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強高彬(三亞學院,海南三亞57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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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象-自戀”結構視角下的古典精神分析自我理論
王志強高彬
(三亞學院,海南三亞572022)
摘要:僅依據弗洛伊德后期的“本我-自我-超我”模型很難全面理解古典精神分析的自我理論。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論以“性本能”與“自我本能”的矛盾為起點,逐步由“自我本能”演化出作為連貫結構的“自我”概念。在其“對象力比多”和“自戀力比多”的對稱性模型中,自我分別通過“認同機制”和“自戀機制”與對象和自體產生交互性關系。這一思想被后來的客體關系學派、自體心理學以及拉康的后結構主義精神分析繼承發(fā)展。
關鍵詞:自我;自我本能;認同;自戀
在古典精神分析中,自我很難說是一個重要的核心概念。弗洛伊德關于自我概念的表達并不清晰一致。隨著思想的發(fā)展,他曾在多個層次上使用自我概念。最早把自我理解為壓抑機制的功能,和性本能對立起來,隨后把自我理解為一種求生的自我防御機制,從細胞的表皮發(fā)展而來,最后把自我視作一個連貫的統(tǒng)一體。弗洛伊德開始沿著“自我本能”與“性本能”的對抗模型去解釋這個問題,大概在1914年前后,他在討論中又加入“對象愛”(包括貫注和認同兩種機制)與“自戀”關系的維度?!皩ο?自戀”結構是精神分析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理論模型。弗洛伊德的對象力比多①力比多(libido)是弗洛伊德用來表達性欲驅動力的名詞,往往也被他泛化用來表達生命動力。理論是其解釋轉移性神經癥的主要理論工具,但在其后期作品中為了解決妄想型神經癥問題,又提出自戀型力比多理論,作為對象力比多理論鏡像對稱的補充。這一對稱性關系構造了一個理論圖譜:對象(Object)是構成自我的必需,自戀機制是自我形成的關鍵。這一對稱性結構在后來克萊因的客體關系學派以及胡科特的自體心理學那里分別得到衍發(fā)闡述。以往對弗洛伊德后期“本我-自我-超我”結構中的自我理論進行了充分研究,但對其從“自我本能”到“自我”的理論進化過程及“對象愛-自戀”交互關系中的解讀較為缺失。
自我本能(ego-instincts)是一個重要概念,被理解為一種與性本能(sexual instincts)相對稱的概念,內涵被理解為“自我保存”(self-preservation)?!白晕冶灸堋备拍詈瓦@對矛盾關系最早出現(xiàn)在1910年《視覺的心因性障礙》中:“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在于追求性快感的性欲,和其他那些為了個體自我保存(self-preservation of the individual)的‘自我本能’(ego-instincts)之間無可否認的沖突?!盵1]隨后,弗洛伊德用一個非常通俗的總結,來描繪“自我本能”與“性本能”的關系及“餓”與“愛”。他并不認為“餓”與“愛”存在某種直接沖突,而是認為對“愛”的追求可能會威脅有機體個體本身的安全。但這樣一個理智性的過程,在弗洛伊德那里被理解為一種沖動意志——自我是一個本能、一種欲望沖動,而不是一個有自知和能自治的心靈機構。所以在其后的討論中,他認為“自我本能”也需要通過一些“觀念”(idea)才能進入意識表現(xiàn)自身,而這些觀念則往往與性欲望支配的那些觀念相沖突,進而導致心靈緊張。
