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福 棟
(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山東 淄博255130)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李廣射石故事的生成與演化
王 福 棟
(淄博師范高等??茖W(xué)校,山東 淄博255130)
李廣將箭誤射進石頭的故事家喻戶曉,實際上,經(jīng)過材料對比再加上對司馬遷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了解,可知李廣射石的故事系司馬遷改編自西漢初韓嬰所記錄的一個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即他把熊渠子的故事放到了李廣身上并進一步豐富了故事。《史記·李將軍列傳》寫成之后,李廣射石的故事就被人們不斷解讀、接受,《漢書》《搜神記》《西京雜記》以及一些唐詩進而又對李廣射石的故事進行改編,使李廣射石的故事變得愈加形象而生動。這些改編很明顯體現(xiàn)了文學(xué)接受的主動性,即人們在接受文學(xué)形象時往往會對文學(xué)形象進行不自覺的改編。
李廣射石;文學(xué)接受;改編
人類歷史的發(fā)展一直伴隨著戰(zhàn)爭,在冷兵器時代,弓箭是一種具有很強的遠(yuǎn)距離殺敵能力武器,關(guān)于這一點,古今中外的各種歷史記載不勝枚舉。中國古代不乏善射之人,漢代就有一位將領(lǐng)以擅長射箭而名垂青史,他就是名將李廣。唐代詩人盧綸的《塞下曲》(林暗草驚風(fēng))向來被認(rèn)為是對李廣高超射藝的形象描寫。眾所周知,李廣射石故事原載于《史記·李將軍列傳》: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1]2871
從這段文字我們的確可以看出李廣射藝之高,盧綸的詩則把這個故事藝術(shù)地敘述了出來,給李廣的形象增添了許多魅力。然而當(dāng)我們認(rèn)真考究李廣射石這個事件的時候,問題也就來了:李廣真的曾經(jīng)把箭射進過石頭嗎?如果是,那么這個故事還見于其他古籍記載嗎?如果不是,那么這個故事又是如何形成的? 故事本身又經(jīng)過了哪些變化?所有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對李廣射石這個故事進行探究之后才能予以回答。
中國古代有很多善射之人,而且把箭射進石頭的人也并不唯李廣一人,秦代由呂不韋主持編寫的《呂氏春秋》記載了一個叫養(yǎng)由基的善射之人。他就曾把石頭當(dāng)作獵物而將箭射進了石頭里面,而且是整支箭。
養(yǎng)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飲羽,誠乎兕也。[2]92
勇士一呼,三軍皆避,士之誠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寢石以為伏虎,彎弓而射之,沒金飲羽,下視,知其為石,石為之開,而況人乎!夫倡而不和,動而不僨,中心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鬃釉唬骸捌渖碚?,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毕韧踔怨耙局各?,而四海來賓者、誠德之至也,色以形于外也。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盵4]230
韓嬰以熊渠子射箭入石的事來證明“誠”的魅力,例證用得很恰當(dāng),然而更重要的是記錄下了熊渠子射箭入石的故事。劉向出生在李廣歿后大約40年的時候,他《新序》中引用了這段文字,而且對故事進行了加工:
勇士一呼,三軍皆辟,士之誠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射之,滅矢飲羽。下視,知石也,卻復(fù)射之,矢摧無跡。熊渠子見其誠心,而金石為之開,況人心乎?唱而不和,動而不隨,中必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鬃釉唬骸捌渖碚?,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毕韧踔怨耙局笓]而四海賓者,誠德之至,已形于外。故《詩》曰:“王猶允塞,徐方既來。”此之謂也。[5]290
劉向這段文字中敘述熊渠子射石的部分和韓嬰提到的熊渠子射石故事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熊渠子第二次射石卻未成功的情節(jié)——“卻復(fù)射之,矢摧無跡”。然而當(dāng)我們把這兩段文字和《李將軍列傳》中李廣射石的文字放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寢石以為伏虎,彎弓而射之,沒金飲羽,下視,知其為石。(韓嬰《韓詩外傳集釋》)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司馬遷《李將軍列傳》)
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射之,滅矢飲羽。下視,知石也,卻復(fù)射之,矢摧無跡。 (劉向《新序校證》)
韓嬰與李廣同時代,他在論述“誠”的時候所引用的射石故事并沒有提到同時代的李廣,而是熊渠子。劉向出生在司馬遷去世十幾年后,他撰寫《新序》的時候同樣沒有提到李廣,依然沿用韓嬰提到的熊渠子射石的故事,而且進一步改編了這個故事——“卻復(fù)射之,矢摧無跡”。再對比劉向筆下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和司馬遷筆下李廣射石的故事,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兩段文字出奇的相似,只不過射石的主角由熊渠子變成了李廣而且情節(jié)有少許變化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認(rèn)為司馬遷和劉向都對韓嬰敘述的熊渠子射石的故事進行了改編。這樣一來,李廣射石故事的形成過程也就基本清楚了——司馬遷把李廣放到了熊渠子射虎的故事模式中,并且將故事進行了加工——他讓李廣第二次嘗試射石頭并最終失敗。巧合的是劉向也對韓嬰敘述的這個熊渠子射虎的故事進行了加工——他也讓熊渠子第二次嘗試將箭射進石頭,并且失敗。