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茂生 王 英
(江西師范大學,南昌,330022)
《莫斯卡特一家》的倫理解讀
劉茂生 王 英
(江西師范大學,南昌,330022)
美國作家艾·巴·辛格的長篇小說《莫斯卡特一家》從多方面展現(xiàn)了19世紀初期,在傳統(tǒng)思想和現(xiàn)代意識的碰撞下,猶太人所面臨的倫理困境,凸顯了倫理在猶太人生活中的核心價值。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出發(fā),探討了主人公阿薩從傳統(tǒng)猶太倫理觀中漸漸迷失的過程,他拋卻正統(tǒng)猶太倫理思想;在重塑新的理性世俗倫理觀的種種嘗試下,一步步背離彌賽亞,最終淪陷在新舊倫理規(guī)約中而無法自拔。由于不斷挑戰(zhàn)倫理秩序,阿薩兩次婚姻破裂、家庭身份缺失、社會身份持續(xù)錯位,直至臨近死亡。這一倫理悲劇渲染了倫理的力量,從而告誡世人任何破壞倫理秩序和倫理道德關系的行為必將遭受嚴厲的懲罰,背負無法挽回的代價。主人公阿薩在新舊倫理觀支配下的矛盾情感和游移不定的道德立場,進一步揭示了其無視倫理秩序?qū)е碌谋瘎∶\不僅是個人的最終結(jié)局,更是猶太民族在傳統(tǒng)倫理觀遭到摒棄、新的倫理觀尚未明晰確立的這一時期不可避免的困境。
艾·巴·辛格,《莫斯卡特一家》,文學倫理學批評
《莫斯卡特一家》是美國著名猶太作家、“當代最會講故事的小說大師”、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薩克·巴舍維斯·辛格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以1911~1939年的波蘭為故事背景,通過蒙太奇手法展現(xiàn)了猶太青年阿薩·赫希爾·班內(nèi)特從偏遠的小城鎮(zhèn)到華沙謀生的遭遇。阿薩受東歐猶太啟蒙運動的影響,遠離猶太教堂教規(guī),學習世俗文化,接受現(xiàn)代世俗文化和思想,為傳統(tǒng)猶太“社會”,即阿薩的家鄉(xiāng)——小特瑞什波爾(Tereshpol Minor)所不容,于是他被迫到華沙尋求生存的空間。然而,他拋棄猶太傳統(tǒng)倫理觀,意圖通過理性重塑倫理觀從而實現(xiàn)自我同化和身份移位,融入現(xiàn)代世俗社會的夢想最終破滅了。這不僅是因為不斷激化的種族矛盾和二戰(zhàn)的爆發(fā)導致其夢想的毀滅,更是阿薩在一次次的倫理選擇中無法真正認同與其選擇相對應的倫理身份,且與其所謂的理性倫理觀愈來愈遠的緣故。阿薩·班內(nèi)特慘遭失敗的經(jīng)歷不僅僅是其個人的經(jīng)歷,更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猶太民族在猶太傳統(tǒng)倫理觀遭到摒棄、新的倫理觀尚未明晰確立時所面臨的不可避免的沖擊和掙扎。
《莫斯卡特一家》的出版不僅讓辛格擺脫了由于文化震驚所遭受的長期的創(chuàng)作困境,而且“成就了其英語文學作家的新身份”(Wolitz 2001:18),受到評論界的熱切關注。著名學者馬丁·黑德斯認為“《莫斯卡特一家》是部堅實有力的作品,它確保艾·巴·辛格在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參見Cronin 2009:80)。美國學者本·西格爾認為這部小說“喚起了人們對過去猶太人大離散歷史的記憶,這段歷史苦樂交集,混雜著各式畫面和聲音”(同上:278);辛格確實將“戰(zhàn)前波蘭猶太人的弱點、可悲及悲觀展露無余;但從另一方面,他成功地賦予這些處于困境的猶太人慷慨的、勇敢的閃光點”(Siegel 1969:13)。“通過婚姻與莫斯卡特一家相聯(lián)系的阿薩等人,形成了猶太正統(tǒng)與世俗觀念的鮮明的二元對立并強調(diào)了進退不得的艱難處境”(Allentuck 1969:84)。