當自我本能成為一個需要通過觀念和詞語才能表現(xiàn)的欲望時,自我被賦予更復雜的內涵。在《視覺的心因性障礙》及之后的系列作品中,弗洛伊德將壓抑機制賦予“自我本能”一個潛意識的道德糾察員,一個時刻關注人們每一個念頭的沉默的注視者,而且會殘酷地指責和懲罰人們,從而引起神經癥。直到后期,弗洛伊德討論自戀和認同等問題時,從“自我”中分離出“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從而將壓抑機制、道德糾察和自我懲罰的功能從結構上賦予后者?!白晕冶灸堋焙汀白晕冶4妗迸c性本能作為對稱性結構的理論模型一直貫穿于弗洛伊德的理論探索。
在1920年的《超越快樂原則》中,弗洛伊德對“性本能”與“自我本能”的矛盾進行了新解釋,引起廣泛爭議:“性本能”是生命的重復,是真正的“生的本能”(life-instincts),而“自我本能”則是有機體以自己的方式走向死亡(追求回到無機態(tài))及自然死亡。而個體保存的意義在于不死于非自愿的意外,而是要以自己的方式終結。“一切生命必定都死于內部原因?!盵2]他從單細胞動物的分裂,到有性繁殖的再次結合,以及無機物在歷史時序上先于有機物存在,而有機體最終會回到無機狀態(tài)的現(xiàn)象中,類比出“性本能”/“生本能”與“自我本能”/“死亡本能”之間的矛盾關系。這種毫無科學實證依據的理論假設屬于典型的德國古典哲學的辯證傳統(tǒng)。他還以這種辯證邏輯解釋了自我本能與性本能的對立統(tǒng)一:自我本能與性本能原來是同一的,隨后發(fā)生分裂,但兩者依然彼此依存。早在1905年最初版本的《性學三論》中,弗洛伊德就提出在嬰兒早期生活中,性本能和獲取營養(yǎng)的本能本來糾合在一起無法分開,當嬰兒的營養(yǎng)攝取本能被滿足,并分辨出自己與哺乳者乳房之間的區(qū)別后,性本能才會獨立出來,進入一個所謂的“自體性欲”(auto-erotic)階段。在《愛情三論》中,弗洛伊德繼續(xù)表述這個思想:“我們知道,性本能的第一個對象是那些對自我本能有價值的東西,更準確地說,最初的性滿足是依靠維持生命保存的那些需要?!痹凇冻娇鞓吩瓌t》中,弗洛伊德討論分裂后的“性本能”與“自我本能”的統(tǒng)一,提出自我是力比多真正的和原始的儲藏庫,力比多從自我擴散到對象,所以“自我保存本能”必須與自戀的性本能相認同。這消解了自我本能與性本能之間的原始對立,即“自我本能的一部分被認為具有力比多性質;性本能——可能還有其他本能——都是在自我中發(fā)揮作用的”[2]。
當然,自我本能(ego-instincts)和自我(ego)還是有區(qū)別的,作為一個獨立決策機構的“自我”要從“自我本能”中進化。在《超越快樂原則》中,弗洛伊德對“自我”的發(fā)生學有過一個解釋:他首先將復雜有機體還原為一個“對刺激很敏感的無知的未分化的囊”[2],那么這個活的囊泡最外層的保護膜應該是一個“與刺激格力的特殊覆蓋物或薄膜”[2],目的是“對過量刺激提供進一步保護,避開各種不適當?shù)拇碳ぁK鼈冎粚Ω逗苌倭康耐饨绱碳?,只接受外界的樣本”[2]。他認為人們的感受器官就是從這種原始的保護膜演化而來,“中樞神經系統(tǒng)發(fā)源于外胚胎層,大腦的灰質仍然是有機體的原始表層的派生物”[2]。在1923年《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從更復雜的角度理解這個表層保護膜的心理意義,強調“自我首先是一個身體的自我”,是從身體表層的各種“感覺器官的感覺中產生的,是身體表層感覺的心靈投射”[3]。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提出“連貫的自我”[2]的表述。在1921年《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中,弗洛伊德細化這一表述:“在發(fā)展的過程中,致使心理存在分離成連貫的自我,以及分離成位于這個自我之外的潛意識和被壓制的部分?!盵4]
其在《自我與本我》中再次提到:“每個人都有一個心理過程的連貫組織,我們稱之為他的自我?!盵3]至此,弗洛伊德抵達人們熟悉的“本我-自我-超我”后期結構圖形,自我才真正作為一個連貫統(tǒng)一的決策性結構被認知。
這只是對弗洛伊德自我理論的沿革進行了大致勾勒,其自我理論的詮釋還有兩個重要路徑:一個是自我與對象的關系,一個是自我與自身以及自戀的關系。