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史官,司馬遷不可能不知道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司馬遷和李廣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對李廣并不陌生,而且他跟李廣的孫子李陵同朝為官,再結(jié)合他曾因替李陵說話而遭受厄運的事,我們足以看到司馬遷對李廣的高度認(rèn)同。魯迅對《史記》的評價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6]308,這句話非常準(zhǔn)確地點出了《史記》所具有的高度文學(xué)性。司馬遷是一個極好“奇”之人,他塑造的歷史人物往往具有傳奇性,所以《史記》中李廣的形象應(yīng)該不只是忠實的記錄,而應(yīng)該有創(chuàng)造、改編的成分了。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司馬遷為了塑造李廣擅射的形象,很有可能將熊渠子的事跡放到了李廣的身上,并且對故事進行了改編。司馬遷把射箭的主角換成了李廣之后,還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由晚上換成了白天打獵的時候,他可能覺得韓嬰敘述的故事有些夸張,于是在用詞上也很考究——他把“滅矢飲羽”換成了“沒鏃”——他讓李廣只是把箭頭射進了石頭里面,而不是整支箭,他可能覺得這樣更真實一點。李廣射箭入石的故事由此形成。
既然我們對李廣射石故事的生成有了基本的判斷,那么接下來我們就需要對李廣射石故事的演化進行探討了。李廣射石的故事形成之后,就被大家接受且被不斷地改編,例如班固的《漢書》是這樣敘述李廣射箭入石這個故事的: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矢,視之,石也。他日射之,終不能入矣。[7]2444
面對李廣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如果李廣真的曾經(jīng)將箭頭誤射進過石頭,班固不會不知道,他的文章中一定會或多或少地談到,但是沒有。這也很能說明李廣射石之事并非事實。班固撰寫《漢書》無疑是參考了《史記》的,因為他的《李廣列傳》幾乎照抄了司馬遷的《史記·李將軍列傳》,只是在很多詞語上有所改變,這些小小的舉動其實已經(jīng)達(dá)到了改編故事的效果。熊渠子將整支箭都射進了石頭,司馬遷改編之后只是“讓”李廣把箭頭射進了石頭,班固則又讓李廣重新把整支箭又都射進了石頭——“中石沒矢”, 這進一步夸張地寫出了李廣的神力;他還“讓”李廣幾天后才又重新試著把箭再次射進石頭——“他日射之,終不能入矣”。這無疑增強了整個故事的張力。
東晉的干寶同樣是史官出身,他并沒有懷疑過李廣射箭入石故事的真實性,他在《搜神記》中幾乎全部引用了劉向關(guān)于熊渠子的議論并同時引用了司馬遷筆下李廣射箭入石的故事:
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射之,沒金鎩羽。下視,知其石也。因復(fù)射之,矢摧無跡。漢世復(fù)有李廣,為右北平太守,射虎得石,亦如之。劉向曰:“誠之至也,而金石為之開,況于人乎!夫唱而不和,動而不隨,中必有不全者也。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盵8]681
班固和干寶都是史官出身,本不應(yīng)該對李廣射石的故事進行任何改編,但班固確實作了一定的改編,這些改編終歸還不是太大,這也許與他是史官有很大關(guān)系。就如著名史學(xué)家顧頡剛先生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形容的那樣,李廣射石的故事到了東晉道教人士葛洪那里竟然被改編得越發(fā)詳細(xì),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
李廣與兄弟共獵于冥山之北,見臥虎焉。射之,一矢即斃。斷其髑髏以為枕,示服猛也。鑄銅象其形為溲器,示厭辱之也。他日,復(fù)獵于冥山之陽,又見臥虎,射之。沒矢飲羽。進而視之,乃石也,其形類虎。退而更射,鏃破簳折而石不傷。[9]38
李廣射石的很多細(xì)節(jié)都被葛洪編了出來:(1)李廣射石前曾經(jīng)一箭射死過老虎,而且是一頭臥虎;(2)李廣很勇猛,他用老虎的骷髏當(dāng)枕頭,并用銅鑄了一個老虎當(dāng)作尿壺;(3)李廣射石就發(fā)生在他射死臥虎之后不久;(4)李廣射石的地方在冥山之陽;(5)李廣之前射死的是臥虎,他射石時以為地上的石頭又是臥虎;(6)李廣把箭完全射進石頭以后緊接著又再次對著石頭射箭,結(jié)果根本射不進去。葛洪距李廣時代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他不但接受了李廣射石而且對這個故事進行了多方面的改編,而且補充了李廣射石前的情況,進而連李廣射石的地點都指了出來,似乎他比司馬遷還要清楚李廣當(dāng)年是怎樣將箭射進石頭的。葛洪對李廣射石故事的改編是很大膽而且也比較成功的,因為甚至有人認(rèn)為把溺器稱為“虎子”就來源于這個故事,這當(dāng)然是無稽之談了,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葛洪對李廣射石故事改編得是比較成功的。
李廣射石的故事自司馬遷筆下生成之后就不斷被人們接受并被改編。葛洪之后,李廣射石的故事還引起了唐人的興趣,那首著名的《塞下曲》讓李廣射石的故事變得家喻戶曉:
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10]256
我們知道,詩歌的困難在于要以最少的字表達(dá)最豐富的情感和內(nèi)容,而它的魅力也同樣是在這里。盧綸這首詩只有區(qū)區(qū)二十字,他敘事當(dāng)然不可能做到詳細(xì),所以他對這個故事進行了重新編排:他的詩里面有環(huán)境描寫——“林暗草驚風(fēng)”,雖然沒有提到老虎卻已經(jīng)暗示了老虎的存在——所謂“云從龍,風(fēng)從虎”[11]4;他還把李廣射石的時間設(shè)定在了晚上;他讓李廣射完箭就離開了故事的發(fā)生地,第二天又讓他回到了射石的地方去尋找射出去的箭,這個“尋”字絕對是盧綸的創(chuàng)造,不但讓故事的畫面頓時明亮了起來,更重要的是他讓故事有了懸念,第二天才揭曉答案,這給整個故事帶來了一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趣味性;最后他“讓”李廣的箭又全部射進了石頭里面。盧綸對李廣射石故事的改編同樣是大膽的,而且是最成功的,他以區(qū)區(qū)二十個字讓人們深深記住了這位射石的英雄,無怪乎這首詩能夠流傳千古而被人們經(jīng)久不衰地傳唱至今。
