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凌
(同濟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92)
晚清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三不朽”之路
——以津門名士徐士鑾為例
湯 凌
(同濟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92)
作為晚清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代表的徐士鑾,深受傳統(tǒng)儒學價值觀的影響,其一生具有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獨立的人格操守;在中國近代化變革的過程中,他本欲積極進取、立功名世,卻缺乏濟世救國之良方,最終不得不選擇壯年隱退、立言著述的人生道路。徐氏的人生悲劇,彰顯出傳統(tǒng)思想文化在近代社會變革中的現(xiàn)實困境。
徐士鑾;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三不朽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有魯國大夫叔孫豹的一段話:“大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 ,雖久不廢 ,此之謂不朽。”[1]“立德”指“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德立于上代,惠澤被于無窮”[2] 1152,樹立高尚的道德以陶冶世人;“立功”指“拯厄除難,功濟于世”[2] 1152,造就偉大的功業(yè)以恩濟蒼生;“立言”指“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記”[2]1152,撰寫優(yōu)秀的著作以流傳后世。這段話后來被概括為“三不朽”說,為孔子、孟子等儒家學者所繼承,形成了傳統(tǒng)儒家的人生哲學。儒家深切關(guān)注國家和社會,回應當下的現(xiàn)實人生,“三不朽”被傳統(tǒng)知識分子視作最神圣的人生理想。
當古老中國開始遭受歐風美雨的侵襲,出現(xiàn)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候,士大夫階層的絕對地位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知識分子群體逐步出現(xiàn)分化,但是,當時其中大部分人仍然堅守著傳統(tǒng)思想的文化堡壘。他們目睹內(nèi)憂外患的板蕩局面,立志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懸,然而在其忠君思想、立場訴求和人生際遇等的束縛下,既無力改變舊的現(xiàn)狀,又不能找尋新的出路,最后不得不出世歸隱,在矛盾與苦悶之中余生度過——津門名士徐士鑾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筆者擬以徐士鑾為個案,探討這一類近代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三不朽”價值觀的抉擇中所面臨的尷尬處境。
徐士鑾(1833-1915),字苑卿,號沅青,天津人,晚清官僚、畫家、著述家、刻書家。徐士鑾出身天津壽豈堂徐氏,是民國總統(tǒng)徐世昌的曾叔祖。1915年,徐世昌纂修徐氏家譜時,還曾請求徐士鑾為徐家后代沿取字輩。徐士鑾與書畫家華世奎、吳昌碩同出津門碩儒楊光儀門下。咸豐八年(1858)中戊午科順天舉人,開始步入仕途。后任內(nèi)閣中書、內(nèi)閣典籍、文淵閣檢閱、內(nèi)閣侍讀等職,并記名御史。同治十二年(1873)選授浙江臺州知府,但49歲便托病辭官。此后30余年,他一直賦閑津門,專心著書,“日手一編自娛”[3]。宣統(tǒng)三年(1911),宣統(tǒng)帝退位,徐士鑾“憂心殷殷,文酒酬酢,頹然寡歡”[4]9,直至民國四年(1915)八月三十日去世,享年83歲。在徐士鑾的一生中,批判與保守、反對與無奈、禮教與性情的矛盾始終貫穿在他立德、立功、立言的心態(tài)和言行里。
