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秀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武漢 430074)
《大乘起信論》之旨要在于讓人相信真如自在,并且努力去存養(yǎng)它。因心真如是唯一實存,所以心真如的作用往往更受研究者的重視,從而使人們忽略了眾生心的作用。如賴賢宗先生就認為“一心”是“本真心的真心論”[1]1,眾生心應只包含去掉心生滅之后的真如本心,因為心生滅在凡夫俗子成佛的道路上是障礙。這樣的觀點并不符合《大乘起信論》的本意。從本體論上來說,心真如的重要性地位無可替代,然而若從功夫論和方法論上來說,則心生滅的作用更加重要,真如為源,生滅為途,離途尋源猶如緣木求魚。因此,心生滅作為眾生心的重要組成部分決定著凡人如何才能成佛,它的重要性絕不可忽略,而眾生心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正是通過真如和生滅兩面的相互作用而得以體現(xiàn)的。
所謂“眾生心”,是指世間有情眾生的平凡心?!洞蟪似鹦耪摗窂娬{(diào)“眾生心”含攝萬法,是佛法的全部示現(xiàn):
所言法者,謂眾生心。是心則攝一切世間法
出世間法。依于此心,顯示摩訶衍義。[2]012
這里首先強調(diào)“法”就是“眾生心”,它包含一切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進而強調(diào)“依于此心,顯示摩訶衍義”,“摩訶”是“大”的意思,“衍”是“承載”的意思,“摩訶衍”即大乘,也就是說“眾生心”能顯示大乘義,即大乘佛法。簡言之,眾生心是萬法的源頭,也是萬法示現(xiàn)的路徑,是大乘佛法立義的關鍵。
大乘佛法包含染凈二法,其中,世間法對應于染法,出世間法對應于凈法,染凈二法雖互相對立,卻又共存于宇宙之中。大乘佛法之所以包含染凈二法,是由它自身的目的——普度一切眾生而決定的。凈法是成佛之人所證得的無量清凈佛法,然而佛陀并不以此為終點,佛陀還要發(fā)大慈大悲之心,用佛法之清凈,去滅息眾生的妄念纏繞,從而拔除眾生的生老病死輪回之苦。然而眾生因為根基不同,所證得的佛果也不同,這就是佛法的隨緣示現(xiàn),此即隨緣染法,是眾生得以解脫的根據(jù)。因此,大乘佛法必須包含染凈二法,方能度化眾生。
眾生心含攝萬法能顯示三大“義”,此三大義正是大乘佛法之“大”的體現(xiàn)。正如憨山大師所講:“今言大乘者,蓋依眾生心而立此名也!”[3]28。那么眾生心的三大“義”又是什么呢?
一者、體大,謂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減故;二者、相大,謂如來藏具足無量性功德故;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間出世間善因果故。一切諸佛本所乘故,一切菩薩皆乘此法到如來地故。[2]012
也就是說,眾生心所包含的三大義即體大、相大、用大,這是分別從佛法的本體和相用上來界定佛法的含義。大千世界,萬物各異,然而從本體上來說又是平等的,眾生心正是萬物背后的本體之所在,此乃體大;佛法之本體無形無相,然而因有圓融具足的無量功德,所以能夠于世間聚散為生滅變化的具體事物,此乃相大;因緣變化,禍福流轉(zhuǎn),任何因果報應都出自眾生之心念業(yè)力,此為用大。眾生心的三大義正是大乘佛法的立義根據(jù),意在表明大乘佛法的一切義理法用都出自眾生心。如此可知,無論是“攝一切法”,還是顯示“摩訶衍義”,都是為了體現(xiàn)眾生心的至大無邊的特性,“眾生心”體大、相大、用大,從本體可以推演出世間萬物,從萬千事物中又能回歸到本體,這就是大乘佛法的基本法義,也是眾生心的涵義。
印順大師在《大乘起信論講記》中說道:“眾生心,即心真如而含得無邊的功德性;它又是生滅的雜染心,充滿著無邊過失。真常大乘者的眾生心,是不能偏重于真凈,也不可局限于妄染的!”[4]33《大乘起信論》立義便說眾生心含攝染凈二法,那么眾生心因何而能產(chǎn)生染凈二法呢?這就要從眾生心的內(nèi)部結構說起了。
“眾生心”猶如大乘佛法的門關,打開這一無所不包的門關之后,我們能夠看到它的內(nèi)部構造。眾生心之所以能夠包含染凈二法是因為它有兩個門,即“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2]016
