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燕
(西安外事學院 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77)
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由于各種原因,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里,猶太人民的生活狀況不容樂觀,他們飽受異族的排擠和迫害,并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時間里沒有自己的國土。然而,盡管處在這種充滿苦難和壓迫的生存環(huán)境中,猶太民族卻始終堅持著對《圣經》的不懈傳承和對猶太教的忠實信仰,造就了他們頑強的民族精神和獨特的民族文化。幾千年來,猶太民族運用他們的聰明才智,為人類歷史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并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像愛因斯坦、馮·諾伊曼、弗洛伊德、茨威格、卡夫卡等都是猶太民族的杰出代表,他們在各自的學科領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有學者統(tǒng)計,僅20世紀的100年間,就有多達129名猶太人獲得了諾貝爾獎,占到這一時期諾貝爾獎得主總數(shù)的17%,而猶太民族的人口卻僅占世界人口的0.3%。[1]在名流輩出的當代美國文壇,猶太作家同樣占有一席之地。他們依托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背景,在美國這片全新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結出豐碩的成果,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當代美國文學的發(fā)展。猶太作家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對自己所經歷或掌握的各種猶太民族特有的要素和資源進行加工和整合,將專屬于猶太民族的歷史境遇、宗教信仰和社會觀念等要素滲入到他們的作品之中,從而綜合表現(xiàn)出一種“猶太氣質”,這是猶太文化有別于其他文化的獨特品性。[2]為了充分挖掘、分析并總結當代美國文壇上猶太作家的文學作品中所蘊涵的猶太民族的特殊品性,并考察其對當代美國社會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本文擬對當代美國文壇中比較有影響力的兩位猶太民族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和索爾·貝婁的代表作品進行解讀。
博納德·馬拉默德是一位著名的猶太裔美國作家,曾經獲得“普利策小說獎”和美國“全國圖書獎”。馬拉默德專注于描寫和刻畫人類的普遍心性,在名家輩出的當代美國文壇上獨具一格,被譽為最具“猶太味”的美國作家。[3]馬拉默德出生在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qū)的一個猶太家庭,他的父親馬克思和母親伯莎都是俄國猶太人,他們一家為了躲避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而移居美國。在馬拉默德5歲時,他的父親馬克思跟人合伙在布魯克林開了一家雜食店,后來因為被合伙人欺騙而破產。后來他們一家搬遷到另一個地方,又開了一家雜食店。然而,當時正值美國大蕭條時期,小店的生意慘淡,盡管馬拉默德的父母起早貪黑地忙活,但微薄的收入也僅夠維持生計。可以說,馬拉默德從小就與苦難的生活結下了緣。然而,他的苦難經歷倒是給他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素材,讓他在小說里得以真實地再現(xiàn)猶太人聚居地的生活情境,使讀者身臨其境,感同身受。馬拉默德說,“猶太人就是戲劇的素材,我之所以寫猶太人,首先因為我了解他們”。[4]馬拉默德將猶太人視作人類生存的悲劇性經歷的象征,他“努力去發(fā)現(xiàn)那體現(xiàn)著人類命運普遍性的猶太人”。可以說,小說《店員》幾乎就是馬拉默德對自己苦難生活以及他所見聞的其他猶太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在1957年出版之后,這部小說便以感人至深的描寫博得廣泛贊譽。
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的美國,講述了主人公莫里斯在紐約猶太貧民聚居區(qū)經營雜貨店的過程中的一系列經歷。莫里斯年輕時從沙俄部隊逃出來,來到美國定居。剛到美國,莫里斯便開了一間雜貨店。正如我們所了解的,大蕭條時期的美國各行各業(yè)都不景氣,因此,盡管勤勞而善良的莫里斯天天起早貪黑地工作,但雜貨店的生意卻一直慘淡,隨時面臨破產,倒霉的莫里斯最后的結果居然是到了60歲的時候比40歲時還要窮。不過,即使是在如此窘困的情況下艱難地維持生計,莫里斯依舊老實本分——為了歸還顧客5分錢,他竟然冒著大雪追出了兩條街。莫里斯不僅不貪圖不義之財,而且還常常主動施舍窮苦的人。就是這樣一個自己都很難維持生活、卻仍時刻替他人著想的人,竟然屢屢遭遇不幸:先是被合伙人騙,賠光了本錢,后來又遭到小混混的搶劫,被打得頭破血流……最終,莫里斯是帶著無盡的煩惱離開這個世界的。莫里斯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徒,盡管在現(xiàn)實世界中常常遭遇不幸,但他卻坦然地接受這些苦難,不僅從來不抱怨,還對他人的苦難遭遇充滿同情,并總是伸出援助之手。在他心里,猶太人生來就是替他人受難的。莫里斯對任何人都充滿信任,他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因此,即使是對罪行累累的弗蘭克,莫里斯也絲毫沒有嫌棄,而是最終用自己的善心感化了他,讓他洗心革面,成為一名一心向善的猶太教徒。
