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泉,孫愛玲
(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廣東潮州 521041)
在解決《屈原列傳》矛盾的觀點之中,湯炳正先生《〈屈原列傳〉理惑》一文提出的“竄入說”,影響最為廣泛,且為許多學者認可,如聶石樵《屈原論稿》便采納了湯氏的觀點[1]31。董運庭先生認為,湯先生的研究結論,“仍是最有見地和最有說服力的結論”,“從總體理清了前人所列出的疑點,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問題,已經并且正在得到越來越普遍的認同”[2]34。然而,也有學者對湯氏的觀點提出了質疑,指出竄入說的軟肋所在。
湯氏回顧寫作因由說:“太炎先生《訄書·徵七略》有云:‘《御覽》引劉氏書,或云”劉向別傳“,或云”七略別傳“。今觀諸子敘錄,皆撮舉爵里事狀,其體與老、韓、孟、荀,儒林諸傳相類。蓋淮南王安為《離騷傳》,太史公嘗直舉其文,以傳屈原,在古有征。而晚近為學案者,往往效之,兼得傳稱,有以也。’先生又自注云:‘班孟堅《離騷傳》引淮南《離騷傳》文,與《屈原列傳》正同。知斯傳非太史自纂也。’先生之意蓋謂《史記·屈原列傳》全文,皆非史遷‘自纂’,乃取劉安《離騷傳》為之,無所增損。……當然,《屈原列傳》中的劉安語,無論如傳統解釋為史遷的引文摘句,或解釋為《屈原列傳》全文皆為劉安之《離騷傳》,皆無法說明《屈原列傳》前后敘事矛盾齟齬這一客觀存在的重大問題。我之《〈屈原列傳〉理惑》正為此而作?!保?]41-42
《〈屈原列傳〉理惑》,表達湯氏對今本《屈原列傳》的看法。他說,《屈原列傳》前后矛盾,首尾錯亂,存在著許多的問題:一是《離騷》之作,究在懷王之世,抑在襄王之時?二是懷王之世,屈原究竟是被疏,抑或已被放流?三是子蘭之怒,究竟是怒屈子賦《騷》,抑是怒屈子之“既嫉”子蘭?四是“《離騷》者,猶離憂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與“雖放流……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緊密相承,為什么插入“屈平既絀……屈平既嫉之”歷敘數十年秦楚興兵的一大段,致前后互不相蒙?五是何以屈原、屈平交互錯出,稱謂混亂?[4]11-12這些是他總括前人意見提出的《屈原列傳》矛盾問題。
首先,湯氏認為,司馬遷沒有見過《離騷傳》。《屈原列傳》矛盾問題是后人竄入劉安《離騷傳》而造成的?!肚袀鳌分杏袆病峨x騷傳》之語,班固、劉勰皆有論及,然歷來認為這是太史公引用劉安語。而湯氏斷定那是后人的竄入,他提出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他說:“劉安《離騷傳》之寫成,雖略早于《史記》,而史遷實未得見?!保?]14既然司馬遷沒有見過《離騷傳》,自然也就談不上引用它,而今本《屈原列傳》有劉安語,說它為后人竄入也言之成理。所謂司馬遷未見過《離騷傳》,究竟有何證據?湯氏提出兩條證據:
一是《史記》沒有一字提及劉安的著作。他說:“史遷在《史記·淮南王列傳》中,只云:‘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叛逆,未有因也?!P于淮南王所著書與辭賦,則一字未及?!庇终f:“考史遷書例,凡前人著述,或敘其書目篇卷,或錄其作品原文,或具體,或概括,總是以不同的形式反映出來。而著述宏富如劉安者,竟在《史記·淮南王列傳》中一字未提,這決不是偶然的。因為劉安的《離騷傳》等,史遷并未見過?!保?]15
二是武帝因愛秘而未公開《離騷傳》。他說:“(《漢書·淮南王傳》)始增補下列一段:‘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革及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而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食時上?!哒T《淮南子敘目》亦云:‘初,安為辯達,善屬文?;实蹫閺母福瑪瞪蠒?,召見,孝文皇帝甚重之,詔使為《離騷賦》,自旦受詔,早食已。上愛而秘之?!庇终f:“史遷當時之所以未見淮南王所著書及《離騷傳》等,蓋當時這些書,雖已獻之武帝,而未宣布于世。故史遷并未得見,當然更無從著錄于本傳,更無從采入《屈原列傳》?;茨贤鯐敃r之所以未布于世,推其原因,蓋不外其始武帝”愛秘“之,故未予宣布?!保?]15,16
