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紅 旗
(華東師范大學 古籍所,上海 200241)
集腋成裘亦顯燭照之光
——評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
丁 紅 旗
(華東師范大學 古籍所,上海 200241)
毫無疑問,《左傳》在附《春秋》經(jīng)的驥尾以行時,因了科舉、功名的存在,與普通的典籍如子部、集部等書籍相比,遠在初唐,就已獲得了莘莘學子的高度青睞和重視。而對其評點之作,則始自南宋,歷元、明、清,直至民國,始漸衰歇。其著作尚存于今者,據(jù)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6月)統(tǒng)計,有近百種,可見其盛況。
《左傳》評點自明萬歷至清乾隆年間,臻于極盛,原因甚多,而科舉和以古文為時文的風尚則起了關(guān)鍵作用?!端膸臁佛^臣曾這樣評價編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的馮李驊、陸浩之《左繡》:“上格皆載李驊與(陸)浩評語,則竟以時文之法商榷經(jīng)傳矣?!鄙砼R其境,仍能感同身受的館臣,其評語稱得上是甘苦、肺腑之言。所謂的“時文之法”,就是指八股制藝。在那個時代,經(jīng)傳如“四書”、《禮記》《周易》等自然神圣,卻不料竟會被時人以一種頗為世俗的方式去解釋、品評,難免讓人有腹誹之想。但這卻正是那個時代真情實景的一個縮影。對這一遷變、轉(zhuǎn)折的歷程,時人多有所述:
“經(jīng)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蓋始于成化(1465—1487)以后。股者,對偶之名也。天順以前,經(jīng)義之文,不過敷衍傳注,或?qū)蛏ⅲ鯚o定式,其單句題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1487),會試《樂天者保天下》,文起講先提三句,即講“樂天”四股,中間過接四句,復講“保天下”四股,復收四句,再作大結(jié)。……至萬歷中,“破”止二句,“承”止三句,不用“原起”。篇末敷演圣人言畢,自攄所見,或數(shù)十字或百余字,謂之“大結(jié)”。明初之制,可及本朝時事,以后功令并密,恐有借以自炫者,但許言前代,不及本朝。至萬歷中,大結(jié)止三四句,于是國家之事,罔始罔終,在位之臣,畏首畏尾,其象已見于應舉之文矣。(張京華,集釋.顧炎武,著.日知錄集釋:卷19“試文格式”條)
自洪(武)、永(樂)迄(成)化、(弘)治百余年中,皆恪遵傳注,體會語氣,所謂渾渾噩噩,太璞不雕,而簡要、親切,有精彩者為貴。至正(德)、嘉(靖),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jīng)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王同舟,校注.方苞.欽定四書文校注·凡例)
兩相比較能看出:明成化(1466-1487)末年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之前,嚴遵經(jīng)義,“敷衍傳注”,也即方苞所說的“皆恪遵傳注,體會語氣,所謂渾渾噩噩,太璞不雕”;但之后發(fā)生了大的轉(zhuǎn)變,即“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jīng)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這也是當時文壇的一個主流風尚,因為弘治(1488-1505)以來,文壇就為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后七子”所把持。他們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的復古論調(diào),影響極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因此,“以古文為時文”,某種程度上就成了一個口號和標識,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推尊古文,特別是先秦兩漢之文的潮流。
