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王彥泓(1593—1642)字次回,金壇(今江蘇常州金壇市)人,明末詩人,著有《疑雨集》,集中艷詩多而工。據(jù)耿傳友考證,王氏本金壇望族,祖上三代皆進士,仕途政績亦顯著,可謂書香門第,仕宦之家。娶妻賀氏,育有一子一女,子名元楷,不幸早卒,女名王朗,是明末清初著名女詞人。王朗詩詞在當時閨閣中極有影響:“王小詞尤足情致,如龍女遇柳毅時,苕艷驚人,而霧鬢風鬟,有可憐之色?!保?]
王彥泓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偃蹇。20歲(一說23歲)結縭,后屢困場屋,33歲時父親因秉公執(zhí)法觸怒權貴,“為科道糾拾,坐(定罪)藏至萬余金”[2]。36歲時發(fā)妻賀氏病逝,43歲貢入太學,次年以歲貢身份官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市松江區(qū))訓導,任職內間有病患,50歲卒于任上。飽受精神打擊的他長期沉迷溫柔鄉(xiāng)中以求安慰,創(chuàng)作詩歌宣泄內心苦痛,尤其是創(chuàng)作大量艷情詩以化解功名情結,療治心靈創(chuàng)傷。這亦與明末社會動蕩,底層文人心灰意冷,文人創(chuàng)作世俗化、言情化的時代背景吻合。
《疑雨集》充滿香艷情事,是香艷、真情、傷感混合的艷情詩,而不是純粹色相展覽的艷詩。王彥泓死后其詩被鄰居兼友人于韜仲編為《疑雨集》。清末民初大量刊行《疑雨集》的同時,又出現(xiàn)題為王次回所撰的《疑云集》,經考證,《疑云集》中102首詞全部見于清末俞廷瑛《瓊華詞集》,531首詩中的近200首亦見于俞廷瑛《瓊華詩集》,因而“署名王次回的《疑云集》完全是一部偽書”[3]。
《疑雨集》在崇禎年間就家傳戶誦,風靡一時,余焰蔓延近三個世紀,納蘭性德《飲水詞》中就有不少詞作是借鑒王氏艷詩創(chuàng)作的。民國時期,《疑雨集》甚至刊印30余次,集名也成了艷詩的代名。明末至今,眾多大家都曾給予評價,褒貶不一。賀裳言:“王次回喜作小艷詩,最多而工。……見者沁人肝脾,其里習俗為之一變,幾于小元白云。”[4]錢謙益言:“彥泓,……詩多艷體,格調似韓致光,他作無聞焉?!保?]日本著名作家永井荷風在《初硯》中說:“讀王次回《疑雨集》全四卷,悉為情癡、悔恨、追憶、憔悴、憂傷之文字。其形式之端麗,詞句之幽婉,而感情之病態(tài),往往使人覺得如對波德萊爾之詩。中國的詩集中我不知其內容尚有如《疑雨集》富有血肉者。”[6]美國哈佛大學的韓南教授干脆稱他是“中國的波德萊爾”[7]。
據(jù)耿傳友統(tǒng)計,《疑雨集》共收詩347題733首,其中有幾首殘詩亦計算在內;而本人的統(tǒng)計則為307題855首(含《滿江紅》詞2闋),數(shù)據(jù)相差較大,不知何因。
《疑雨集》中涉及眾多女性,有發(fā)妻賀氏,妾阿云、阿姚、陸氏,歌妓阿鎖,還有未交代姓名的歌妓、婢女及不便言明的“個人”“無題”“紀事”“即事”中的眾多女子。本文系系列論文的首篇,分析《疑雨集》中關涉“發(fā)妻與侍妾”的艷事艷情。
