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源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54年《潮騷》問世,三島由紀夫在這部作品中,以伊勢灣口的小島神島(小說中稱之為歌島)為舞臺,描寫了一場健康、樸素的戀愛。它與自然相親,遠離近代人的不安與懷疑。三島除掉了心理描寫及不必要的裝飾,勾勒出了一幅簡潔、明快的風景畫。這一構圖與沈從文在湘西邊境一個名叫“茶峒”的小山城內(nèi)描畫的畫面極為相似。其實早在1938年,《邊城》就由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松枝茂夫譯為日文。三島由紀夫是否讀過《邊城》的日譯本,兩部作品之間是否存在切實的關聯(lián),這是無從考證的。單就作品本身而言,兩部小說在背景設置、主人公形象塑造、寫作著力點和描寫手法等方面存在極大的相似性。本文擬通過兩部作品表面的相似點這一入口,探究相似的偶然性,深入發(fā)掘其共性產(chǎn)生的必然性因素。
《邊城》成書于1934年,主要以30年代湘西的社會為背景,將舞臺設在了湘、渝、黔交界的茶峒渡口,這里遠離外界喧囂,安靜自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以湘西30年代民風淳樸的山民為原型設計的。在茶峒河畔渡口處,住著一位老船公和他的外孫女翠翠,兩人相依為命,常年在河中擺渡。隨著歲月的流逝,翠翠漸漸長大。奔波于湘、黔、渝做生意的船總順順的兩個兒子大佬天保和二佬儺送,在翠翠爺孫倆的護渡中,不約而同地愛上了翠翠,而翠翠的心里只有在兩年前端午節(jié)那天便已相識的儺送。爺爺不知翠翠心思,兩兄弟的雙親也猜不透年輕人的心,按照苗家人的禮節(jié),他們把翠翠許給大佬天保,為二佬儺送也物色了一位有碾坊作陪嫁的女孩。但儺送寧要渡船也不要碾坊。得知弟弟真實情感的天保決定接受弟弟的提議,按照當?shù)亓晳T,與儺送賽歌。但天保自知技不如人,在翠翠爺孫倆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中也有所預感。在河邊游水長大的天保懷著重重心事,竟然在一次乘船外出中溺水身亡。儺送悲痛不已,外出未歸。老船公在一次山洪中謝世,翠翠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埋葬了爺爺,而后依然在渡口靜靜地等待著儺送的歸來。
《潮騷》故事的發(fā)生地同樣是一處遠離俗世的怡然世界——歌島。男女主人公名為新治和初江,分別是島上漁夫的兒子和剛回到島上的財主宮田照吉的女兒。二人于山上觀哨所的廢墟上初次邂逅,驚訝和警惕后便相談甚歡,不約而同地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愫。他們彼此約定,將此次邂逅作為二人共同的秘密埋藏心底。一個暴風雨的夜里,新治和初江在初次邂逅的地方幽會,被雨淋濕的衣服在篝火旁烘烤,他們彼此情不自禁地擁抱對方赤裸的身體。這件事被愛著新治的千代子發(fā)現(xiàn)了。她將此事告訴了想入贅初江家的安夫。此事被安夫張揚了出去,并傳到了初江父親宮田照吉那里。照吉十分惱怒,禁止初江與新治見面。千代子聽聞后愧疚不已,便說服母親去勸說照吉。照吉最終安排新治和安夫一同上他的船接受考驗。不料船在沖繩遇上暴風雨,安夫貪生怕死一味躲避,新治則跳入大海與洶涌的波濤搏斗,成功地使船脫險。照吉由此接受了新治,肯定了他的智慧和力量,并最終同意了初江和新治的婚事。
沈從文與三島由紀夫,一位是中國的著名作家,一位是日本的文學大師,二人國別不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不同,卻不謀而合地都將筆端指向了遠離俗世的凈土,選擇在那里塑造自己的理想世界。而且二人心中的理想世界均純美自然,甚至作者創(chuàng)作的著力點及描寫手法也頗為相似。
《邊城》將舞臺選在了湘西邊境一處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此處遠離城市的喧囂,環(huán)境極為幽美,與此相似,《潮騷》的取材地則是日本伊勢灣入口處的小島“神島”,此處同樣不染城市纖塵。兩部作品都選取了一處“世外桃源”,在這里展開了一段不為外界打擾的純美戀情。更為相似的是這兩處“世外桃源”的民風、主人公的生存方式及形象。兩部小說所描畫的民風都極其淳樸,“不管如何還是有人要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1]208,便把錢買了茶葉和上等好煙,慷慨奉贈給過渡人;“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又正經(jīng),又大方?!