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子 毓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張大可先生《史記》研究學術(shù)成就評介
安 子 毓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張大可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成果豐厚,其方向主要集中于中國歷史文獻學與秦漢三國史,而又以《史記》的研究最為突出。本文將圍繞張先生關(guān)于《史記》的研究成果和研究工作作一評述。
一、張先生的《史記》研究緊扣重點,成果系統(tǒng),對解決《史記》研究中的關(guān)鍵問題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史記》研究中,關(guān)于今本《史記》殘缺和補竄的問題是一大重點,而由此問題又引出了《史記》斷限問題、司馬遷生卒年問題、司馬談作史等問題。這幾個問題相互交織,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進行綜合考辨難以得出滿意的結(jié)論。
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張先生便在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這一系列問題進行了綜合考辨。
1.關(guān)于《史記》的斷限問題
《太史公自序》云:“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薄疤仗埔詠怼迸c“自黃帝始”無疑是矛盾的,《史記》紀事上限也因此有了兩種說法。
較之上限,關(guān)于《史記》紀事的下限更是眾說紛紜。綜括起來,可以分為如下四種說法:
(1)麟止說。此說所據(jù)即上文所引“至于麟止”一句。該說其實分為兩種解釋:《太史公自序》集解注引張晏說,認為指的是元狩元年武帝獲麟一事;索隱注引服虔說,則認為指的是太始二年鑄麟趾金一事。相較而言,服虔說太過牽強,故持麟止說者多采張晏說,如崔適《史記探源》、梁啟超《要籍解題及讀法·史記》皆從此說,并認為元狩以后紀事皆后人竄偽。
(2)太初說?!短饭孕颉酚衷疲骸坝嗍鰵v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贝司渑c前引“至于麟止”一句無疑也是矛盾的。此說在學界影響最大,但也有多種解釋。如朱東潤先生《史記終于太初考》認為此句意為終于太初前一年——元封六年,而王國維先生《太史公行年考》則認為此句所指為太初最后一年——太初四年。
(3)天漢說?!稘h書·司馬遷傳》云:“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彼抉R貞《史記索隱后序》、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序》亦有此說。
(4)訖于武帝之末說。《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褚少孫補記謂“太史公紀事盡于孝武之事”。
張大可先生1983年發(fā)表的《〈史記〉斷限考略》(《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通過挖掘分析《史記》本證,對此問題進行了詳細辨析。
關(guān)于《史記》上限,顧頡剛先生曾提出的“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為司馬談的原始計劃,“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為司馬遷擴大后的計劃,但未詳細論證。張先生根據(jù)《五帝本紀》贊語、《三代世表》序言的記載,指出司馬談因《尚書》以堯為首,相對可信,故以“陶唐”為始,而司馬遷則因漢代經(jīng)學家多以黃帝為歷代帝王之共祖,為了歌頌大一統(tǒng)故以黃帝為首。