首先應該承認,王賀夫妻感情并不歡洽,甚至有隔閡,這從詩句中可以找到根據(jù)?!恫D》中言“悔殺從前幾事違”,如果賀氏沒有病入膏肓,詩人就不會悔殺;悼亡詩《悲遣十三章》(其八)言:“悼亡非為愛緣牽,儼敬如賓近十年。疏闊較多歡洽少,倍添今日淚綿綿?!辟R氏對丈夫相敬如賓,讓詩人不能恣情歡愛,這個責任不在賀氏而在詩人。又如王彥泓36歲時賀氏病逝,其間十余年的婚姻生活中,共創(chuàng)作了218首(含《滿江紅》詞兩闋)詩,僅有兩首間接提及賀氏,一首是33歲時寫的《歸途自嘆》,在“愁見啼紅染客衣”的情況下遮遮掩掩地提到妻子,卻言“縱使到家仍是客,迢迢鄉(xiāng)路為誰歸”,詩人對發(fā)妻的感情也就可以想見了。另一首《病春》寫于兩年后,亦為客居他鄉(xiāng)情感孤獨時所寫,但他不說自己如何思念妻子,而是推測賀氏在春夜病中關門獨坐盼望自己歸來,這既是詩不言內的傳統(tǒng)所致,也是詩人對發(fā)妻缺少感情所致。
崇禎元年(1628年),36歲的王彥泓創(chuàng)作頗豐,一年之內作55題166首,原因有三:一是照料病妻時有感而發(fā);二是妻亡后創(chuàng)作約30余首悼亡詩;三是,在妻亡同年,與一位女子“個人”(亦稱“個儂”)產生強烈的愛情而寫下幾十首艷情詩。崇禎元年,賀氏病重,詩人居家照顧發(fā)妻,賀氏身影才頻頻出現(xiàn)在卷二中,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賀氏纏綿病榻的苦狀及作者照料病妻的寫實,二是妻亡后的悼亡追憶。這兩類詩歌的性質決定了王彥泓的涉妻詩極少有艷情成分,這種情況在封建文人詩詞中普遍存在,妻子活著的時候,丈夫一般從不提及或很少提及夫妻間的恩愛,死后才會追悔莫及,正如伊沛霞所言:“(詩人)從不把與妻子分別后寫的詩(甚至也許從來不寫)給別人看。妻子去世后,男人即懷著可以告慰的心情描寫她對父母是盡責的兒媳,家務方面是勝任的管家,還是慈愛的母親,但卻不寫她是他生命中的最愛或遇到困難時最強有力的盟友。他可能寫詩表達悲痛,但是這些詩辭通常集中在喪妻后的感情反應而不在他們共處的時光?!保?]但王彥泓比封建社會的一般文人又有所進步:他在妻子病重期間畢竟寫下20首詩來表達對病妻的愧疚之情兼及閨房旖旎,如《病婦》《婦病憂絕》《呈外父時婦病方苦》《述婦病懷》12首等。在病婦詩中,詩人“把疾病審美化了”[9]。從而將夫妻間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富于美感。
從詩意判斷,賀氏的病是于婚后第二年就有的,后來疾病不斷,患有肝病、糖尿病等,有詩句可證:“曠廢蘋蘩十二年”(《記永訣時語四首》其一)、“可堪肝病苦逢春”(《婦病憂絕》其一)、“消渴還愁骨亦消”(《訴婦病懷》其三)。賀氏多年罹病花掉不少錢財,甚至連嫁時衣飾都典當一空,《病婦》詩就言“十載同愁一笑稀,艱難典盡嫁時衣”,十余年的夫妻生活中,病妻對丈夫是體貼有加的,“秦嘉浪跡猶分餉,蘇季空歸也下機”,所以詩人看到病入膏肓、形容消瘦的妻子尚要操勞家事,不禁有“悔殺從前幾事違”的愧疚?!秼D病憂絕》第2首中說“口味斷來單剩藥,愿香酧罷更無財”,此時賀氏的病已到無可救藥之地步,就在這“窮途無計堪娛汝”時,詩人“聊折瓶花一兩栽”,也算是對病妻的難得柔情了?!冻释飧笗r婦病方苦》中,詩人自謙“王郎才地本凡庸”,感謝岳父將女兒嫁給他,并夸贊賀氏“云英教捧醉朦朧”的美貌。