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認為《莫斯卡特一家》運用了主題模式——“回歸”與“悖謬”的變式,實際上是以反證來表明歸向傳統(tǒng)價值的意義(趙琨1997:67);小說展現(xiàn)了在“主流文化”與其祖先信仰之間徘徊與掙扎的“同化”主題(喬國強2004:140);是“數(shù)百年定居在波蘭的猶太家庭,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與科學進步的沖擊下分崩離析的炎涼世態(tài)風情畫”(徐崇亮1992:82);從社會文化角度看,莫斯卡特家族從興旺到解體的過程表現(xiàn)了猶太傳統(tǒng)大廈在現(xiàn)代性的撼動下令人憂心的文化意象(王長國2010:55)。本文以文學倫理學為基礎,立足主人公阿薩的一系列倫理選擇,展現(xiàn)其矛盾情感和游移不定的道德立場,以及身份移位后所導致的倫理悲劇。
《莫斯卡特一家》是一部宏大構(gòu)建的家族背景小說,由十個部分組成,與莫家有密切聯(lián)系的阿薩·班內(nèi)特貫穿于整個故事。小說從阿薩初到華沙謀生開始,講述了他謀求工作、追求愛情、組建家庭及尋找生存真理的故事。上述事件作為貫穿小說始終的倫理主線,為讀者刻畫了一位掙扎在倫理意識、婚姻家庭和生存困境中的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其復雜矛盾的情感和游移不定的人生軌跡,引發(fā)讀者對小說中人物倫理抉擇的思考和對作品倫理本質(zhì)的關注。小說一開始就使讀者對主人公阿薩拋棄猶太傳統(tǒng)倫理觀、重塑理性倫理觀的選擇感到困惑;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讀者更對阿薩試圖通過理性選擇卻未能融入現(xiàn)代世俗社會,反而深陷倫理困境的際遇充滿反省和深思。
作者辛格出生于波蘭萊昂辛小鎮(zhèn),來自猶太拉比世家,深受猶太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影響,遵守這一倫理意識下的倫理規(guī)約。然而作者的青年時期正處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所遭受的歧視和迫害可想而知。同時,19世紀末期展開的哈斯卡拉運動,即東歐猶太啟蒙運動打亂了猶太社區(qū)平靜的生活傳統(tǒng),同時波蘭國內(nèi)與周邊國家的反猶勢力也日趨猖獗,猶太人的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小說《莫斯卡特一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展開的。猶太民族在長期漂泊的游牧生活中尋找上帝,信仰上帝,在相對封閉的生存壞境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相對獨立的倫理體系。猶太人在一個存在特定信仰的世界中長大,那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授予他們《托拉》,并給他們指明了生活范式。這種生活范式由嚴格的誡命組成,善惡分明。然而,20世紀初期的社會時代使得這樣的思維及認同方式岌岌可危。這種境況不僅表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與人息息相關的倫理觀上。當主人公阿薩從他封閉的家鄉(xiāng)小特瑞什波爾去往大都市華沙謀求生存之路、真理之路時,他不得不面臨來自不同民族、地域和信仰的人們的不同思想觀念,原有的觀念和意識必定要受到或多或少的抵制和抗衡,從而發(fā)展新的與他人相處、交往以及完善自我的倫理價值規(guī)約。這對于正統(tǒng)猶太人而言,實際上意味著接受異質(zhì)文化的同化,背棄其猶太正統(tǒng)倫理思想觀念;然而,同化后的猶太人似乎更為周遭的環(huán)境所厭棄。最終主人公阿薩深陷倫理困境,無法擺脫。