盵1]243《潮騷》亦是如此,“在這島上,即使無人在家,也不會發(fā)生被偷盜之類的事?!盵2]224此外,主人公無論是溪中擺渡也好,海上捕魚也罷,都是靠?;蚝又\生。因為日常生活與勞動密不可分,所以兩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均體格健壯,女主人公均健康有活力。天保與儺送“兩個年青人都結實如小公?!盵1]216;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1]209。新治“身材魁梧,體格健壯……。他黑得發(fā)亮的肌膚,……搭配著兩片裂璺的嘴唇”[2]201。初江“因干活而發(fā)熱的臉袒露在勁風之中,……健康的膚色與其他的婦女別無二致”[2]202。
除作品本身的相似性之外,兩位作者寫作的著力點也十分相似。沈從文和三島由紀夫都強調(diào)人、勞動、自然三者有機結合、和諧統(tǒng)一。沈從文筆下人最直觀的勞動成果——房屋“位置卻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周環(huán)境極其調(diào)和,……人的勞動成果,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盵1]212三島則將大海與人和勞動結合得恰到好處,“只要眼一望見海,他平日那種熟悉的勞動的活力就在全身沸騰起來,心情自然而然地就會平靜下來。”[2]206“年輕人感到包圍著他的豐饒的大自然與他自身,是一種無上的調(diào)和……”[2]231。在精神與肉體之間的關系上,兩位作者都認為勞動是身體和精神的依托,都堅信外在的力量。此外,兩部小說全強調(diào)了外力的強大作用?!哆叧恰吠ㄆ俭w現(xiàn)著命運的力量。天保、儺送、翠翠三人,始終無法自主決定自己的情感方向,仿佛被命運所牽引。直至結尾也依然是翠翠被動地等待,“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1]293《潮騷》中體現(xiàn)的則是神的力量?!白蛉瞻碓诤┥系呐既皇录ǘ说某跷牵?,簡直不像是出自他們的意志,而像是為一種外在的力量所驅使,這是意想不到的?!盵2]239又如新治與初江的婚事已定,兩人去八代神社禱告,“他們一次也不曾懷疑過諸神,所以得到了諸神的保佑?!盵2]334
最后,兩部小說都采用了城鄉(xiāng)對立的抒寫模式和外化的心境描寫手法。如《邊城》中有如此描述,“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盵1]215沈從文分別選取了山城和城市的兩種極端的人物進行對比,由此強調(diào)山城居民的淳樸、善良?!冻彬}》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抒寫模式,如“歌島的環(huán)境與受到許多刺激出發(fā)的城市少年的環(huán)境不同……”[2]211“城市少年首先是從小說和電影里學到如何戀愛,可歌島的少年壓根兒就沒有可以模仿的對象?!盵2]223三島在描寫歌島少年的戀愛生活時,也是自然地將其和城市少年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此外,在心境描寫方面,都是少見到人物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而是通過外部環(huán)境、行為、語言等暗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如《邊城》中,祖父為翠翠唱儺送曾唱過的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做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1]269。此處,作者并沒有直接將翠翠的思念之情體現(xiàn)在直白的文字上,而是通過“虎耳草”這一意象間接地描寫了翠翠的情意。與此相似,《潮騷》中也不乏這樣的描寫手法,暴風雨的日子里,新治在篝火旁等待初江,“他的身體漸漸暖和的感覺,與戶外的暴風雨聲交織在一起,蕩漾在無可懷疑的忠實的自身所給予的幸福感中。他沒有現(xiàn)存的想象力,不會感到苦惱”[2]251。作者將外面惡劣的天氣與新治漸暖的身體融合在同一段文字中,更加凸顯此刻主人公簡單快樂的心情。
《邊城》與《潮騷》,兩部作品的相似度如此之高,其中雖存在著偶然的巧合,但也有其必然性??芍^殊途同歸,歸于桃源。
