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 戰(zhàn)

在日常交際中像 “不是不可能”“不是沒有”“沒有一個不佩服”“We were not unprepared”“not unavailable”“not unreliable”等否定話語比比皆是。以往對它們的研究大多是從修辭語法或習慣用法等角度進行，研究其表現(xiàn)形式、范疇、用法、功能和漢譯應該注意的問題等，但缺乏對雙重否定這種特定語言形式的深層語用研究。受制于說話人的語用理據(jù)，雙重否定話語具有語用策略的功能性和不同語境下的人際功能。本文從漢英語料出發(fā)，基于動態(tài)語用觀，擬從會話的實時性和動態(tài)性兩方面探討漢英雙重否定話語，以期揭示其語用理據(jù)和語用用意。

一、雙重否定話語的語用理據(jù)

根據(jù)Zipf的省力原則（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雙重否定話語不是理想的交際話語，但人們?yōu)楹芜€要使用這些“冗長”的話語呢？對此，Grice基于會話含義理論，認為是違反數(shù)量準則而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Laurence Horn提出，雙重否定話語可以被看作是其語用勞動分工（Division of Pragmatic Labor）中的標記性話語，從而傳遞標記性信息。黃衍認為雙重否定話語可以在Levinson會話三原則（Q、I和M原則）的方式原則下進行分析。這些研究為認識雙重否定話語的語用理據(jù)提供了重要基礎(chǔ)，雙重否定話語受制于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具有維護不同語境下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語用策略性，主要體現(xiàn)在禮貌、信息力度、目標沖突和語境順應 （Contextual adaptability）等幾方面。

（一）表示禮貌

Leech、Brown和Levinson認為禮貌是交際者為達到一定的語用目的，而采取的一種或一系列語用策略。在日常會話中，由于交際雙方的權(quán)勢、社會距離、話語的強度等因素的制約，為減少威脅聽話人面子的可能性，說話人盡可能采取一些禮貌策略，如使用緩和性和間接性的雙重否定，以維護或促進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

（1）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p>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lǐng)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p>

唐小姐道：“我并沒有不領(lǐng)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保ㄥX鐘書：《圍城》）

例1中，唐小姐認為方鴻漸的話都不是好話，傳遞出她并不同意對方的看法。但蘇小姐把她的會話用意很明顯地表達出來，帶有嘲笑方鴻漸的用意，也嘲諷唐小姐根本就不懂女子參政這些事。這就威脅了唐小姐和方鴻漸雙方的面子。于是唐小姐“我并沒有不領(lǐng)情”明確回絕了蘇小姐的看法，極力為自己所說威脅面子的話語進行修正，以維護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在這個實時語境下，雙重否定話語所傳遞出的言外之意比“我領(lǐng)情”帶有更豐富的語用含義，它可能傳遞出“勉強領(lǐng)情”的語用隱含。

（二）信息力度

Martinet認為交際的努力總是跟所傳遞的信息量成正比，冗余是語言交際的必要部分，交際很少是在理想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雙重否定話語看似冗余，其重要理據(jù)之一就是信息力度（message force），用以提高話語信息傳遞的有效性和影響程度，以引起對方的注意，使之付出更大的認知努力，獲取更大的認識效益。

（2）母親其實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了。她用蒼老的聲音問：“金童，你在干什么？”

“娘……”他痛苦地說，“我，殺了一只兔子……啊，它真可憐，我真后悔……？”

母親用從沒用過的嚴肅態(tài)度說：“金童，一轉(zhuǎn)眼間，你四十二歲了，可你還是這樣婆婆媽媽、粘粘糊糊的，前幾天，娘不說你，現(xiàn)在，娘不得不說了……”（莫言《豐乳肥臀》）

例2中，金童為殺死一只兔子而深深感到內(nèi)疚，而母親為兒子“長不大”感到擔心，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如此依賴母親。帶有標記性的雙重否定話語“不得不說”所傳遞的言外之意比“得說”所傳遞的信息要豐富得多，增強了話語的信息力度，使語氣更具有感染力，飽含了一位老母親對自己兒子懦弱性格的批評以及無奈，間接地實施了批評性的言語行為。其語用語力也遠大于肯定話語“娘得說你了”。

（三）目標沖突

會話中會話雙方都帶有一定的語用期待（pragmatic expectation），即一定的語用目的，交際中由于個體之間的目標不同，很容易出現(xiàn)目標沖突，進而出現(xiàn)威脅交際雙方面子的可能性。雙重否定話語在一定語境中具有一定的間接性，在語言交際策略中使用雙重否定話語能夠降低否定的力度，避免不必要的目標沖突，起到維護和諧人際關(guān)系的作用。