要真正探究阿薩背棄傳統(tǒng)倫理觀的動因,必然要回到他采取這一行動的倫理現(xiàn)場,“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現(xiàn)場解讀和闡釋”(聶珍釗2012:13)。阿薩出生于20世紀初波蘭小鎮(zhèn),早年父母離異,他跟隨母親菲珂與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天資聰穎,“五歲開始學習《塔木德經(jīng)》,九歲能夠為猶太小學做演講”(Singer 1980:35),被小鎮(zhèn)居民認為是拉比外祖父的接班人。然而受到當時猶太啟蒙運動的影響,關于永恒的問題卻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是否真的有上帝?世界和它的運作是盲目的還是有規(guī)律可循?人類是否不需聽命于更高的存在?靈魂是否不朽,還是一切都會在時間中消弭”(同上1980:37)?這種思考是對猶太一神教的極大挑戰(zhàn)。阿薩既不能在《塔木德經(jīng)》中找到答案,也不能通過《迷途指津》等猶太經(jīng)典走出困境從而擁有理性的信仰。事實上,猶太教始終強調(diào)道德誡律,“是一種讓倫理特征在宗教中凸現(xiàn)的一神論宗教”(拜克2002:15)。而實際上,“宗教的真正核心不在于單純的上帝存在的證明,而在于人與上帝建立的那種關系”(Jacobs 1970:36)。猶太教懸置理性,其本質(zhì)是對世界的倫理肯定,即通過蔑視、拒斥權勢和名望及其引導世界向善的目標達到“倫理肯定”的最深層需要,因為沒有蔑視的力量就沒有持久的善,通過誡命強調(diào)人與上帝的關系。曾經(jīng)深受正統(tǒng)猶太教影響的阿薩開始懷疑上帝的存在,實際上是質(zhì)疑猶太教所強調(diào)的人運用改變世界的道德意志面對世界的思想,質(zhì)疑猶太人世世代代所遵從的不容挑戰(zhàn)的猶太倫理觀。
阿薩對人與上帝關系的否定和對猶太倫理觀的質(zhì)疑有其產(chǎn)生的社會和思想根源。小說深入細致地刻畫了當時波蘭猶太人所面臨的真實處境,即東歐猶太人正經(jīng)歷著猶太啟蒙運動,這一運動在猶太人中宣傳理性、博愛等思想,倡導猶太人學習世俗文化,走出隔都,與主流社會進行交流。啟蒙思想不僅為大都市,也為偏遠且傳統(tǒng)的小鎮(zhèn)帶去了一種新的文明,同時啟蒙思想也為阿薩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理性思考。阿薩開始懷疑一直以來引領自身的倫理觀念,希望從世俗的理性學說中找到能夠指導自身行為的新倫理觀。阿薩開始經(jīng)常去拜訪鐘表師賈庫賽爾,在那里閱讀一些文學和科學書籍,如散文詩歌、代數(shù)、幾何、物理等,以及大量的哲學書籍,如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等的學說,以期解答自己的疑慮和困惑。斯賓諾莎以幾何學方式書寫的《倫理學》就成為阿薩后來遵循的規(guī)約。這種規(guī)約是主宰世界的自然法則,是已經(jīng)被決定了的“理所應當”,人類僅有的自由是解釋緣由。斯賓諾莎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其著作強調(diào)理性的重要性,通過嚴格的邏輯推理證明上帝和他的造物(自然)是一體的,是泛神論的觀點,這一觀點顯然已脫離了猶太正統(tǒng)學說的軌道。其強調(diào)事物必然性的倫理觀、一切都是自然法則運作的結(jié)果、“努力于保存自我是萬物的本性”(斯賓諾莎2010:3)等觀點對于阿薩來說,則是一種全新的、從猶太教的倫理誡律規(guī)約轉(zhuǎn)變?yōu)槭挛锉厝恍缘淖匀环▌t,是從致力于世界向善轉(zhuǎn)變?yōu)閭€人存在的努力方向。
