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文（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425199）

一小引

陸機云：“每自屬文（中略），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薄耙獠环Q物”者，猶云意之所極，不足以盡物之態(tài)也；“文不逮意”者，猶云文之所極，不足 以盡意之所至也；“非知之難”者，非知文章好惡之難也；“能之難”者，知文之好惡，而己出之為難也。夫放言譴辭，士衡猶且難之，則為文之甘苦為如何者！以為不過如是而已，構(gòu)思布局，造句選字，吾知之矣；遂以為一篇之作，援筆可成，斯文之妙，一舉可臻，率爾操觚，即可窮其情而盡其象矣；又焉知非知之難，實能之難也。柳宗元之文，可以謂之逮意、稱物矣。其所以然者，有天資之稟賦焉，有學(xué)力之涵養(yǎng)焉，有環(huán)境之造就焉，復(fù)須數(shù)十年之期而后有成。若有以斯文為一涉即可譏者，則吾將以東方曼倩之言答之曰：“談何容易”。夫評文匪艱，能文維艱。工力由于博學(xué)，巧妙存乎寸心，可見而不可即，可賞而不可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余之于文，所感如是。以下將評柳子之文，故著之于此，以自戒其輕易之習(xí)。

二文變

夫物底其極，則必有反，惟其否甚，亦將泰始。文迄梁陳，艷葩藻飾，縟繡綺靡，榮綴朝華，條垂夕秀，盛極而衰，流弊孔多。望之若枯木，汲之如涸泉，剽盜沿襲，氣象凋耗。傳記千篇一律，文存軀而遺神，務(wù)嘈贊而妖治，徒悅目以偶俗。及乎初唐，余習(xí)未泯，四杰偉辭，不挽汪瀾。延及中唐，韓柳挺峙，憫世俗之凋敝，感斯文之奄息，乃力掃粃糠，廊清蕪蔓，從事改革，納之于古，化復(fù)為單，易偶為奇。以氣勢為宗主，傳神為鵠的，硬語盤空，妥帖力壯，奇窮怪變，以造平淡。如芝英之擢荒榛，逸翮之起連菼，破庸人之陋見，蒙笑罵而不悔，卒成大業(yè)，卓為世宗，是可謂雄偉不常者矣。斯固二公之異稟，然亦盛衰之必然。自是而后，文筆漸混，無復(fù)無單，統(tǒng)以文名，異乎往昔。自子厚之倡明道，退之之倡六經(jīng)，逶迤抵宗載道之說益滋，直視文為哲學(xué)之屬品，專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事非出于沉思，意復(fù)殊乎翰藻。文之旨岐，文之義乖，謬誤滋甚，有由來矣。

三總論

子厚才氣高奇，綜合精裁，雖未克砥節(jié)礪行，直道正辭，光華帝典，熙緝民黎，然而能逍遙乎文章之有囿，翱翔乎辭藻之場，金聲玉振，廖亮區(qū)宇，珪璋內(nèi)蘊，英華外發(fā)。展論則卓萬飆遷，與霜月而齊燦；屬文則清雋露凝，共高秋而競爽。思發(fā)如潮，辭潤如玉，穆肅汪洋，蕭機玄尚。或紆徐溶漾，或清秀敷舒，或跱黑沸白，或駭綠紛紅。或怪石突怒，鳥厲虎斗之谷；或翠鮮環(huán)周，淺碧澄泓之渚。而繞白縈青，山水與云天具遠；微觸冥契，物我與萬化同歸。泠泠之聲，響若操琴；怡怡之態(tài)，俶若游空。叩之似寂，玩之愈遠，響絕韻留，久而彌永。其使予小子怊悵前哲之余徽，想象其所游觀，追念徘徊，有不能已于懷者矣。

四分論

（一）論辯文

《封建論》：子厚之《封建論》，反復(fù)說明封建之失，與郡縣之得，及其得失之理。設(shè)問以明之，舉例以證之，深切精刻，辭鋒犀利，議論卓熒，足使后人無以措其辭，而有所異議也。惟是其第一段自“夫假物者必爭”，至“然后天下會于一”止，余竊以為猶有不盡然者存焉。蓋柳子以為國家之原，起于相爭，爭之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于是有人群之小組，小組相爭，則就德又大者而聽命焉，如是而部落。部落相爭，則成國家。是言也，細析之，未必當(dāng)于實。夫元始時代，人如鹿豕，見利則相逐，逐而必爭，相爭之下，強者必勝，弱者必敗，則凡弱者之所有，皆為強者得力。故力能勝一人者，一人服之；勝十人者，十人服之。原始社會，乃武（不）〔夫〕之社會也。豈有榛狉之人，即知以和平之道，往就智者而判斷其曲直耶？即以今日之世界。人智已如是之深，文化已如是之高，而國內(nèi)國外，尚敢能以和平治之，猶且訴諸武力，謀諸戰(zhàn)爭。戰(zhàn)而勝者，理曲亦直，人莫矣而誰何；戰(zhàn)敗者，理直亦曲，聽宰割而已。未戰(zhàn)之先，誰肯以曲直而就斷？既戰(zhàn)之后，亦誰敢從而定其直哉？列強之于我國，不其然耶？據(jù)諸今日，證諸往昔，可以不言而喻矣。