（3）柔嘉不等他開口，說：“我要睡了，”進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xù)口角，她說：“我不跟你吵……”。說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diào)勻，像睡熟了……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慪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邊吃，一邊罵自己不爭氣。她說：“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說：“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太魯莽……（錢鐘書：《圍城》）

例3中，結(jié)合語境我們知道，趙辛楣勸鴻漸到重慶去，而鴻漸認為報館工作沒路，也想去碰碰運氣。柔嘉不同意是因為對趙辛楣的了解。夫妻倆正為這事慪氣。很明顯“不是不許”帶有一定的語用標記性，具有比“我允許你去”更多的語用隱含，即不太同意丈夫去重慶。但丈夫似乎對自己的看法很不滿意，為了維護夫妻間的和諧，柔嘉采用了雙重否定這樣帶有標記性的語用策略，降低了話語的否定力度，緩和了夫妻間的沖突。

（四）順應語境

Verschueren認為人們對語言的使用和選擇具有策略上的靈活性。受制于特定的語用目的，他們總是從一系列可能性中選擇具有商討性的話語以順應實時語境。冉永平也認為追求人際和諧是人類理性的重要體現(xiàn)，指出語言選擇具有“和諧取向”。在人際交往中，雙重否定話語的使用受制于實時語境，需順應實時語境以滿足交際需要，維護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下面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2006年9月5日主持人Grace和Harris就Goldman一家試圖控制Simpson一家權(quán)利的對話節(jié)選：

（4）Grace： OK.

Harris：The fact of the matter is that her mother signed the papers for her to marry

John Kar Grace：And?

Harris：So?

Grace：So what?

Harris：It’snot unusualfor a girl.

Grace： So， what?The Taliban does it， too?Does that make it OK?

例4中Grace對Harris所闡述的事實，即該女孩13歲時，其母親就和John Karr簽署了婚姻合同，感到很吃驚，認為該事件是孩童性騷擾罪。Harris順應了Grace的話，用“not unusual”表達了更強的語力，還具有一定的商討性，其話語含義可能是：你認為奇怪，但在這里13歲就簽署婚姻協(xié)議對于女孩來說司空見慣，沒有必要大驚小怪。若使用“It is usual for a girl”，則含有對Grace的“吃驚”直接拒絕的含義，其語用意義具有一定的對撞性，不能較好順應電視對話節(jié)目這樣一個特定的語境。

二、雙重否定話語的語用用意

關(guān)于雙重否定的話語功能，相關(guān)文獻主要體現(xiàn)在語氣程度上，即表強調(diào)和委婉兩方面。除此之外，孟建安指出部分雙重否定句還具有表達普遍性意義、讓步和申辯等用法。崔顯軍指出雙重否定句言外之意更豐富、深厚，在表達上具有較高的禮貌等級，表達委婉間接，易為人接收。單從語氣程度上對雙重否定話語進行靜態(tài)分析，很難解釋雙重否定話語的語用功能。意義的生成構(gòu)建是基于動態(tài)語境和交際雙方的共同努力，雙重否定話語在不同語境下能夠傳達多種語用功能，下面我們將結(jié)合現(xiàn)實語料對不同語境下雙重否定的語用用意進行分析。

（一）表示責備批評

下面是2013年3月19日央視財經(jīng)評論，“3.15在行動：網(wǎng)站買賣我的信息，政府不能不作為”主持人和呂本富的對話節(jié)選。

（5）主持人：那誰來負責，呂先生？

呂本富：這邊，對，那么這個國際的這個體系，確實給我們值得借鑒，但是中國這個體系呢，它有時候比較緩。比較緩，我覺得行政的條例可以先出來。

主持人：對。

呂本富：就是工信部、工商部門這些可以先出來，不能無所作為……。

例5中呂本富的“不能無所作為”具有較強的語力，含有對政府部門如工信部、工商部門強烈的抨擊，他認為雖然中國的立法體系較緩，但行政的條例可以先出來。而“得有所作為”等言語形式則達不到相同的效果。

（二）表示解釋申辯

下面是2001年4月26日美國廣播公司（NBC）《今日秀》欄目主持人Rappaport與著名演員Goldie Hawn就她的新電影《城市與農(nóng)村》和男友Kurt Russell及女兒Kate Hudson話題的對話節(jié)選。

（6）Rappaport：You mention Kurt——and in a time when so many Hollywood marriages and relationships are on the rocks...