對于這些證據,熊任望先生提出了質疑。他說:“所謂武帝‘愛秘’《離騷傳》,是高誘《淮南子敘》中的錯誤說法。(高《敘》甚至誤武帝為文帝,《離騷傳》為《離騷賦》)《漢書·淮南王傳》寫得明明白白:‘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武帝愛秘的是《內篇》,而不是《離騷傳》?!峨x騷傳》是對《離騷》的注釋,‘愛’是可能的,‘秘’則毫無必要。劉安‘旦受詔,日食時上’,可見《離騷傳》早已完成。在武帝看到它之前或之后,都有可能流傳于世?!喾剿鸭牧蠟閯擦鞯乃抉R遷,對劉安所領導的學術活動及其成果,不能毫無所聞、所見——縱使未覩其書,也當耳受其事。如有所聞見,而在傳中一字未及,必有其他原因。這種情況,在《史記》列傳中并非僅見。”[5]11-12
這其他的原因,連贊同湯氏的廖化津,后來也竟作出重要補證。他說:“《史記·淮南王傳》對劉安《離騷傳》‘一字未提’,有特殊原因。劉安是武帝的叛逆者,而司馬遷又得罪過武帝,為劉安立傳,必然有許多顧忌。因此《淮南王傳》只寫其‘為叛逆事’,其他情事一概未記,不提作《離騷傳》不足為怪?!保?]23這便以如山鐵證,瓦解了竄入說的立論基礎。
其次,湯氏認為,《屈原列傳》兩段議論都是竄入的劉安《離騷傳》?!肚袀鳌穼Α峨x騷》評論肯定為劉安《離騷傳》文字的,歷來認為只有班固《離騷序》引用的那幾句。而湯氏則認為,“由‘《離騷》者,猶離憂也……’到‘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從‘雖放流’到‘豈足福哉’這兩段文字,都是后人割取《離騷傳》語竄入本傳者”[4]17。他為此提出兩條理由。
一是,《屈原列傳》兩段文字是劉安《離騷傳》總敘。他說,劉安《離騷傳》包括總敘和注文兩部分,班固稱劉安以為“五子以失家巷,謂伍子胥也。及至少康、二姚、有娀佚女,皆各有所識有所增損,然猶未得其正也”,此指注文,故王逸稱“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班固引‘國風好色而不淫’一段,此指總敘。而今本《屈原列傳》竄入者,乃是劉安《離騷傳》的總敘”[4]18。他通過將《屈原列傳》兩段文字與班固《離騷序》、王逸《離騷經章句序》進行比較,從而推論出的劉安《離騷傳》的原型。湯氏認為,“它們雖論點不盡相同,而其結構層次基本上是一致的。這也許是班、王襲用了劉氏舊例的原因。”[4]18
二是,前段文字是劉安《離騷傳》前半部,后段文字是劉安《離騷傳》后半部。前半后半不僅文筆風格完全一致,而且結構層次也脈絡相通。兩段合起來,猶可以看到接近完整的《離騷傳》的梗概[4]19。
對于湯氏的理由,熊任望也提出了質疑。熊氏認為:一是從文章體例看,總敘主要是評介作者和作品。與作者有關的人和事有所選擇,而無須另加評論,以免枝蔓。他也將《屈原列傳》兩段文字與班序、王序作了比較。結果發(fā)現班序、王序合乎總敘要求,而《屈原列傳》包含非總敘所該有的內容,如“大段抨擊懷王的文字,無論從性質,還是從數量說,都是劉安《離騷傳》的總敘所不可能有的”[5]11。二是劉安奉武帝召作《離騷傳》,而《屈原列傳》兩段議論多有激憤之語,如“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王之不明,豈足福哉”等,這種言論根本不符合劉安朝王的身份,以及武帝對其著作“愛而秘之”的情境[5]9??梢?,湯氏的觀點存在著明顯的漏洞。
張葉蘆也不同意湯氏的觀點,他具體分析了兩段議論與敘事的密切關系,指出:“這兩段議論相互之間,以及其各自跟前面敘事之間都有緊密聯系,使全文結合為一個整體,這顯然經過作者精心構思,巧妙安排才能做到的”;“如果說這兩段議論是他人文章‘羼入’,竟與敘事部分扣得如此緊密,真正達到天衣無縫的地步,那簡直不可思議,更不用說其抒情切合司馬遷個人身世之感了?!保?]148,149所以,從文理而言,兩段議論也不可能為后人竄入劉安《離騷傳》。
筆者以為,《屈原列傳》兩段既不是劉安《離騷傳》原型,而所謂“前半后半不僅文筆風格完全一致,而且結構層次也脈絡相通”也照樣可以理解,因為它們都是司馬遷精心結構的結果。如果剔去了兩段議論,反倒如佛頂剝去金光,而令《屈原列傳》黯然失色了!
