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成
(鐵道警察學院 公共基礎教研部,河南 鄭州 450053)
試論神話對魏晉詩歌的影響
劉永成
(鐵道警察學院 公共基礎教研部,河南 鄭州 450053)
神話對魏晉詩歌有深遠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神話內容、神話人物、神話思維等三方面。魏晉文人從神話中汲取營養(yǎng),取得了輝煌的文學成就,神話為魏晉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神話人物激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生命體驗,使詩人產生創(chuàng)作沖動,借神話傳說抒情言志。魏晉文人在無意識中承襲的神話思維特征,以及由此所引發(fā)的悲劇心理,造成游仙詩的大量出現(xiàn),最終促使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
神話;詩歌;影響
格萊塞在《藝術的起源》中曾詳細論述了音樂、舞蹈、詩歌與神話的關系,并指出人類最早的藝術活動往往是圍繞神靈而展開的。文學藝術亦起源于神話,只是隨著文學自身的發(fā)展,文學與神話日趨遠離,然而古代神話對于后世文學的影響還是顯而易見的。
問題在于神話對文學的影響是從何時開始的。我們知道原始社會的神話常常是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錄。到了戰(zhàn)國時代才開始用文字記錄神話。因而先秦時代保留下來的一些神話,其性質往往是介于原始記錄和文學作品之間,其對文學的影響并不明顯。神話對文學的影響,主要是指漢代以后。眾所周知,歷經漢代儒學的發(fā)展,魏晉文學開始從儒學中分離出來,走向自覺,且各種文體有了較細致的區(qū)分,而且對文學的審美特征有了自覺的追求。正是在這樣一個文學走向自覺的時代,文學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時代,我們才能夠清晰地看到古代神話對于文學的深刻影響。
在論述之前,首先應弄清楚神話的含義。廣義上的神話,一般包括神話、傳說和仙話。其中仙話是神話的變種,大約起源于戰(zhàn)國之后,隨著道教的興盛而出現(xiàn),主要是宣揚神仙思想和道家文化,描述仙人的生活、成仙的經歷等。本文所說的神話即廣義的神話,它對魏晉詩歌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神話內容、神話人物、神話思維等三方面。
運用神話題材作詩在魏晉詩人中比較常見。建安詩人曹植就常將民間傳說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素材。如《靈芝篇》:“董永遭家貧,父老財無遺。舉假以供養(yǎng),傭作致甘肥。責家填門至,不知何用歸。天靈感至德,神女為秉機。”[1]326董永的故事最早見于西漢末劉向的《孝子傳》,可惜該書原作亡佚,對董永故事的可靠記載,最早應追溯到漢桓帝建和元年,在山東嘉祥縣紫云山武梁祠中的畫像石上,繪有董永之像,其上方有一仙女飄飄欲落,此畫成為董永故事演變的生長之根和發(fā)展之源。曹植將其想象虛構成有感孝行、助織償債的神女形象,創(chuàng)作了目前所知最早載錄董永故事的文獻《靈芝篇》。曹植將美麗的神話納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反映了曹植對神話傳說等民間文學的重視,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神話傳說在無形之中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
此外,曹植的其他詩歌中還有很多以神話傳說為題材的詩作?!毒⑵分袛⑹隽?個精誠感動上天的故事:“杞妻哭死夫”“子丹西質秦”“鄒衍囚燕市”“關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女休逢赦書”“緹縈沒身贖父軀”“趙簡子知賢聘女娟”[1]332。這些取自民間傳說的素材為曹植詩歌增色不少?!哆h游篇》中“靈鼇戴方丈,神岳儼嵯峨”[1]402以及《仙人篇》中“不見昔軒轅,升龍出鼎湖”[1]262等詩句,都是出自古代的神話傳說。
用神話題材作詩,既要顧及神話原來的情節(jié),又要融入詩人自我獨特的感受,同時要寫得含蓄而自然,否則便會流于空泛,沒有余味和生氣,東晉詩人陶淵明《讀山海經》13首堪稱典范?!渡胶=洝繁緸榈乩頃渲惺珍浟舜罅康纳裨拏髡f,為人所熟知的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wèi)填海等皆出自該書,由于其成書年代久遠,且古代中國一直將其作為地理歷史著作,故少有人從審美角度來解讀此書。陶淵明獨辟蹊徑,從審美角度閱讀此書,并對其中收錄的神話傳說極為鐘情。魯迅曾言:“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地飄飄然?!盵2]216眾所周知,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寫的極好,自然平淡,殊不知他的這種“金剛怒目”式的詩歌亦極為精彩。魯迅所引的這首詩正是陶淵明《讀山海經》中的第十首,作者讀《山海經》雖是“泛覽”“流觀”,但卻頗有心得,他將神話作為詩歌素材,顯得別有風味。陶淵明對神話情有獨鐘,他將神話原有情節(jié)和自己獨特的感受巧妙地結合,熔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使人不知不覺受到詩意的感發(fā),從心靈深處涌起一種對夸父其人其事的驚嘆和向往之情,并由此引出許多聯(lián)想和想象,從而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感受,這正是陶淵明以神話為題材作詩所取得的獨特藝術魅力。