Ms-Hawn：Yeah.

Rappaport：…you two have managed to have something very special.

Ms-Hawn：Wedo not denythe problems and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a relationship， that’s very important…

例6中，主持人Rappaport提到很多好萊塢明星的婚姻都處于破裂的險境，間接隱含地詢問Ms Hawn是如何成功處理和丈夫的關(guān)系。Ms Hawn的“we do not deny”隱含了她承認問題的存在，同時也帶有解釋說明的意圖，即我們雖然相處中雖有問題，但我們能坦誠去面對。如果使用 “We admit the problems”則達不到這樣的語用目的。

（三）表勉強無奈

以下對話節(jié)選同樣出自2013年2月4日央視二套《對話》欄目。

（7）主持人：如果只是馬云一個人在認同，怎么讓所有人相信我們現(xiàn)在所描繪的這樣一個遠景，我現(xiàn)在先給大家秀其中一招。這就是當年馬云先生提到未來革新方向的時候，很多人的一種自然的反應，我們覺得不可信。

馬云：……所以他們也沒選擇，離開了我他們?nèi)ツ?，沒地方去，我離開他們也沒地方去，不得不跟你走了……

主持人：你進入到物流，會不會有人覺得你真能做好？

馬云：今天阿里既然是這個社會企業(yè)，我們要去做那些其他企業(yè)今天也做不了，但是社會又需要不得不做……

例7中雙重否定話語“不得不跟你走了”說明當時誰也離不開誰，只有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赴困難，這樣做也是無奈的選擇?！暗鐣中枰坏貌蛔觥彪[含在社會有需要但在投資特別大，時間特別長的情況下，這樣做實屬無奈。例中“不得不”在語用力度上較為強烈，所傳遞的語用意義更為豐富。

（四）表示勸說提醒

下面是一組大學生網(wǎng)上QQ聊天記錄 （A為男生，B為女生）。

（8）A：很是無聊啊!

B：那就讀書吧。

A：讀啥書？

B：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

A：恩。

王小波以他作品中對自由的追求影響了一代中國青年，而周國平的作品以其文采和哲理贏得了無數(shù)讀者的青睞，周的文章寫得很細膩，尤其是他的哲學散文寫得很感性，女生相當喜歡；而王的作品則充滿機智幽默，男生一般喜歡這類。例8中“不可不”所傳遞出來的語用含義帶有明顯的建議或提醒的用意。

（五）表示估計猜測

下面是2013年3月2日阿里巴巴集團主席馬云參加《與卓越同行》欄目，接受吳小莉采訪的對話節(jié)選。

（9）吳小莉：但是，你還得再往上爬吧？

馬云：哎呀！這個說實在的，假設我可以不爬，我一定不爬了。

吳小莉：但是，我認識的馬云不會不爬。

馬云：我今天放下不爬呢，我自己覺得自私了一點，我從來就沒想過……

例9中“不會不”表現(xiàn)的是一種猜測和估計，結(jié)合實時語境吳小莉認為馬云肯定會繼續(xù)干下去，繼續(xù)向上爬，但在語用力度上并非很確定，因為那只是自己的一種估計和猜測。

三、結(jié)語

雙重否定話語的使用不是信息的“冗長”，而是受制于說話人的意圖，具有語用策略的功能性，其語用理據(jù)主要表現(xiàn)在禮貌、信息力度、目標沖突和語境順應等方面。和其對應的肯定句比較，雙重否定話語較大程度上改變了原來肯定的語用隱含，并非是簡單的等于肯定，而是在不同語境下傳達多種語用用意，表達多種不同的言語功能，如責備、申辯、估計、建議、提醒等。傳統(tǒng)的研究僅從語氣程度上來靜態(tài)地分析雙重否定話語的功能，認為其要么增強要么減弱語氣并不能充分揭示雙重否定話語的本質(zhì)。當然，本文只是結(jié)合漢英語料對雙重否定話語進行嘗試性的認知語用分析，相關(guān)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深入。

[1]Leech G.Principles of Pragmatics[M].London:Longman，1983.

[2]Thomas J.Meaning in Interaction: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s[M].London:Longman，1995.

[3]Grice H P.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

[4]Brown P and Levinson S.Politeness：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5]Zipf G K.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An Introduction to Human Ecology[M].Cambridge， Mass：Addison Wesley Press，INC，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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