再次,湯氏認為,傳內評論與傳末贊語存在矛盾。他說:“但考之本傳贊語,史遷對屈原所作的評價,其主要論點卻跟傳內所引劉安語完全相反。這就更進一步證明了劉安的兩段話,決不是史遷引用的,而是后人竄人的?!保?]27湯氏揭橥出觀點矛盾有二:一是傳內肯定屈原“死而不容自疏”、“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而傳末贊語又同意賈誼“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既贊他不離開楚國,又怪他不離開楚國。這樣矛盾的觀點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二是“同生死,輕去就”,與傳內竄入的劉安觀點不同。以傳末贊語衡量,兩段議論決不是史遷原文,而是后人所竄入的[4]28-30。
熊任望對此作了細致辨析,否定湯氏所謂矛盾的問題。他先從語言角度辨析,指出“死而不容自疏”有不同的斷句,楊樹達云:“通讀以‘不容自疏’為句。黃侃以‘自疏’二字屬下讀,是也?!稘h書·揚雄傳》云:‘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跻荨墩戮湫蜃ⅰ芬喙獭峨x騷序》云:‘憤懟不容,沉江而死’,皆本此文,是其證矣?!彼^“自疏濯淖污泥之中”,意為自遠于污濁社會,并不涉及屈原離開楚國的問題[5]13。至于,“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說的是屈原的情感,并不涉及作者的評價,而“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之后,接著指斥懷王的愚妄,正表達了對屈原的惋惜。這與傳末贊語“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根本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5]14
筆者以為,傳內與傳末盡管表述不同,但并不存在根本的矛盾。太史公“悲其志”、“未嘗不垂涕”正是對屈原不幸遭遇的同情,因而“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他認同賈誼看法并不難理解。至于“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這與傳內評述也不存在矛盾?!巴郎?,輕去就”,本是賈誼的觀點,司馬遷讀了《服鳥賦》后,受到強烈的思想沖擊而“爽然自失”,正說明了他原來的觀點并不如此,因而也就不存在什么“同生死,輕去就”與所謂劉安的觀點相矛盾的問題。
此外,關于《屈原列傳》中“屈原”、“屈平”兩種稱謂交互出現的問題,也不能成為竄入說的充分理由?!妒酚洝穫髦鞫喾N稱謂亦非《屈原列傳》僅見,褚斌杰認為:“《屈原傳》已清楚指出‘屈原名平’,絕無懷疑為兩人之可能。《屈原列傳》‘平’、‘原’互見,或為史遷行文如此,或為流傳中傳抄問題,今已難確考,然終無礙對《屈原列傳》之理解?!保?]8至于,言“后人竄入”,這后人究竟是誰?他為什么要竄入劉安《離騷傳》?這些問題,湯氏都沒有作答。當然,本來不存在竄入的問題,也就無須回答了。
綜上所述,竄入說立論基礎不實,成為它的致命軟肋。誠如褚斌杰所言:“竄入說似是能快刀斬亂麻,但終嫌尚缺少根據?!保?]58所以,雖然“竄入說”影響頗廣,其實它并不能成立。
當然,不能因此而否認湯氏對《屈原列傳》研究的貢獻。譬如,對于屈原賦《騷》的年代問題,他解決了《屈原列傳》與司馬遷其他處表述矛盾的問題?!肚袀鳌吩?“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毖郧皇柚蠖鳌峨x騷》。而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則云:“屈原放逐,乃賦《離騷》”[9]2735;《太史公自序》亦云:“屈原放逐,著《離騷》”[10]3300。又皆言屈原被放逐之后而作《離騷》。劉永濟說:“史遷一人亦有兩說,理不可通?!保?1]200對此,湯氏以傳記文與抒情文行文措辭不同來進行解釋。他說:“抒情體的《報任少卿書》,則以其發(fā)泄其憤懣之情為主”;“蓋史遷因情之所激,奮筆直書,致與傳記體的列傳有所出入?!庇峙e“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亦皆不符合本傳史實。因此,“‘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一語,乃史遷以概括之筆抒其情,并非以敘述之筆傳其事?!保?]24,25這就解決了所謂司馬遷一人兩說矛盾的問題。
