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嘯

一、引言

擔保物權是為了擔保債權的實現，而在債務人或第三人的財產上設立的物權。當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或者發(fā)生了當事人約定的實現擔保物權的情形時，作為擔保物權人的債權人享有將該財產變價并優(yōu)先受償的權利。由此可見，擔保物權的基本功能就在于擔保債權的實現。[注]參見程嘯：《物權法·擔保物權》，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以下。然而，擔保物權畢竟是他物權而非自物權，是在他人財產上設立的物權。因此，存在于他人財產之上的擔保物權構成了對他人物權的限制，也叫限制物權。如果擔保物權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長時間地存在于擔保人的財產之上，則不利于財產的流通，充分實現物的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所謂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正是用來協(xié)調擔保物權的擔保功能發(fā)揮與充分實現物的效用這二者關系的法律制度。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就是指擔保物權存在的時間，分為約定期限與法定期限。前者是擔保物權人與擔保人協(xié)商確定的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時間，適用于抵押權、質權等意定擔保物權。后者是法律直接規(guī)定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適用于一切擔保物權。

在《物權法》頒布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擔保法》的司法解釋曾對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作了詳細的規(guī)定。然而，《物權法》只對抵押權與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的關系作了規(guī)定(第202條)，由此產生的問題就是：其一，擔保物權人與擔保人可否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即我國法上應否承認擔保物權的約定存續(xù)期限？其二，如何理解《物權法》第202條？抵押權所擔保的主債權罹于時效后，抵押權是否消滅？對于已經登記的不動產抵押權，抵押人是否可以申請登記機構注銷該抵押權？其三，對于質權、留置權等，是否也應規(guī)定法定的存續(xù)期限？這些問題不解決，就難以建構一個符合我國實際需要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制度。當前，最高人民法院正在抓緊起草《物權法》擔保物權部分的司法解釋，因此系統(tǒng)研究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不僅有理論意義，也有實際價值。本文將對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問題作一系統(tǒng)研究，以為構建我國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規(guī)則之用。文章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研究的是擔保物權的約定存續(xù)期限，即當事人能否以及如何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第二部分主要分析我國法上擔保物權法定存續(xù)期限規(guī)則的演變、如何理解《物權法》第202條以及抵押權之外的擔保物權是否也有法定存續(xù)期限等問題。第三部分是文章的結論部分。

二、是否應當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

(一)理論上的爭議

對于當事人能否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問題，理論界與實務界一直就有很大的爭議。

否定說認為，當事人不能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無論是抵押期間還是質押期間。如果有此類約定，則該約定屬于無效約定。第一，抵押權、質權等屬于物權，而物權原則上不受當事人約定的期間的限制。如果允許當事人約定抵押權等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將直接與這些權利的物權性質發(fā)生沖突。此外，允許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也與擔保物權擔保債權受償的目的不吻合。因為在債權沒有獲得實現而消滅之前，擔保物權沒有單獨歸于消滅的理由。[注]參見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中冊)》(修訂五版)，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575頁；高圣平：《擔保法新問題與判解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457頁。第二，物權法以物權法定原則為基本原則?！耙勒瘴餀喾ǘㄔ瓌t，抵押權作為一種擔保物權，其設立、變更和消滅均須由法律規(guī)定之。因此，抵押權存續(xù)期限不依當事人的約定或者登記部門要求登記的擔保期間經過而消滅?！盵注]“中國農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重慶彭水支行與彭水縣同人實業(yè)有限責任公司擔保物權糾紛上訴案”，重慶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0)渝四中法民終字第285號民事判決書。本文所引用之案例，如無特別說明，均檢索自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http://www.pkulaw.cn。既然《擔保法》和《物權法》都沒有明確允許當事人約定抵押期間或質押期間，那么當事人任意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就違背了物權法定原則。[注]參見張惠英、陳海萍：《抵押權行使期間探疑》，載《上海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第16卷第1期(2001年1月)；高圣平：《擔保物權的行使期間研究——以〈物權法〉第202條為分析對象》，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第三，承認當事人有權約定抵押期間與質押期間，會人為地增加擔保成本，不利于擔保市場的發(fā)展，容易導致債權風險的增加。[注]參見曹士兵：《中國擔保諸問題的解決與展望——基于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頁。第四，從實踐來看，除了第三人提供抵押的情況下約定抵押期限長于主債務履行期限、短于主債務訴訟時效具有實際意義外，其他情況下約定抵押期限并沒有必要?，F實生活中第三人提供抵押的情形為數不多，且需要約定抵押期限的更少，因此如果法律承認當事人自行約定抵押期限，無疑是弊多利少。[注]參見董翠香：《論抵押期限》，載《政法論叢》1997年第4期。第五，從我國立法資料來看，立法者對于抵押期間、質押期間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例如，1995年6月23日在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四次會議上，時任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項淳一所做的《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就明確指出：“有些專家提出，抵押權、質權屬于物權，只要債權存在，抵押權、質權也應當同時存在，不應當規(guī)定抵押期限和質押期限。因此，建議將草案第四十條第(五)項‘抵押的期限’、草案第六十三條第(五)項‘質押的期限’刪去。同時，增加規(guī)定：‘抵押權與其擔保的債權同時存在，債權消滅的，抵押權也消滅’(草案修改稿第五十二條)?！|權與其擔保的債權同時存在，債權消滅的，質權也消滅。’(草案修改稿第七十四條)?！?/p>