除神話外,仙話入詩亦不少見。仙話是神話的變種,它隨著道教的興盛而出現(xiàn),主要宣揚神仙思想及道家文化,描述仙人的生活、成仙的經歷等。魏晉時期玄風蔚然,宗教盛行,從東漢開始醞釀的道教至魏晉南北朝已全面展開,仙話隨之流傳,文學中大量游仙詩開始出現(xiàn)。晉代詩人郭璞《游仙詩七首》有言:“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3]323,“姮娥”,即“嫦娥”?!痘茨献印び[冥訓》記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盵4]92然嫦娥奔月傳說并非始于《淮南子》,其源于民間傳說古已有之。然而有一點毋庸置疑,無論是劉安的《淮南子》還是郭璞的《游仙詩》歸根到底都是取自于神話傳說。
綜上,詩人曹植、陶淵明、郭璞等魏晉時期的眾多文人,他們從神話傳說中汲取營養(yǎng),取得了輝煌的文學成就。我國古老的神話為魏晉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如果神話僅僅為魏晉文人提供作詩的素材,而不能激發(fā)詩人自身的生命體驗,那么這些詩作就會毫無生氣,最終淪為“傳聲筒”。正是由于魏晉詩人在引神話入詩的同時,融入了自己的情感體驗、喜樂悲苦,這些詩作才能備受推崇、流傳后世,神話的生命才得以長久延續(xù),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神話中的人物感發(fā)了詩人,喚起了他們的生命體驗,使詩人產生創(chuàng)作的沖動,將神話傳說記錄下來,并以此來抒發(fā)情感,或許這便是魏晉文人引神話入詩的原因。
神話是古人對世界起源、自然現(xiàn)象及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這種理解通過超自然的形象和幻想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口口相傳,經過長時間的流傳成為人所共知的故事。眾所周知,人類心理活動是由于受到外界事物的感發(fā)而生成,而神話中凝聚了早期人類對外在世界的心理感悟。這種感悟對于后人同樣有感發(fā)作用,特別是對敏感而富于情感的文學家。前文我們曾提到陶淵明的《讀山海經》,詩人之所以用神話作為詩歌素材,關鍵一點即神話中的人物喚起了詩人的生命體驗。具體說,即詩人與神話中的人物有著共同的心理感悟。陶淵明在翻閱《山海經》時應是有這樣一種心理體驗的,如他在《讀山海經》第九首:“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馀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盵5]82夸父的行為折射出人類與大自然抗爭的頑強意志和大無畏的精神,即不屈不撓、無所畏懼。陶淵明與夸父有著共同的心理體驗,詩人并非一開始就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他曾有過追求與探索,也曾有兼濟天下的壯志,但這些都為當時的社會所壓制,他的退隱是無奈的,他的抗爭他的意志是深埋在心底的,當看到“夸父”這個神話英雄的時候,詩人內心不可能無動于衷,他一定是被深深地觸動,使得壓抑已久的情感終于找到一個突破口,那種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心理活動,在對神話的接受過程中不自覺地流露在外,于是便有了《讀山海經》這一經典詩作。
魏晉詩人阮籍《詠懷詩》中也曾描寫過夸父的形象,其《詠懷詩八十二首》(二十二)言:“夏后乘靈輿,夸父為鄧林。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鳳凰鳴參差,伶?zhèn)惏l(fā)其音。王子好簫管,世世相追尋。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盵6]274人們一直認為阮籍詩作意旨隱晦,但此詩卻也并不難懂,詩人用“靈輿”“鄧林”“鳳凰”“青鳥”等意象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縹緲而浪漫的神仙世界,其實詩人并非真的相信有神仙世界的存在,只因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任何出路,所以才不愿放棄對神仙世界的追尋。魏晉文人正是借助對神話人物的歌詠,來表達自我內心的情感體驗,控訴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慨嘆亂世中生命的無常。
原始神話通過文化傳承,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魏晉文人,他們在接受神話情感內容的同時,也受到神話思維的影響,盡管文人自身察覺不到這種變化,但它們確實存在,當文人一旦受到現(xiàn)實的激發(fā)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種神話思維便就會發(fā)生作用。
神話思維是一種具體、形象的思維方式,是一種象征性或隱喻性的思維。這種象征性思維主要體現(xiàn)在仙話中,即以長生不死、快樂自由為宗旨的神仙思想。簡言之,即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幻想方式。而所謂生命意識,其內涵十分豐富?!吧庾R一般包括淺層次的生存意識和深層次的生命價值意識。前者表現(xiàn)為對個體生存的強烈渴望,后者則反映為對人生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7]81神話思維對生命意識覺醒的促進主要表現(xiàn)在游仙詩的大量出現(xiàn)。