如前所述,關(guān)于《史記》下限,顧頡剛先生提出“麟止”“太初”分別為司馬談、司馬遷的計劃。張先生結(jié)合顧說,繼續(xù)深挖本證,提出司馬遷斷《史記》于太初四年而大事盡武帝之末的觀點。
對于麟止說,張先生單列一表進行反駁,如表中指出,武帝封三子的時間為元狩六年,若以“麟止”為斷,則《三王世家》不當作;《封禪書》詳載武帝封禪事(皆在元封以后),至太初三年為止,之后僅作略述。此外,《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言云“漢定百年之間”,《高祖功臣侯年表》序言更云“至太初百年之間”,《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列七十三侯,而元狩以前所封者僅23人。這些論據(jù)皆確鑿難移,足證麟止說之不立。
張先生據(jù)《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等篇的斷限,認為《史記》當訖于太初四年,結(jié)合《歷書》等截止于太初四年以前的篇章,他認為太初四年這一下限是在寫作過程中由太初元年逐漸發(fā)展而來。但他又指出,《高祖功臣侯年表》云“謹其終始”,《惠景間侯者年表》云“咸表終始”,則司馬遷敘事當不會以太初四年機械劃斷,對于大事將通過附記的方法略表終始。張先生認為,太初后的附記主要集中在兩件大事上,一為巫蠱案,一為李陵案。如《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不記太初以后所封四侯,對之前所封諸侯太初年間事亦多不記,唯記葛繹侯公孫賀、按道侯韓說事,二人皆因巫蠱案被殺。綜括這些記載,張先生認為《史記》大致上以太初四年為斷,但16篇涉及太初以后記事,凡22人,總計僅1541字,可見只是司馬遷對歷史變遷“綜其終始”的簡略附記,并不影響“至太初而訖”的基本體例。
2.關(guān)于《史記》殘缺與補竄問題
1982年發(fā)表的《〈史記〉殘缺與補竄考辨》《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是《〈史記〉斷限考略》的姊妹篇,發(fā)表時間雖然居前,但創(chuàng)作時間當在《斷限》一文之后。本文繼承并發(fā)展了呂祖謙、王應麟、王鳴盛等前人的觀點,認為《史記》全亡者唯武帝本紀一篇而已,其余9篇或殘缺或完璧,“可云亡四存六,亦可云亡一殘四存五”。文中對《史記》涉及竄亂的內(nèi)容進行了更詳盡的羅列,并將補竄篇目內(nèi)容分為四類:褚少孫等續(xù)史篇目內(nèi)容、好事者補亡篇目內(nèi)容、讀史者增竄篇目、司馬遷附記太初以后事篇目內(nèi)容,認為第四類為司馬遷原文,第一、二類皆為后人補史,唯第三類為竄亂而已。作者又列表對《史記》各篇之竄亂進行統(tǒng)計,除前人所言者,又指出孔子世家、齊悼惠王世家存在竄亂。此外,張先生還仔細統(tǒng)計了今本《史記》字數(shù)與竄亂字數(shù)。他認為褚補《史記》25055字,讀史者增竄4839字,好事者補亡16878字,其中《律書》2555字張先生認為系補亡者割取《史記》原文,前三項相加,再減去《律書》字數(shù),《史記》補竄字數(shù)為45220字。作者以今本《史記》555660字減去補竄字數(shù),得出非竄亂字數(shù)510440字,占《太史公自序》所載526500字的97%,兩相比對,認定今本《史記》基本保持了原貌。另外,作者根據(jù)《太史公自序》的記載,認為今本《史記》中的《律書》本作《兵書》。
1984年發(fā)表的《關(guān)于史記續(xù)補與亡篇散論二題》(原題《史記散論二題》,《寧夏大學學報》1984年第1期)是前兩篇文章的續(xù)篇。作者認為真正補續(xù)的只有褚少孫一人,其余均為續(xù)寫西漢史,大都單獨別行,與褚少孫續(xù)補附驥《史記》而行不同?!度照摺贰洱敳摺穬蓚鞒鲎运抉R遷之手,并非褚少孫所作。此外,張先生還根據(jù)《史記·孝武本紀》索隱注、《漢書·儒林傳》等記載,考訂了褚少孫的行年問題,認為褚少孫生于宣帝本始三年,五鳳四年應博士弟子選,甘露元年以高第為郎,十余年后,在元、成間為博士。張先生指出,褚少孫所補《史記》多為親身所聞見,“讀來親切,深得司馬遷之遺風”,后人“言辭鄙陋”之責實為妄議。
