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鋒

(廈門大學 藝術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宋畫的美學價值探微

陳 鋒

(廈門大學 藝術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宋代美學達到中國古代歷史最高，要求質(zhì)感的單純和古典的精致美，宋朝也是最早的極簡的實驗者，宋畫其格物精神令觀物走向極致，其技進乎道令宋畫走向深刻，其構成技巧令宋畫走向成熟，宋畫其美學價值令現(xiàn)代設計深受其惠。

宋畫；精微；極簡；構成

古代美學，到宋代達到最高，宋代時期的畫家最善于查勘物象，精微地描繪人物和動植物的狀貌特點，這與當時的文化背景與社會風致有很大的關系。中國文化在宋代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時候的思想標志著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成熟階段。朱熹建立了完整的儒教體系，形成新儒學，新儒學形成之后，統(tǒng)一了中國的思想意識。宋朝是一個理性的社會，如果說唐朝人處于一個“虛”的世界，那么宋朝人則處于一個“實”的世界，宋朝比以前任何時代都趨于世俗生活的內(nèi)省。[1]朱熹創(chuàng)立理學是順應當時的社會潮流，宋朝人重觀察重精微，在理學里便是“格物致知”的思想。所謂“格物”，就是細致入微地研究事物對象，以達到“致知”的目的。而宋人花鳥小品那纖毫畢現(xiàn)的精致繪寫便是這種文化精神的呈現(xiàn)，理學要求人要去穢存凈，無限接近“圣”的境界，宋畫作者那種虔誠與節(jié)制近乎青燈寫卷的狀態(tài)，那種跡近入滅的心態(tài)何嘗不是與神靈融會的成道之路。

一、格物精神令觀物走向極致

《宣和畫譜·花鳥敘論》載：“五行之精，粹于天地之間。陰陽一噓而敷榮，一吸而揪斂，則葩華秀茂，見于百卉眾木者，不可勝計。其自形自色，雖造物未嘗庸心，而粉飾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觀眾目，協(xié)和氣焉。而羽蟲有三百六十，聲音顏色、飲啄態(tài)度，遠而巢居野處，眠沙泳浦，戲廣浮深；近而穿屋賀廈，知歲司晨，啼春噪晚者，亦莫知其幾何。故雖不預乎人事，然上古釆以為官稱，圣人取以配象類，或以著為冠冕，或以畫于車服，豈無補于世哉？故詩人六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律歷四時，亦記其榮枯語默之候。所以繪事之妙，多寓興于此，與詩人相表里焉？”于此可見，宋人對花鳥畫的熱愛正是源于“觀天地生物氣象”——即在個人的主觀精神作用下，通過靜觀生物氣象以體驗天人合一，從而與萬物合為一體。這一觀點系統(tǒng)地發(fā)展為“觀物”思想。[2]宋程顥認為人與天地萬物是一體的，只要悉心體會，則見萬物自然皆有春意，所謂“觀物于靜中，皆有春意”(《程氏粹言》)。在此基礎上，程顥又說“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人與天地一物也”。強調(diào)觀萬物生意，即可觀仁。觀仁也就是觀生意，也就有“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境界，而此境界則是充滿活潑潑的生意，是人與物之間切實親近，動靜一如的關系。程顥又舉例曰“醫(y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欲令如是觀仁，可以得仁之體?！背淌系摹坝^物”思想于此可見“由觀萬物之生意”進而“觀仁”最后“得仁之體”，進入“知道”之境?！疤斓厝f物之氣象，可見而不可言，善觀于此者，必知道也?！?《程氏粹言》)強調(diào)通過觀生理可以“知道”，而只有“知道”者才能善觀生物氣象。這種思想后來被朱熹提到了特別崇高的位置，他在《大學》中補上了“格物致知”這一章，并進行解釋：“要獲得知識，必須考察事物，以求認識事物的理”。朱熹所追求的是通過“即物”，達到自己內(nèi)心的豁然貫通，而對客觀事物具體內(nèi)涵、特征的掌握則是形式。