肯定說認為，當事人在設定抵押權、質權等擔保物權時，可以約定存續(xù)期限，理由在于：第一，明確規(guī)定抵押期間、質押期間等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是市場經濟追求效率與公平的內在要求，否則經濟活動各方均感不便，不利于經濟交易的成功。申言之，一方面，沒有明確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可能造成擔保物權人不積極行使權利，影響其債權的及時實現，并使債的關系長期得不到了結。況且，擔保物權構成對所有權的限制，如果允許其長時間存續(xù)下去，也必將嚴重影響所有權人對擔保財產的有效利用，使其使用價值、交換價值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通過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抵押人等擔保人可以很清楚地預見到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有利于擔保人對擔保有預期地安排他用；可以促使權利人及時地行使擔保物權，迅速了結債權債務關系，有利于穩(wěn)定社會經濟秩序。[注]參見劉凱湘、張勁松：《抵押擔保若干問題研究》，載《浙江社會科學》2001年第2期。另一方面，市場經濟的主體都是以平等的身份參與市場活動的，這就要求法律公平合理地確定其權利義務，沒有明確的抵押期限等擔保期限，對抵押人明顯不利，不符合市場經濟平等、公平的內在要求。如果抵押權人長期怠于行使抵押權，勢必使抵押人陷于無期限的拖累之中，極大地限制了其對抵押物的自由處分權，特別是影響抵押人對超出擔保債權部分抵押物的自由處分權，這對抵押人來說是很不公平的。在抵押人是第三人時，這一點顯得尤為突出。[注]參見張愛珍：《確立“抵押期間”制度的必要性》，載《法律適用》2000年11月(總176期)。第二，《擔保法》本身并沒有禁止當事人約定抵押或質押期限，況且從該法第39條來看，當事人在訂立擔保合同時可以約定“認為需要約定的其他事項”。故此，即便當事人約定抵押或質押期限，只要這種約定沒有損害社會和其他人的利益，法律也應認可。[注]參見王利明：《物權法教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63頁。第三，物權并非均為無期限的權利，物權中除所有權、永佃權無存續(xù)期限外，其他的用益物權與擔保物權均有存續(xù)期限，因此以所謂的物權無期限性來否定抵押期限、質押期限的理由，并不成立。[注]參見翟云嶺：《論抵押期限》，載《政法論壇》1999年第2期。第四，當事人依據合同自由原則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既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也不會有害于債權的保護。因為物權的期限并不是物權法定的范圍，而且否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也造成了對擔保人的不利影響，使得擔保人的需要無法得到滿足，當事人的自由受到不正當的限制。[注]參見吳合振、王磊：《抵押權、質權存續(xù)期間初探》，載《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第五，擔保物權的從屬性也不構成對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障礙，一方面，從屬性并不排除擔保物權的相對獨立性，而且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期間也完全可以理解為一種附期限的拋棄擔保物權的行為。[注]參見孫鵬：《論擔保物權的實行期間》，載《現代法學》2007年第6期。另一方面，擔保物權的從屬性理論已經有了新的發(fā)展，例如抵押權的附從性理論已經由過去的“抵押權與債權并存”發(fā)展為“債權之可得發(fā)生”的理論。所以，抵押權因抵押期間屆滿而消滅并不導致債權的滅失。[注]參見張清河、何志：《論抵押期間》，載《法律適用》1999年第10期。

持肯定說的學者進一步認為，盡管當事人能夠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但是以下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約定應屬無效：其一，該期間短于或者等于主債務的履行期限。因為抵押權人只能在主債務履行期限屆滿而未受清償時方可實行抵押權，以確保債權的實現。倘若承認此種約定的效力，則在抵押權人可以行使抵押權時，其抵押權已經因約定期間的屆滿而消滅，債權人已經無權行使抵押權，顯然有悖于設置抵押權確保債權受償的目的和價值功能。因此，對這種約定在立法上應當予以禁止，否定其效力。[注]參見陸永棣、杜維寧：《開庭以后：判例與民法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頁。其二，約定抵押權存續(xù)期限至主債權受到清償之日止。此種約定雖然對于有效地保障債權的受償具有積極的意義，體現抵押權確保債權受償的目的和價值功能，但同時又有以下弊端：首先，不符合抵押權確保債權受償之目的。它可能使債權人以為債權被牢牢地系上了安全帶，已經沒有風險，躺在權利上睡大覺，在主債權逾期未受清償時仍然怠于行使抵押權；抵押物卻隨時間的拖延、市場的變化而貶值，或者毀損、滅失后代位物的價值低于主債權數額，甚至因意外事件或不可抗力的原因毀損、滅失后沒有代位物，使主債權不能獲得有效的擔保受償。其次，與抵押權具有的充分發(fā)揮財產效用的價值功能不完全相符。由于抵押權對抵押物產生權能上的限制，抵押期限過長，過分加重了抵押人在抵押物上的權利負擔期限，使抵押物的交換價值長期處于被抵押權人支配的狀態(tài)，對抵押物的流轉和有效利用產生較大影響，不符合物盡其流、物盡其用的現代市場經濟理念的要求和抵押權充分發(fā)揮物之效用的價值功能。最后，有損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提供抵押擔保的積極性，并與抵押擔保促進資金融通的價值功能相悖，長此以往，不利于擔保市場的發(fā)展。[注]參見杜明：《簡論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間——兼評〈擔保法解釋〉第12條規(guī)定》，載中國法院網http://www.chi-nacourt.org/public/detail.php?id=111302。