阿薩雖出生于正統(tǒng)猶太倫理思想浸潤的拉比世家,但對人與上帝的關系、人與世界的關系及人與自我的關系心存疑慮;斯氏的理性熱愛上帝、根據(jù)自然法則理解萬物之果以及努力保存自我的倫理觀成為阿薩對三組關系的理解基石和遵循原則。猶太傳統(tǒng)倫理觀與猶太啟蒙中的理性思想的交鋒和對立,在阿薩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將斯氏的倫理觀作為其新的思想和行動指導,希望能與主流社會融合。阿薩以新的倫理觀為準,開始違反傳統(tǒng)規(guī)約,“在書房與人爭論不休、批評拉比,祈禱時也不佩戴規(guī)定的腰帶,撕扯圣書的邊頁,嘲笑虔誠的哈西德教徒”(Singer 1980:35)。薩特曾說,“人,由于命定是自由,把整個世界的重量擔在肩上:他對作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責任的”(薩特2007:708)。阿薩生活的小鎮(zhèn)深受正統(tǒng)猶太教倫理觀的浸染,恪守倫理規(guī)約的居民不允許“受到魔鬼引誘”的人玷污小鎮(zhèn)的神圣與純潔,更不容忍拉比世家出現(xiàn)背棄猶太倫理誡律的人,前去向阿薩母親求婚的上了年紀的帕提歐提出的唯一要求是阿薩必須離開小鎮(zhèn)。阿薩勢必要經(jīng)受自由之苦,為自己的背離負責。因此阿薩帶著斯賓諾莎的《倫理學》離開了小鎮(zhèn),只身來到華沙。他希望通過新的倫理選擇,能夠在大都市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開啟一條成功之路。
阿薩背棄正統(tǒng)猶太教倫理觀,轉(zhuǎn)向斯賓諾莎的倫理觀實踐,正是從宗教倫理觀向世俗倫理觀的轉(zhuǎn)變。這樣的轉(zhuǎn)向直接影響了阿薩處世言行、家庭生活及其與他人、社會的關系,導致其倫理身份的移位和逾越。摩西十誡是猶太倫理觀的核心,其后五誡是對人與人關系的規(guī)約,即“帶領人活出合宜、仁慈、正直、公義、良善與憐憫生活”(魏道思拉比2009:5)。阿薩不再遵守這一倫理誡命,而是依照斯氏所倡導的按照自然法則處理與他人的關系,并按照保存自我存在的倫理思想生活。初到華沙,路遇乞丐乞討,“愿好心人下個月有好運”(Singer 1980:30)的阿薩卻打消了本想施舍的念頭,“按照斯氏的倫理觀我不應該憐憫他”,“他說的‘祝你下個月有好運’是什么意思?下個月會重來嗎?”,他以理性代替善念,邏輯推理公式化般的處理與他人的關系,似乎試圖通過理性的世俗倫理觀確立自己在華沙的新倫理身份。然而,阿薩在世俗化的道路上離斯氏的倫理思想?yún)s越來越遠了。
從存在主義角度講,個人的身份問題就是其存在的問題?!皞惱砩矸菔堑赖滦袨榧暗赖乱?guī)范的前提”(聶珍釗2014:264)。阿薩籍借世俗倫理觀確立的身份不斷移位,致使其無法認同甚至抹殺了其個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埋頭書房,隔絕世事,與融入主流社會尋找生存之路的初衷截然相反。阿薩初到華沙就結(jié)識了猶太社會富豪邁舒拉姆·莫斯卡特一家。80歲的邁舒拉姆在華沙是非常有名的商人,“不僅猶太人知道他,基督徒也知道他。報紙不止一次報道關于他和他的企業(yè);……”(Singer 1980:12),已逝的兩任妻子為他生育了四兒三女,現(xiàn)與羅瑟·蘭道的第三次婚姻又增添了繼女阿黛拉·蘭道。阿薩起初為邁舒拉姆的孫女海德薩所吸引,與之相愛;而后迫于生計去瑞士接受世俗教育,二人出逃不久海德薩在邊境被捕。隨即海德薩接受家族安排與他人結(jié)婚,兩人失去了聯(lián)系。當邁舒拉姆過世后,阿黛拉去了瑞士,見到了阿薩。阿薩立即向阿黛拉求婚,婚后三個月阿黛拉感到危機:阿薩在俄國朋友面前否認自己已婚,因受厭女哲學家的影響和害怕負擔責任而拒絕生育,迫使阿黛拉兩次墮胎,甚至一直租住旅館而不曾組建真正的家庭(Singer 1980:240)。而當阿黛拉提出要離開時,阿薩又會變得異常溫柔且對妻子關懷備至。