正是這種思想的引領下，宋畫小品對物象傾注了近乎虔誠的崇敬，正如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敘制作楷?！匪浴爱嫽ǘ洳菽?，自有四時景候，陰陽向背，筍條老嫩，苞萼后先，逮諸園蔬野草，咸有出土體性。畫翎毛者，必須知識諸禽形體名件?！绱酥?，或鳴集而羽翮緊戢，或害棲而毛葉松泡。以上具有名體處所，必須融會，闕一不可 ……”。[3]強調(diào)了“格物”的重要性，所以才有北宋末郭若拙每作一禽，自嘴至尾、足皆有名；易元吉入萬守山百余里，以猿獐鹿之屬，逮諸林石景物；宋徽宗畫孔雀升高，必先舉左；傳文用畫鶉、鵲能分四時毛羽。

蘇軾雖主張“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他并沒有完全否定寫物之工，他在《書黃筌畫雀》中說：“飛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無兩層者。驗之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師且不能，況其大者乎?君子以是務學而好文也?！闭J為畫畫既要細研其生意，又要順其物理，即所謂“格物以致知?！?/p>

元畫重“意”，宋畫則重“理”，二者奠定中國畫發(fā)展的高峰。宋畫家多視繪畫為一種“思想的藝術”，于繪畫中追求理的趣味。[4]那么，格物精神就是中國哲學思想成熟的產(chǎn)物，是審美發(fā)展的必然取向，在當時社會背景和時代的要求下它在“觀物”這個方向走向極致。

二、構成形式令宋畫日臻成熟

中國畫造形源于古代圖案，裝飾性很強，裝飾化的工藝特點使得中國畫造形具有端正、規(guī)整、對稱等特點。這特點延續(xù)至宋雖向物象的寫實性方面有所側重，但規(guī)整、端莊的造形特點依然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如黃筌的《寫生珍禽圖》中的珍禽造形單純規(guī)整，裝飾性極強，其中紅嘴藍鵲的造型邊緣還保留用淡墨線勾勒，外形單純，身上毛羽整齊形態(tài)一致的特點。整張作品給人以強烈的裝飾意味和吉祥寓意。

構成是畫面意境形成的主要支撐。畫家的靈思妙想，真情實意無不為此所決定，構成的簡約與單純是形成宋花鳥小品空靈、蕭瑟的最直接因素，而構成的飽滿、充實也營造了畫面絢麗、富貴的氣象。如《出水芙蓉》，在圓形的畫面中，花與葉交錯相映，成橫向之勢，曼逸的曲線貫穿畫面上方，構成主體與邊緣上整下破、左整右破的形態(tài)，這整與破、占與讓的處理，形成陰陽二氣的激蕩，構成一個豐盈生命整體。荷花形象源于自然，又進行主觀的處理，突出花瓣的豐腴與高貴，利用花瓣的重疊與遮擋，使輪廓富于參差變化，在視覺上產(chǎn)生蓬勃的張力。畫家同時在花蕊造型上夸大了其豐姿，強化其飽滿的生命感。而葉子抒展的線條，使得整個畫面在團形中產(chǎn)生流動的韻律。又如《荷塘鹡鸰圖》，團形畫面中一黑白相間的小鳥呈環(huán)形狀倒扣畫心，兩枝殘荷梗交叉分割空間，與鳥兒相輔，形成圓心的不規(guī)則三角形，左下角一片斑駁殘荷葉自左下伸出托起畫心。小鳥低頭覓視與右下角小蝦相呼應。構成的匠心獨運使小小畫面儼然一個嚴整的宇宙體。色彩構成上，鹡鸰繪制黑白分明，突出重點，背景中的敗枝殘葉、水藻等以淡墨勾染，畫中一濃一淡的處理渲染出蕭瑟、冷寂的氣氛。

宋畫是“形”與“理”的統(tǒng)一，即物之外形與繪者之心的統(tǒng)一。所以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說：“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行”。 宋花鳥小品在“畫者,形學也”的傳統(tǒng)規(guī)范下，其嚴謹、豐富的畫面構成及高古、規(guī)整的物象造形促進了花鳥畫在兩宋時期臻于成熟。

三、技進乎道令宋畫走向深刻

宋畫經(jīng)典之中最大一個特點就是“院體”畫風的流行?！霸后w”追求寓意性和寫實性，講究狀物傳神，并要有寓興、象征的旨趣。《宣和畫譜》載“有以興起人之意者，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臨覽物之有得也。”所以形成了真實生動、工致絢麗、富貴吉祥的風格。這種風格也正好迎合了皇家貴族的品味，從而形成了最能體現(xiàn)皇家精神的色彩絢爛、真實精美以及高貴吉祥的風格。宋之初期以黃筌父子的“勾勒”工筆重彩為主，之后是徐崇嗣的“設色沒骨法”及崔白的“工筆淡彩法”，待宋徽宗時期便發(fā)展形成了精細寫實、艷麗生動的“宣和體”，其流風余緒，影響至今。