云英是唐代神話故事中的仙女名,傳說裴航過藍橋驛,以玉杵臼為聘禮,娶云英為妻,后夫婦俱入玉峰成仙,事見唐裴铏《傳奇·裴航》?!妒鰦D病懷》12首更牽動人心,每首寫一事,記一細節(jié),如同一組分鏡頭的特寫,充分體現(xiàn)賀氏臨終前對丈夫、兒女的牽掛。從這組詩中,我們可以洞察賀氏的堅強與美德:“平生守禮自謙畏,不受荀郎熨體寒”(其五)、“頭花臂釧看看盡,賣到當年結發(fā)簪”(其七)、“嬌癡稚女最關情”(其八)。臨終前,賀氏還指著女兒說,今后要加倍對父親恭敬(“囑向薄情狂婿道,為加恭敬倍從前”)(其十),且對這個于己薄情、于人多情的丈夫發(fā)出愛的誓言:“前路無涯愛有涯”(其十二),讀之不禁潸然?!队浻涝E時語四首》寫于賀氏病逝后,作者自注:“俱出亡者口中聊為諧敘成句耳?!逼拮优R別時的話不時回響在他的耳邊,這組詩純屬記敘,益顯賀氏人品。第一首愧疚自己十二年來常臥病在床,自責不能恪盡婦道,侍奉公婆也多有不周。第二首為典盡金銀珠寶去買藥而慚愧,徒有俠女的好名聲(詩下自注:“余內家素豪侈,而婦實儉約。居恒布衣,十年不制。病革之日,篋無金珠,唯典券數(shù)十紙,皆頻年藥債,及女伴戚屬困乏者所移貸耳。內外尊人,咸咎其靡費及好施而自窘乏。婦心冤之。于永訣時,自白一二語,實不能達意也”),“俠女”的由來,顯是賀氏生前“好施”而得名。就是這樣一個富家女,嫁了詩人后卻能“心性自甘貧薄慣”,臨終時交代丈夫“不煩頻送紙錢燒”(其三),讀之令人感動不已。這些感人細節(jié),也出現(xiàn)在悼亡詩中,如“忍病尚防兒輩覺,耐貧應慮老親憂”,“更有一端遺恨在,不申禳禱戒屠?!?《遺恨》)等。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寫情里手,其病婦中也刻意與香艷掛鉤,“以致從那惱人的病房情景中都升華出了凄美的意味”[10]。如“不受荀郎熨體寒”(《述婦病懷》其五),荀郎,晉荀粲,字奉倩?!妒勒f新語·惑溺》:“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再如“愁看西子心長捧,冷透荀郎體自堪”(《侍疾》),詩人以捧心西施事典來表現(xiàn)賀氏的病態(tài)之美,并希望如荀郎那樣親身為病婦分擔痛苦,顯示出詩人憐香惜玉的情調,這些都完全符合艷情詩的寫作模式。
賀氏病逝后,詩人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30余首悼亡詩以表達對亡妻的眷戀和愧疚之情,如《悲遣十三章》、《過婦家有感》2首、《雜悲三首》、《記永訣時語四首》、《燈夕悼感》7首、《重遣三首》、《重過婦家》2首、《空屋》、《九月初八出門日別婦柩作》、《遺恨》、《客中苦寒作》2首等?;蚴鲑R氏彌留之際情形,或繪賀氏病中痛苦之狀,或言賀氏對己體貼,如在目前;或憶自己服侍病婦,或敘靈筵祭拜過程,或抒鰥居之苦、思念之切,語悲心傷。數(shù)量之多,亦屬罕見,質量之高,亦屬事實,這在古今悼亡詩中是不多見的。但從時間上看,王彥泓的悼亡詩逐年銳減,三年后亡妻就從《疑雨集》中徹底消失。悼亡妻詩無論如何都不應歸入艷情詩,故不贅述。