“三不朽”說具有明確的遞進關(guān)系:立德是“上圣之人”,立功是“大賢之人”,立言是“又次大賢者”。立德不僅被擺在首要地位,而且立功、立言都必須以立德為基礎。儒家主張將道德作為貫穿“三不朽“的主線,統(tǒng)一于“內(nèi)圣外王”,即內(nèi)備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古代士人修身為政的最高理想。所以,崇高的道德境界,不僅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最顯著的特征,而且也是其人生價值追求的最高標準。徐士鑾在家族文化的熏陶和啟蒙恩師的教誨下,“克繩祖武,學古有獲”[4]8,自幼便形成了一種恬淡深識、自有操守的傳統(tǒng)儒家人格。
(一)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
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主張人文關(guān)懷主義的思想家??鬃铀枷塍w系的核心是“仁”和“禮”。“禮”的實質(zhì)就是通過學習周代的禮制,使世人形成為人處世的道德規(guī)范,從而形成和諧安定的社會秩序,最終確保其人文關(guān)懷思想的實施?!叭省钡膶嵸|(zhì)是“人”,故孟子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盵5]197仁愛作為儒家人文關(guān)懷思想的核心,為后世傳統(tǒng)知識分子所繼承并發(fā)揚。
徐士鑾在任職內(nèi)閣時雖然還沒有直接參與政事,但是他已經(jīng)能秉持著一顆仁愛之心,記錄和看待社會上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象。育嬰堂是興起于清初、專門收養(yǎng)孤兒或棄嬰的社會慈善組織。同治十二年(1873),長蘆鹽商捐資擴建天津育嬰堂。徐士鑾聞訊后創(chuàng)作了《重建育嬰堂碑記》一文,以此表彰“仁憲字民之實政,諸君子樂善之公心”[6]。中年歸里后,作為鄉(xiāng)紳的徐士鑾表現(xiàn)出對社會民生事業(yè)的高度關(guān)注。光緒十七年(1891)春,淮軍制軍李伯相下令盛營衛(wèi)軍開挖衛(wèi)津河,以作宣泄洪澇之用。五月,工程竣工。徐士鑾欣然創(chuàng)作了《新開衛(wèi)津河碑記》,以表彰其“為畿輔蒸民造福、惠溥無窮之善政”[6]。舊時天津妓院林立,引發(fā)不少社會問題。光緒三十四年(1908),徐士鑾聯(lián)合其他鄉(xiāng)紳共同集資,呈準天津縣衙門成立“濟良所”,作為收留教養(yǎng)受害婦女的慈善機構(gòu)。徐士鑾的人文關(guān)懷,很大程度上又來自于他高度的社會責任感。
(二)強烈的憂患意識
憂患意識是古代儒家的傳統(tǒng)??鬃诱f:“君子憂道不憂貧”[7]169,又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7]172;孟子說:“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5]33傳統(tǒng)知識分子因為承載了大同和王道理想,面對國家和社會便具有了更深的現(xiàn)實憂慮,這種態(tài)度后來集中表現(xiàn)為憂國憂民的入世情懷。
徐士鑾目睹晚清社會黑暗,總是自覺針砭時弊,呼喚社會良知。但是,徐士鑾的憂患意識往往又打著傳統(tǒng)忠君思想的烙印,具有很大局限性。同治九年(1870)年五月,天津大旱。徐士鑾目睹赤地千里,有感而作《敬和竹埱久旱得雨即事元韻》:
詔清刑酷吏驅(qū)除,如逐虎嗟嗟誰分。宵旰狀□□□□,戮力劻勷資宰輔。惟愿秦中洗甲兵,民獲父安歡樂音。更期海上靖狂氛,頌獻升平齊蹈舞。[8]
一方面,他能親眼看到“刑酷”“驅(qū)除”等殘暴現(xiàn)象,并予以一定抨擊,表現(xiàn)出他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卻又以“詔清”“戮力”為借口,企圖替腐朽的統(tǒng)治者辯解,最后竟然為根本不存在的太平盛世歌功頌德,一副奴才嘴臉昭然若揭。