在《超越快樂原則》中,弗洛伊德饒有興致地引述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提出的人類原有兩性結合體,后被宙斯一分為二,并渴望重新合一的神話。在1921年的注腳中,他又補充了印度《婆哩呵陀阿蘭諾迦奧義書》中的描述:世界從自我(atman)中的起源:一個孤獨的人不會感到快樂,他希望能有第二個人,于是他把自身(self)分成兩部分[2]。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我誕生于與對象的分裂。嬰兒一開始無法分清自身與世界的差別,直到嬰兒意識到自己和母親乳房的區(qū)別,母親的乳房成為生命中的第一個客體。個體是在與隨后的諸多外在客體關系中構建出自我本身。自我與對象之間最基礎的關系是兩種“貫注”(cathexis)和“認同”(identification)?!柏炞ⅰ笔亲晕覍⒘Ρ榷嘭炞⒂谕庠诳腕w,這樣會導致自我的匱乏,表現(xiàn)為對自我的貶低和對象的魅化高估,就如《紅樓夢》中寶玉視自己為泥做的污濁穢物,而青春美女都是水做的圣潔。自我和對象還有一種關系,就是將對象內投進自我,成為自我的一部分,這就是“認同機制”。在弗洛伊德看來,認同機制是人類最原始的基本心理機制之一,“認同作用(identification)是精神分析已知的與另一人情感聯(lián)系的最早表現(xiàn)形式”[4]。它與貫注機制平行發(fā)生:男孩“對母親直接的性對象貫注和與當作模范的父親相認同?!盵4]
(1)“原始認同”:發(fā)生在俄狄浦斯情結之前,兒子認同于父親,女兒認同于母親。在1923年的《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補充道,認同機制先于對象貫注,“一種直接的、即刻的認同作用,比任何對象貫注都早”[3]。
(2)“退行認同”:認同機制代替對象選擇而出現(xiàn),對象選擇被退行到認同機制。即,當對象無法得到時,我們再認同于對象,在內心中重建對象——自我表現(xiàn)出對象的特征。
(3)“相關認同”:即認同于一個非性的對象,分享其感受,如常見的癔癥發(fā)作的傳染性。
在《性學三論》中,弗洛伊德在討論口欲期時涉及過認同機制:“性目的便是將外物吸入體內——這一過程的原型(prototype),即認同作用,在以后起了非常重要的心理作用。”[5]這一部分同樣是在1915年增補的,這和前文所述性本能原本依附于自我本能或曰進食本能有關,從最簡單的物理形式上把對象(object)吃進體內,是嬰兒最早期性滿足的形式?!八拖窳Ρ榷嘟M織最早的口欲期的衍生物一樣行動——我們渴望和珍視的對象通過吃而被同化,并以此消滅對象本身……只是吞食他所喜歡的人?!盵5]
從更復雜的心理層面上理解,認同機制根本來說是對象內向投射(introjection)于自我。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對象內向投射往往發(fā)生在兩種情況下:一種是原來的性貫注對象無法得到或貫注受挫,于是將對象在自我中重建,這會引發(fā)一種“次生自戀”。自我不是一個一開始就自明的奇點:“自我的性格就是被放棄的對象貫注的一種沉淀物?!盵3]第二種情況是有一個強大的外部強制者,當人們無法抗拒其規(guī)范性強迫時,往往將其認同于自我之中。這樣它就成為人們的“自我理想”(ego ideal)。自我和這個“自我理想”的關系就變得非常有趣,一方面當自我和自我理想保持一個良好趨近關系時,自我可通過自我理想得到心理滿足——這其實是那個外在的強制力(父親的)在內心的自我肯定。但自我和自我理想的距離較大時,“自我被劃分成兩半——其中一半反對另一半”[4],自我理想會對自我進行殘酷的自貶、無情的批判和痛苦的責備。如果將這理解為外在強制力的內投作用會更加簡單。不過弗洛伊德將這些自責看成是自我防御及對進入心靈的外來者的排斥,“代表自我向對象的報復”[4]。這其實暗示自我具有維持自身同一性的防御傾向。弗洛伊德在討論“暗示”問題時涉及過這個問題,雖然他把“暗示”機制牽強地解釋為愛欲和力比多的影響,但也意識到只有將你試圖影響對象思想的內容隱藏在不經意的無意識細節(jié)中才有可能被對方接受,一旦一個觀念引起對象意識的注意,則會引起抵制。