然而,在與海德薩通信后,他開始背叛阿黛拉,與海德薩保持親密的書信往來。他對妻子的忽視,對即將到來的入??荚囍弥焕?,并放棄完成畢業(yè)論文,一心想回華沙與海德薩相見,期盼復原那份初始的愛情。從姻親方面說,與阿黛拉結(jié)婚的阿薩是海德薩的姑父,是海德薩的長輩。從人倫來講,海德薩也已結(jié)婚,兩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阿薩選擇與阿黛拉結(jié)婚時,就該意識到要為這份婚姻承擔應盡的責任。即使羅瑟在邁舒拉姆死后再嫁他人,之前的姻親關系也不容許阿薩與海德薩違反倫理禁忌。
然而,阿薩先是誘勸阿黛拉回波蘭故鄉(xiāng)小特瑞什波爾,制造婚姻幸福的假象蒙蔽自己的家人,而后又不顧母親的極力反對,在未與阿黛拉離婚的情況下,與她分居,和海德薩成為情人。即使得知阿黛拉身懷有孕,阿薩還是堅持離婚。這一拋妻棄子的行為徹底結(jié)束了兩人的夫妻關系。但是,在與海德薩的婚姻中,阿薩也如第一次婚姻中的表現(xiàn)一樣,極力避免承擔任何責任:只能在宗教小學授課領取微薄的工資,與從小生活富裕的海德薩爭執(zhí)不斷;擔心出生的孩子不是男孩而拒絕讓海德薩懷孕,后來又因女兒體弱多病而埋怨妻子;將自己鎖進書房思考宇宙的存在問題,從不考慮難以為繼的日常生活,也不照顧自己體弱的女兒;他對待曾經(jīng)深愛的海德薩與“不曾愛過的”阿黛拉一樣,時而惡語相向,時而關懷備至,性情多變;海德薩在一次假面舞會中被選為“最美皇后”后,在他人的贊揚聲中阿薩驕傲地承認自己深愛著妻子。然而,隨著年輕又有活力且生活獨立的女孩芭芭拉出現(xiàn),他認為芭芭拉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在阿薩看來,芭芭拉是最好的,他不必為她承擔任何責任。海德薩試圖搬離華沙挽救兩人的婚姻,但阿薩選擇留在芭芭拉身邊,做她的情人。
阿薩漠視和破壞倫理禁忌的行為必定會引起其倫理身份的變化。他對婚姻的認識只停留在擔負無盡的責任上,對婚姻的背叛源自其對責任的恐懼。處于恐慌中的阿薩逐漸削弱乃至最終失去了本該有的倫理意識。阿薩先與海德薩相戀,卻與海德薩的姑姑阿黛拉結(jié)婚,育有一子大衛(wèi)。而后背叛阿黛拉,成為嫁做人妻的海德薩的情人;歷經(jīng)兵營和逃亡生活,終和海德薩結(jié)婚,育有一女哈默。之后再次背叛海德薩,成為年輕女孩芭芭拉的情人。阿薩不斷背叛婚姻,始亂終棄,恰是為了逃避自己巨大的責任和壓力。殊不知,這正是阿薩本人罔顧倫理關系,作繭自縛,使自己深陷倫理困境的惡果。除了在經(jīng)濟方面阿薩要按照猶太律令支付兩位妻子和一雙兒女的生活費,在為人父和為人夫方面,阿薩并未履行任何責任,甚至一年里也很少親近自己的兒女,連他本人也承認:自己的孩子和自己是生疏的。阿薩一再聲明自己“有性無子”(more sex and no children)、毫無倫理意識的思想觀念。在兵役期間和逃亡中,聲稱深愛海德薩的他不斷與身邊的女人發(fā)生關系。在前后兩次婚姻生活中,他更是一次次背叛妻子,背叛婚姻。害怕生女孩迫使阿黛拉兩次墮胎,險使阿黛拉喪命;在海德薩多次的要求下,阿薩提出只要是男孩就可以的荒誕說法。阿薩這種淡漠親情、違反人倫常理的行為不僅僅是個體向性欲低頭的惡果,更是他摒棄猶太傳統(tǒng)倫理觀、尚未清楚確立新的倫理觀的必然結(jié)果。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阿薩與周圍異性的關系上,也體現(xiàn)在阿薩和自己家人的關系上。
