖妓女 (eunuchtransvestite prostitutes)。他們必須承受閹割手術帶來的巨大痛苦。由于手術的痛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在印度,成為海吉拉斯的往往是那些出生于貧困家庭的男子,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將之視為最終的選擇。同時,對那些即將成為海吉拉斯的人而言,閹割手術也是一種宗教儀式。作為瑪塔母親女神的狂熱的信徒,他們相信:“通過非男非女的方式,他們獲得了賜?;蛟{咒的能力。在印度,傳統(tǒng)觀念認為閹人有庇佑或詛咒的能力?!保?](P59)
和妓院一樣,殖民地也被福柯視為極端的異托邦。??嘛@然是從積極的角度來看待殖民地這種異托邦形式的。為此,他不僅將英國人于17世紀在美洲建立的北美殖民地稱作 “絕對完美的地方”,還認為那些建立在南美洲的“完全被監(jiān)管的”耶穌會殖民地是“非凡的”、“了不起的”,因為它們“有效地實現(xiàn)了人類的完美”[2](P335)。
在福柯看來,殖民地異托邦之所以完美,主要原因在于監(jiān)管的無處不在。如巴拉圭的耶穌會士建立的殖民地對當?shù)氐囊磺卸歼M行了管制。大到殖民地內建筑的布局與方位,小到殖民地內人們的日常生活,無不處于被監(jiān)管的狀態(tài)。
個人的日常生活不是用口哨,而是用鐘聲來管理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被喚醒,同一時間工作,在中午和下午五點鐘吃飯,然后大家上床睡覺。半夜12點是所謂的婚姻的覺醒時間:伴著教堂的鐘聲,每對夫婦履行著他們的夫妻義務。[2](P336)
從“完全被監(jiān)管”這一意義上說,歐文在多部小說中對“二戰(zhàn)”后維也納的俄國軍事占領區(qū)(1945—1955)進行的描寫也堪稱一種殖民地異托邦的空間刻畫。較之??卵壑械闹趁竦禺愅邪睿瑲W文筆下的殖民地異托邦顯然是暴力與恐懼共存的另類空間。
在《馬戲團之子》《將熊釋放》和《158磅的婚姻》三部小說中,我們均可找到關于維也納的俄國軍事占領區(qū)的描寫。
維也納當時被四個國家瓜分……俄國人更現(xiàn)實:他們駐扎在市郊的工人階級區(qū)域,那也是所有工業(yè)的所在地。此外,他們還蜷伏在使館和政府大樓附件的市中心。[6](P78)
出自三部小說的相關內容大同小異,均表明了包括俄國在內的四大盟軍在維也納分區(qū)而治的情況。較之其他三國,俄國在維也納的勢力范圍顯然要大得多,幾乎滲透了整個維也納。此外,縱容士兵的槍擊行為并借助當?shù)睾趲偷陌禋⒒顒?,維也納俄軍實現(xiàn)了排除異己的目的。
被雇用的殺手將那些反抗USIA(奧地利蘇聯(lián)資產管理部門)的奧地利人偷偷帶走?!韲勘械牡胤?,放野槍、強奸以及爆炸事件也會更多。最讓聯(lián)盟委員會發(fā)愁的是綁架事件,據(jù)說是維也納俄軍占領區(qū)臭名昭著的貝諾·布魯姆幫(Benno Blum Gang)干的。[7](P193)
顯然,在暴力盛行的維也納俄占區(qū),處處彌漫著恐怖的陰霾。不僅如此,正如??卵壑械哪切巴耆槐O(jiān)管”的殖民地異托邦一樣,居住在維也納俄占區(qū)的人們的日常生活也一直處于被密切監(jiān)視的狀態(tài)。
公眾活動場所被“武裝警衛(wèi)晝夜不停地”監(jiān)視,機槍手在大街小巷日夜巡邏,探照燈不斷地在各大樓掃射,人們在12點之后只能點蠟燭照明,因為小解而被機槍掃射的普通市民……透過小說中這一幕幕栩栩如生的“二戰(zhàn)”后維也納俄占區(qū)的影像,我們似乎已穿越了歲月的塵埃,置身于這個令人驚悚的殖民地異托邦空間。即便在盟軍撤離維也納后,這個殖民地異托邦空間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依然難以抹去:“在1957年的維也納,大樓間的裂口隨處可見,到處是倒塌的建筑和瑟瑟的風,幸存的建筑也仿佛被轟炸過一樣?!o人一種在那傾斜而整齊的殘骸里埋藏著尚未爆炸的炸彈的感覺。在從機場到市郊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一輛穩(wěn)定地固定在混凝土里的俄國坦克,就像一種紀念碑。”[8](P218)
歐文以維也納為背景的小說共7部。關于小說中重復出現(xiàn)的維也納意象,一方面,歐文坦承受維也納游學經(jīng)歷的影響:“對維也納歷史的了解有助于我在自己的作品中尋找歷史,為我的小說人物編造歷史,并尊重時間的流逝這一限定的事實。我從未真正了解維也納,但在這里我學會了去思考過去,我的過去,新英格蘭的過去以及我的小說人物的過去。”[9]但另一方面,歐文又不認可評論家們對小說中的維也納進行考據(jù)式的解讀。他在1982年的一次訪談中指出:“我小說中的維也納并非一個真實的地方,它代表著一個我可以采取一定自由的虛構的王國。換言之,我把維也納當作一個安全的毯子來使用;當我在每本書中返回維也納時,我會有一種歸家的自由感,因為當我回到那里時,我知道會發(fā)生何種狀況。所以我小說中的維也納與真實的維也納是截然分開的?!保?0]可見,歐文筆下的維也納正如福克納的 “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一樣,既是他的一個寫作習慣,也是他的一個寫作策略。不管怎樣,歐文對“二戰(zhàn)”后維也納俄占區(qū)的刻畫,給我們留下了殖民地異托邦式的城市空間想象。