弗洛伊德后來將“暗示”也稱之為“認同作用”。結合“原始認同”問題,其實可以引出這樣一個模型:自我(ego)其實是外在對象不斷內向沉積的沉積物,但隨著自我日漸沉積成型,其為維持自身的同一性會產生防御機制,抵抗那些“異己”能量的進入,但其在對對象的貫注、挫折、力比多撤回、外部強制等諸多交互作用過程中,又不斷通過認同機制產生新的沉淀。不過這個防御性同一性原則,僅是自我連貫統(tǒng)一的一個例證,而對自我同一性的機制描述在自戀機制中得以體現(xiàn)。
上文提到“貫注”是自我與對象的基本關系之一,與“貫注”對應的可以是“認同”(即將對象內攝進自我),但還存在另一種與之相對立的狀態(tài),即不需要外部對象,而把自我本身作為對象加以力比多貫注,或將貫注于對象的力比多撤回自身,產生對自我的魅化高估,這就是“自戀”。弗洛伊德對自戀的解釋有兩條路徑:一條是通過妄想型神經癥的病理學解讀,一條是利用“自我本能”與“性本能”的對抗模型解讀。這兩條路徑又都涉及一個問題:對象和自我的關系問題。
弗洛伊德早期的力比多理論借用經典力學模型,將兒童的心理發(fā)育理解為力比多向對象的流動過程,并通過對力比多的流動、固著、退化來解釋癔癥和強迫癥的病理機制,可以統(tǒng)稱對象力比多理論。但在弗洛伊德理論構建的后期,他發(fā)現(xiàn)單向度討論自我和對象關系的對象力比多理論,并不能很好地解釋自我的形成以及妄想型癡呆癥的病理機制,于是又發(fā)展出對稱性“自戀力比多”理論。雖然弗洛伊德后期的自戀理論是對對象力比多理論的一個對稱性補充,但其理論意義非常重要,對后來的精神分析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
弗洛伊德1905年在《性學三論》中將嬰兒的發(fā)展分為“自體性欲階段”和“對象愛”階段,認為當嬰兒區(qū)分出自我和哺乳者區(qū)別后,性本能從自我本能中獨立出來,由此嬰兒進入自體性欲(autoerotic)階段。在弗洛伊德看來,“自體性欲”統(tǒng)治了幼兒早期的性本能:由于幼兒完全屬于前性器組織時期,生殖器官還沒有統(tǒng)攝整個性快感,幼兒的身體、粘膜和內臟都可以作為快感區(qū),在特定刺激下獲得快感。他認為隨著生殖器區(qū)開始統(tǒng)攝身體快感,嬰兒會進入“對象愛”(object)階段,即將照顧者母親或他人作為自己的力比多貫注對象。但在1911年的《精神分析對一個偏執(zhí)狂病人的自傳性敘述的說明》中,他在兩個階段中增加一個新的過渡階段:“最近的分析(1910c)讓我們認識到在力比多從自體性欲向對象愛的發(fā)展過程中有一個過渡階段,這個階段可以稱為自戀階段?!盵6]在這個階段,“他把他自己、他的身體作為他的對象”,并且“這個過渡性的階段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在自戀階段發(fā)展之后,他才會繼續(xù)成長,在之后的階段才會以他人而不是以自己為選擇對象”[6]。這個介于“自體性欲階段”和“對象愛階段”之間新獨立出來的“自戀階段”具有一個無可替代的重要心理功能:它將之前“自體性欲階段”中分散于各個性快感區(qū)中孤立的性欲整合在一起,貫注在統(tǒng)一的自己和身體之上,這是“自我”形成的關鍵過程。拉康曾把兒童的身體比喻為一個承載著破碎感覺的盔甲,這個思想就是從弗洛伊德的“自戀階段”整合“自體性欲階段”破碎欲望的理論中發(fā)展而來。在1913年的《圖騰與禁忌》中,“自戀階段”整合破碎感覺成為獨立自我的思想再次得以系統(tǒng)表述:“原來彼此孤立的性本能已合為一個整體,同時還找到了一個對象。但是,這個對象并不是一個外在物,它并非外在于主體,而是主體自身的自我(ego)。這一自我大約正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在自戀階段,原來互不相連的性本能已合成一個整體并將自我作為一個對象予以情感貫注?!盵7]這樣,對于自我來說,“自戀機制”就具有比“認同機制”更加根本性的作用:“認同機制”是自我形成后不斷變化的一個增量,而“自戀機制”則是自我形成的關鍵和出發(fā)點。