由于故鄉(xiāng)遭受排猶勢力迫害,阿薩的外祖父母、母親以及兩位叔叔舉家遷往華沙。阿薩的外祖父丹寫了兩封求助信,一封寄給阿薩,另一封寄給了曾跟隨自己學習現(xiàn)定居華沙的猶太商人古德爾·清納蒙。然而,來火車站迎接阿薩家人的只有古德爾,他還為他們準備了一棟房子。母親菲珂非常傷心——她的兒子沒有回信,也沒有去車站迎接自己的家人。想到若不是父親的學生來接,一家人就要露宿街頭的處境,菲珂非常痛心。作為菲珂的兒子、丹的外孫,阿薩有義務和責任照顧家人,哪怕做出一點點努力,但他一味地逃避為人子的責任,直到自己的母親穿梭華沙陌生的街道出現(xiàn)在阿薩出租屋時,阿薩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來到華沙,他甚至從未想過要照顧自己的母親。時間飛逝,阿薩起初對自己母親的愧疚也逐漸淡化,看望母親和自己妹妹一家人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每次看到破敗的墻垣和瘦弱的母親,他都會感覺到無盡的壓力和責任。此后,他甚至沒有收到祖父母過世的消息,也沒有為逝去的母親立一塊墓碑;與兩個叔叔的關系也隨著至親的去世淡然無影了,阿薩的無情及對家庭倫理關系的漠視可見一斑。
英國文學批評家布拉德雷曾指出,“在悲劇世界中,終極力量是一種道德秩序”(Bradley 1905:231)。既然道德秩序具有如此大的力量,在違反人與上帝、與他人及與社會的倫理秩序中必能找到個體存在的悲劇世界?!赌箍ㄌ匾患摇分?,阿薩母親過世,海德薩和阿黛拉死于德軍對華沙的空襲,前往巴勒斯坦的兒子大衛(wèi)也掙扎在死亡的邊緣,妹妹一家人及女兒達莎在轟炸機的轟鳴中惶恐不安。愛情受挫、親情淡漠、家破人亡的悲慘結(jié)局不只是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更是阿薩個人罔顧倫理秩序、破壞倫理規(guī)約、妄圖通過斯賓諾莎倫理觀構(gòu)筑新的倫理秩序從而迷失其間的惡果。
阿薩是一位追求理性存在的猶太青年,他嚴格按照斯賓諾莎的倫理觀指導自己的言行,認為人類的德行存在于尋求自身利益或保持自身存在,把斯氏“‘保存自我的努力的德行’是所有德行之首”(斯賓諾莎2010:187)作為自己的指導準則。阿薩把自由戀愛視為對抗傳統(tǒng)婚姻觀締造新的婚姻關系的一種理性存在的象征,對海德薩的追求正是要證明自己,這一行為正是自我意識的結(jié)果和最高德行的表現(xiàn)。這種所謂的理性意識實際上扭曲了真正的愛情。在他看來,得到海德薩不僅是兩人相愛的結(jié)果,更是突顯自我存在的理性特質(zhì),以區(qū)別于猶太傳統(tǒng)的家庭包辦婚姻中毫無個性的軟弱無能。實際上阿薩并不理解愛情的真諦,只是帶著功利性的目的找到現(xiàn)代猶太人最為重要的與他人交往的適當?shù)膫惱砩矸?。因此,從一開始阿薩就在考慮他與海德薩愛情的真實性(Singer 1980:158);在他奮不顧身回到華沙的行為中,人們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他對“保存自我”的渴望;在海德薩被假面舞會評為“最美皇后”時,他痛恨婚后對海德薩的失禮和粗暴。然而,阿薩在家庭的重壓下逃向情人芭芭拉,證實了其虛偽的愛情信念。海德薩最終死在了德軍首次對波蘭的轟炸中,他沒有感受到愛情帶來的甜美,甚至還沒有真正觸及愛情,海德薩說,“他對什么都不信,不信上帝,不信人類……恐怕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他只有肉體的沖動”(同上:427)。
按照斯賓諾莎關于倫理意識的思考,即如何過好生活而非對倫理道德信條的思考,阿薩通過命題“‘幸福和道德是一致的’的觀點得出人類的唯一目的就是享樂”(同上:491)。這一觀點無疑曲解了斯賓諾莎的理論,因為阿薩拋卻了倫理秩序,甚至打破了倫理禁忌,阿薩在瑞士學習時確立了“有性無子”的觀念,徹底的享樂思想首先體現(xiàn)在其情欲至上而毫無倫理規(guī)約的背叛行為。他不愛阿黛拉,卻在阿黛拉初到瑞士的第一天甜言蜜語誘哄阿黛拉嫁給他;婚后不久執(zhí)意回華沙與阿黛拉的侄女海德薩成為情人,最終和海德薩結(jié)婚;而后他再一次背叛家庭,成為年輕婦女子芭芭拉的情人;在流亡俄國當家庭教師時與主人家的女兒發(fā)生了不倫關系,甚至在婚后于宗教學校任職時與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系。阿薩完全打破了倫理規(guī)約,一心尋求刺激和感官享受,是家庭破裂、婚姻不幸的施為者、褻瀆者,最終自己也成為了受害者。