監(jiān)獄,被??旅鞔_地劃入了越軌的異托邦之列。越軌的異托邦主要“被那些行為超乎尋常或標準的人所占據(jù)”[2](P333)。作為一種越軌的異托邦,監(jiān)獄異托邦體現(xiàn)了環(huán)境對人的排斥與人對環(huán)境的疏離感,以及人的被動性特點及其在異托邦的形成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就環(huán)境對人的排斥與人對環(huán)境的疏離感而言,這是因為,一種貌似開放的異托邦通常隱藏著奇怪的排斥。似乎任何人都能夠進入到這種異托邦的一個場所之中,但事實上,他們只不過是一種幻覺:一個人認為他已經(jīng)進入,就進入這一事實而言,他被排除在外。[2](P335)同樣,作為歐文筆下的流浪之都,多倫多某種程度上對應了監(jiān)獄異托邦的空間形象。被環(huán)境排斥以及對環(huán)境的疏離感也正是歐文筆下那些移居多倫多的小說人物的生活現(xiàn)狀和真實感受?!恶R戲團之子》中的那個移居多倫多的印度裔醫(yī)生法拉赫(Farrokh Daruwalla)就是如此。
他完全沒有任何地方意識,他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除了馬戲團和達克沃斯俱樂部,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有歸屬感。[6](P72)
和法拉赫有關的一切,他去的所有地方都具有一種永久的異國特征——這是對他與生俱來的,特別是他內心的異國特征的一種反映。[6](P676)
在表現(xiàn)移民的辛酸與無奈的同時,法拉赫的故事無疑也是表征人物與環(huán)境疏離的典型。一方面,盡管是純粹的印度裔,但在歐洲的教育和成長經(jīng)歷使他出于對出生國野蠻而落后文化的優(yōu)越感而對這一文化產生排斥的抵觸態(tài)度,進而與本土文化缺少緊密的聯(lián)系和認同感;另一方面,法拉赫的精神漂泊與加拿大的種族歧視有很大的關聯(lián)。他不僅被仇視移民的種族極端分子毆打,也不時被加拿大當?shù)匕兹巳枇R和嘲笑?!耙泼窠K生是移民”,這既是法拉赫的感受,也是他的真實狀態(tài)。
“多倫多并沒有給他們家的感覺?!保?](P423)是《直到我找到你》中出生于多倫多的加拿大人杰克的深切感受,“對加拿大一無所知”[11](P321)則是《為歐文·米尼祈禱》中那個長期客居多倫多的主人公約翰·惠爾萊特的真實現(xiàn)狀。對《絞河鎮(zhèn)的最后一夜》中的作家丹尼來說,選擇加拿大,不只是出于“保持一個局外人”的作家職業(yè)的需求,也因為他“喜歡做一名局外人”[12](P395)。歐文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多倫多意象,一方面與作者居住于加拿大的現(xiàn)狀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也影射了身為作家的歐文的真實心態(tài):試圖以一種超然冷漠的“局外人”姿態(tài)游離于美國現(xiàn)實之外。③
就人的被動性特點及其在異托邦的形成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而言,當人的行為被視為“超乎尋?;驑藴省睍r,他所置身于其間的場所某種意義上便構成了一種監(jiān)獄異托邦,充分論證了??碌?“一個人不是以自己的意志進入一個異托邦場所的”[2](P335)這一觀點。在《馬戲團之子》的尾聲部分,主人公法拉赫的遭遇便是如此。為了表示友好,獨自在雪夜的多倫多街頭等車的法拉赫對一對在街對面等車的白人母子示以微笑。這一被那位白人母親視為“超乎尋?!钡男袨閷⒎ɡ罩鸩綆肓水愅邪畹木车兀骸按巳耍ㄖ赴兹藡D女)現(xiàn)在街燈下(在飛雪的白色里)看待他的那張不常見的臉的表情,無異于看到一條解開皮帶的大狗突然出現(xiàn)。這個外國人為什么會對她微笑?”[6](P677)由于感覺到了白人婦女的恐懼和戒心,達盧瓦拉開始了內心的掙扎:“法拉赫知道如果他穿過馬路站在她們身邊,無疑會在這個女人內心制造更大的傷害——最好的結果是極端的恐懼,最壞的結果,她會尖叫著求救??梢韵胂蟮氖?,這些指控會驚動附近的人們——招來警察!”[6](P677)出于對眼前處境的心知肚明,法拉赫只好“尷尬地,側低著頭,偷偷地”橫穿過羅素山公路(Russell Hill Road),并“迅速地經(jīng)過這對母子,急促地跑著甚至都沒有一句問候”,為了遠離母子,他甚至站在了距離妻子約定的接車地點的十碼之遠的地方。其結果是,法拉赫的小心舉動卻適得其反,在他與白人婦女無形之中一起建構起了異托邦境地后,置身于這一境地的雙方均體會到了環(huán)境的排斥與疏離。一方面,由于他的站姿“就像一個性變態(tài)者在為一次懦弱的攻擊打氣”,從而引發(fā)了那個“現(xiàn)在已徹底嚇壞了”的白人婦女一系列異常反應;另一方面,白人婦女的驚慌失措又引發(fā)了達盧瓦拉的內心掙扎?!八芟胂筮@個母親在想,天啦——這些性變態(tài)者真狡猾!尤其是我們這些‘有色’人種的性變態(tài)者?!?/p>