《晉文公問守原議》：謂文公之“謀及媟近”，有“羞當(dāng)時，陷后代”之罪。此乃因時病而發(fā)之論，欲借此以警饋聾，而拯救當(dāng)時宦官之禍耳。豈晉文果有上述之過耶？夫謀及媟近，媟近非人耶？如為人，有卓識，可以咨問，只須不敗吾事而已，曷為不可問之也？所謂“（黍）〔忝〕王命”、“羞當(dāng)世”者，不過以階級之見而云然，于事理無足輕重也。至若以為“賊賢失政之端”，由是而滋，則更謬矣。子厚何以確知后世之賊賢失政，皆為基是而生者也？若然，則齊桓之前，無晉文也，何以進豎刁哉？且后之人君以進用宦官而致敗者，未必知晉文之事，援其例而嘗試之。況在晉文之前后，因宦官而亡身喪國者，不知凡幾，何以后王酷愛跡前王之所以致亡者，以自陷于危亡也？夫可畏者，莫甚于亡身，亡身且不畏，則其中必有樂以忘死之道存焉。否則以一晉文，不足以去人危亡之患，增人忘死之樂，而人曷為汲汲于此也？以余觀之，此乃宦官自身之故，或后或王昏庸之失，《詩》曰：“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后之王不能自活，惑于今樂，忘其遠憂，不能審辨，不識奸偽，以自趨于死涂。晉文之舉，守原之問，其何預(yù)于后世哉！

（二）山水記

幸矣子厚！謫彼遐荒，山水奇觀，于焉以得。蔓塗旁錯，峭蒨青蔥，爰放神于青云之表，絕跡于窮山之中。巖無結(jié)構(gòu)，丘有鳴琴，白云陰罔，自足瞻眺，石泉花木，亦可怡情。潛魚躍于清波，綠蘿結(jié)構(gòu)高林，耳得為聲，心賞已盈。惜無夜景之作，秉燭之篇，以使列宿參差，明河掩映之奇奧，得拾掇于文章，寄態(tài)于編簡，為撼耳。余因有以思夫魏公子西園之游，驚風(fēng)扶轂，飛蓋追隨，華星出云，丹霞夾月，車輪徐動，悲笳微吟，樂以忘疲，益增哀思。夫子厚之遭遇，雖異于是，然而細溜之泠泠，飛泉之幽咽，哀聲頹響，山水自有清音，又何必清曲之凄繁，與賓從之追逐也！蕭辰遽徂，前賢緬邈，美人不見，遲暮如何，援條長想，紛矣其悲。

五 諸家評柳議

歐陽永叔曰：“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后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然退之于文章，每極稱子厚者，豈以其名并顯于世，而不欲有貶毀，以避爭名之嫌；而其為道不同，雖不言，愿后世當(dāng)自知歟？不然，退之以力排釋氏為己任，于子厚不得無言也?！笔钦撘玻喔`非之。夫道塗紛繁，皆異轍而同歸；理論多方，豈可強而一致？謀治弭爭，乃圣哲之所共籌；遷善除惡，亦明達之所同期。各極其慮，抒其見，以成一家言，以救天下。一己之勞瘁弗計，萬民之流離是嗟，遑遑焉，戚戚焉，席不暇暖，突不暇黔，饑餓不足以動其心，死生不足以移其志，奔走勸說，以老以死。如仲尼之倡人倫，墨翟之主兼愛，楊朱子為我，老子之無為，諸子百家，致治之術(shù)雖異，其趣一也。同謂為道，誰曰不然。而眾理眾豎，皆為道因；群說風(fēng)飛，具成軌范。拔之弭廣，按志弭深，理愈闡而愈顯，道以別而愈精。爭辯紛紜，責(zé)難交錯，然后始可造極，以底純懿。若乃納天下于一軌，株守一家之陳辭，咀嚼其糟粕，斬絕其異己，則天下之思，皆將牢籠于一隅，羈扁于末路，出同轍，入同軌，永乏昌明之望，難免暗熄之慮。觀周秦之炳蔚，與兩漢之衰微，可以見矣。柳雖不同于韓，亦復(fù)何害？特惜其差異之不遠，而猶以六經(jīng)為標(biāo)榜耳。豈必仲尼之言，皆堪盡信；釋老之說，全無可憑。匹夫之思，未易輕棄，而況于行遠之奧旨，獨無可采者乎？且退之之辟佛老，似誠而實偽，易簣之際，席流水銀，是其明證。夫復(fù)何言于子厚？其尊經(jīng)者，求售于世也；其崇圣者，以要爵祿也。乏創(chuàng)見，無卓識，較子厚之考覈精核、膽大眼明者，相去猶遠。然子厚亦慕位爭先之徒，趣原殊乎淡泊，志本異于虛空。但皆為文章之俊杰，固無議于趨舍，更何況以其道之不同，而有所褒貶也。