魏晉文人對生命的短暫無常,對自由生活的強烈向往,使得他們面對現(xiàn)實時,常常哀嘆生死無常,找不到解脫之路。如曹植《游仙詩》:“人生不滿百,戚戚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陵紫虛。蟬蛻同松喬,翻跡登鼎湖。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游。東觀扶桑曜,西臨弱水流。北極登玄渚,南翔陟丹邱?!盵1]265在人生不如意的境況下,詩人想要通過求仙這條路徑,尋求心靈的解脫,進行自我安慰,所謂的游仙只是詩人借以超脫現(xiàn)實、暫時忘憂的借口。正因為在現(xiàn)實中已沒有詩人的立錐之地,所以他才從精神層面上努力超越現(xiàn)實,去追求一種逍遙自由的人生境界。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四十一):“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齡,養(yǎng)志在沖虛。飄飖云日間,邈與世路殊。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盵6]332詩人指出社會猶如一張網,讓人無處可逃,人的自由受到限制,面對此種情形,詩人設想了兩種處世方法:一是“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二是“列仙停修齡,養(yǎng)志在沖虛”,隨波逐流,詩人不愿如此,那么求仙訪道如何?詩人接著寫道:“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求仙原本就是虛無縹緲且與自己志向不相符。兩條道路都受阻,詩人在現(xiàn)實中似乎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探索失敗讓詩人無奈地哀嘆“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顯然,詩人并不相信真的有神仙世界的存在,他只是借助這一神仙世界的幻想來尋求一種生命的解脫之法。
無論是曹植、阮籍,還是魏晉時代其他的文人,他們對美好神仙世界的幻想與追尋,最終都是要擺脫現(xiàn)實的束縛。在這一抗爭的過程中,他們的生命意識開始覺醒,在此時期文人的詩作中,我們所看到的不僅有對生命自身長存的強烈渴望,更有對自我人生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
神話這種充滿了幻想的思維方式,這種“詩性的思維”,通過文化傳承的方式,漸漸沉入到魏晉文人的思維意識之中,在他們遇到現(xiàn)實中難以承受的苦難之時,轉而借助這種幻想性的思維方式進入一個虛幻中的神仙世界,尋求一種暫時的解脫,并最終覺察到這種仙境的虛無縹緲,產生一種面對死亡的恐懼感,即生命的毀滅感,意識到于塵世中生活的束縛感,或者說生命的不自由感,這種由神話思維所引發(fā)的悲劇心理,最終促使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魏晉文人在詩歌中流露出的人生無常與幻滅感亦應與此有關。
[1] 趙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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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何 東.李之儀詩歌的生命意識[J].社會科學論壇,2006(14).
[責任編輯 袁培堯]
Influence of Myth on the WeiJin Poems
LIU Yongcheng
(DepartmentofPublicBasicCourses,RailwayPoliceCollege,Zhengzhou450053,China)
Myth ha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WeiJin Poems, which mainly reflects in the three aspects: mythological content, mythological figures and myth of thinking. WeiJin literates draw nutrition from mythology, and have made brilliant achievements. Myth provides rich material for WeiJin literates and inspires creator’s life experience. The poets produced creative impulse, and they express emotion through the myths and legends of the lyric. Myth thinking features of Wei Jin literati in the unconscious inheritance and the tragic psychology from the inheritance result in a large number of the poetry about immortals, eventually leading to scholars’ consciousness of life.
myth; poem; influence
2014-12-20
劉永成(1983— ),男,河南商丘人,鐵道警察學院助教,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文學批評研究。
I207.22
A
1671-8127(2015)01-007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