徐士鑾作為封建統(tǒng)治的既得利益者,看不到現(xiàn)存制度的弊端,又受限于工作環(huán)境、生活范圍,無法廣泛而深入接觸民間,沒有機會了解到真實的社會現(xiàn)狀,故而早年始終懷揣著對統(tǒng)治階層一廂情愿的美好幻想。這種幻想既歸因于對晚清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愚昧無知,又源自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根深蒂固的忠君理念。
(三)獨立的人格操守
注重氣節(jié)和操守,不僅是儒家道德觀的直接反映,而且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重要表現(xiàn)。從孔子開始,儒家就非常注重君子小人之辯??鬃诱f:“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7]166,又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盵7]17孔子主張君子以道義來團結(jié)大眾,而不是以私利相互勾結(jié)、結(jié)黨營私。清代魏源更說:“立德、立功、立言、立節(jié),謂之四不朽”[9],直接將“立節(jié)”納入士人理想的“三不朽”中。不論困頓與顯達,君子都應保持高風亮節(jié)。
這種追求充分反映在徐士鑾的詩歌中。同治十二年(1873)二月,徐士鑾啟程赴任臺州,經(jīng)過河北任丘時,他作有《二月過任邱道上見杏花一株》一詩:“一枝端合倚云開,艷影何堪沒草萊。金谷園中春正好,不隨桃李競芳來”[8];后又作《詠新柳》與之類似:“一株遙立傍紅橋,初畫蛾眉試舞腰。青眼邀君須認取,不同冶葉與倡條?!盵8]縱然順時,還是逆境,都不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詩中“杏花”“新柳”象征了清高、獨立的人格,頗有一種自況意味??墒牵敗芭e世混濁而我獨清”之時,這也預示著徐士鑾以后在政治上不可避免地受到小人掣肘。
傳統(tǒng)觀念的立功就是指出仕為官,在政治、軍事上建樹功績。子夏曰:“仕而優(yōu)則學,學而優(yōu)則仕?!盵7]202儒家傳統(tǒng)一直推崇 “修齊治平”的理念,出仕是其必然階段。勤奮苦讀,考取功名,出仕為官是每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必經(jīng)之路,對于出身書香門第、世宦之家的徐士鑾來說更是如此。徐氏家訓說:“做官之道:曰清,曰慎,曰勤?!盵10]徐士鑾為官20年,勤政廉潔、謹言慎行,時刻踐行這三字祖訓。
(一)仕途業(yè)績的進取
中舉后,咸豐九年(1859)徐士鑾擔任宗學教習。咸豐十一年(1861),他以報捐進入內(nèi)閣,任職內(nèi)閣中書。同治元年(1862)十月,徐士鑾補缺要署侍讀,兼文淵閣檢閱、國史館校對等諸多文職。雖然最初是依靠報捐入閣,但徐士鑾卻憑借出色的業(yè)務水平不斷獲得晉升。同治六年(1867)二月,徐士鑾因編撰《皇清奏議》群臣百官年表而加五品銜;十一月,又因參與校對《清實錄》咸豐帝本紀而升四品銜(根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徐氏履歷見于同治十一年《呈徐士鑾履歷單》,其中“本紀告成”對照光緒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浙江巡撫譚鐘麟《題為查明臺州知府徐士鑾患病舉動為難,請準開缺回籍調(diào)理事》所言“文宗顯皇帝”,即說明徐士鑾曾在國史館參與編撰《清實錄》咸豐帝部分),并優(yōu)先獲得待選知府的資格。同治七年(1868)八月,繼而推升內(nèi)閣典籍、內(nèi)閣侍讀,第二年十一月記名御史。同治九年(1870)八月,徐士鑾獲得“京察一等”( 京察一等是清代為外放中下級京官考核等第的制度。京察一等者,即為“守廉、才長、政勤、年富力強,并稱職者”[11],既可加級獎勵,又成為內(nèi)升外放的優(yōu)選對象。京察一等者經(jīng)皇帝兩次引見面察,由軍機處或吏部記名后方有外放資格),通過吏部抽簽的方式,最后選授浙江臺州知府。