由來評柳文者，率與韓并論。綜納各家之說，可得而言者，大抵以柳之純正不及韓，而韓之才秀不及柳，李樸、王世貞之言是也?；蛑^于韓可無擇，而于柳不能無擇，黃震之言是已?；蛑^柳在中朝時所為之文，尚有六朝規(guī)矩，未能臻善，趙善忱、茅坤之言是已。其他或謂之有害于道，或謂之乖戾大雅。而攻之最烈者，則謂其達于上聽者皆諛辭，致于公卿大臣者皆罪謫后羞縮無聊之語，碑碣等作亦老筆，與俳語相半，及經(jīng)旨義理，則是非多謬于圣人等語。凡此所言，皆狹見淺識，蔽于流俗所致也。夫理之本乎六經(jīng)者，固善矣，然而異于圣人者，亦復(fù)何傷？蓋凡言之足以成理，按之而有精義，后之可行者，即為一家之言，可以垂諸后世，豈必皆須折衷于夫子，演繹于六經(jīng)者哉？今有人焉，諛在位者則謂之諛，舉世皆將從而非笑之，指罵之，以為道德之羞；而諛古人者，則掩飾其辭曰尊道，其實不過循前人之陳說，道前人之道論，俯首貼耳，奉命惟謹，不敢少怠，惟恐有所逾越，以于大戮。且自驕于世人，盛稱己之功德，而舉世亦皆無異辭，裊風(fēng)而響慕，交口而稱道之，贊之為純正，頌之為大雅，莫敢有遠，是與諛在位者何異？終歲旋轉(zhuǎn)于經(jīng)旨之內(nèi)，畢生抽索于微言之中，而無創(chuàng)見以補于世，此所以我國之學(xué)術(shù)經(jīng)數(shù)千年而無進步者也。

至若以柳子致公卿大臣之書，皆為罪謫后羞縮無聊之語，則更謬甚。何謂無聊？何謂有聊？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勃郁行回之意，纏繞悱惻之辭，慘悽增欷之情，吐于口，書于紙，而能動人千百載之下者，即其文章之工妙，能化無聊為有聊也。更有何無聊之文，能動人若是者乎？且夫罪謫自罪謫，文章自文章，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豈可以其罪謫而劇貶其文章也？如據(jù)成見以評文，以彼而累此，雖欲無失，不可得矣。

乃若以柳州在中朝時所為之文，尚有六朝規(guī)矩為病，則又不然。夫“化奇作偶，易樸為雕”（焦里堂語），乃事勢之必然，進化之常期。人事猶且日繁，器用猶且日精，文章大業(yè)，何以獨異？追溯往古，以八卦代結(jié)繩，文字代八卦，竹帛易金石，紙筆易竹帛，皆由簡入繁也，自陋至精也。文章之所以易奇樸為偶雕者，亦猶是也。豈可以古之簡，而毀今之繁？古之陋，而議今之精？古之奇樸，而非今之雕偶者哉？故六朝之文體，乃文章進化之必然。試觀當(dāng)時諸大家之作，如明遠、玄暉、子山、孝穆之所為，未嘗不音節(jié)鏗鏘，徘徊反復(fù)，極文心之妙。而古文者，則皆以其艷巧而病之。其實文章本以妍藻為貴，聲響為工。若其形如枯木，聲如士革，望之而不鮮，叩之而無韻，即哲理高絕，亦何取乎為文？但人之所見不同，嗜好各異。柳州之致力于駢文，以余觀之，亦復(fù)何害？惟冀與余異觀者，幸勿以己嗜昌歜，而肆詆芻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