3.關(guān)于司馬談作史的問題
“司馬談作史說”是一個與竄亂問題不同卻又極其相類的問題,該說認為《史記》中的許多篇章為司馬談的遺文,并非司馬遷所作。此說自清人方苞《望溪先生文集》發(fā)其萌芽,其后,近人王國維先生《太史公行年考》、顧頡剛先生《司馬談作史》、李長之先生《史記中可能出自司馬談手筆者》、今人賴長揚先生《司馬談作史補證》、趙生群先生《司馬談作史考》皆有論述。
張大可先生1984年發(fā)表的《司馬談作史考論述評》(《青海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84年第2期)專門列出詳表,對前人諸說進行了排比。張先生指出,以上諸說皆有合理之處,但因為沒有通盤思考,故多有考慮不周之處,且互相之間又存在著矛盾。
趙生群先生從《天官書》的兩處“太史公曰”出發(fā),認為此篇前面的主體部分為司馬談寫定,但張先生指出,此篇文中有“百年之中”一句,對應的是太初年間,其時司馬談早已故去。
李長之先生通過避諱問題判定此篇為司馬談所作,但張先生指出,根據(jù)胡適先生《西漢人臨文不諱考》、陳垣先生《史諱舉例》的論述,在漢代諱與不諱有很大的伸縮彈性,而《太史公自序》所載其祖上恰恰就有兩個以“司馬喜”為名的,并未避諱。
《史記》中許多篇章有“余讀世家言”“有本紀言”等語,趙生群先生認為,這表明相關(guān)篇章為司馬談所作,故司馬遷有此語。但張先生指出,“有本紀言”僅是司馬遷自稱其書,唯《衛(wèi)康叔世家》“余讀世家言”一句有可能指的是司馬談遺作。
《趙世家》《刺客列傳》《樊酈滕灌列傳》《酈生陸賈列傳》《張釋之馮唐列傳》《游俠列傳》的“太史公曰”言及與公孫季功、董生、平原君子、馮遂等交游之事,顧頡剛先生以此立論,認為這些人與司馬遷年齒不相及,故認為這幾篇文字為司馬談所作。張先生通過仔細比對,認為這些人與司馬遷交游是有可能的,顧先生此說恐未為篤論。
清人方苞認為自稱“太史公”者為司馬談,自稱“余”者為司馬遷,言“著”者為司馬談,言“作”者為司馬遷,張先生比對了《史記》中的這些用語,指出這些用語并無一定規(guī)律,不能作為區(qū)分作者的依據(jù)。李長之等先生從思想旨趣方面立論,認為司馬談尊道家,故認為《老莊申韓列傳》《日者列傳》等篇為司馬談所作。張先生指出,人的思想是復雜的,雖然相較而言,司馬談更為尊崇道家,司馬遷更為尊崇儒家,但司馬談同樣有尊儒的思想,司馬遷亦有尊道的傾向,以此立論未免太過偏頗。
綜括分析這些論述,張先生認為,《史記》確實先由司馬談起草,書中含有司馬談之心血,但各卷皆經(jīng)司馬遷熔鑄而成一新書,故無整卷全出司馬談之手者。
張大可先生的這系列論文對《史記》竄亂問題進行了極其全面而詳盡的分析,總結(jié)并發(fā)展前人成果,去偽存真,為史學研究提供堅實的根基,非常難得。
二、對于司馬遷生卒年的問題,張先生潛心梳理,取得了很大的進展
近代以來第一個對司馬遷行年進行研究的是王國維先生《太史公行年考》一文。關(guān)于司馬遷的生年,王先生在《史記》三家注中找到了兩種說法。
一種說法是武帝建元六年說?!妒酚洝ぬ饭孕颉氛摹笆菤q天子始建漢家之封……太史公……發(fā)病且卒……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句下,司馬貞索隱云:“博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 古人年齡以虛歲計,依此記載,從元封三年上推27年,是為武帝建元六年(前135)。
另一種說法是景帝中元五年說。王國維先生雖已注意到索隱注引博物志的資料,但他更傾向另一條資料。《史記·太史公自序》正文“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句下,張守節(jié)正義云:“遷年四十二歲?!睆奶踉?前104)上推41年,則司馬遷生年當為景帝中五年(前145)。王氏認為正義的記載與索隱相差正好十年,資料當亦源于《博物志》,二者有一為訛。若索隱正確,則正義“年四十二”原本當作“年三十二”,若正義正確,則索隱“年二十八”原本當作“年三十八”。王氏以為,“三”易訛為“二”,而不易訛為“四”,故舍索隱而取正義。