當然,這里的自戀還是“原始自戀”,即發(fā)生在對象力比多貫注之前的一個神秘的心理過程。而即使進入對象力比多貫注的“對象愛”階段,自戀機制依然會發(fā)生作用,即投注出去的力比多可以返回自身,進而引發(fā)繼發(fā)自戀(scoendary narcissism),它包括:
(1)愛現(xiàn)在的自己——“自我欣賞”。他們對外部世界對象表現(xiàn)得毫無興趣,而只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如《紅樓夢》中的妙玉形象。帶有自戀特征的對象往往有特殊誘惑力,比如具有自戀氣質的動物(如貓、鷹隼)和藝術作品中那些自戀的惡人。弗洛伊德解釋自戀對象的特殊誘惑力在于:我們驚羨于他們的極樂狀態(tài)——那種我們早已失去的無懈可擊的自足的性欲(力比多)狀態(tài)[8]。
(2)愛過去的自己——“同性戀”。在1910年的《達芬奇對童年的回憶》中,弗洛伊德這樣解釋同性戀的成因:“他把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使自己被母親同化(identify)。他以自己為模特,選擇與自己相像的作為新的愛慕對象。這樣他就變成一個同性戀者。實際上他是悄悄溜回到自戀,待長大成人后,他愛的男孩是兒童時代的替代性形象的復活,并以小時候母親愛他的方式來愛這些孩子。正像我們所說,他沿著自戀(narcissism)的途徑找到所愛的對象?!盵9]
(3)愛曾經屬于自己的人——孩子。弗洛伊德指出,一些女性可能沒有對自己的身體進行高估,但她們會對自己的孩子進行高估。懷孕時孩子是身體的一部分,出生后便可視為“外在對象”。通過對孩子的高估,她們可以實現(xiàn)從自戀到完全對象愛的過渡,但這種高估式的對象貫注本性上還是自戀的。與此同時,父母還會將自我投射于孩子之上,父母在童年時代的原始自我(infantile ego)對待現(xiàn)實自我(actual ego)時會高估,把一切優(yōu)點都歸于自己,而忽視缺點?,F(xiàn)在他們以同樣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孩子,希望孩子幫他們實現(xiàn)未實現(xiàn)的理想:父親希望兒子成為英雄,母親希望女兒嫁給王子。這其實是“父母被現(xiàn)實壓抑的‘永恒自我’在孩子身上的復活,并找到了安全保障”[8]而已,這也是自戀的一種常態(tài)表現(xiàn)。
(4)愛未來的自己——“自我理想”。自戀不但是對自己身體的固著,也是對人格的固著。弗洛伊德認為,在成人那里早期自大和早期自戀(infantile narcissism)消失了,但沒有全部變成對象愛。其保留在體內的部分被轉變?yōu)槔硐胱晕遥╥deal ego):“把一切優(yōu)點都賦予自己”,“人們并不想放棄童年時代的‘自戀的美好’,雖然隨著他的成長,在來自他人的告誡和他自己批判意識覺醒的作用下,他被迫放棄了這個好處,但他希望恢復它,在自我理想中恢復它。他以理想形式自居,去替代已經失去的童年自戀?!盵8]通過自我理想化而生成的“繼發(fā)自戀”,會讓人們重回“原始自戀”的自足快樂,“當自我中的某些東西與自我理想相符時,總是出現(xiàn)狂喜的感情”[4]。所以弗洛伊德將自我的發(fā)展概括為:“自我與原始力比多相分離,并力圖回到原始自戀狀態(tài)。分離是由力比多從自我轉向外部強加的自我理想之上完成的,快感來自于滿足這個理想?!盵8]
關于“自我理想”問題需要更進一步的討論?!白晕依硐搿痹诟ヂ逡恋碌脑缙诶碚撝惺菍儆凇白晕摇钡囊徊糠郑诤笃谧髌分兄鸩姜毩⒊鰜沓蔀榕c“自我”相分離并壓制自我的“超我”力量。在討論認同機制時,自我理想是通過外部強制而內攝入自我的外部規(guī)范和偶像,現(xiàn)在“自我理想”又在“自戀機制”中占有一席之地。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弗洛伊德在一個含混而籠統(tǒng)的意義上使用了“自我理想”的概念。在他的表述中,自我理想有兩個源頭:一個是嬰兒時期的全能感,這屬于自戀機制;一個是成長過程中外部強制認同,這屬于認同機制?!八怯字傻淖晕蚁硎茏宰愕脑甲詰俚暮罄m(xù);它是從環(huán)境的影響那里逐漸收集環(huán)境世家給自我而自我又總是不能達到的各種要求?!盵4]