與錯簡說、竄入說的視角不同,也有學者將《屈原列傳》矛盾的責任歸咎于司馬遷,認為《屈原列傳》的矛盾問題,是由于司馬遷寫作不嚴謹造成的。此可謂之拼湊論。
孫作云先生《讀〈史記·屈原列傳〉》便持這樣的看法。他說:“《史記·屈原列傳》是由三篇文章組成的:第一篇自開頭以至‘王之不明,豈足福哉’止,是講《離騷》撰寫經過及其內容大意的文章,我在下文中將證明:此即淮南王劉安所作的《離騷經章句序》——如班固、王逸之《離騷經章句序》同;其次是《漁父篇》(不知何人所作,非屈原作。舊說為屈原作,誤)——用這篇妙文代表屈原被放逐以后的生活,主要的是發(fā)揮屈原剛強不屈的思想;其三是屈原的絕命詞《懷沙》,用《懷沙》來表現屈原寧死不屈的精神,并以此結束屈原一生的行事。在這三篇文章之間,司馬遷僅僅添了十幾句連綴的話,用以連系上下不同之三文。如在第一講《離騷》大段之文及《漁父篇》中間,添上以下幾句話:‘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以下便引《漁父篇》正文。在《漁父篇》之后,《懷沙》之前,添上一句:‘乃作《懷沙》之賦。’在《懷沙》賦后,又添上一句:‘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保?2]25
按照孫氏的看法,司馬遷只是將他人文章拿來,用了不到五十個字連綴幾下,隨便拼湊而成為《屈原列傳》。這種看法顯然存在毛病,拼湊他人的文章而為紀傳,恐怕不符合太史公的一貫作風。司馬遷隱忍茍活寫作《史記》,“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他要將《史記》“藏諸名山,傳之其人”,怎么竟會如此草率地雜湊成篇呢?加之屈原是感動過他的人物,他曾咀嚼屈原作品,瞻仰屈原遺址,悲悼屈原志向,怎么竟會如此隨便為屈原立傳呢?
《屈原列傳》引《漁父》、《懷沙》,因為那是屈原的作品,引用傳主作品是《史記》紀傳的通例,這自然勿須多議。而孫氏以為,《屈原列傳》從開頭到“豈足福哉”,全是劉安《離騷經章句序》,則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孫氏的理由有三:一是從開頭到“豈足福哉”止,是單獨的一篇文章,“全是以《離騷》為中心,——講述《離騷》撰寫經過及其內容、大意的文章”[12]24。二是“古人作文往往在文末引《詩經》、《易經》語作結束”,《屈原列傳》有“《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由此亦可見在‘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以前,確為一篇獨立文字?!彼貏e舉證曰:“孟、荀之文即多有之?!痘茨献印分幸喽嗥淅?如《傲真篇》、《修務篇》就引用《詩經》作結;《繆稱篇》一篇就曾六引《易經》,三引《詩經》?!保?2]24三是“從與班固、王逸的《離騷經章句序》的對比上,也可以推知,因為它們是同類文章,而且說不定這兩位后輩所作的《離騷經章句序》就是學習或節(jié)略他們的老前輩劉安所作的《離騷經章句序》的”?!坝纱艘嗫梢妱病峨x騷經章句序》名雖佚而實未佚,它完好地保存在《史記·屈原列傳》里?!保?2]26,27
其實,這些理由并不能證明這部分就是劉安《離騷經章句序》。
首先,司馬遷以《離騷》為屈原代表作,他讀屈作先標《離騷》,且又言為屈原作傳由來曰:“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币浴峨x騷》為重點給屈原作傳,自是題中之義。況且,從開始至“王怒而疏屈平”,從“屈原既絀”至“懷王入秦而不返也”,都是敘述屈原的生平事跡。說它“像是一篇解釋《離騷》的文章,而不像一篇以屈原一生事跡為中心的傳記”[12]23,顯然并不符合文本實際。