在《物權法》頒布之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法解釋》)對約定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采取了否定說。該解釋第12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的或者登記部門要求登記的擔保期間，對擔保物權的存續(xù)不具有法律約束力。”由此可見，司法解釋不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即便約定了也是無效的。從相關的文獻來看，《擔保法解釋》第12條第1款否定擔保物權的約定存續(xù)期限的理由有二：其一，理論上，物權法屬于強行法，采取物權法定原則。對于物權的消滅事由，法律皆有明文規(guī)定。但是法律沒有規(guī)定可以因為當事人約定的期間而導致擔保物權消滅。因此，抵押權、質權等不因當事人的約定而消滅。其二，實踐中，如果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將不利于債權的保護，加大了擔保成本，不利于擔保市場的發(fā)展。[注]參見李國光、奚曉明、曹士兵、金劍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理解與適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7-88頁。

在《物權法》的起草過程中，由于存在肯定說與否定說的爭議，故此立法者沒有在《物權法》中對該問題作出規(guī)定。也就是說，《物權法》既未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也沒有明確禁止當事人作此種約定。

(二)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合理性

當前，最高人民法院正在起草物權法擔保物權部分的司法解釋。從筆者所見到的該司法解釋草案來看，它是在《擔保法解釋》的基礎上進行相應的增刪改而成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擔保物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3年4月討論稿)延續(xù)了《擔保法解釋》的相應規(guī)定，于第12條第1款規(guī)定：“擔保物權合同約定或者登記部門要求登記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間，當事人主張該期間對擔保物權的存續(xù)不具有法律約束力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惫P者認為，禁止登記機構要求當事人登記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規(guī)定是可取的，但禁止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則是不合理的，構成了對當事人意思自由的不正當干預，應予刪除。我國法上應當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理由如下：

首先，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符合意思自治原則，有利于當事人根據實際需要協(xié)調各方的利益。從實踐來看，對抵押或質押的期限作出約定的多是債務人之外的提供擔保財產的第三人即物上保證人，他們是為別人的債務提供擔保，而非如債務人做抵押人或出質人那樣為自己的債務提供擔保。因此，物上保證人特別希望通過對抵押或質押期限的約定來控制擔保風險。對于債權人而言，其也完全可以根據債務人的償還能力等因素自行決定是否與擔保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以及約定多長的存續(xù)期限，這都屬于意思自治的范疇。倘若法律或司法解釋強行禁止當事人作此約定，則物上保證人可能因擔心擔保風險過高，從而拒絕提供擔保，這對于債務人和債權人都是不利的。相反，如果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則能起到鼓勵擔保，促進融資的作用。

其次，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可以有效地促使債權人及時行使擔保物權，以便迅速了結債權債務關系，避免出現各種不必要的糾紛。盡管《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了主債權時效期間屆滿后抵押權人實現抵押權的不受到法院的保護，但是，一方面，《物權法》并未對質權的存續(xù)期限作出任何規(guī)定，因此質權人與出質人有約定存續(xù)期限的需要；另一方面，即便是抵押權，抵押權人與抵押人也有約定抵押期限的必要性，因為他們可以約定短于訴訟時效的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也就是說，即便主債權的訴訟時效期間沒有屆滿，抵押權也可能因約定的存續(xù)期限屆滿而消滅。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訴訟時效期間會因各種情形出現中止、中斷甚至延長的情形(《民法通則》第139、140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0條至第20條)。如果按照《民法通則》第137條確定的20年的權利最長保護期限來算，倘若當事人不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則擔保物權最長可以存續(xù)20年，這對于擔保人將構成極大的負擔，嚴重影響物的效用的發(fā)揮。