不過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在《論自戀》中,弗洛伊德嚴格地將理想化和升華作用區(qū)別開來。他認為,理想化沒有改變性欲本質,而升華則放棄了性目的。自我理想需要升華,但并不必然導致升華,升華是一個獨立的過程。升華可以釋放力比多,而理想則是壓抑力比多[8]。但我們后面看到“理想自我”完全是一個祛性化的概念,那么,帶有明確性貫注的“原始自戀”和這個祛性化的“理想自我”之間存在明顯的邏輯斷裂。這與《圖騰與禁忌》中的“思維萬能”問題一樣,“思維萬能”被解釋為性-力比多對理性的思維過程貫注的結果,但這種理性過程并沒有表現(xiàn)出性意義。
自戀究竟是一個性問題,還是一個非性的現(xiàn)象?關于這個問題,弗洛伊德在1923年的《自我與本我》中做了調整,并解釋道:“對象力比多(object-libido)向自戀力比多的轉變,顯然指的是對性目的的放棄,即一種失性欲化(non-desexualized)的過程——所以它是一種升華作用(sublimation)……它一開始先把性對象力比多轉變?yōu)樽詰倭Ρ榷?,然后,或繼續(xù)給自戀力比多提供另一個目的”[3],“這個可移植的能量是失去性能力的力比多,就可以把它描述為‘被升華了的能量’。……加入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把思維過程包含在這些移置作用中,那么,思維活動也要從被升華了的性動機力量中得到補充”[3]。“把性欲力比多轉變?yōu)樽晕伊Ρ榷喈斎话ǚ艞壭阅康模词杂盵3],這樣弗洛伊德就修正了《論自戀》中將理想化和升華完全區(qū)別開來的主張,而把理想化看成是升華作用的結果。就此意義而言,人格中的自尊自信的自戀與原始自戀就有了根本區(qū)別,即一個屬于自我本能,一個屬于性沖動。
將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論放置在“性本能”與“自我本能”,以及“認同機制”與“自戀機制”的交叉坐標中加以理解,會發(fā)現(xiàn)過去對古典精神分析的理解太符號化和程式化。自我通過認同機制與對象的關系以及自戀機制與自我的關系,描繪了一個非常復雜的理論圖譜。其實,不僅客體關系學派和自體心理學派延續(xù)了古典傳統(tǒng),而且拉康的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也能在弗洛伊德的晚期理論中找到影子。遵循這個圖譜,會發(fā)現(xiàn)人本主義傳統(tǒng)所理解的那個“我思故我在”的自明的自我,并不是一個穩(wěn)固的理論奇點。因為自我并不是自足的,甚至不是自治的,而是對象沉淀和自體鏡像魅化交互作用和博弈的妥協(xié)產物。弗洛伊德之后遵循人本主義傳統(tǒng)的自我心理學派,在這一點上明確背叛弗洛伊德的立場,他們更加樂觀地賦予自我一個獨立和自治的地位。當然,他們遭到了來自拉康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的“撥亂反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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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志強(1983-),男,三亞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政治哲學、精神分析。
基金項目:海南省社科基金規(guī)劃課題“弗洛伊德與拉康‘自我’理論比較研究”(HNSK(GJ)13-166)
收稿日期:2015-01-08
文章編號:1672-3805(2015)02-0071-06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B84-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