其次,荀子文章有引《詩經》語以曲終奏雅者,《繆稱篇》引有《易經》、《詩經》語,但并不都在文章的末尾。由此推斷出引用《易經》語,便標志著文章結束,這種推理起碼是不周延的。
再次,通過與班固、王逸《離騷經章句序》對比,認為它們“內容相同,主題相同,所以在結構上,甚至在文辭上也這樣地相同,從這三文的對比中,更可以相信:《史記·屈原傳》原本為劉安《離騷經章句序》?!保?2]27孫氏的假設實在夠得上大膽,卻始終沒有拿出真憑實據,充其量只是一種理論假設,其結論自然難以讓人信服。孫氏的假設也啟發(fā)了湯炳正。后來湯氏以《屈原列傳》與班固、王逸對比,以證成《屈原列傳》竄入《離騷傳》的觀點。關于湯氏的推論,前面已有辨析,可以相互參看。
對司馬遷《屈原列傳》不滿意的,還有譚介甫先生。在《屈賦新編》中,譚氏多處文字非難司馬遷,嫌《屈原列傳》“太簡”、“混亂”、“不易解”云云[13]39。于是,他從對屈作“各篇研究中認識出懷、襄二代的政治、軍事、外交各方面和其他關節(jié)”,竟以所謂“文史合一”的方法重新編撰了一萬多字的屈原生平[13]。然而,譚氏寫的屈原生平顯然不能與司馬遷《屈原列傳》相提并論?何其芳指出:“屈原是中國第一個偉大詩人,然而由于他生在二千多年以前,關于他的生平事跡的材料保存至今的卻很少。如果我們要給他作一個傳記,幾乎說越簡單就可靠性越大。越詳細就難免推測之詞就多。”[14]219所以,輕易責難司馬遷,顯然是不合適的。
在湯氏竄入說被質疑之后,便不能再回避竄入說的軟肋了。廖化津先生的《〈屈原列傳〉解惑》一文,坦率承認司馬遷見過《離騷傳》,從而拋棄了湯氏所舉未見的證據。然而,廖氏又提出:《屈原列傳》插入《離騷傳》,不是后人好事者的竄入,而是司馬遷自己插入的[6]22-23。這就將問題又歸因于司馬遷,從而與拼湊論的觀點接近了起來。
廖氏認為,“《屈原列傳》不是一次完成的,它有初稿和定稿的分別?!肚袀鳌返某醺?,本來沒有對《離騷》進行評述”[6]21。他的證據是:“《屈原列傳》末尾‘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肚袀鳌分杏涗浟恕稇焉场返娜?,‘太史公曰’中卻未提及《懷沙》?!瓰槭裁础稇焉场凡辉凇嘧x’之列呢?……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體例寫法的關系?!浴稇焉场防浦峨x騷》如果在傳文中已經評述,結語中就不會再提及《離騷》?!Y語中首列《離騷》,則《離騷》也當是傳文中未曾提及的。由此可見,《屈原列傳》的初稿,本來沒有關于評述《離騷》的內容?!保?]21
這個推論太過于輕率了,同一篇《屈原賈生列傳》便有反例存在。其云:“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而“太史公曰”:“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保?5]2496,2503顯然,《史記》并不存在所謂結語提及的,傳文就不會評述的體例寫法。假如真有這樣的體例寫法,為什么在所謂定稿中,司馬遷倒違背這種體例寫法呢?
《太史公自序》作于《史記》完成之后,其云:“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列傳》?!绷问险J為:“作辭”,即指作《離騷》,因為下文所說“諷諫”、“連類爭義”是“《離騷》有之”的?!爸S諫”,指《屈原列傳》中《離騷傳》語“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連類以爭義”,指《屈原列傳》中《離騷傳》語“舉類邇而見義遠”?!短饭孕颉芬呀浱岬健肚袀鳌分小峨x騷傳》的詞語、意思。說明《屈原列傳》的定稿已有了關于《離騷》的評述,證明將《離騷傳》插入《屈原列傳》當作對《離騷》的評述的人,是司馬遷自己[6]23。
筆者則以為,《自序》對《離騷》的評論,表現了司馬遷對《離騷》的深刻理解,而不能證明所謂定稿中已經插入《離騷傳》。司馬遷不會低能到只有插入了別人的意見,才能發(fā)一些附和的言論?!肚袀鳌穼Α峨x騷》的評述,乃是司馬遷自己的意見,當然是在吸收前人認識基礎上,他對《離騷》意蘊的深刻理解。