也就是說,“一心法”是說眾生心之法義,依“一心法”可以開顯出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且二門各自含攝一切法相。
“心真如”強調(diào)眾生心心性的不生不滅。正如印順大師所說,“心真如就是心性的不生不滅”[4]33,心真如不會因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永遠處于眾生心之中,不變不動。這一不變的心性可以用“離言真如”[4]52和“依言真如”[4]52來描述。
1.離言真如
所謂離言真如是指真如不能用語言來描述,強調(diào)真如本性直達佛陀涅槃的智慧,其精妙高深猶如拈花微笑,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其高深莫測的境界。
是故一切法,從本已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故名真如。[2]016-017
當知一切法,不可說……故名為真如。[2]017
這就是說,任何言說、名字、概念對真如本體來說都是限制和束縛,不僅不能體貼到其真如本心的廣大無邊智慧,而且還會讓眾生產(chǎn)生執(zhí)著妄念。這猶如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言說的規(guī)律,一定不是永恒不變的終極規(guī)律。同樣,可以言說的真如,也不是大乘佛法所說的真如清凈寂滅的佛法本體。大乘佛法的終極本體是不可言說的,這就和有限變化的現(xiàn)象界區(qū)分了開來。
如此,真如離言的直接結果就是真如離相。凡是可以用言語描述的東西,都有具體的形式或樣貌,真如不能用任何語言來描述,那么自然就沒有任何相貌可顯現(xiàn)了:
言真如者,亦無有相。[2]017
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2]016
離相和離言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世界上不存在一個可以言說卻無有相貌的東西,也不存在一個不可以言說卻有一定相貌的東西。言說和相貌都是對現(xiàn)象界的規(guī)定,而真如屬于本體界,故真如是離言離相的。
然而,這樣一個不能用任何語言和相貌來規(guī)定的萬法實體,卻還是被叫作“真如”。那么真如這個名字能否闡明萬法之體的含義呢?顯然不能,因為真如也是語言,自然不能用來描述萬法實體了。如此,“真如”之名號又有何意義呢?這就關系到是真如心的另外一方面的含義了,即“依言真如”。
2.依言真如
“依言真如”只是人們研究真如本體的一種方便表述的方法,是一種不得已的描述方式,即“因言遣言”。“因言,即是依假名無實的言說;遣言,即由這真如的假名,來遣除可說的虛妄分別相?!盵4]50也就是說,用“真如”假名來言說眾生心的本體只是一種研究的必須手段,并非真如的名號就能夠切實規(guī)定真如本體。因此,依言真如只是對離言真如的無限接近的描述,以有利于愚昧眾生對真如本體的研究和探討。依言真如包含了“如實空”和“如實不空”兩方面的涵義。
所謂“如實空”,是指眾生心內(nèi)空無一念,并非指空間或者時間上的空。真如本心寂靜虛滅,如平靜的湖面,若無有風吹則不會有一絲漣漪泛起:
所言空者,從本已來,一切染法不相應故。謂離一切法差別之相,以無虛妄心念故?!綦x妄心,實無可空故。[2]020
這里,“真如心”之“空”義是相對于迷惘眾生的妄念來說的,所“空”的對象也是妄念。祛除了妄念的心真如,是空寂無念的。正如上面所喻,妄念如風,一旦生于內(nèi)心就會打破眾生本有的清凈自性之心,而真如本心正是那一潭清澈寂靜的湖水,本無妄念雜塵。
而所謂“如實不空”則是指“真如心”本有的清凈自在、寂滅空虛的本性?!安豢铡辈⒎侵浮罢嫒缧摹睂嵱形矬w存在,而是指心體恒久常在,圓滿具足無量凈法?!叭鐚嵅豢铡笔窍鄬τ趦舴ň咦愣缘?,空出妄念的心,是一片清凈,此清凈正是佛法的奧妙所在:
二者如實不空,以有自體,具足無漏性功德故。[2]020
所言不空者,已顯法體空無妄故,即是真心。常恒不變,凈法滿足,則名不空。[2]020