清代知府是府一級的地方行政長官,所轄各縣一切政令、稅收、訴訟等皆為知府之職責范圍。清初,順治帝說:“知府乃吏治之本,若盡得其人,天下何患不治?”[12]所以,清代統(tǒng)治者對于知府的素質(zhì)有很高要求。知府的選用主要根據(jù)候選者的能力、經(jīng)驗等,分派不同級別官缺。臺州知府雖為“疲、難中缺”( 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光緒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浙江巡撫譚鐘麟《題為查明臺州知府徐士鑾患病舉動為難,請準開缺回籍調(diào)理事》檔案:“至所遺臺州府知府員缺,係疲難中缺,例歸部選。”可知,臺州府為中缺),但臺州災害頻繁、民風彪悍,治理難度很大。徐士鑾既沒有督撫奏請作為保舉,又沒有地方任職的任何經(jīng)驗,初次離京、羈旅仕宦,僅憑自身能力獲取晉升,便通過層層選拔,得以讓朝廷委以要職,足見徐士鑾在仕途上所展現(xiàn)的進取心。
(二)吏治文教的重視
同治十一年(1872)九月初四,徐士鑾在赴任臺州前曾呈折謝恩,并受到皇帝召見。他懇切說道:“伏念臺州為海疆最要之區(qū),知府有表率群僚之責,如臣梼昧,深懼弗勝。惟有勉矢慎勤,講求吏治,以期仰酬?!?引自同治十一年九月初四日,新選浙江臺州府知府徐士鑾《奏為奉旨補授臺州府知府謝恩事》,檔案出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徐士鑾重視地方吏治,并首先以身作則,當擔表率。同治十二年(1873)十一月,徐士鑾來到溫黃平原附近各縣體察民情,《癸酉仲冬巡視臨黃太三邑紀事四首》記錄下了他的經(jīng)歷:“遄征漫說寒侵骨,須念號寒有庶氓”[8]——他告誡同僚不能只顧個人溫飽而要時刻關(guān)注百姓饑寒;“吏治未諳須博訪,鄉(xiāng)情略話莫生愁”[8]——他堅持實事求是,耐心傾聽群眾呼聲;“法寬難為頑民恕,俗美先從正士求”[8]——他秉持司法公正,只有官員作風正派,才能美化地方風俗。徐士鑾還注重官員在理訟決獄方面的實用性。他曾親自校訂并刊印《學治一得編》《明刑管見錄》等專業(yè)書籍(徐士鑾在重刊序言中說明了原因:“蓋以刑本最為繁瑣,必須粗知律例方能票擬,亦可藉看本以詳求律例,然于聽斷猶茫然也……二書于律例聽斷兼而有之,并賅括一些吏治,洵為牧令必不可少之書?!盵13]),然后分發(fā)僚屬,頒行縣邑。
工作之余,徐士鑾廣泛涉獵,收集典籍中的醫(yī)方、藥方,輯成《醫(yī)方叢話》一書,濟世利民。他作郡八年、推廣文教,在臺州先后刊印《碧瑯玕館詩鈔》《儀禮古文疏證》《確山所著書》等各類書籍數(shù)百卷,并致力于《黃巖縣志》等地方文獻建設。然而,徐士鑾所做的一切都只限于文化教育、制度作風上的小修小補,他所無能為力的方面,恰恰是最為重要的社會民生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三)民為邦本的無奈
“民為邦本”是儒家民生思想的政治基礎,這在徐士鑾觀念里根深蒂固。儒家反對暴虐治國,提倡以德治國,要想維護統(tǒng)治穩(wěn)定、防止王朝傾覆,就必須要注重民生、休養(yǎng)生息。但是晚清以降,朝廷腐敗,導致貧富不均、為富不仁,外來戰(zhàn)爭的賠款又使得封建剝削日益嚴重,更何況當時臺州水旱災害連年,官吏不顧民生疾苦,仍然橫征暴斂,百姓生活由此雪上加霜。長久以來積蓄的社會矛盾必然造成民怨激增,可統(tǒng)治者依舊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終于,臺州先后在同治十三年(1874)和光緒五年(1879)分別爆發(fā)了“天臺抗錢糧斗爭”和“金滿起義”兩次大規(guī)模農(nóng)民反抗運動。
徐士鑾目睹了這一切因果緣由。他深知百姓變亂之根源在于“民生之多艱”。他不忍助紂為虐,奈何君命不可違;他力圖輕徭薄賦,奈何阻力又重重。所以,除了潔身自好外,唯一力所能及的事便是拋開經(jīng)濟、民生等基礎事業(yè)不談,發(fā)展架空之下的文教和吏政,這樣的努力終究只是徒勞無功。而當廣大群眾揭竿而起時,他依舊還是統(tǒng)治階級的幫兇,參與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