實際上,顧氏所論還涉及一個問題,即諱言時政。本來,西漢以來的傳統(tǒng),經(jīng)義對策即以“直言極諫”為上,但現(xiàn)在因“功令并密,恐有借以自炫者”(顧氏生在明清易代之際,高壓之下,實不得不有所諱忌),而只許“言前代,不及本朝”,這樣也勢必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借古議論,在古文中尋求只言片語,或不致授人以柄;二是不非今,不能構(gòu)成對今日時政的批評或抨擊。這樣,不注意或看重對策的內(nèi)容,就只會注重對偶、故實等所彰顯的文采了。這兩種趨勢合流,《左傳》的浮出也就自然而然了。這是因為:一,《左傳》附于《春秋》,因《春秋》記事簡略,極難解讀,勢必連帶而及,要重視《左傳》的注解和生發(fā)。二,《左傳》極富文采,歷代多有評論,如西晉賀循即稱贊《左傳》“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保粍⒅獛赘鼧O度贊譽《左傳》的言辭富艷,敘事酣暢淋漓:“申盟誓則慷慨有余,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記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凄涼可憫?;蛘樲o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边@般辭采,正好滿足了科舉重“古文”、文采的雙重需求。
當然,到了晚明萬歷時期,以公安三袁為代表的公安派,其標舉“性靈說”,要求作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強調(diào)直抒胸臆,不事雕琢,以清新活潑之筆,開拓了小品文的新領(lǐng)域,也給評點之作吹進了一股清新之氣,使其蒙上了一種雅致、輕盈的格調(diào),筆法靈動。這也是需要注意的一點。
還需說明的是,在作者之前,對明清時期《左傳》評點學的研究,還僅限于對部分評點作斷面、散點式的探究;在此基礎(chǔ)上,要進行專門、全面的深究,勢必要下很大的心力去整理、搜集最原始的評點史料——因為《左傳》評點的基礎(chǔ)史料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也只有根基清楚了,才可能開拓出一片新的天地。在這個意義上說,《〈左傳〉評點研究》一書至少有以下三個不容忽視的優(yōu)點。
其一,集腋成裘,第一次全面梳理了南宋乾道四年(1168)呂祖謙《東萊左氏博議》到民國五年(1916)楊鐘鈺輯《春秋左傳擷要》近八百年間的《左傳》評點著述史料,編成《〈左傳〉評點系年提要》一編,共十萬字。作者從2005年在華東師大讀博期間,就致力《左傳》評點的研究,至今已歷十年,也稱得上是十年磨一劍了。就筆者耳聞,作者依托上海圖書館,多次奔波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不辭勞苦,潛心影印、過錄這些不易搜尋的珍貴史料,也即其《凡例》所言的“是編所收,皆現(xiàn)存且為作者親見之本”;然后一一地仔細著錄,小心謹慎,唯恐有些許失誤。整體上,一如《凡例》所言,著述的系年,“以各書之始成為斷”,顯示《左傳》評點學的譜系;著述的提要,揭示“題署、版本、評點者、評點形態(tài)及主要內(nèi)容、價值和影響”,則彰顯其學術(shù)價值,二者合一,這樣的撰寫體例業(yè)已顯示了作者不凡的才情和識力。具體來說,其版式、評點特色的概述,讀之能讓讀者了如指掌,如見其書,如萬歷時期《鐫侗初張先生評選左傳雋》,言明卷首題、縫題,卷首有張榜《左傳雋序》(四卷),次《凡例》,書目后有張鼎識語等,一一道來;然后點明特色,“全書注釋用杜預者十之七八,又斟酌眾說以補其不足”,批語“有眉批與尾批之別,眉批多論文法,尾批則詳論事義”,“考其按語,多比輯與所選傳文相關(guān)之史事,或為前因,或為后果,絕少對事義之評價”。最后在陳述“明末坊刻之書,粗制濫造者頗多,又喜托之名人以求易售”的基礎(chǔ)上,判明此書輯佚時“用力頗勤,其所參考征引之書達七十種”,“不妄為增改”,“必標明其人名氏”,“可稱較為嚴謹之一種”。又如,對上圖所藏的《左傳文苑》(八卷),對其引書不注出處的弊端,一方面,指明其條目出自孫鑛、真德秀(按:非有全面熟習,實不能道此),另一方面,據(jù)“引文屢有刪節(jié)”,“慶云居主人告白”等事實,推斷“此書或為慶云居主人參稽張鼎與孫鑛之書而成,特托名于張鼎而已”,也信而有據(jù)。這樣的例證甚多,不再一一舉例。