王彥泓先后娶有阿云、阿姚、陸氏三位侍妾。發(fā)妻病逝的同年,詩人在悼亡詩《記永訣時語四首》中突然冒出一個侍妾阿云來,據(jù)詩意看,可能是隨賀氏陪嫁來的侍女被王彥泓收為妾的。這組詩的第四首這樣記述賀氏臨終遺言:“三年侍疾不辭勤,藥碗爐熏仗阿云。訣別贈言唯自愛,開箱留賜一拖裙?!比?,指賀氏人生的最后三年,而作者對“阿云”是這樣自注的:“妾名,見《北史》?!辟R氏臨終時告知侍妾要自愛,并贈給她一件拖裙,可見賀氏活著的時候,王家是妻妾并存的,賀氏對妾亦是關愛的。但此妾在《集》中僅出現(xiàn)兩次,可知她在詩人眼里并不重要。另一次的出現(xiàn)是寫于次年的《歸后有贈》。這一年詩人夏日曾去江陰,似為考試,但落第而返,有《小試失意自遣》詩為證。歲暮又在外作客。此詩當為第一次外出返家后所作。當阿云得知主人返家時,高興異常,“東風吹鬂遠逢迎”,但詩人卻因落第而高興不起來,故有“寧藉福緣酬密愛,已甘歡分折才名。忍言妾面羞郎面,敢笑前人不及情”的慚愧兼自豪。詩人在此詩中將落第的責任用耽于閨閣來搪塞。
崇禎四年辛未年(1631年),詩人39歲時結識了一位名為阿姚的女子,這是在賀氏離世后詩人交往的女子中最為中意的一位,五年后終于娶之為妾。因詩人的艷情詩基本都是紀實之作,我們從中得以了解這位女子的身份。阿姚姓姚,本為青樓歌妓。寫于人日的《試筆》中說到詩人春節(jié)前后沒有寫詩的原因就是“新歡到手身難暇,尤物當前命易輕”,這位“新歡”“尤物”就是阿姚。卷三中有組詩《問答詞》16首,詩人對詩題亦自注為“阿姚”,而在此之前有《席上》《感詠》《有贈》等詩,按理說亦是為阿姚所作。下面,我們先從這些詩中來確定阿姚的身份?!断稀菲湟坏谒木洹皶们傩脑士吞簟?,其三頷聯(lián)“舞鬂墜釵松翡翠,歌唇嘗酒濕珊瑚”,《有贈》其二頸聯(lián)“當筵心借調琴語,入戶行防觸瑟聲”等詩句都暗示此女是一位擅長歌舞調琴的歌妓?!队匈洝肺猜?lián)“何事膽娘偏小膽,略聞鸚鵡便心驚”更以典故交代她的歌妓身份。膽娘,泛指歌妓。唐元稹《追昔游》詩:“謝傅堂前音樂和,狗兒吹笛膽娘歌?!卑⒁δ苋朐娙朔ㄑ?,乃是其天生美麗多情兼后天歌舞琴藝精通。她“風情天付眼眉腰”,肌膚如趙合德一般白皙,身材如楊玉環(huán)一般豐腴(《席上》其一),而這位天仙一樣的美女對詩人情有獨鐘,“早信個人心更暖”(《席上》其二)。當她與詩人幽會時,發(fā)膚的香味讓詩人乍聞就心醉如狂了:“薌澤乍聞心便醉”(《席上》其三)。詩人與阿姚的交往中有時會遭到拒絕,然以追求聲色為樂的詩人卻覺得幸福無比,所謂“淺顰輕怒總相親”(《感詠》),就算被她傷害了亦覺得“可人”。詩人如果一味追求女色而不顧及她內心感受,也就無聊甚或無人性了,可貴的是,他對阿姚“薄命生涯”的悲慘運命寄予深深的同情,并不像一般輕薄男子那樣將歌妓視為玩物,故此詩人才會得到阿姚的認可,準備將自己的后半生托付于他。
詩人與阿姚的交往并非一般情況下恩客正大光明地光顧青樓,而是偷偷摸摸進行的,《有贈》就是對此事的記錄。其一首句就夸贊阿姚的美麗,“國花第一數(shù)姚黃”,姚黃,牡丹之名貴者,開千葉黃花,由宋代姚氏人家培育所成。此處剛好以“姚黃”之姚切合阿姚之姚。阿姚的母親或老鴇也是歌妓出身,詩人早年曾見過,故有“笑靨乍圓全似母”之說。其二寫一見鐘情而偷偷交往(“入戶行防觸瑟聲”、“何事膽娘偏小膽,略聞鸚鵡便心驚”)。其三寫幽會情景,天將亮時情猶未足,詩人睜開眼來看到阿姚的“芙蓉顏色”就認為最是“慰朝饑”,當然,此處的“饑”不是肚子餓,而是“色”饑,說白了就是性饑渴。起床后阿姚“親炊飯”,詩人還夸張地想象阿姚“還愁守到濃歡夜,瘦得蠻腰剩一圍”。不過,阿姚雖說美麗多情,歌舞琴藝皆好,但她文化水平不高,無法用詩文來與王彥泓互相酬唱傳情,“掃眉才子更無卿”(《有贈》其二)已經交代了這個事實。為了把這場戀愛編排得更富情韻,詩人就寫了多首代答詩,如《問答詞》16首、《代所思別后》5首等。