所以,當徐士鑾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政治愿望時,對已故先人和虛無神明的虔誠禱告便成為最好的精神寄托。光緒五年(1879)夏,因祈雨靈驗,徐士鑾等聯(lián)名為臨海元帥殿(臨海元帥殿是唐代林洪的祀祠。據(jù)有關(guān)記載,臨侯,即林洪,唐進士,官鄧州刺史。因禱雨不惜以身相殉,鄧人念其恩德,故立祠祀之)上疏“請敕封號”并署名勒碑。光緒六年(1880年)夏,同樣是因供奉的三目觀音祈雨靈驗,徐士鑾主持并集資重修了臨海保壽寺。他作《保壽寺二首》曰:
古寺依山麓,松杉夾道排。云峰屏儼列,石路鏡新揩。塔直圓孤影,泉清澹俗懷,申祈參佛座,康降庶民皆。
自經(jīng)岳燹劫,廿載任凋零。樓敞空懸鼓,簷欹半墮瓴。僧兼農(nóng)作苦,佛逐寇多靈。一意謀修建,綏豐報德馨。[8]
這組詩標志著徐士鑾創(chuàng)作風格和思想的變化。其一,徐士鑾在臺州長期體察民情,了解底層民眾疾苦,對百姓深表同情,仍閃爍著不泯的社會良知。其二,若對比前文《敬和竹埱久旱得雨即事元韻》一詩,同樣是面對旱災,二者風格上存在明朗與沉郁的區(qū)別。思想上,當年的他認識到 “詔清”與“刑吏”的不同,還會主動向宰輔直陳時弊、怨刺上政,依然對現(xiàn)世的皇帝抱有幻想;現(xiàn)在的徐士鑾,面對時代的動蕩、政治的黑暗與人民的困苦,理想的破滅已經(jīng)徹底擊碎他現(xiàn)世的幻想,所以他只能轉(zhuǎn)而求諸虛妄的存在。
光緒七年(1881年)二月十五日,49歲的徐士鑾以“告病”獲準卸任。“作郡未嘗有赫赫之名,然亦無墮行?!盵4]11
可見,在整個清王朝的封建大廈即將傾塌之際,徐士鑾仍舊依照傳統(tǒng)儒家思想,勾畫自己“立功”的目標,希望在地方建立政教清明的禮樂社會,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徐士鑾在經(jīng)過臺州八年的風風雨雨后,致君堯舜的宏愿都賦予年歲消磨,興國安邦的理想終歸于虛妄幻滅,而看破紅塵的他也理所當然地由“立功”轉(zhuǎn)向“立言”,走上了以后30余年隱退著述的道路。
“立言”即著書立說。因為文章著述不會隨物腐朽,并將隨作者姓名一起流傳后世,故儒家主張“立言”不朽。較之立德、立功,立言本是最末一等,但是對于一般的知識分子,卻似乎是最容易達到的不朽標準。一方面,若缺乏資質(zhì)尚不足以立德,沒有機遇又不得以立功,于是更多的知識分子便轉(zhuǎn)而走向著述;另一方面,當知識分子遭遇仕途困頓或人生禍患時,“立言”又往往成為他們的思想寄托和情感慰藉,形成了“發(fā)憤著書”的歷史傳統(tǒng)。
在余下的30多年的時間里,徐士鑾總結(jié)20年宦海生涯,形成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清醒認識,其心態(tài)也隨著退隱生活而逐步趨于保守。盡管行為中仍具有入世的成分,但他再未出仕做官,以修撰、著述終老。
(一)著述刊刻:禮教為先
徐士鑾在這一時期潛心著述,致力于地方志的編纂和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完成了如《宋艷》《醫(yī)方叢話》《古錢譜》《古泉叢考》等大部分著作。他整理早年匯錄的三冊《仙蝶圖》題詩,輯成《仙蝶圖詠》二卷,卷末并附仙蝶故事若干條。他針對《續(xù)天津縣志》的遺漏和錯誤, 進行了補充和考辨,增補了未載入《續(xù)天津縣志》中鄉(xiāng)賢耆舊的遺事、天津掌故,從而成書《敬鄉(xiāng)筆述》。在楊光儀、梅小樹的幫助下,徐士鑾刊刻同邑張霔《讀晉書絕句》《欸乃書屋詩集》等遺著。
在不少著作中,徐士鑾表達出濃厚的封建倫理觀和道德觀。例如,其所輯《宋艷》,雖取材兩宋婢妾娼妓之艷事,但實寓行善、仗義、廉潔等種種道德說教;在《敬鄉(xiāng)筆述》中,徐士鑾極力倡導忠孝節(jié)義觀念,力主表彰忠臣孝子,在《周節(jié)烈龍氏》《劉節(jié)烈王氏》等文中更是對婦女殉夫行為大加贊賞,反映了他維護封建禮教的立場。
(二)文學創(chuàng)作:雜糅性情
在文學思想上,徐士鑾雖然受到其師楊光儀影響,主張“性靈”和“詩教”,但是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他卻是嚴重違背的,這反映了他復雜的思想。在徐士鑾所刊刻的書籍中,有一本化名“津門東海癯鷗”的《癯鷗戲墨》值得注意,其意義在于揭示了他現(xiàn)實生活的另一面。