兩部相似性如此之高的作品之間其實存在著創(chuàng)作上的差異。首先,沈從文和三島由紀夫的寫作動機不盡相同。沈從文描畫的湘西世界是他親歷過的真實存在的世界,他以懷舊寫作的手法,再現(xiàn)湘西的理想世界,在復寫過去的同時,極力避開現(xiàn)代“文明”對鄉(xiāng)村的吞噬。他將上流社會與鄉(xiāng)村下層人民分別安置在了不同的空間,并努力通過這一“世外桃源”反抗現(xiàn)實的丑陋。凌宇曾說,“作者企望用下層人民中保留的健康、純樸、充滿活力的道德原素來救治虛偽、怯懦、自私的民族老化癥?!盵1]495而《潮騷》中的“歌島”——現(xiàn)實的“神島”,雖也環(huán)境優(yōu)美、民風淳樸,卻是三島取材的場地,是希臘在日本的一處復本。而且三島從未將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之情灌注在這部作品當中,他的此次創(chuàng)作不過是對自己的兩個極端——生與死、活力與頹廢、健康與腐朽中一端的驗證罷了。其次,因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不同,所以他們欲表達的側重點定然也不相同。沈從文側重于描寫下層人民,含有對邪惡勢力的否定和批判;三島則著力表達男性的肉體美,極力追求希臘古典美與自身審美的統(tǒng)一。
兩部作品雖然最終都是愛情戰(zhàn)勝了金錢,原始自由婚姻戰(zhàn)勝了長輩包辦婚姻,雖然存在諸多相似,但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偶然性的巧合。
在創(chuàng)作動機不盡相同的情況下,兩部作品的相似度仍然如此之高,其中定然有其產(chǎn)生的必然因素。
首先,沈從文和三島由紀夫的出身及生活環(huán)境相似。他們均敗落家庭出身,幼年生活環(huán)境單一。沈從文出生于1902年,出身于敗落的軍事官僚家庭。祖父沈洪富曾做過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和云貴總督。但沈從文降生前后,正是八國聯(lián)軍入侵、清王朝覆滅、軍閥混戰(zhàn)的社會動亂和重大歷史轉折期。沈從文十四歲那年,沈家終家境衰落。此后,沈從文親眼見到政權更迭中下層人民的血淚生活,直到1922年左右,受到五四運動的影響,他才“將眼光轉向幾無所知的湘西以外的世界”[1]491。三島較之沈從文,其生活環(huán)境可用“封閉”概言。三島由紀夫原名平岡公威,巧合的是,他也出生于日本的歷史轉折期——1925年。那正是日本改朝換代的前夕,大正年代即將結束,次年改元昭和。三島的祖父平岡定太郎由事務官起步,一路青云直上,升至樺太廳長官,官運亨通。但他就任樺太廳長官的第七年,因涉嫌一宗受賄案,被迫引咎辭職,后改而從事實業(yè),不料事業(yè)連連失敗,祖?zhèn)魈锏乇M數(shù)變賣。平岡家從此家道中落。祖母平岡夏子將一切希望寄托在長孫公威身上,在他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便將他從母親懷中奪來,將公威養(yǎng)在自己的病房之內(nèi),嚴格看管,不僅與生母不得相見,甚至不能在家里自由走動。因他受到“過度的保護”,五歲時,甚至患了嚴重的尿毒癥。這種封閉的生活,直至公威上中學后才結束。
其次,二人都在參照現(xiàn)實世界后,描畫了自己的“世外桃源”。只不過沈從文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反向參照,三島是希臘與漁村的正向參照。沈從文自稱是“鄉(xiāng)下人”,他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城市上流社會與鄉(xiāng)村下層人民兩相對照的影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生活在中國歷史急劇轉變的時代。他一方面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至高無上的權力、金錢,虛偽的人性,踐踏下層人民的邪惡勢力,另一方面,也看到了依舊保留在湘西原始民性中的質(zhì)樸、善良。他怕城市的丑陋會滲透到鄉(xiāng)村,怕鄉(xiāng)村的質(zhì)樸美會受到玷污。“他始終處于這種人情美被毀滅的顫栗之中”[1]495。所以沈從文需要在作品中描畫一種“世外桃源”,以滿足自己安撫此種“顫栗”的訴求?!冻彬}》可以說是三島由紀夫將理想世界遷移至日本的一次嘗試,他在日本創(chuàng)造了一處希臘的復本。