此外,廖氏認為:“《屈原列傳》初稿,敘述清楚,層次分明”,而所謂定稿插入了《離騷傳》導致“敘事錯亂”。而“要解決關于《離騷》作時的爭端,只有將《離騷》的定稿還原為初稿,問題才能迎刃而解。將《屈原列傳》的定稿還原為初稿,即把《離騷傳》語從《屈原列傳》中抽出來,使它們不糾纏在一起,恢復它們各自的本來面貌。這樣,《離騷》的作時問題,在《屈原列傳》中就不存在了。”[6]25
本來“敘述清楚”的初稿,到了定稿反而“敘事錯亂”了。這樣認識問題,顯然不合乎正常邏輯,好像太史公不僅低能,而且簡直老糊涂了。
筆者以為,拿不出切實有力的證據,而將《屈原列傳》矛盾歸咎于司馬遷,這是很不慎重的態(tài)度。作為“史家之祖”的司馬遷,竟然會隨意拼湊,草率成篇,愈改愈亂,矛盾糾纏,這實在令人無法想象。
與各種疑古論調不同,亦有尊重《屈原列傳》的學者,他們據理力爭維護司馬遷的著作權。林庚先生指出:“屈原是中國最早的一位大詩人,司馬遷的《屈原列傳》是中國最早的一篇詩人傳記,我們必須尊重這一篇傳記。一則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歷史家,《史記》是一部莊嚴的有科學性的歷史著作。二則司馬遷距離屈原不到二百年,我們現在距離屈原已經兩千二百多年了,我們在兩千多年之下所以還有可能比較清楚的知道屈原的生平,老實說,首先就是靠這篇傳記,何況這兩千多年來我們并沒有發(fā)現比《史記》更早更可信的有關屈原的資料,那么這一篇傳記應當怎樣的被我們珍重尊敬才是。”[16]40林氏的態(tài)度無疑是對待《屈原列傳》的正確態(tài)度。
不少學者秉持了這樣的態(tài)度,如郭沫若、熊任望、張葉蘆、褚斌杰等人。熊任望先生致力探討不刪不改如何能夠讀通《屈原列傳》原文。他認為:《屈原列傳》“所敘屈原政治生涯的大脈絡還是清晰的”。而“感到不足的是,‘放流’問題未作明確交待;關于《離騷》的創(chuàng)作時間,因分在兩處敘評,容易引起誤解;子蘭因何發(fā)怒,因在‘屈平既嫉之’下敘評作《騷》一事,不易看出與子蘭的直接關系?!保?]1,2他肯定《屈原列傳》,又指出不足,所言實事求是。如果能夠合理解釋上述所謂不足,《屈原列傳》的矛盾就會煥然冰釋了。
首先,“放流”的問題。熊任望認為:“‘放流’,指的是屈原在懷王時的遭遇,跟后來頃襄王時的‘遷’不是一回事?!保?]5他說:“據屈原作品《抽思》等篇得知,屈原曾被放于漢北,可與本傳所說‘雖放流’相印證?!保?]4所以,“本傳所說的‘放流’,或許也指屈原當時的這種處境”[5]2。他對“放流”的理解,傾向于在懷王朝屈原被放漢北;而對此又有些游移不定,故用“可能”、“或許”來表述。熊氏沒有能夠彌合“放流”造成的矛盾,于是只好說:“可能是,本傳所敘在細節(jié)上有疏漏?!保?]2
褚斌杰先生認為:“‘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一大段,主要寫的是懷王時事。此處用‘雖放流’,似乎說明屈原在懷王朝曾流放過,這與《屈原列傳》上文在懷王入秦不返以前只是‘疏屈平’,‘屈平既絀’、‘屈平既疏’的記述不符。”[8]56既然兩者不符,那么何者正確?褚氏分析說:“這時,頃襄王雖已立,但懷王囚居于秦,尚未死。屈原此時的情況,應仍屬《屈原列傳》前文所言是‘既疏’、‘既絀’、‘不復在位’。《屈原列傳》緊接下文在評論懷王時:‘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f的仍只是‘疏’。屈原在楚懷王朝的事實如此,正不宜因此處的‘放流’一詞,而無視多處的提法?!保?]61褚氏強調多處的提法,而回避了“放流”問題,這雖表明了論者的看法,而《屈原列傳》矛盾依然存在。
郭沫若先生是最早直面“放流”問題的。他說:“‘放流’兩個字當作流謫解,是后來的人講錯了的。其實‘放流’就等于‘放浪’,并不是說屈原在楚懷王朝時就遇到流刑?!保?7]331又說:“向來把‘放流’二字即解為放逐,因此便生出許多齟齬。其實,‘放流’只是放浪,屈原被疏之后居于閑位,曾向四處游歷過而已?!保?7]18因此,他認為屈原在懷王朝只是見疏,而未被放逐。郭氏的解釋缺乏詞義依據,不免有信口開河之嫌。然而,我們還是不得不說,他“不以辭害志”的理解,獨具慧眼而予人啟迪。