王國維先生的判斷受到鄭鶴聲、程金造等學者的支持,但還有許多學者持反對意見。近代以來日本桑原騭藏《關(guān)于司馬遷生年的一個新說》、李長之《司馬遷生年為建元六年辨》、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問題》皆反對王國維先生的判斷,而贊同建元六年說。20世紀80年代初,李伯勛《司馬遷生卒年考辨——駁太史公系年考略》(《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蘇誠鑒《司馬遷行年三事考辨》(《秦漢史論叢》第一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吳汝煜《論司馬遷的生年及與此有關(guān)的幾個問題》(《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6期)等三篇文章亦支持建元六年說。
1.對于這種紛亂的情況,張大可先生潛心梳理,于1982年發(fā)表的《關(guān)于司馬遷生年的考辨》(《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力挺王國維說,認為司馬遷生于景帝中元五年,卒于昭帝初年。
本文第一部分對20世紀50年代關(guān)于司馬遷生年的爭論做了一個學術(shù)回顧,指出“建元六年說”的支持者論據(jù)不足,并未駁倒王國維說。
本文第二部分在闡明王國維論證方法科學性之外,不為尊者諱,還補正了王國維先生的幾點疏失。王國維謂“董生雖至‘元狩’、‘元朔’間尚存,然已家居不在京師”,故司馬遷問故董仲舒當在20歲出游以前。張先生指出,《漢書·董仲舒?zhèn)鳌酚涊d,董仲舒“家徙茂陵”,則司馬遷完全可以在出游歸來后再問故。此外,張先生還順帶反駁了李長之所持司馬遷在夏陽見郭解的說法,認為司馬遷見郭解亦在茂陵。王國維又認為,孔安國為博士“當在元光、元朔間”,張先生引述王達津說,指出《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安國為臨淮太守,《漢書·儒林傳》稱“安國為諫大夫”,而《漢書·百官公卿表》云“武帝元狩五年初置諫大夫”,《漢書·地理志》云:“臨淮郡,武帝元狩六年置”,故孔安國為博士及諫大夫當在元朔、元狩間。又引程金造說,指出《資治通鑒》系孔安國為博士于元朔二年。此外,張先生指出,古文尚書未立于學官,則司馬遷從孔氏問故不必于孔安國為博士時。
本文第三部分是對李伯勛《司馬遷生卒年考辨——駁太史公系年考略》一文的反駁。首先,張先生指出,由桑原騭藏最早提出的“早失二親”的問題并不成立,“早失二親”可以理解為早已失去雙親,鄭鶴聲、程金造二位先生已對此問題進行過論述,古人四十、五十、六十失去雙親皆可言“早”。李伯勛認為,王國維所言數(shù)字訛誤的情況不成立,張先生列舉《史記》《漢書》《三國志》的若干條材料,證明李說實誤。李伯勛據(jù)《報任安書》推斷司馬遷出仕時間進而證明其生年不當為景帝中五年,張先生指出其論證過程不符合基本邏輯,難以成立,且至晚元鼎五年司馬遷已扈從漢武帝西至空桐。張先生進而推究李文此誤之誘因,當系承襲李長之先生“空白說”所致。張先生指出,《太史公自序》中“于是遷為郎中”一句后應為句號,與其后出使事并不是連續(xù)發(fā)生的,奉使“西征”“南略”西南夷非初為郎者所當為,至于其間遷延未記之時間,既無大事可記,自當省略,這符合史書通例。李說先假設(shè)建元六年為司馬遷生年,后推25年至元鼎六年為郎,又從元鼎六年倒推25年,“證明”司馬遷出生于建元六年,這種循環(huán)論證毫無意義,而在無根據(jù)的情況下斷定司馬遷20南游時間長達5年亦無說服力可言。