從小生長在祖母身邊的三島,生活起居全由女傭照料,祖母禁止他和男孩玩耍,玩伴皆是女孩。這種被隔離于世的異常生活,讓他對男性的肉體,對生、健康、活力充滿向往。另一方面,作為對隔離的反抗,他的生命中也有了某些血與死的幻影?!斑@種嗜欲和憧憬的細胞潛在他體內(nèi)的文學根底里,構成他的文學生命體?!盵3]三島一直在生與死、活力與頹廢的交錯中尋求支點。1951至1952年三島周游歐美之際,為古希臘享受生、崇拜生和贊美生的文藝基調(diào)深深觸動,于是他想創(chuàng)作以性與愛為主題的作品,盡情謳歌自然美、人情美、力量美。這一主題完全區(qū)別于他以往血與死交錯的寫作風格。他將希臘朗戈斯最出色的田園小說《達夫尼斯和赫洛亞》移植到了東方的日本,開辟了一處憧憬已久的“理想國”。沈從文和三島都力圖在矛盾中尋求平衡,反向參照也好,正向參照也罷,他們都通過“世外桃源”給自己心靈一片樂土。
另外,兩部小說都是作者創(chuàng)作成熟階段的作品,他們對創(chuàng)作和生活還有幻想,他們有充分的動力和能力將崇拜、贊美的事物付諸筆端?!哆叧恰烦蓵?934年,此時,沈從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風格已趨于成熟,他已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思考方式,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可。沈從文創(chuàng)作《邊城》期間,曾說:“我要的,已經(jīng)得到了。名譽或認可,友誼和愛情,全部到了我的身邊。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墒遣怀?,我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我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昝缾矍樯畈⒉荒苷{(diào)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diào)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盵4]他要在《邊城》中表現(xiàn)“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在這一點上,三島由紀夫也頗為相似。三島的青年時代正值日本進行侵略戰(zhàn)爭,他雖應征入伍,卻在出發(fā)參戰(zhàn)前被誤診為肺病遣送回鄉(xiāng)。他原本所屬的部隊在抵達菲律賓后幾乎全軍覆沒,這讓他始終抱有一種茍活的遺憾心態(tài)。所以自日本戰(zhàn)敗至1951年底三島環(huán)游世界之前,他創(chuàng)作了較多像《愛的饑渴》《禁色》等以血與死為主題的作品。如前文所述,三島一方面強烈追求死、頹廢、腐敗,另一方面又無限崇拜生、活力、健康。直至走訪希臘,三島發(fā)現(xiàn)了自身美學倫理的基礎。希臘英雄主義和男性肉體雕塑徹底喚醒了他內(nèi)心長久以來對男性美、肉體美、活力美的幻想。由此,《潮騷》作為三島贊頌生、活力、健康的全新嘗試應運而生了。
可以說,單一甚至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使得沈從文和三島對以往的生活懷有某種依賴和眷戀,他們在接觸到廣闊的“外部世界”后,產(chǎn)生了對現(xiàn)存秩序和觀念和懷疑,為了調(diào)和動亂年代中自身心理產(chǎn)生的矛盾,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用“世外桃源”為自己的幻想構筑一片純凈的鄉(xiāng)村或漁村。他們在這里贊美生命、朝氣、活力、健康和自由,實現(xiàn)了人、勞動、自然三者的有機結合,和諧統(tǒng)一。
[1]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2]三島由紀夫.假面告白·潮騷[M].唐月梅,許金龍,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3]唐月梅.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9.
[4]凌宇.沈從文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333.
[5]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