張葉蘆先生便贊同郭說,且努力彌補郭氏所缺乏的詞義證據。他說:“《屈原列傳》‘放流’的‘流’意同《管子·宙合)‘君失音則風律必流’的‘流’,尹知章注‘流,蕩放也?!抖Y記·樂記)‘樂甚則流’、‘酒之流生禍’的兩個‘流’字,均為‘蕩放’義。亦同《孟子·梁惠王上》‘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的‘流’(指第二個‘流’字)字,即趙歧注所釋的‘放游’義?!盾髯印駥W》用‘流魚’,屈原《離騷》和《遠游》并用有‘周流’,‘流魚’即‘游魚’,‘周流’即‘周游’。然則‘放流’猶言‘放蕩’,亦猶言‘放游’,即郭氏所說的‘放浪’也?!苯涍^一番輾轉的訓詁,“本傳意思便一致而沒有齟齬了”[7]156。
“放流”一詞并不冷僻,典籍多有運用,如《禮記·大學》云:“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保?8]225王充《論衡·恢國》云:“(驩兜、共工、三苗、鯀)罪皆在身,不加于上,唐、虞放流,死于不毛。”[19]303唐甄《潛書·善游》云:“誅戮直臣,放流賢士,乾坤晦塞,君臣昏迷,雖有善道者,亦無所施其術矣?!保?0]150這里,“放流”的本義就是“流放”、“放逐”[21]414。張氏于“放流”本義棄之不顧,不惜輾轉為訓,這樣解釋顯然有違“放流”本義,實際運用語言當不會如此。所以,筆者認為,盡管各位做了努力,而“放流”問題尚未解決。
其次,《屈原列傳》兩段議論的問題?!肚袀鳌返膬啥巫h論,前段從“《離騷》者,離憂也”至“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后段從“屈平既嫉之,雖放流”至“豈足福哉”。錯簡說、竄入說、拼湊說等均對之質疑,而維護說則極力肯定它的原貌。
針對所謂“文氣不暢”、“自相違戾”、“不合文律”的批評,陳子展云:“太史公之文,雄奇酣恣,反復終始,不知端倪,數數如此,非必時有首尾橫絕,不相照應之失?!庇衷?“言楚人已咎子蘭,屈原也旋復嫉子蘭也。下文突用雖字作開拓連詞,似與上文不接。晴天霹靂,驚奇之至,自‘雖放流’以下,暗用追溯法?!庇衷?“此遙接法”等等[22]10,9,11。他將文理失次的問題,完全歸結為修辭手法。
張葉蘆則以行文布局來解釋,他引用《古文觀止》注家對《屈原列傳》的評注,如“屈平既絀”后注曰:“間接,又如敘事”;“令尹子蘭聞之”后注曰:“接上‘屈平既嫉之’,妙!”[7]147別小覷三家村先生的眼光,其實他們的理解很有道理。在這些認識基礎上,張氏以破折號來標識《屈原列傳》兩段議論的結構特點。即:“王怒而疏屈平?!郊餐趼犞宦斠病m與日月爭光可也?!郊冉I,……屈平既嫉之。——雖放流……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頃襄王怒而遷之?!保?]146這樣別出心裁的作法,確實可以消除許多誤解。因此,他說:“《屈原列傳》這兩段議論,或為前面敘事所感觸而引起,或在議論中緊扣前段敘事;同時后段議論跟前段議論亦遙相呼應。議論與敘事,議論與議論,其間都有嚴密聯系,從而使文章結構成有機整體?!保?]147然而,古人既不用破折號,這種以今律古的解釋恐怕也不完善。
兩段議論存在著問題,而褚斌杰仍然說:“我的意見還是俯就《屈原列傳》此處原文,做些必要的分析,做出一定程度上的解決?!保?]58對于前段議論,他認為“除掉劉安竄入的幾句話外(筆者按:指傳統認為太史公引劉安的幾句話),其思想觀點與司馬遷全傳中所表述的對屈原的看法是一致的,行文上也是銜接的。”[8]39對于后段議論,他認為“《屈原列傳》中此段文字,是最為難解的”[8]57。特別對“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他的看法是:“長久以來,這里的‘一篇之中,三致志焉’被理解為指《離騷》。實際上關于《離騷》的創(chuàng)作時期,背景和內容等等,在《屈原列傳》上文早巳寫得很清楚了,絕不應在這里蛇足。那么這里所指的作品應是什么呢?我推斷,或正是‘太史公曰’中所舉的四篇作品之一《招魂》。”[8]59