第四部分是對司馬遷卒年的考辨。由于史料缺乏,王國維先生沒有給出司馬遷具體的卒年,只是認為“視為與武帝相終始,當無大誤也”。張大可先生基本同意王國維的說法,但縮小了范圍,認為司馬遷當卒于武帝死后的昭帝初年。張先生認為,《史記》中許多篇傳記提到的“武帝”謚號是司馬遷親書,則司馬遷當卒于武帝之后?!稘h書·司馬遷傳》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而《鹽鐵論》中桑弘羊引稱《史記》并尊司馬遷為“司馬子”,當知司馬遷卒于鹽鐵會議召開的始元六年之前。衛(wèi)宏《漢舊儀》注稱司馬遷系武帝所殺,張先生比對其說,指出其中頗有不合史實處,又稱引《三國志》《后漢書》的記載,認為武帝實未殺司馬遷?!秷笕伟矔返膶懽髂甏?,有清人趙翼的征和二年說和王國維的太始四年說,張先生認為王國維考訂精細,當從王說。張先生又指出,寫《報任安書》之時,《史記》尚未定稿,故此書非司馬遷絕筆,不可以此考定司馬遷卒年。郭沫若先生曾以建元六年至太始四年的時間牽合張守節(jié)“遷年四十二歲”的注語,認為司馬遷卒年42歲,張先生指出,此說不合注書體例,且《報任安書》作于太始四年十一月,無論是“虛歲”還是“足歲”,由建元六年算起都已43歲。王國維認為,《報任安書》中,“會東從上來”一句系指太始四年武帝東巡泰山返回,“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一句則指是年冬十二月幸雍之事。李伯勛據(jù)程金造說,認為“東從上來”意為背西向東而來,指征和二年武帝由甘泉宮返回長安,而“薄從上雍”則指征和三年正月之事。張先生指出,按《史記》《漢書》筆法,方位詞當指出巡方向;《報任安書》作于十一月,若正月至雍則時間太晚,不合“薄”從上雍的說法,且有“泄露省中語”之嫌。
第五部分是與程金造先生關(guān)于《報任安書》的辯駁。張先生首先說明,既然如程先生所論,《報任安書》非司馬遷絕筆,則其對確定司馬遷卒年意義也就有限了。清人包世臣認為“推賢進士”是任安在獄中向司馬遷求援的隱語,張先生指出此說于情理難通。張先生指出,王國維抓住《報任安書》中“東從上來”“薄從上上雍”兩個關(guān)鍵的時間證據(jù),以及對“吾?;钪钡慕忉屖钦_的。張先生認為,任安在征和二年可能并未獲罪,根據(jù)田千秋拜相時間和劉屈氂被殺的時間,任安當被殺于征和三年春夏之交。程先生認為任安由北軍護軍使者遷益州刺史,尚未及上任即下獄,張先生指出武帝時刺史一職非常任職位,而與欽差大臣相類,為臨時之任命,任安在之前應已擔任過益州刺史一職。
2.張先生于1984年發(fā)表的《司馬遷生于建元六年說之新證》(《求是學刊》1984年第2期)是上文的姐妹篇,對材料條分縷析,繼續(xù)論證景帝中元五年說。
蘇誠鑒據(jù)王達津說,將司馬遷20南游江淮與元狩六年武帝分遣博士褚大等“循行天下”一事相聯(lián)系,以論證司馬生于建元六年。張先生指出這一聯(lián)系太過主觀,如認為司馬遷家貧無力南游的說法,缺乏確鑿論據(jù)。且元狩六年司馬遷尚不及20歲。吳汝煜先生列舉史料,認為史籍中三、四相訛的情況多有,王國維“常理說”不成立。張先生排比史料,大致同意吳說,但根據(jù)東晉抄本,指出這類訛誤其實并非二、三、四相訛,而是廿、卅、卌相訛,而這種訛誤并不能確定《索隱》與《正義》誰是誰非。吳先生舉出張守節(jié)《正義》的許多錯誤,以論證《正義》不可信,但張先生也舉出了《索隱》的幾個問題,說明不能以此判別何者為是。張先生認為,仍當以司馬遷之交游判定司馬遷之行年。張先生指出,顧頡剛先生《司馬談作史考》是以司馬遷建元六年生人為前提判定其與董生(非董仲舒)、公孫季功、馮遂、平原君子年齡不相及,而吳文以此為論據(jù)論證“建元六年說”亦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在本文收入論文集時,張先生又加了“余論”一節(jié),對其后學界的爭論略加綜述。趙生群先生在明人王應麟《玉?!分姓业秸x佚文中找到《正義》佚文引《博物志》作“遷年二十八”,而施丁先生則在日本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中發(fā)現(xiàn)南化本《史記》之《索隱》作“年三十八”,二說各得一證。袁傳璋先生則認為“二十”“三十”“四十”在唐以前均作連體單字書寫,而“三十”(即“卅”)連體書時又作“丗”,其后訛變?yōu)椤皡c”。施丁先生則從居延漢簡與六朝及唐代碑刻中找到許多分書的例子,說明袁先生的說法亦非鐵證。張先生認為,確定司馬遷生年最終還需依靠排比司馬遷行年,故又列司馬遷行年表于后,對比“景帝中元五年說”與“武帝建元六年說”,以明其說。