最后，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并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除了留置權、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受償權等少數擔保物權是法定的擔保物權外，我國法上最主要的擔保物權都屬于意定擔保物權，如抵押權、質權等。意定擔保物權是基于當事人的意思如抵押合同、質押合同等而設立的?！段餀喾ā返?條規(guī)定：“物權的種類和內容，由法律規(guī)定。”這是對物權法定原則(der numerous clausus der sachenrechte)的規(guī)定。物權法定原則包括類型法定(typenzwang)與內容法定(typenfixierung)。[注]See Schwab/Pruetting,Sachenrecht,32Aufl.Beck,2006. S.8.需要注意的是，對物權法定原則的含義不能任意擴大解釋。最高人民法院的一則判決明確指出：“物權法定原則是指物權的種類和內容法定，二審判決將該原則理解為物權的取得法定亦屬錯誤，應予糾正。”參見《大連羽田鋼管有限公司與大連保稅區(qū)弘豐鋼鐵工貿有限公司、株式會社羽田鋼管制造所、大連高新技術產業(yè)園區(qū)龍王塘街道辦事處物權確認糾紛案》，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2年第6期。前者意味著哪些權利是物權須由法律規(guī)定下來，后者要求物權的內容至少在輪廓上應當由法律強制確定。[注]參見[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上冊)》，張雙根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然而，物權法定原則并非完全排除意思自治在物權法中的適用，當事人在物權法上仍享有契約自由，具體包括締約自由、內容自由和方式自由等。[注]參見王澤鑒：《物權法上的自由與限制》，載《岳麓法學評論》2000年第1期；王澤鑒：《民法物權(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5頁。就內容自由而言，雖然物權法原則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當事人在物權內容形成上的自由，但仍保留了一定程度自由的形成空間，例如，就被擔保債權的種類和數額、擔保的范圍等擔保物權的內容，當事人可以自由約定(《物權法》第185、210條)。同樣，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也是可以由當事人加以約定的內容，這種約定并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

綜上所述，我國應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不過，當事人在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時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1)只有約定的擔保物權可以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至于留置權、法定優(yōu)先權等依據法律規(guī)定直接產生的擔保物權，不得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

(2)為了避免因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約定欠缺公示性而給第三人(如以債權和擔保該債權的質權作為標的物的權利質權人)造成損害，當事人在申請擔保物權設立登記時，登記機構應當將約定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記載于登記簿。如果沒有登記，則該約定僅在當事人內部產生效力，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例如，房屋的抵押權人將抵押權連同債權一同出質給第三人，抵押權人雖然與抵押人約定了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但由于沒有將該約定記載于不動產登記簿，故此該期限對于質權人沒有效力，在質權存續(xù)期間，抵押權依然存在。

(3)就當事人約定的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長短問題，重要的不是規(guī)定其應否長于主債務履行期限，而是應明確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起算點。申言之，當主債務有履行期限時，則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應當從債務履行期間屆滿之日起算，否則，這種期限的約定無效。因為這樣能夠避免在債權人尚無法行使債權時，擔保物權就已因約定的期限屆滿而消滅。如果主債務并沒有約定履行期限，則抵押人或者出質人可以與擔保物權人任意約定擔保物權存續(xù)期限的起算點。如果沒有約定，則自擔保物權設立之日起算。例如，A向B借款100萬元，沒有約定債務履行期限，C為債權人B的該100萬債權提供房屋一棟設定抵押權擔保。此時，C可與B約定該房屋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為1年，自B要求A償還債務并通知C之日起算。如果沒有約定，則該期限自抵押權登記之日起算。

三、擔保物權法定存續(xù)期限的效力與適用范圍

(一)比較法上的不同態(tài)度

擔保物權具有從屬性，以債權的成立為前提，因債權的移轉而移轉，因債權的消滅而消滅。作為請求權的債權，除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的外，均須適用訴訟時效期間。[注]對于哪些債權請求權不適用訴訟時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條有規(guī)定。擔保物權擔保的債權多由借貸、買賣、運輸、承攬等合同所生，這些主債權都適用訴訟時效。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在擔保物權所擔保的主債權罹于時效后，從屬于該主債權的擔保物權的法律地位如何？此外，有無必要規(guī)定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對于這些問題，比較法上有不同的規(guī)定。從大陸法系的主要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法來看，可以分為以下四種模式。

第一種立法模式以德國、瑞士為代表，該立法模式中，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既不受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的影響，也不存在對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的規(guī)定。在德國，依據民法理論及《德國民法典》第214條第1款[注]該款規(guī)定：“消滅時效完成后，債務人有拒絕給付的權利?！?，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限屆滿后，債權請求權本身并未消滅，但是債務人在訴訟時效屆滿后享有了時效抗辯權，有權拒絕債權人的給付請求。時效抗辯權是一種技術意義上的抗辯權。債務人究竟是主張該抗辯權，還是以其他方式為自己辯護，應當由債務人自己決定[注]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頁。，法院不會主動審查。時效抗辯權屬于永久性抗辯權，但是，如果債務人是在不知道時效已過的情況下履行債務的，其也不能再根據《德國民法典》第813條第1款的規(guī)定要求返還給付物。[注]《德國民法典》第214條第2款規(guī)定：“為滿足已經完成消滅時效的請求權而給付的一切，即使是在不知道請求權已經完成消滅時效的情況下給付的，也不得請求返還。債務人的符合合同規(guī)定的承認以及提供的擔保，亦同?！眳⒁奫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邵建東、程建英、徐國建、謝懷栻譯，謝懷栻校，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45-346頁。