同時,阿薩正是通過逃避家庭責任,才一直享受著所謂的“幸?!?。對母親的愧疚侵蝕著阿薩的靈魂。他沒有正當?shù)氖聵I(yè),沒有足夠的錢財贍養(yǎng)母親、供養(yǎng)妹妹一家。為了逃避心中的苦悶,在得知母親移居華沙的消息后未給家人回信,甚至沒有去車站迎接舉目無親的至親,任由他們流落異鄉(xiāng);在母親定居華沙后,阿薩對母親的探望屈指可數(shù),從未拿錢給母親貼補家用;看到日益瘦削的母親和妹妹生活的拮據(jù),他唯一做的就是減少看望母親的次數(shù)或去情人那里忘卻應盡的責任。阿薩所謂的理性早已隨著倫理意識的消弭而無影無蹤,對待母親尚且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更是缺少作為父親應有的人性和關懷。他因為對責任的恐慌而拒絕養(yǎng)育子女,因受“厭女癥”思想的影響,提出只要是男孩就允許海德薩生育;對已出生的兒子和女兒漠不關心,甚至對病弱的女兒諸多埋怨,他只是履行猶太婚姻律法支付撫養(yǎng)費。阿薩在苦悶中意識到在追求快樂時他所忽視的一切:健康、事業(yè)、家人和親人。過去的歲月里,他總是漫無目的地思考,毫無止境地幻想;肆無忌憚地激情,對親情的漠視讓自己的母親備受煎熬,也毀了阿黛拉和海德薩甚至芭芭拉的生活,還與自己的兒女陌生到了極點。他自始至終都不明白為什么踐行了嚴格的理性倫理觀卻仍然不能找到出路,最終面臨和所有猶太人一樣的悲慘命運。
辛格的這部小說是20世紀初東歐猶太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猶太啟蒙運動影響下的猶太人試圖通過新的倫理訴求找到新的生存道路的一次慘痛的嘗試。主人公阿薩的悲劇不僅是個體追求理性存在的無奈的悲劇,更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猶太人在世俗化進程中倫理道德關系遭到破壞后的無望和悲涼,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被雷擊中的枯樹一樣,“有些樹干上殘留著遭雷擊后形成的巨大裂痕。順襲痕往里看,黑洞洞的,神秘莫測,活像是賊窩匪巢。有些老樹的樹冠垂向地面,仿佛就要傾倒在地,裸露出盤根錯節(jié)的百年老根”(同上:242)?!赌箍ㄌ匾患摇分械陌⑺_迷失在新舊兩種不同的倫理規(guī)約的沖突中,對倫理秩序的漠視和倫理禁忌的破壞導致其倫理身份的錯位,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倫理悲劇。阿薩試圖通過理性重塑遵循自然法則的倫理觀找到融入主流社會的成功之路,但卻在踐行這一倫理觀時與理性愈來愈遠甚至背道而馳,在尋找適合自我理性存在的路途中陷入困境,導致其愛情受挫、家庭破裂、婚姻痛苦,最終在轟炸機的隆隆炮聲中孤獨地等待死亡的到來。這部倫理悲劇引人關注,發(fā)人警醒,在道德文明進程中,任何破壞倫理秩序和倫理道德關系的行為必將遭受懲罰。不能正確認識現(xiàn)有的倫理價值,正視自身的倫理觀,最終會在不同秩序及思想的沖擊下,與理性或者是倫理規(guī)約漸行漸遠。
Allentuck,M.1969.The Achievement of Isaac Bashevis Singer[M].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Bradley,A.C.1905.Shakespearean Tragedy:Lectures on Hamlet,Othello,King Lear,Macbeth[M].London:Macmillan.
Cronin,G.L.&A.L.Berger.2009.Encyclopedia of Jewish-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Facts On File.