褚氏的看法之外,也還有其他的看法。如林庚認為指《哀郢》[16]56,也有人認為指《抽思》[23]623,陳子展則認為統指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所舉的幾篇”[22]722。張葉蘆對這些認識均作了澄清。他引《古文觀止》注家評語“忽又轉到《離騷》上”,認為此處“文思極為嚴密[7]150。前文未出現《哀郢》或《抽思》,怎么突然冒出‘一篇’之稱指的是《哀郢》或《抽思》?有這種沒頭沒腦、來路不明的文章思路嗎?”[7]150至于“一篇”指《招魂》,或統指幾篇,張氏認為,它們“都是說不通的”[7]151。
與張氏的看法一致,熊氏也認為,“一篇”乃指《離騷》。他說:“兩處分敘,可以較好地照顧到創(chuàng)作動機和定稿時間兩個方面。如集中在前面寫,讀者將誤以為《離騷》作于被疏之初,與實際情況不符;如集中在后面寫,又要重復說明根由,行文不便,還有結構上畸輕畸重的毛病?!保?]3這樣來理解,《離騷》的作時似乎也逐漸清晰。熊氏結論是:“據本傳定《離騷》完成并發(fā)表于懷王入秦之后。”這與“老冉冉其將至”、“及年歲之未晏”等《離騷》內證也頗相符合[5]4。
褚斌杰認為:“關于《離騷》是創(chuàng)作于早期懷王之世還是后期襄王之世,一般還是要從《離騷》本文來取證?!保?]29而“就《離騷》全文來看,所謂‘延佇乎吾將反’,‘退將復修吾初服’,‘吾將上下而求索’,‘吾將遠逝以自疏’,以及就重華陳詞,向靈氛問卜,向巫咸求出路等等,都表現了他在進退去留問題上極為復雜的心情,最后眷戀祖國而不忍去,均較為符合被疏失位時的心情,而與其后期更遭不幸,被放遷時情事不合?!保?]34這些意見使《離騷》作時問題愈來愈接近于最終的解決。
再次,子蘭因何發(fā)怒的問題。熊任望回答的很干脆:“一是‘屈平既嫉之’;二是《離騷》中有明顯影射子蘭之處(本傳未指出)。本傳所敘‘令尹子蘭聞之大怒’,緊承二事之后,當兼指二者?!保?]6
張葉蘆與熊氏觀點只有部分一致。張氏的看法是:“‘聞之’的‘之’字顯然是指代‘屈平既嫉之’……‘屈平既嫉之’的‘之’字,是指代其上句‘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7]152。張氏不同意“令尹子蘭聞之大怒”是由于《離騷》,認為《離騷》作于“王怒而疏屈平”之后,而距離“子蘭聞之”已過去了十余年,難道《離騷》寫成藏于名山,十余年后才傳之人間?[7]151-152
張氏認為,這種錯誤觀點是對《離騷》原文的產生了誤解。朱熹云:“使其果然(按:指‘蘭’為令尹子蘭,‘椒’為大夫子椒),則又當有子車、子離、子榝之儔,蓋不知其幾人矣?!保?4]175他反對將蘭、椒坐實為具體個人。而清人陳本禮則云:“蘭、芷、椒、榝,皆實有所指,子蘭聞之,所以怒也。”[25]10127近代以來,主張坐實《離騷》花草的不乏其人,如所謂《離騷》對子蘭的“千古奇罵”,又如譚介甫草派與木派黨爭之說[13]37,真是愈辯而愈玄了。對于這些荒誕無稽的說法,張氏的辯駁無疑有醒腦作用。
對待這個問題,褚斌杰頗為重視。他說:“‘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這里所說的‘聞之’是指什么?是指讀了《離騷》,抑或是指其他?”[8]56他的看法是:“文中所謂‘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這里的‘反(返)’,正應該是指欲懷王返歸楚國說的,又說‘反復之’,正是就返歸楚國就其君位而言?!鼻坝淹鯕w返的意圖和感情,因而引起了子蘭的大怒,以至‘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因為楚懷王的歸返,是與他們既得的權位不兼容的。特別是當初勸楚王人秦的就是子蘭。對于懷王入秦被囚的事,他當然有不可推托的罪責,正因為這樣,在懷王回歸的問題上,子蘭的反應也就異乎尋常的強烈?!保?]59
筆者以為,以“屈平既嫉之”為子蘭所怒的原因,理由似乎并不充分。他只是與楚人一樣“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實不至于引起子蘭大怒,更不會引起襄王發(fā)怒。而以屈原欲楚懷王返國復位的政治意圖,才是子蘭、襄王所怒的真正原因,這樣理解接近于事情真相。褚氏洞察此義,可謂難能可貴。
(文章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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