從題材上,此書收錄了不少記述青樓狎妓的序文和與歌妓酬唱、贈答的詞曲,雖然這些作品不乏表達真情厚誼,但述事青樓、吟嘆歌妓必為正統(tǒng)士林所不恥。更重要的是,全書集濃艷詞章為主,在思想上透露出消極墮落的意識。譬如,開頭序言詩星閣主人便道:“香山官去,鋪歌席以徘徊;彭澤歸來,賦閑情而醞藉。消受紅裙翠黛,五馬神仙,流連檀板金樽,幾人風雅?”[14]頗有一種半生“萍飄宦?!保愿小肮?jié)屈箕山”,最后歌酒終老、得償所愿的勸慰之意,這恰恰是對他晚年情志虛空的描摹。又如,其贈邵惺的《山左邵惺者因緣前記序》末尾道:“嬌藏金屋,君其早續(xù)前緣,艷仿玉臺,我且重為后序”[14],乃至于流連風月、沉溺美色,反映出人生虛幻、及時行樂的觀念?!翱帐巧?,色即是空”一類宣揚佛家空無思想的語句在文中更是重出迭見。作為變遷社會的邊緣人,徐士鑾在這本書中以其特有的方式,表現(xiàn)出晚清社會的真實體悟,發(fā)泄出理想幻滅的絕望痛苦。
除了《癯鷗戲墨》一書外,《蝶訪居詩鈔》、《蝶訪居文鈔》等詩文集也收錄有類似作品,如《感事兩首》透露出他回首往事、自我解嘲的個中況味:
攘攘胡為者,云煙變幻殊。鵲鳩何巧拙,蠻觸孰贏輸。但與刀錐逐,都忘歲月徂。信天翁不死,且過樂相呼。
知足何來辱,斯人苦不知。蹶蹶悲驥駛,尾白笑蟁癡。華屋千椽日,寒衣百結(jié)時。菀枯爭一瞬,天道總無私。[8]
兩首詩隱匿了時間、地點和人物,僅借用多個典故,暗示晚清社會尖銳矛盾和他力圖緩和所遭遇的政治排擠,最后又只能將一切歸結(jié)于宿命,表達出逆來順受、人生虛無的消極思想。晚年的他沒有了痛斥腐敗的剛直不阿、批判時局的言語鋒芒,在他看似風流放浪、玩世不恭的背后,除了隱忍,便是痛苦。
徐士鑾一生歷經(jīng)道、咸、同、光、宣、民國五朝兩代80余年,他生活的時代正是晚清社會風雨飄搖、江河日下之時。徐士鑾作為一介書生,繼承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具備的憂患意識、人文關(guān)懷、獨立人格等優(yōu)良品德。從他青年進取仕途的行為、壯年作郡一方的政績,不難看出他救世濟民的鮮明志向和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抱負。但是,他“立德”終究只是代表了以忠孝節(jié)義為核心的傳統(tǒng)道德,他“立功”所竭力維護的對象也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腐敗政權(quán)。
現(xiàn)實社會的矛盾成為傳統(tǒng)文化無法解釋的困境,彰顯了儒學近代無以為用的宿命。徐士鑾面對難以應付的形勢,糾結(jié)于內(nèi)心的抵牾,一方面,他既感受到無能為力的自責,又表現(xiàn)出無可奈何的窘迫;另一方面,他又泥古不化、固步自封,無視世界變遷的潮流,缺乏對現(xiàn)實社會的變革。這是相當一批囿于舊學、乏于新學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命運的真實寫照。
二十年功名半生蹉跎。當立功不朽的理想被殘酷現(xiàn)實所阻斷,晚年的徐士鑾又不得不重新拾筆著述,為不朽人生的理想做出補償時,便決定了他的人生注定以悲劇告終,他最終也只能成為落伍于時代的落寞文人。而徐士鑾“立言”留下的這些無關(guān)政教、生動鮮活的詞曲文章,所流溢出的正是處于中國社會近代轉(zhuǎn)型前夜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頹廢痛苦的情感生活和復雜矛盾的思想狀態(tài)。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1088.
[2] 左丘明,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3] 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下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681.