《集》中最早注明為阿姚而作的詩就是七絕組詩《問答詞》,是詩人返鄉(xiāng)前與阿姚分別時寫下或分別后追憶時寫下的,16首詩皆采用對話的方式來寫,雖是雙方情真意切的表述,卻也處處可見詩人的香艷情結。阿姚的美和詩人對她的愛是無處不在的:“雙睛點漆面凝酥,笑靨愁蛾一世無”(其一)、“一旬長遣十函書”(其三)、“想殺昨宵燈暗后,滿身香霧近人時”(其五)、“勞卿更為先嘗看,暗度櫻桃味與郎”(其九)、“人間多少雙飛侶,未必如儂切念君”(十二)、“無計徘徊歸去也,一生贏得一思量”(十三)。阿姚對詩人也是充滿信任和期待的:“愿作君家掃除隸,一生長拜美人圖”(其一)、“一自讀郎詩句后,去年消瘦到如今”(其二)、“情癡自信定非癡,思重真拚命一絲”(其五)、“銀瓶酒盡不堪篩,妾淚如波濺玉杯”(十四)。但阿姚雖陷情網(wǎng),卻也看出王彥泓的濫情:“知音惱說是多情,情到多時處處輕”,而詩人卻辯解道:“幸我生平頗情寡,陡然迷惑為卿卿”(十一)。于是阿姚決定考驗王彥泓的誠心到底幾何:“到死相尋意已堅,莫教赍恨下黃泉。浮盟浪約三年過,病喘還知剩幾年。”(十五)其間又傳來阿姚的病訊,于是詩人有《病訊四章》記錄此事。王氏在此組詩中仍以艷情的態(tài)度來寫阿姚的病情,言“啼多不損橫波俊”(其一)、“面痕輕舐待蕭郎”(其二),詩人恨不得“蝤蠐還嚙舊歡痕”(其三),想象病中的阿姚稍事打扮后“一株明玉溫泉里,兩朵紅酥映日初”(其四)。詩人痛恨沒有能治療別恨和留住曼妙身姿的靈藥,希望“承露遠貽卿和藥”(其四),也是夠癡情的。浪約三年的考驗期,不知為何比預期多了一年,也許是阿姚看透了王彥泓“君家自慣迎桃葉”(《別語》其二)的獵艷本性難移。后來,詩人又以組詩《勸嫁詞》12首催嫁,最終抵不住詩人的愛情攻勢而于4年后嫁給了他?!秳窦拊~》中,詩人敘說自己獨居的孤寂無聊,每首詩都是先追憶過往的甜蜜情事,末句皆用“××××等卿來”收束,依次是:“垂楊絲下等卿來”,“軟苔香徑等卿來”,“暖燒心字等卿來”,“琉璃匣畔等卿來”,“瓶笙聲里等卿來”,“素馨花發(fā)等卿來”,“竹窗梅檻等卿來”,“畫船煙雨等卿來”,“淺嗔低罵等卿來”,“濃香細唾等卿來”,“盡消癡妒等卿來”,“清詞吟遍等卿來”,真不愧是談情說愛的高手,以火熱的詩句將自己盼娶的心情火山熔巖般迸發(fā)出來,作為一名以脫卻樂籍、嫁與良人為人生目的的歌妓,誰能無動于衷?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丶藿o了詩人,此時的作者已經43歲?!栋⒁χ畾w,凡同心皆為予喜,而向來知其事者,端己、韜仲叔也于其來賀。賦謝一章》就是詩人迎娶阿姚后,朋友前來道賀而寫的詩。但詩人在此詩中也流露出遺憾:“慚愧月華詩思淺,只堪烹點密云茶?!痹氯A,作者自注:“唐女郎姚月華有詩,見才調集。”此借指阿姚,可見阿姚大概只能算是粗通詩。密云茶,作者自注:“東坡有茶名密云龍,最所珍惜;惟黃魯直、秦太虛來,則使侍兒朝云烹以飲之。”此以朝云比阿姚,這又是在向朋友炫耀娶了王朝云一樣的紅顏知己。