由于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的經過并不導致作為債權核心內容的請求權歸于消滅，于是，在請求權附有一項從屬的擔保物權時，便產生了這樣的問題，即擔保財產提供人可否如同保證人那樣援引主債務人的時效抗辯權，從而妨礙請求權人從擔保物權中獲得相應的滿足？對此，《德國民法典》第216條第1、2款規(guī)定：“請求權有抵押權、船舶抵押權或者質權擔保的，其時效不妨礙債權人就設定負擔的標的物求償。為擔保請求權之目的而使人取得權利的，不得依請求權的時效而請求返還轉移。保留所有權的，即使有擔保的請求權已經罹于時效，仍然可以解除合同?！边@就是說，雖然訴訟時效期限的屆滿使債務人獲得了對抗債權人請求權的抗辯權，但是，抵押權、船舶抵押權、質權以及其他物的擔保權(如所有權移轉擔保、擔保移轉)不受影響，無論是擔保人是債務人還是物上保證人，皆不能(如保證人那樣)援用主債務人的時效抗辯權來對抗債權人。[注]《德國民法典》第1137條第1款第1句規(guī)定：“人的債務人(即就本身事由而負責的債務人)對債權所有的抗辯，及保證人依第770條所有的抗辯，土地所有人均得援用對抵押權主張之?！睋Ｎ餀嘁廊淮嬖?，權利人可以實現擔保物權。[注]參見朱巖編譯：《德國新債法：條文及官方解釋》，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頁。在德國民法中，留置權并非一種物權而是債的特別效力，它是類似同時履行抗辯權的一種抗辯權(《德國民法典》第273條)?！兜聡穹ǖ洹返?15條規(guī)定：“在最早可抵銷或者拒絕給付的時刻，請求權尚未完成消滅時效的，消滅時效的完成，不排除抵銷和對留置權的主張?！币虼?，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即便罹于時效，留置權人依然可以行使留置權。Jauernig/Jauernig,Anmerkungen zu §§214-217.顯然，這一規(guī)定是為了強化抵押權、質權等物的擔保方式的擔保功能，但其同時也突破了擔保物權的從屬性(lockert Akzessorietaet)。[注]See Jauernig/Jauernig,Anmerkungen zu §§214-217.立法者作此規(guī)定的理由在于：訴訟時效期間的經過并不導致請求權的消滅，既然主權利依然存在，作為從權利的抵押權和質權，自然仍應存在。況且，訴訟時效的法律效果也僅針對請求權本身發(fā)生，而不適用于擔保。[注]See Erman/Schmidt-Raentsch,BGB,12.Aufl.,§216,Rz.1.

對于《德國民法典》第216條的規(guī)定，一些學者有不同的看法。德國民法學家彼德(Peters)和齊默爾曼(Zimmermann)認為，該條規(guī)定在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下擊破了物的擔保權的從屬性。在提供擔保的人和債務人發(fā)生分離時，該提供擔保的人卻不再是第二位債務人，反而成為第一位的債務人。另外，由于提供擔保的人常常享有追索權，所以主債務人從債權時效屆滿中所得的保障可能因此又會喪失。如果提供擔保的人和主債務人是同一個人，則主張擔保時，從屬性的原則又迫使去檢查是否存在時效已經屆滿的債權，而時效制度恰恰就在于避免此種檢查。因此，《德國民法典》第214條的規(guī)定也不應適用于所有權擔保之上。[注]參見本頁注④，第52頁；黃立：《德國民法消滅時效制度的改革》，載《政大法學評論》2003年第76期。在他們看來，應當區(qū)分具有從屬性的和不具有從屬性的擔保權利，而分別決定債權時效經過后擔保權利是否消滅的問題。那些具有從屬性的擔保權利如抵押權、質權等而言，主債權的時效期間屆滿后，這些權利本身應當歸于消滅；而那些不具有從屬性的擔保權利，如土地債務、定期金債務，則不因債權已過時效而消滅。然而，《德國債法現代化法》并沒有接受這種意見，理由在于：首先，區(qū)分從屬和不從屬的擔保權利的做法將在時效法中產生不同質量的擔保權利的結果，如在主債權時效屆滿后，土地債務、擔保移轉、所有權移轉擔保依然存在，而抵押權、質權中所產生的請求權卻消滅。但擔保的目的顯然反對此種區(qū)分。其次，這一區(qū)分也會給擔保實踐帶來很大的影響，人們顯然會選擇那些不受時效影響的擔保方法。最后，在存在擔保的情況下，債務人和提供擔保的第三人也應當考慮到主債權時效屆滿后其仍然要承擔責任的風險。[注]參見第70頁注④，第52頁。