小說成功塑造了主人公莫里斯的光輝形象,為我們展示了猶太人舍己為人的善良品性和勇于直面苦難的生活態(tài)度。馬拉默德說,莫里斯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猶太人的形象,是猶太精神的實踐者,努力工作,誠實守信,盡管受盡苦難,但卻對生活充滿希望。[4]堅忍不拔、舍己為人的優(yōu)秀品質是猶太文化的精粹,也是美國當代猶太文學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猶太民族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祖國和家園的民族,他們旅居于全球各地,終生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在各種文化的夾縫中艱難地生活。千百年以來,歐洲各地無止境地對猶太民族進行著慘無人道的排擠與迫害,以旁觀者的角度看,猶太民族的命運尚且令人感到悲涼,更不必說猶太人自身的感受了。然而,就是在這種充滿磨難與不公平的世界里艱難生存的猶太人,卻培育出了頑強不屈的精神,并始終保有一顆善良的心——他們甘愿犧牲自己,為全人類贖罪。小說里莫里斯對窮兇極惡的弗蘭克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容與感化,就是猶太民族拯救人類、為全人類贖罪的鮮明寫照。弗蘭克最后接受了苦難的生活,他的心靈也因此得到了凈化,漂泊多年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歸宿。馬拉默德說,人人都是猶太人。從人們身處逆境、面對苦難生活時所應當持有的態(tài)度來說,的確人人都應該是猶太人。人類為了生存而經歷的種種苦難,在猶太人的身上都得到了集中地體現(xiàn),猶太人是受苦受難的象征。
索爾·貝婁是20世紀美國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被譽為海明威和福克納的繼承者。他的作品《奧吉·馬奇歷險記》、《赫索格》和《賽姆勒先生的行星》均榮獲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小說《洪堡的禮物》榮獲了“普利策文學獎”。1976年,貝婁又因“對當代美國文化有著富于人性的理解和分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出生于新大陸的第二代猶太作家,貝婁最大的貢獻在于他憑借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和思維能力以及精湛的藝術技藝,創(chuàng)作了許多以猶太民族的思想、生活和行為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從而在堅守猶太民族傳統(tǒng)的同時,又非常巧妙地以一個猶太人的視角為我們展現(xiàn)了當代美國人的生活觀念和生存狀態(tài)。
貝婁出生于一個猶太家庭,盡管家庭條件不好,但貝婁的父母卻十分重視對孩子的教育,并盡量讓他們接受最佳的猶太傳統(tǒng)教育。父母的教育方式以及兒時的生活經歷使貝婁得以接受猶太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這確立了他的猶太根基,對他之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貝婁說,在他生命中最容易動感情的時期,他過的完全是猶太人的生活,那是一件禮物,并且在最值得懷疑的時候,他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猶太人。[5]歐文·豪教授也指出,在所有美國猶太作家中,貝婁是吸收猶太文化最多的一位。[6]而貝婁又出生在美國,可以說,他從小就處在猶太文化與美國文化的交融之中。學者約翰·雅各布·克雷頓在《索爾·貝婁:人的捍衛(wèi)者》一書中指出,貝婁作品中對人的捍衛(wèi),是以猶太和美國這兩大主流文化的融合為基礎的。[7]貝婁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改早期美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以及“僵硬”、“墨守成規(guī)”的風格,而借鑒了歐洲存在主義小說的獨特創(chuàng)意,行文不拘泥于固定的章法,天馬行空,信手拈來,任意措詞造句。在他的小說里,沒有那么順理成章的情節(jié),各個事件之間似乎也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有些事件的發(fā)生甚至根本不受時空的限制。小說里充滿了對人物雜亂的思想活動的長篇敘述,有些人物一口氣說的話竟然能夠長達一頁紙……這些敘述方式都跟現(xiàn)實邏輯相違背,令人摸不著頭腦,其目的就是要為我們展現(xiàn)一個完全荒謬的世界,以及生活在這個荒謬世界里的荒謬人們內心的混亂、不安和焦慮的狀態(tài)。貝婁所要影射的,正是當代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狀況。
小說主人公赫索格在一所大學的歷史系任教,盡管他學識淵博,但卻不會處理婚姻和情感問題,最終導致他的妻子與他的好朋友通奸,并且還到處說他的壞話,最后赫索格不但喪失了學術地位,而且也失去了全部財產以及他最心愛的女兒,成了一個無處立身的人。使他倍感不快的是,她居然認為他不像美國人。這太讓人傷心了!那么他該是什么人呢?在部隊里,戰(zhàn)友們也都把他當成外國人。那群芝加哥人經常以懷疑的目光質問他:“在湖濱街和州政府之間的是什么建筑物?奧斯汀大街在我們西邊多遠的地方?”這幫芝加哥人大多都是從郊區(qū)來的,對芝加哥的地理情況,赫索格當然比他們更熟悉??墒沁@卻更加深了芝加哥人對他的懷疑:“啊,你什么都記得這么清楚,你該是個間諜吧!就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了,聰明的猶太人,還是從實招來吧,摩西——他們一定是用降落傘把你投下來的,對不對?”[8]
自從妻離子散、人財兩空以后,赫索格的精神幾近崩潰,心目中原有的價值觀也全然崩塌。他開始不斷給各個階層的人士寫信,包括自己的親戚、朋友、報社編輯、社會名流、政府官員等等,他甚至還給自己和上帝寫了信。他有著超人的毅力,居然就這樣一連寫了上百封信,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尋求內心的平衡,重新找回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立足之地。赫索格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令人驚嘆的執(zhí)著,最終,在經歷過身心的巨大煎熬之后,赫索格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本心,獲得了平靜。