人類對于文學(xué)的接受從來都不是被動的接納,而是一種積極的學(xué)習(xí)與改編。司馬遷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而讓李廣把箭誤射進了石頭里面,這是創(chuàng)作的需要;司馬遷以后的人對于這個故事并不是簡單地接受,而是或多或少地進行了改編,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同樣是出于創(chuàng)作的需要。由此看來,文學(xué)接受是非常主動的一個過程,這種接受完全不是一種機械的信息收集,而是一個對已經(jīng)收集到的信息進行加工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從這角度來說,文學(xué)接受其實就是文學(xué)創(chuàng)造,只不過這種創(chuàng)造必須有所依附而已,但它的魅力卻并不一定會遜色于它的接受對象,有時甚至能夠超過接受對象本身——司馬遷將熊渠子改編成李廣是成功的,而盧綸等人對司馬遷筆下李廣射石形象的改編同樣也是成功的。
[1] [漢]司馬遷.史記[M].[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引.[唐]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59.
[2] [戰(zhàn)國]呂不韋.呂氏春秋[M].[漢]高誘,注.上海:上海書店,1986.
[3] [漢]許慎.說文解字注[M].[清]段玉裁,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4] [漢]韓嬰.韓詩外傳集釋[M].許維遹,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
[5] [漢]劉向.新序校證[M].陳茂仁,校注.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7.
[6] 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6.
[7] [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8] [晉]干寶.搜神記[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
[9] [晉]葛洪.西京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 [唐]盧綸.盧綸詩集校注[M].劉初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 [魏]王弼.周易注校釋[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
【責(zé)任編輯 朱正平】
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 Story that Li Guang Shot Stone
WANG Fu-dong
(Zibo Normal College, Zibo 255130, China)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the arrow into a stone by mistake is well known by Chinese. As a matter of fact, by comparing many materials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Sima Qian’s creation style, we believe that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was adapted from Han Ying’s records of Xiong Quzi shooting a stone in the West Han Dynasty by Sima Qian, and Sima made Xiong Quzi’s story as Li’s story by further enriching the story. After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in Historical Records had been written,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was widely interpreted and adapted. Later on, Han Shu, Soushenji, Notes of Xijing and some Tang Poems continued to adapt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Hence,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became more vivid. These adaptations are clearly reflected the literature acceptance of the initiative, that is, people in the image of the literature will often be the image of the literary adaptation.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literary reception; adaptation
K234
A
1009-5128(2015)15-0055-03
2015-04-13
王福棟(1980—),男,河北宣化人,淄博師范高等??茖W(xué)校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