然而,“空”是“不空”的前提,如印順大師所說“真如實性,雖本來如此,但必從空義去顯示它。”[4]52如實空和如實不空是相互對待的關系,不能分開。清除了妄念的心體,便會顯現(xiàn)出自身本有的無量自在清凈心,這樣的心體是如實“不空”。猶如鏡子之明亮清澈,被灰塵蒙蔽了便不能照見萬物,擦掉了灰塵,鏡之明亮便會自現(xiàn),灰塵猶如妄念,擦掉灰塵,便是祛除妄念,鏡子明亮無一?;覊m,便是“空”,然而此“空”能夠顯現(xiàn)出鏡子的自性,就是明亮清凈,如此之明亮清凈,便是“不空”。眾生心是鏡面之體,如實不空的是鏡面的明亮之性,妄念是鏡面上的污垢塵土,若要達到如實不空的智慧心體,必定要以“空”妄念為前提。
以上從“依言真如”和“離言真如”兩個方面來分析了“心真如”的性質(zhì),“離言真如”和“依言真如”也是不能夠分開而論的,“依言真如”的“空”義,決定了“離言真如”的離言、離相;而真如離言、離相后的“空”又是“依言真如”的“不空”清凈本性的前提,兩者相待而成,都在表明真如本心的不生不滅的特性。
李廣良先生認為心真如不僅“是一種靜態(tài)的真如觀,是對客觀存在的理與標準的揭示。”[5]115而且心真如還有動態(tài)的一面,即“心真如內(nèi)在于眾生的生命中,永遠不息地躍動著,發(fā)揮著他的能動性。”[5]115由此能動性而產(chǎn)生的則是心生滅。
心生滅又叫作不覺心,指眾生對真如本心的無知,猶如身懷寶藏的人卻不知道自己擁有寶藏,反而向外界求索。“所言不覺義者:謂不如實知真如法一故”[4]96,不覺心因沒有如實地了解眾生心性的真如智慧,故而把心念都放在了外界生滅變化的物境上面,念念攀緣,常常被物欲控制,不得安寧,并且執(zhí)著于生命的長存,戀生怕死。也就是說,眾生的無明愚癡遮蓋了自身的清明本性,從而使眾生遠離了自己的智慧本心而不自知,猶如烏云遮蔽了月亮的皎潔,我們卻以為月亮本身的光亮暗淡了??偠灾纳鷾缑嫦虻氖遣蛔儽拘闹獾乃凶兓鷾绲默F(xiàn)象,它可以產(chǎn)生三種相,即無明業(yè)相、能見相、境界相。
1.無明業(yè)相
無明業(yè)相是針對眾生的妄念而言的,凡人皆有妄念,貪念、嗔念、癡念都是無明根本惡業(yè)的表現(xiàn):
無明業(yè)相:以依不覺故心動,說名為業(yè)。[4]100
也就是說,眾生因為有與生俱來的無明惡根,也就是人人都有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私心、私念,這種無明惡根遮蔽了人心本有的寂靜不動的本心,而以妄念之動為動,人心從此便被綿延不絕的變動妄念牽引,不得安寧。無明業(yè)相是眾生都有的,它無始以來就存在于人心之中,一旦無明生起,則心動不止,一個妄念的目的達到了,另一個妄念又生了起來,無休無止,使人痛苦不堪,眾生的心頭所纏繞的貪、嗔、癡念便是無明業(yè)相的最突出代表。
2.能見相
能見相是指眾生的分別心,它是依人心的妄念而產(chǎn)生的;妄念生自人的內(nèi)心,發(fā)用到外物之上,自然就會對外物產(chǎn)生好壞優(yōu)劣的差別評價了。
能見相:以依動故能見。[4]101
“見”指的是意見、分別、成見,凡人用自己的私心妄念觀察萬物,自會對有利于自己的事物產(chǎn)生好感,而對有害于自己的事物產(chǎn)生惡感,于是整個世界就成了一個有分別的世界。人不僅把外物當作和自己有差別的對象,而且把他人當成自己潛在的敵人,時時處處予以提防,事事物物都要計較,一心分別,則整個世界都被分別了,任何事物都同我敵對了起來。這樣的分別心實在可怕,有了分別心的眾生便會變本加厲地滿足自己的私心惡念,甚至不惜破壞那些阻礙自己達到自私目的的事物。
3.境界相
境界相是指因凡人的分別意見相而產(chǎn)生的與之相應的境界,即什么樣的心對應什么樣的境:
境界相:以依能見故,境界妄現(xiàn)。[4]101
人若產(chǎn)生分別之心,就會執(zhí)著于外在的事物。一個人有了對善惡美丑的區(qū)分概念之后,就會去努力追求美好的事物;有了富貴低賤的分別之后,就會不顧一切地爭權奪利。于是,人們就會為自己所追求的不同境界而奔波勞碌,殊不知這些境界都是自己的內(nèi)心妄念所搭建起來的,并沒有真實性。