小說中,身為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赫索格一心一意地侍奉上帝,并一直渴望從上帝那里尋找正義。但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卻遭到異化,受盡壓迫,不僅妻離子散、朋友相棄,而且連陌生人見到他都要避之大吉,種種這些最終使他陷入到了無盡的孤獨之中。然而,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赫索格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信念,一直在尋找可以使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立足點”,他不停地跟自己說,“我還是赫索格,我非做赫索格不可!”[8]他始終堅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與上帝立有契約,即使遭受最嚴重的打擊,他依舊堅定地相信上帝會在適當?shù)臅r刻出來解救自己。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小說的結尾,赫索格終于找回了自己,重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盡管猶太民族長期以來在異國他鄉(xiāng)備受冷落,但是他們對理想信念的追求卻從未改變,他們一直在進行著自我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對屬于自己的家園的追尋,這是貝婁希望強調的主題。在小說中,貝婁不僅十分細致地刻畫了猶太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而且同時影射了當代美國人的生存現(xiàn)狀,這增強了這部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小說里赫索格的朋友盧卡斯不喜歡跟人接觸,卻居然將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在一只生病的猴子身上,一個孩子的母親竟然親手把自己的孩子殺死等等這些都是對當代美國人自我異化傾向的夸張與放大。正如赫索格的伙伴那赤曼所說:“人類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生活已經被他們搞得一片狼藉,勇氣、榮耀、誠實、友誼全都被他們褻瀆和玷污了!”[8]道德淪喪,良知泯滅,所有這些無不是當代美國社會的自我異化所帶來的后果,貝婁在小說中對其一一進行了批判與控訴。在小說中,貝婁還把猶太人內心的孤獨感與對生命根本的找尋同當代美國人精神的空虛與對精神家園的追尋結合在了一起,主人公赫索格因被他所生活的社會邊緣化而感到孤獨,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家園。同樣,在當代美國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人們普遍找不到精神的寄托,失去了生活的“根”,而迫切需要一種歸屬感。小說中赫索格對精神家園鍥而不舍地探求,為當代美國人找尋自己的歸屬感提供了示范。
貝婁遠遠超越了以往的猶太作家僅僅書寫本民族命運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風格,而是把他自己所特有的生活習慣和生活經驗作為小說人物的歷史記憶和心理積淀,潛藏在人物的生活和行為當中,而小說中的人物是徹徹底底地生活在美國社會中的。因此,貝婁筆下的世界和這個世界中的人們所面臨的困境,不僅僅是猶太人或猶太民族的困境,而且也是當代美國社會所面臨的共同困境。貝婁在小說中以一個猶太人被異化的生存現(xiàn)狀以及孤獨中對自己精神家園的堅持不懈的追尋,映射了當代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并表達了自己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和期待,這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受苦受難的獻身精神和對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的不懈追求是猶太文化最核心的內涵。在當代美國社會,充裕的物質世界帶來的是人們內心的空虛和精神的墮落,人們喪失了最初的信仰,轉而奉行享樂主義。在這種情況下,蘊含于猶太文化中的優(yōu)秀品質可以說是針對當代美國社會的一劑良藥,猶太民族也正在以他們的優(yōu)秀文化感染著當代美國社會的每一個人,并引導他們朝著更加優(yōu)秀的方向前進。
[1]劉洪一.猶太文化要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2]劉洪一.猶太性與世界性:一塊硬幣的兩面——關于猶太文學本體品性的思考[J].國外文學,1997,(4):16.
[3]張 錦.當代美國文學史綱[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
[4]Malamud Bernard.The Assistant[M].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1957.
[5]Gloria L.Cronin and L.H.Goldman.Saul Bellow in the 1980s: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M].East Lansing,Michigan: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9.
[6]歐文·豪,王海良.父輩的世界[M].趙立行,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5.
[7]Clayton,John Jacob.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M].Bloomington:Indiana UP,1979.
[8]貝婁.赫索格[M].宋兆霖,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