男人的通病是,將女人娶到手就失去原有的興趣。阿姚為妾后,身份立馬改變,《示晚內》4首中就再也沒有對阿姚外貌的矜夸和情事的渲染,只有“磨耗雄心漸已空,十年醇酒婦人中”(其一)的慨嘆和“狂蹤不待卿垂念,天下男兒睡魘時”(其二)的放浪。本以容貌打動詩人的阿姚婚后就變成了“所乏唯容”,只剩下“不費閑膏沐”(其三)和“布裳椎髻”(其四)的勤儉持家美德了,而且至此之后阿姚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詩人筆下,直到五年之后病逝,詩人在《悼詞四章》中才再次提到她,真是一個薄福之人。阿姚的死令詩人再次陷入“兇短應令薄幸償”的凄涼境地,最后痛徹心肺地吟出“底是可消冤痛處,哭伊三萬六千場”。
在與阿姚談情說愛直至納之為妾及后來的生活中,詩人一直艷遇不斷。在去世的前一年,詩人竟然動心思又買一妾,此女陸姓(《聘妾未回寄贈代書》其二有“第一風神陸女郎”之句)。高興之余,一口氣寫了組詩《買妾詞》10首,將買妾的過程交代得有條不紊。此妾是揚州樂籍中人,其五言:“如今不作揚州夢,蘇意新梳燕尾長?!贝舜钨I妾是由媒人領著去的,而且是從一群女孩子中任意挑選的。在作者眼中,這群女子簡直個個都是天仙,人人技藝超群,其中當然有矜夸的成分,但也看出詩人秉性難移。其一言隨媒人登船前往選妾,其二言來到一群女子面前,被她們品頭論足,其三言自己對她們的審視(“粉面香肩挨笑處,隔簾偷看主人家”),其四言她們個個打扮得整齊、大方、得體,其五言對她們的仔細端詳,其六言鑒別后讓其中的一位報出年庚(“某月日時剛十六”),其七言她們琴棋女紅精湛,能詩會文,其八言寫下買妾文書,其九言所買之妾盼嫁的急切心理,其十想象婚禮程序及婚后妾回門娘家的情景。王彥泓好色的心理至死不移。
多年來,詩人的身體狀況并不好,時常罹病,但他在49歲時竟然還有心情買妾、作艷詩,其艷心艷情可見一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被詩人下了契約的陸氏小妾不知何故卻無回復的音信,于是詩人又寫《聘妾未回寄贈代書》7首,這也是《集》中最后一組詩。他自作多情地說:“未曾識面早情深”(其一),“洛神姿韻也尋常”(其二),“色藝果然推第一,那能不唱渙之詩”(其四),“女弟從來體自香”(其五),“鳳凰聲韻不如雛”(其六)。讀這些詩句,你可以想象詩人在憧憬之中是何等愜意舒暢。這組詩的最后兩句是:“一綹香煙花數(shù)朵,正堪相伴病維摩”(其七),愜意中伴有頹唐,頹唐中不無愜意,但這位小妾到底娶沒娶進門,或是根本沒有來得及迎娶詩人就已病入膏肓,我們是無法得知了,這也給讀者留下一個大懸念。
從發(fā)妻賀氏、侍妾阿云,到阿姚妾、陸氏妾,在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詩人一方面不斷遭受困頓科場、仕途無望的折磨,一方面不斷追求新歡而創(chuàng)作大量艷情詩(發(fā)妻賀氏的悼亡詩除外),用詩人的詩句來概括,就是“磨耗雄心漸已空,十年醇酒婦人中”(《示晚內》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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