其二,在熟習《左傳》評點史料的基礎(chǔ)上,作者科學地劃分為四個時期:即《左傳》評點的形成期(主要為南宋以來至明萬歷初)、發(fā)展期(萬歷至明末)、全盛期(清初至乾隆末年)、延續(xù)與余暉期(嘉慶至民國初年)。其把發(fā)展期的節(jié)點定自萬歷年間,也顯示出作者的卓識。作者深入剖析為何《左傳》評點出現(xiàn)于南宋,但卻不及明萬歷以后興盛的深刻原因。在作者看來,“傳統(tǒng)批評方式的積累、宋代獨特的文化氛圍(宋人讀書認真及宋代書籍的廣泛普及)以及王安石科舉改制后的現(xiàn)實需要,共同促成了評點的形成”;但卻因《左傳》以敘事為主,與當日的科舉論體文實有較遠的距離,因此限制了此期《左傳》評點的充分發(fā)展;而明代,“用于指導時文寫作的古文已多追溯到先秦兩漢,且不限于論體”,“科舉從五經(jīng)中出題”,文人的世俗化使一些人樂于從事評點等因素,共同促進了明代《左傳》評點的迅速發(fā)展。
其三,深入揭示《左傳》評點著述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原因和評點特色。如對王源《左傳評》文法的揭示。這需先考訂王源撰作的時間。據(jù)方苞《四君子傳》:王源“于文章,自謂左丘明、太史公、韓退之外,無肯北面者。年四十余,以家貧父老,始游京師,傭筆墨”;《清史稿》卷480《王源傳》:“昆山徐乾學開書局于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源與焉。于儕輩中獨與劉獻廷善,日討論天地陰陽之變,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興亡之故,方域要害,近代人才邪正。其意見皆相同?!苯窨夹烨瑢W,康熙二十九年(1690)上書以病乞歸,三十年被革職后,居蘇州,繼續(xù)編纂《一統(tǒng)志》及《資治通鑒后編》。三十三年病世。劉獻廷,康熙二十六年(1687),因萬斯同之薦,北上應徐乾學聘,入京參于明史館事,增訂《明史·歷志》和《大清一統(tǒng)志·河南志》??滴醵拍?1690)離京返吳。次年七八月即溯江西行。冬時,抵湖南衡州。則王源、劉獻廷之討論只能在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年,時王源四十三歲,估計是因“家貧”的緣故而應征召。王源二十余歲追隨魏禧時,魏亦評價王源“為文多法《史》、《漢》”。這也有一個下限,即《清史稿·王源傳》中所明言的“執(zhí)贄(顏)元門,時年五十有六矣”;而且,師事顏元后,王源“學禮終日,正衣冠,對仆隸,必肅恭”,一改昔日性情,其批駁、關(guān)注的重心已轉(zhuǎn)向程朱理學。由此,其撰寫的時間,能大致界定在四十歲以前隨父王世德“流轉(zhuǎn)江、淮間”,以及追隨魏禧求學的時期,即青壯年時期。這顯然是一個意氣風發(fā)、激昂蹈厲的年齡。這也決定了其評《左傳》的整體風貌。王源喜談兵書謀略(其曾撰《兵論》32篇,與萬斯同等人合著《明史·兵志》),試圖在明清易代之際能一挽狂瀾,振起時局,只不過時不我與,徒遺萬千感慨罷了;但以廣泛、多角度描寫戰(zhàn)爭見長的《左傳》可以說正中其下懷,借此一抒心中的絲絲感慨和興亡之情,澆卻胸中的塊壘,也是很自然的了。因此,作者特意點出,王源“喜以兵法論文法,其批點《左傳》時亦一再言:‘千古以文章兼兵法者,唯《左傳》;以兵法兼文章者,唯《孫子》’”,綱舉目張,就頗顯識見。
總之,這只是筆者的一點淺見愚識,掛一漏萬,實不足以彰顯《〈左傳〉評點研究》一書的學術(shù)水準和價值。唯以道此,以期能引同好者的興趣,“疑義相與析”,則不甚雀躍乎?
【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5-03-16
丁紅旗(1973—) ,男,河南信陽人,副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漢魏六朝至唐文獻、文學以及清朱子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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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11-01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