心生滅所產(chǎn)生的三種相都是無有止境的,前一個妄念、分別、境界消散之后,馬上會有另外一個來頂替,因為它們在存在的時間和空間意義上來說是有生有滅的,并且都帶有一定的形象或指向,因此它們才被叫作生滅心的相,此種變化不定的生滅相正是有情世間染法的呈現(xiàn),人若執(zhí)著于世間染法,就會為功名利祿所累,終究不知外物是不能為自己所真實擁有的,生生世世處于追名逐利的輪回之中,不得明鑒真如本心,也就無法擺脫輪回之苦。
由以上分析可知,“心生滅”是和“心真如”相對的,心真如離言離相,而心生滅不僅可以言說,而且有千變?nèi)f化的相;心真如寂靜不動,萬念皆空,使人不為外物所累,而心生滅則隨無明而動,念念相續(xù),使人被外物所駕馭,不得解脫。
真如門和生滅門是眾生心的兩個方面,分別對應凈法和染法,然而他們之間并非隔斷的關系,而是非一非異的關系,正是這一非一非異的關系,揭示了眾生心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地位。
1.二門不一
“心真如”和“心生滅”在體用上是對立的,二門不一?!靶恼嫒纭彪m為心體,卻沒有相可以執(zhí)著;而“心生滅”恰恰相反,其有相可執(zhí),卻無有本體可依。
所言不空者,已顯法體空無妄故,即是真心。常恒不變,凈法滿足,則名不空。亦無有相可取。以離念境界,唯證相應故。[2]020
當知世間一切境界,皆依眾生無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鏡中像,無體可得,唯心虛妄。以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
故。[2]045
相較而言,“心真如”如實不空,寂靜自在,圓滿具足無量功德,不變不動,是宇宙萬法的本體,沒有相貌和形式可以執(zhí)著;而“心生滅”恰恰相反,因妄念生住于心,遂起執(zhí)著之念,追逐世間的變幻不測的事物,卻不知這些變化不定的事物本是沒有自體的,它們只是真如本心的發(fā)用。如此,心真如和心生滅從體用上來說是對立的。
2.二門不異
首先,心真如和心生滅的本源相同,因此二門不異。即“真如”是萬法之體,“生滅”是“真如”的隨緣示現(xiàn),從“真如”之體出發(fā),萬法平等,無有不同,因此二門不異?!罢嫒纭薄吧鷾纭辈欢?,“真如”可以示現(xiàn)為萬法,“生滅”依存于真如,兩者本無不同。此即:
此真如體,無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法;皆同如故。[2]017
這就是說,“真如”之體,無有妄念,是真實常在的自性清凈心,而萬法一體,所以萬法皆真,沒有差別。真如之外沒有萬法,萬法之外也不會有另存的一個真如,真如、萬法不二,只因一真一切真,真如、生滅也就沒有了虛實之別。
其次,心真如和心生滅互相依存。“心真如”離開“生滅”染法,則它的無量功德,就不能得以示現(xiàn),真如本心的明現(xiàn)需要以生滅心為途徑;而“心生滅”離開“真如”本體,就是無體、無相之虛空,心生滅的存在需要以心真如為本源。這猶如微塵和瓦器的關系,微塵乃“真如”體,離開瓦器,就無法體現(xiàn)自己的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巨大作用了;同樣,瓦器如“生滅”之相,不管是瓷瓶還是瓷盆,若沒有微塵之體,都無法成形。
以上分別從體用和本源兩個方面來說明“心真如”和“心生滅”的關系,從體用方面來說,二者如實不一;從本源方面論述,二者如實不異。永明延壽認為,“此二門,約體用二分;若以全體之用,用不離體,全用之體,體不離用,還念其一,以一心染凈其性無二,真忘二門不得有異,故名為一?!盵6]84如此,一心之一,正是眾生心。對于真如和生滅二門的關系,牟宗三先生也有論述,他認為二門之間是“體象界”和“現(xiàn)象界”的關系,[7]358雖然他明確地指出了二門的體用之別,卻并沒有準確地闡述二門的本源不離關系,體用關系并不能等同于西方哲學中的本質(zhì)與現(xiàn)象的關系。眾生心二門之間的關系應落在不一不異之上,才能凸顯二門在眾生心中的不可分割性。
對眾生心的涵義和結構關系的分析,目的在于突出眾生心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眾生心之二門各能總攝一切法,是大乘佛法的創(chuàng)新。楊維中先生曾說大乘佛法“以‘一心開二門’的模式將本體之性合于本體性原理與主體性原理的融貫,為中國佛教心性論的發(fā)展創(chuàng)出了一條新路。”[8]101這條路的創(chuàng)新之處就是把佛法本體和人心的主體性融合到了一起,從而使佛法之化由大德之人推向眾生,