[4] 徐士鑾.敬鄉(xiāng)筆述[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
[5]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
[6] 徐士鑾.蝶訪居文鈔·卷一[M].抄本.天津圖書館歷史文獻部藏本.
[7] 楊柏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2.
[8] 徐士鑾.蝶訪居詩鈔·卷一[M].抄本.天津圖書館歷史文獻部藏本.
[9] 魏 源.默觚下·治篇二[M]//魏源集: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6:39.
[10] 徐世昌.續(xù)修徐氏家譜[M].天津:壽豈堂,1918:45.
[11] 趙秀玲.論清代知府制度[J].清史研究,1993(2):47-54.
[12] 國立中央研究院.明清史料·丙編:第四本[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368.
[13] 萬元煦.嘯園叢書·臨民要略[M]//上海書店.叢書集成續(xù)編:第一百六十八冊 集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0.
[14] 東海癯鷗.癯鷗戲墨[M].刻本.天津:徐氏蝶園,1885(清光緒十一年).
The “Three Immortal” Road of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aking the Tianjin Celebrity Xu Shiluan for Example
TANG 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of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Xu Shilua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ism value view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had a strong humanistic care, strong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and independent personal integrity in his life; In the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China, he intended to be proactive in official career and built up establishment for national fame, but due to the lack of prescription to save the country, he eventually had to choose the life road of retiring in the prime of life and writing books for the rest of life. Xu's life tragedy reveals the real dilemma of the traditional thought and culture in the modern social reform.
Xu Shiluan;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three immortal
責任編輯:黃聲波
2015-08-04
湯 凌(1989-),男,湖南懷化人,同濟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敘事文學。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6.019
K203
A
1674-117X(2015)06-008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