第二種立法模式以法國為代表，該立法例規(guī)定了部分擔保物權的單獨存續(xù)期限，同時又規(guī)定了某些擔保物權因其擔保的債權罹于時效而消滅。依據《法國民法典》第2180條第1款第4項，優(yōu)先權與抵押權因時效完成而消滅。但同條第2款規(guī)定，當債務人占有擔保的財產時，該抵押權與優(yōu)先權沒有獨立的時效，而僅因其所擔保的債權的時效經過而消滅。同條第3款規(guī)定，如果抵押的財產由第三人占有的話，其本身并沒有獨立的時效，也不依主債權時效的經過而消滅，抵押權與優(yōu)先權僅僅因該第三人對該財產的取得時效的完成而宣告消滅。至于債權罹于訴訟時效后，擔保該債權的質權與留置權是否因此也歸于消滅，《法國民法典》沒有規(guī)定。同時，法典中也沒有單獨規(guī)定質權與留置權的時效。一些學者認為，只要質物或留置物依然由債權人占有，那么債權的訴訟時效就不會經過，自然質權與留置權也不消滅。例如，尤吉阿指出：“質物在債權人占有期間，債權并不因時效的完成而消滅。因為為了擔保債務的清償，使債權人占有質物的事實是以債務人永久性的承認債務的存在為前提的?！碧┢澮舱J為，只要債權人占有質物，就說明債權繼續(xù)存在，從而質權不罹于時效。[注]參見陳華彬：《外國物權法》，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28頁。

第三種立法模式以日本、韓國為代表。[注]韓國采取了與日本相同的立法例?！俄n國民法典》第369條規(guī)定：“以抵押權擔保的債權，因時效完成及其他事由而消滅時，抵押權亦消滅。”該立法例沒有規(guī)定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但是擔保物權將因所擔保的主債權罹于訴訟時效歸于消滅。在日本民法上，訴訟時效被稱為消滅時效，時效期間經過后導致的法律效果并非如德國法那樣使債務人享有時效抗辯權，而是導致實體權利的消滅。[注]參見[日]四宮和夫：《日本民法總則》，唐暉、錢孟珊譯，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334頁以下；[日]山本敬三：《民法講義Ⅰ總則》，解亙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79頁以下?！度毡久穹ǖ洹返?67條規(guī)定：“債權因十年間不行使而消滅；債權或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因二十年間不行使而消滅?！边@就是說，一旦債權的消滅時效已經完成且當事人已經援用了的話，就發(fā)生債權消滅的后果，債務人依時效而免除了債務。此時，不僅保證人、連帶債務人免除債務，而且以不動產為該債務人提供擔保的人(物上保證人)、受讓了擔保不動產的人(擔保不動產的第三取得者)、對擔保不動產持有后順位擔保權的人等，也都免除負擔或地位上升。[注]參見[日]我妻榮：《新訂民法總則》，于敏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412頁。此外，《日本民法典》第396條還規(guī)定：“抵押權，除非與其擔保的債權同時，不因時效而對債務人和抵押人消滅?！痹撘?guī)定的意圖是，沒有償還債務的債務人、以自己的意思設定了抵押權的物上保證人，只要被擔保債權沒有消滅，就不能主張消滅抵押權的時效。[注]參加[日]近江幸至：《擔保物權法》，祝婭、王衛(wèi)軍、房兆融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頁。這說明抵押權并不存在單獨的時效，而只是因其所擔保的債權已過訴訟時效而歸于消滅。對于抵押權因擔保的債權罹于訴訟時效而消滅的規(guī)定，一些學者認為不妥，因為這使得抵押權的效力變得非常薄弱。[注]參見[日]柚木馨：《注釋民法(9)物權(4)》，第234頁。轉引自姚瑞光：《民法物權論》，作者印行1999年版，第277頁。至于質權和留置權，日本學者認為，被擔保債權罹于時效后，該債權消滅，此時，依債權與質權間的從屬關系，質權也歸于消滅。但是，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的時效經過時并不導致留置權的消滅。[注]參見第71頁注②，第330頁。

第四種立法模式以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為代表。在該立法模式中，擔保物權并不受所擔保的主債權罹于時效的影響，但是對于抵押權，法律特別規(guī)定了其存續(xù)期限。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采取德國民法的立法例，認為訴訟時效完成的法律效果為抗辯權的發(fā)生，即債務人得拒絕債權的給付請求(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44條第1款)。[注]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0頁。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46條規(guī)定：“主權利因時效消滅者，其效力及于從權利。但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者，不在此限?！痹摲ǖ?45條就是“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的情形，該條規(guī)定：“以抵押權、質權或留置權擔保之請求權，雖經過時效消滅，債權人仍得就其抵押物、質物或留置物取償。前項規(guī)定，于利息及其他定期給付之各期給付請求權，經時效消滅者，不適用之?！睆倪@兩款可以看出，主債權罹于時效并不影響擔保物權人實現其權利。立法者之所以特別規(guī)定作為從權利的擔保物權不受主債權罹于時效的影響，原因有二：第一，“以抵押權、質權或留置權擔保之請求權，雖經時效消滅，債權人仍得就其抵押物、質物或留置物取償。蓋對人之請求權，雖已消滅，而對于物上擔保，則仍未消滅，故得行使權利也?！盵注]此為該條之立法理由。轉引自陳忠五主編：《民法》，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A-180頁。第二，“夫抵押權、質權、留置權，均系從權利，依前述原則，其主權利消滅，則此等從權利亦應隨之消滅，自不能再就之取償，然此等供擔保之權利，究為物權，且債權人往往因持有此等擔保物之故，而疏忽權利之及時行使，故法律特例外規(guī)定仍得就其取償。”[注]鄭玉波：《民法總則》，臺灣三民書局1982年版，第394頁。王澤鑒先生也認為：“法律所以設此特別規(guī)定，系此等供擔保的權利，既為物權，債權人常有恃無恐，而疏于請求權之及時行使，故仍許其就物取償，以實踐擔保物權之作用?！蓖鯘设b：《民法總則》，第431頁。