Jacobs,L.1970.Jewish Thought Today[M].New York:Penguin.
Siegel,B.1969.Isaac Bashems Singer[M].Minneapo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Singer,I.B.1980.The Family Moskat(Gross.A.H.trans.)[M].New York:Penguin.
Wolitz,S.L.2001.The Hid den Isaac Bashevis Singer.[M].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利奧·拜克.2002.猶太教的本質(zhì)(傅永軍、于健譯)[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
聶珍釗.2012.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1):12-22.
聶珍釗.2014.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喬國強.2004.同化:一種苦澀的流亡——析“同化”主題在辛格作品中的表現(xiàn)[J].當代外國文學3:140-147。
薩特.2007.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M].北京:三聯(lián)書店.
斯賓諾莎.2010.倫理學(賀麟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
王長國.2010.傳統(tǒng)大廈是怎樣傾覆的——《莫斯卡特一家》的文化意象[J].名作欣賞36:55-57.
魏道思拉比.2009.猶太文化之旅(劉幸芝譯)[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徐崇亮.1992.辛格和《肖莎》——兼論猶太文學[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4):82-86.
趙琨.1997.猶太文化的方舟——辛格小說創(chuàng)作主題模式的文化意蘊[J].外國文學評論(2):67-73.
(責任編輯 玄 琰)
I106.4
A
1674-8921-(2015)05-0062-05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5.012
劉茂生,江西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首席教授、江西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江西師范大學敘事學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電子郵箱:liumaosheng2004@126.com
王英,江西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英美文學方向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電子郵箱:iris_belle@163.com
*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項目“辛格小說的倫理思想研究”(編號WGW 1401)、江西省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文學倫理學視域下的《莫斯卡特一家》研究”(編號YC2013—S09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