綜上,通過塑造三種類型的城市異托邦空間,歐文賦予了異托邦——這一由??率讋?chuàng)的中性詞語以反面與否定的意義。具體表現(xiàn)為,一方面,小說中為我們著力描寫的城市異托邦空間中的人物主體多為妓女、變性人、被進行軍事監(jiān)管的人,以及少數(shù)民族移民等城市的邊緣群體;另一方面,這些異域異托邦大多是藏污納垢的城市空間所在,它們不僅充斥著大量的性與暴力,也是貧窮與偏見的見證,是陰暗、可怕的異質性空間。歐文小說中的城市異托邦空間書寫,某種程度上是歐文崇尚怪誕的審美效果的結果,也是其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④,表達了歐文對安寧靜謐、和平包容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向往,體現(xiàn)了其作為一名有著社會良知的作家所具有的悲憫情懷與人文關懷。
注釋:
①第一次是1966年出版的著作 《詞與物——一種人文考古學》中的序言;第二次是1966年,他的一個關于烏托邦和文學主題的講座;第三次是在1967年3月的一個有關建筑學的講座。
②以下均簡稱為《他者的空間》。
③歐文曾在多次訪談中談過類似的觀點。
④歐文有維也納留學經(jīng)歷,并曾經(jīng)應邀去過印度從事調研與寫作工作,目前居住于多倫多。
[1]Marshall Boswell,Carl Rollyson.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umeⅣ:The Contemporary World, 1946 to the Present.New York:Facts On File,2008.
[2]Michel Foucault.“Of Other Spaces:Utopias and Heterotopias”,in Rethinking Architecture:A Reader in Cultural Theory.Edited by Neil Leach.NYC:Routledge,1997.
[3]John Irving.The Water-Method Man.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90.
[4]John Irving.Until I Find You.New York:Ballantine Books,2006.
[5]JohnIrving.AWidowforOne Year.New York:BallantineBooks,2001.
[6]John Irving.A Son of The Circus.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95.
[7]John Irving.Setting Free The Bears.New York:Ballantine Books,2003.
[8]JohnIrving.TheHotelNewHampshire.NewYork:BallantineBooks,1995.
[9]Ron Hansen.John Irving,The Art of Fiction No.93.The Paris Review,Summer-Fall,1986.
[10]Larry McCaffery.An Interview with John Irving,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23,No.1(Winter,1982).
[11]John Irving.A Prayer For Owen Meany.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1990.
[12]John Irving.Last Night in Twisted River.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2010.
【責任編輯:彭民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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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5)12-009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