宋畫無論尺幅大小，都見之全力以赴，都是用了整個心靈，整副手眼，整套技巧，即使小品亦以全境的心態(tài)為之，絕不會出之以輕心率意，對其技其境之用心，儼然進乎道。

如果說單純規(guī)整的造形和縝密嚴謹?shù)臉嫵沙删土艘饩?，那么清幽雅致的品格則有賴于形象的生動塑造。格物精神的盛行使得宋人創(chuàng)作非常注重捕捉萬物生機，觀物“寫生”便成主要手段。那時的宋人深諳“寫生的目的不是對自然的再現(xiàn)和模仿，而是通過自然表象，探究生命的律動和本質(zhì)?！盵5]所謂“氣韻生動”，能會生動，則氣韻自生，為實踐這種精神就要求畫家具有超強的表現(xiàn)力，憑觀照自然之心，以花鳥形象的生姿追求背后所蘊藏的“生意”，即所謂“天地大道”。如《雞雛待飼圖》是李迪對禽鳥的特寫，畫中一蹲一站兩只小雞以極細而濃密的用筆來表現(xiàn)。技法上，畫家不但發(fā)揮宣和體的嚴謹作風，意筆渲染也開始出現(xiàn)，畫家將墨色的濃淡變化及用筆的多變性運用于對形象的刻畫中，使單純的墨色生發(fā)出賦彩的視覺效果，實現(xiàn)了墨分五彩的表現(xiàn)境界。此外，雛雞因其毛羽茸茸體態(tài)稚拙的生姿，令人想起程顥的“觀雞雛”的哲學命題，由此而“觀仁”，其中包含兩層意思：其一，雞雛的幼小生命惹人憐愛，令人產(chǎn)生對生命的欣喜贊嘆。其二，因為雛雞的弱小，令人產(chǎn)生不安和不忍的自然反應。孟子認為這種“不忍”稱為“惻隱之心”，正是因為表現(xiàn)技法的精湛，把雛雞的毛羽、體態(tài)、生姿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所以引發(fā)人的憐愛之心和惻隱之心，產(chǎn)生了“仁”，從而體現(xiàn)大道精神。

《碧桃圖》渲染技藝精湛，水分淋漓，筆意生動，把兩枝怒放的桃花表現(xiàn)得極盡精微，畫面中白色的碧桃花經(jīng)白粉與嫩綠色的反復渲染襯托，既體現(xiàn)白花的圣潔高貴，又展現(xiàn)花朵盛開的繁茂。其中水的控制恰到好處，既有水墨淋漓之感又厚重古雅。白粉的使用厚薄適中，不生硬不單薄，呈現(xiàn)出來的花朵既濃麗端莊又生機勃勃。技藝的高超出神入化，猶如進入化境。朱良志認為宋人是為自己的人格而作畫，為表達思想而作畫，為尋求性靈的愉悅而作畫，繪畫是為了表達宇宙人生的思想，于“理趣”的玩味中得到性情的陶染與靈魂的升華。觀物的精微及表達的精工使宋畫這一“思想的繪畫”在化境中步步走向深刻。正如朱熹“格物致知”中所追求的目標：達到這樣一個境界，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一切，這就是認識的頂點。

宋畫小品在當時文化背景及社會風致的作用下，臻光華燦爛之境，其格物精神、造形特點、構成技巧、技道品質(zhì)等美學價值令歷代畫家深為折服并深受其惠，時至今日，探究和繼承之聲仍不絕于耳。

[1] 盛天曄.宋代小品[M] .武漢: 湖北美術出版社,2011.6.

[2] 顏曉軍．宋代花鳥[M]．武漢: 湖北美術出版社,2011.1.

[3] 張傳友．古代花鳥畫論備要[M]．北京: 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15.

[4] 朱良志 .扁舟一葉——理學與中國研究[M].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3.

[5] 金納．宋人花鳥草蟲[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3.

2095-4654(2015)01-0139-03

201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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