雖然在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上，擔保物權不因主債權罹于時效而受任何影響，但特別規(guī)定了抵押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即五年的除斥期間。該法第880條規(guī)定：“以抵押權擔保之債權，其請求權已因時效而消滅，如抵押權人，于消滅時效完成后，五年間不實行其抵押權者，其抵押權消滅?！逼淞⒎ɡ碛芍^：“抵押權為物權，本不因時效而消滅。唯以抵押權擔保之債權已因時效而消滅，而抵押權人于消滅時效完成后，又復經過五年不實行其抵押權，則不能使權利狀態(tài)永不確定，應使抵押權歸于消滅，以保持社會之秩序。此本條所由設也?！盵注]黃右昌：《民法詮解·物權編》(下冊)，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35頁。我國臺灣地區(qū)“最高法院”認為，“民法典”第880條是對抵押權因“除斥期間”而消滅的規(guī)定，該期間不存在中斷或者不完成的問題，即“抵押權人于起訴后，未行使其抵押權，其除斥期間仍在繼續(xù)進行中，不因已起訴或案件仍在法院審理中而中斷進行?！盵注]我國臺灣地區(qū)“最高法院”1964年臺上字第1391號、1996年臺上字第646號。轉引自高點法學編輯研究室：《六法全書·民法物權》，臺灣高點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679-680頁。需要注意的是，第880條規(guī)定的是普通抵押權因5年的除斥期間而消滅。至于那些在不動產登記機構辦理了登記的抵押權是否也因此消滅，實務上認為，這并非作為登記機構的地政機關所能解決的問題，必須經過法院判決確定后，方能辦理涂消登記。[注]參見我國臺灣地區(qū)“司法行政部”(67)臺函字第00971號函復“內政部”，1979年2月1日。轉引自鄭冠宇：《民法物權》，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525頁。

對于“民法”第880條，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多數學者持贊同的態(tài)度。例如，曹杰先生認為：“抵押權為物權，吾民法不認物權有消滅時效，故雖擔保債權之請求權因時效消滅，抵押權人仍得就抵押物行使權利，是為原則(參照第一四五條)。惟其擔保之債權既因時效而消滅，若經過五年猶不行使其抵押權，則權利狀態(tài)永不確定，不足維持社會秩序之安全，故有特別規(guī)定(民法第八八零條)?！盵注]曹杰：《中國民法物權論》，周旋勘校，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頁。謝在全先生亦認為，雖然抵押權屬于一種物權，原則上不因訴訟時效期間與除斥期間的經過而消滅，但是抵押權屬于不占有標的物的物權，自然不應令其久懸，有害于抵押人的利益。何況外國立法例上，也有擔保物權得因一定時間的經過依公示催告程序宣告為失效的規(guī)定(如《德國民法典》第1170條、第1171條；《瑞士債務法》第871條)。既然如此，“民法徑以抵押權因除斥期間經過而消滅，更為便捷，似無不可之處”[注]同第65頁注②，第575頁。。然而，也有學者對臺灣地區(qū)“民法”第880條持批評態(tài)度。例如，姚瑞光先生認為：“請求權雖因時效而消滅，但權利本身并不消滅。故以抵押權擔保之債權的請求權罹于時效后，從屬于該債權而存在之抵押權，應無時間的限制，可以隨時實行，始合于擔保物權之本旨。德國、瑞士民法均未設有抵押權因時間經過而消滅之規(guī)定，我民法就其他物權，亦無因除斥期間經過而消滅之明文，獨于第880條規(guī)定，抵押權人于消滅時效完成后，五年內不實行其抵押權者，其抵押權消滅?？芍^首創(chuàng)物權得因除斥期間經過而消滅的立法例?！盵注]姚瑞光：《民法物權論》，第277頁。