三、在《史記》的體例及司馬遷的思想研究方面,張先生用功精深,極大地推進了當代關(guān)于《史記》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史記》為乙部之祖,其開創(chuàng)的體例為歷代正史所繼承,所以對其體例的研究亦是《史記》研究之重點。張先生《〈史記〉體制義例》《〈史記〉論贊》《〈史記〉互見法》等文對《史記》體例的起源、意義、效果進行了全面的分析。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十表的研究。
《〈史記〉十表之結(jié)構(gòu)與功用》一文對十表的制作方式、作用進行了十分詳盡的歸納,認為十表的功用可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從編纂方法上看,十表歸類條析,既簡潔明晰地反映了歷史大勢,又綜合歸納了豐富的歷史內(nèi)容……第二,從褒貶筆法的義例看,十表經(jīng)緯縱橫,表隱微之事,創(chuàng)為‘無言之文’……第三,從通古今之變的述史目的看,十表編年紀歷,劃分歷史斷限,建立了古代的年代學?!边@三條總結(jié)十分精到,尤其是第三條,言前人所未言,顯見作者對此領(lǐng)悟之深。事實上,對史表的領(lǐng)悟亦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寫作方法,張先生的許多文章都將紛繁的內(nèi)容列于表中,簡明扼要,對理解、查閱極有幫助。如《〈史記〉取材》一文,作者將《史記》提到的一百多種史料列于表中,標明出處、存佚,極利于后學。上文提到的關(guān)于《史記》殘缺補竄問題的諸文中,此法亦經(jīng)常被用到,竄亂情況、前人諸說被列入表中,非常簡明易懂。
《〈史記·將相表〉之結(jié)構(gòu)與倒書》一文,解析了《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此表分為“帝紀”“大事記”“相位”“將位”“御史大夫位”五欄,一般事件皆記于本欄,但涉及將相下場者則提一欄倒書。丞相死、免倒書于大事記一欄,太尉罷置倒書于相位一欄,御史大夫死倒書于將位一欄。張先生此文首先論證了《將相表》的真?zhèn)螁栴}。張先生認為,本表之所以倒書,是司馬遷刻意強調(diào)此事,寓意褒貶,這與《太史公自序》的說明是相合的,余嘉錫先生“表與錄不相應”的觀點不正確。此表“原表”與征和三年后的“補表”一詳一簡,原表當為原作,補表為褚少孫所補。張先生指出,原表相位欄倒書只記太尉官罷置,揭示了西漢加強中央集權(quán)制的斗爭,而補表所載皆為將軍之卒免自殺,與原表不合。原表將位欄專載橫死、獲罪罷免之御史大夫,譏漢家德薄,而補表幾為備載,與原表不同。大事記欄兩表皆為備載,張先生指出,原表備載丞相薨卒免自殺,是為了以前面丞相善終的情況與景帝、武帝時的殘酷下場作對比,暗含對二帝,尤其是武帝之貶。
對司馬遷思想的研究是《史記》研究的又一主要內(nèi)容,張先生從歷史、政治、經(jīng)濟、民族、戰(zhàn)爭等各方面對司馬遷的思想進行了全面梳理,發(fā)表了《司馬遷的歷史觀》(《蘭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司馬遷的經(jīng)濟思想》(《學術(shù)月刊》1983年第10期)等一系列論文。
張先生近年撰寫的論文多已收入商務印書館2013年出版的《張大可文集》中,其中《〈史記〉的抵牾與疏漏》一文很值得重視。張先生除了指出了《史記》的諸多抵牾與疏漏問題之外,還提出不能光以出土文獻判定史實的觀點。作者舉的例子是《戰(zhàn)國縱橫家書》和《史記·蘇秦列傳》,反對學界流行的觀點,認為《史記》所載并不錯誤。當然,關(guān)于這一問題孰是孰非可以進一步討論,但這篇文章所指出的不能簡單信從出土文獻這一點是正確的。宋人趙明誠云:“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辭當時所立,可信不疑?!钡莱隽顺鐾廖墨I的價值,但這里是有一個被人所忽略的條件,一是“當時”,二是作者無修改史實之動機。譬如以睡虎地秦簡討論秦律,以張家山漢簡討論漢初律條,其說服力都是極其有力的,近于鐵證。但以漢初墓中出土的縱橫家說辭論證戰(zhàn)國史,顯然就不能當鐵證,只能作為旁證使用了。從這一點來看,張先生所揭示的這一觀點是非常有意義的。