本文的觀點和真如常心的觀點不同,真如常心認為“所謂一心開二門就是從這個真常心出發(fā),分別開出生滅門與清凈門。”[9]22牟宗三先生也認為《大乘起信論》講的是真常心之系統(tǒng)?!盵10]267此種觀點認為大乘佛法的智慧在于心真如而非眾生心,眾生心只是凡人求佛的一個出發(fā)點,在真正地體悟智慧的過程中只有心真如在起作用,因此《大乘起信論》的重心應放在心真如之上,而不是眾生心之上。此種觀點以偏概全,忽略了生滅門在求佛過程中的重要性,并且把眾生心剝離出了大乘佛法的體系之外,完全背離了《大乘起信論》的本意。眾生心是大乘佛法立論的依據(jù),心真如和心生滅都是依據(jù)眾生心而生成的,不能獨立存在,因此不能拋開眾生心而大談心真如的作用。
具體而言,眾生心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證得清凈智慧法體是大乘佛法的終極目的,然而這一目的達到的可能性根據(jù)卻在于眾生心。真如本心,是凡人成佛的佛性之所在,而真如本心卻是潛藏于眾生心之中的,若是眾生心不存在了,那么心真如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成佛的根本智慧性在于人的真如本性,而真如本性又依存于眾生心,因此眾生心才是大乘佛法的根基。大乘佛法的重心落腳于眾生心之上,才能保證真如本心智慧的存在,從而保護好大乘佛法的根基。
以有不覺妄想心故,能知名義,為說真覺。[2]096
眾生心的生滅門所產(chǎn)生的無明妄念不只會招來愚癡痛苦,它還能夠產(chǎn)生種種名相、概念、判斷,并以此為工具去認識真如;盡管用生滅門所把握的真如距離真正的本覺自性還有很遠,但它卻是眾生認識佛法的唯一途徑,眾生愚昧,然而卻不舍智慧。凡人的認識與能力就佛法的本體來說,無不是愚昧至極的,然而人類卻能夠憑借此“愚昧”工具去接近佛法。正所謂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可是我們卻不能放棄自己的思考。因為人類的偉大正是在這種可笑的思考中得以建立的。眾生心的生滅門,正是認識大乘佛法本性清凈的工具,生滅門從屬于眾生心,故認識大乘佛法的工具從源頭上講還是屬于眾生心的,心生滅的作用也只能在眾生心之內(nèi)才能發(fā)揮。
一心開出二門,首先是為了明確眾生心的本質(zhì)——心生滅和心真如都是佛法的載體。佛法不僅要有清凈寂滅之體,更要有方便能見之相,如此才能使那些處于生滅流轉(zhuǎn)輪回之苦之中的三圣六凡,都能通過了知生滅變幻之虛妄,而證悟到真如的常樂凈我,并不會因為真如自性清凈,而否定生滅染法的作用。也就是說,生滅染法的積極作用只有在大乘佛法中才能展現(xiàn)出來,真如隨緣示現(xiàn)的染法,正是應根基不同之眾生的需求所生成的無量化身佛,以求返回人間度化眾生。相比之下,小乘佛法的“自了漢”式的修悟方法則無法體現(xiàn)心生滅的此種功能。世間染法的生滅流轉(zhuǎn)之虛幻,更能促使眾生尋求那出世間凈法的恒長不變的智慧本有。從此種意義上來說,二門都是大乘佛法的方便法門,真如乃根本方便法門,而生滅乃直接方便法門,二者都是對大乘佛法的體證。這就是眾生心的本質(zhì)。
佛法不離眾生,眾生不離佛法,此乃《大乘起信論》眾生心意義的全部揭示,同時也展現(xiàn)了眾生心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作用。大乘佛法的獨特性乃在于它對眾生心的重視,它把本體性的真如融入到了生滅變幻的人心之中,從而使眾生擁有了成佛的清凈自性;把生滅心的變化綁定在了真如心的無量功德之上,從而使佛光可以照耀到無明愚癡之人。眾生心的重要性正是大乘佛法的創(chuàng)新之所在,當然,此一心之精妙現(xiàn)用之處,并非用此一篇文章就可以精講透徹的,也許只能通過“冥契”[6]89的方法才能得以徹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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