上述這些論文大多收入了1985年出版的《史記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一書,是當時的一部學術(shù)暢銷書,獲得了甘肅省政府獎。此后多次再版,得到了學界的普遍認可贊賞。
除論文以外,張先生還撰寫了大量著作。
1986年出版的《史記論贊輯釋》(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將《史記》各篇的“太史公曰”匯總起來,進行專題解讀,不但進行了非常詳盡的注釋與翻譯,而且對其中微言大義進行詳細的解釋,闡明了“太史公曰”背后的觀點,對于研究司馬遷與《史記》的思想非常有啟示意義。
1990年出版的《〈史記〉全本新注》對《史記》全文進行了詳盡的注釋,對學習《史記》的后學幫助頗大。
1994年出版的《司馬遷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6月)是一部對司馬遷進行全面研究的著作??甲C、梳理了司馬遷的生平,并對《史記》的史學、文學成就、司馬遷思想等諸多問題進行了精到的評價。
1999年出版的《史記精言妙語》(中州古籍出版社)是對《史記》中的名言警句進行的摘選與解讀、評注,《史記》的文學性在這本書中得以集中體現(xiàn)。
四、張先生在《史記》的教學和研究組織工作上作出了重要貢獻
除了學術(shù)研究,傳道授業(yè)解惑亦是張先生工作的一大重心。張先生在蘭州大學開設(shè)“《史記》選講”課多年,在與同學們教學相長的同時,亦寫成了精到的講義。1999年出版的《史記文獻研究》(民族出版社)即是以此講義為基礎(chǔ)形成的。另外,張先生應社會各界之邀,在全國各地做過許多講座,為普及發(fā)展《史記》研究作出了貢獻。
主持與《史記》有關(guān)的項目是張先生工作的又一大重心。
早在1989年,張先生主編的《史記選注講》即由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本書收錄了《史記》中43篇文章,并盡量使其體裁多樣化,能夠全面反映《史記》的風格。本書多一半的注釋皆由張先生親自承擔,為其后《〈史記〉全本新注》的寫作奠定了基礎(chǔ)。
2001年,在張先生的推動下,“《史記》研究會”得以成立,張先生主持學會常務工作,編輯《史記論叢》會議論文集,帶動了《史記》研究、普及、推廣的進一步發(fā)展。
2005年出版的《史記研究集成》,是由張先生主持完成的一項偉業(yè)。這套叢書按史學、文學、人物、歷代研究家等分類,匯總了關(guān)于《史記》的諸多前沿研究成果,對后學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在這套叢書中,由楊燕起等所著的《史記集評》和王明信等所著的《史記人物與事件》將古人關(guān)于《史記》的著作研究成果輯錄于各條目下,尤利于學者研究。此外張玉春的《史記版本》一書對《史記》歷代版本搜羅梳理無遺,亦是基礎(chǔ)研究的一大貢獻。最后一卷《史記論著提要與論文索引》將2000年以前關(guān)于《史記》的論著悉載不遺,是極好的工具書。
而此項偉業(yè)的成功卻只是另一項更大偉業(yè)的前期工作。在《史記研究集成》完成后,以“融匯古今研究成果于一編”為目標的《史記疏證》工作已經(jīng)啟動。這部大書將匯總題評、集校、集評、資料匯釋、地圖等多項成果,完成之日無疑會與三家注、《史記會注考證》等量齊觀,把《史記》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推到一個極高的水平上,將是張先生彪炳史冊的偉業(yè)。
【責任編輯 詹歆?!?/p>
安子毓(1981—),男,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