(二)我國法上相關規(guī)則的演進

《物權法》頒布前，我國規(guī)范擔保物權制度最重要的法律就是《擔保法》。該法雖用多個條文(第15、22、23、25、26、27條)對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起止時間即保證期間作出了規(guī)定，卻完全沒有規(guī)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以及擔保物權是否適用主債權訴訟時效制度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負責起草《擔保法解釋》的有關人士認為：“擔保物權對擔保物產生權能上的限制，對擔保物的使用和轉讓均發(fā)生影響，所以世界各國立法例多規(guī)定擔保物權有存續(xù)期限，以便擔保物的流轉和體現價值。而我國現行的擔保法對此沒有規(guī)定，所以司法解釋從實踐需要出發(fā)，在立法出現漏洞時進行漏洞補充式的解釋?！盵注]李國光、奚曉明、曹士兵、金劍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理解與適用》，第89頁。故此，《擔保法解釋》借鑒了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880條的規(guī)定，于第12條第2款規(guī)定：“擔保物權所擔保的債權的訴訟時效結束后，擔保權人在訴訟時效結束后的二年內行使擔保物權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睆脑摽畋硎隹芍?，《擔保法解釋》并不承認擔保物權的存續(xù)受主債權時效屆滿的影響，而是規(guī)定了一個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即除斥期間)，即“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兩年”。我國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是2年(《民法通則》第135條、第137條)[注]《民法通則》與《合同法》等法律還規(guī)定了一些特殊的訴訟時效期間。如租賃合同中延付或者拒付租金的訴訟時效期間為1年(《民法通則》第136條第3項)，國際貨物買賣合同和技術進出口合同的訴訟時效期間為4年(《合同法》第129條)。，故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通常是4年。[注]實務界多認為，該期限為除斥期間，參見曹士兵：《中國擔保諸問題的解決與展望——基于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第258頁；劉貴祥：《物權法關于擔保物權的創(chuàng)新以及司法實務面臨的幾個問題》，載中國民商法律網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37482。4年期滿后，擔保物權歸于消滅。[注]相關案例參見：《擔保物權因除斥期間屆滿而消滅——海南一中院判決信達公司與二鄉(xiāng)園公司等抵押合同糾紛案》，載《人民法院報》2009年7月10日。《擔保法解釋》第12條第2款中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就權利消滅的意思的反對解釋可知，只有當擔保權人在訴訟時效結束后的2年內都不行使擔保物權時，人民法院才不予支持。而“這里的不予支持不是因為主債權訴訟時效完成，而是因為擔保物權人未在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期間內行使權利”[注]同第66頁注②，第261頁。。如果僅僅是主債權訴訟時效完成，因為債權并不消滅，所以主債權罹于時效并不會導致擔保物權消滅，擔保物權人仍有權行使擔保物權，人民法院應予以支持。[注]參見同第66頁注③，第91頁。

起草《物權法》的時候，就擔保物權是否因主債權罹于時效而消滅以及應否規(guī)定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等問題，有很大的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擔保物權不應受到主債權罹于時效的影響。因為主債權的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權利本身并不消滅，債務人只是享有時效抗辯權而已。擔保物權屬于從權利，從屬于其擔保的債權，既然主債權不消滅，則擔保物權也并不因此消滅，仍得以存續(xù)。[注]參見鄒海林、常敏：《債權擔保的方式和應用》，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頁；許明月：《抵押權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頁以下。此外，擔保物權是一種物權，物權不是請求權，其本身也不適用訴訟時效。故此，建議繼續(xù)沿用最高人民法院《擔保法解釋》第12條的規(guī)定，為擔保物權的存續(xù)規(guī)定一個法定的期限即可。[注]參見《地方人大、中央有關部門、單位和專家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草案)〉(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稿)的意見》，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物權法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頁。另一種觀點認為，法律最好規(guī)定，主債權訴訟時效屆滿后，擔保物權不消滅，但擔保人享有對擔保權人的抗辯權，該抗辯權可以在擔保權人要求實現擔保物權時主張。首先，中國法上訴訟時效屆滿后主債權本身并不消滅，只是產生時效抗辯權，而這種抗辯不是為了保證交易安全，只是出于舉證的需要。其次，在轉移占有的擔保方式(如動產質權)下，即使主債權訴訟時效屆滿，擔保物仍在擔保權人的控制之下，擔保權人可以憑借占有處分擔保物，實現自己的權利。如果規(guī)定擔保物權因主債權訴訟時效屆滿而消滅，實際意義不大，也與債務人不得對超過訴訟時效期間所為的履行請求返還的民法基本理論相悖。最后，擔保權人為了防止擔保物權消滅，會采取各種措施使主債權的訴訟時效中斷或中止，這可能導致當事人和整個社會的經濟成本增大。[注]參見上書，第661-662頁。

最終，《物權法》并未對所有的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作出規(guī)定，只是規(guī)定了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對抵押權的影響。該法第202條規(guī)定：“抵押權人應當在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行使抵押權；未行使的，人民法院不予保護?！眳⑴c《物權法》起草的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的同志認為，《物權法》該條的立法理由為：“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運轉，如果允許抵押權一直存續(xù)，可能會使抵押權人怠于行使抵押權，不利于發(fā)揮抵押財產的經濟效用，制約經濟的發(fā)展。因此，規(guī)定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能夠促使抵押權人積極行使權利，促進經濟的發(fā)展。由于抵押權是主債權的從權利，因此一些國家民法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將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與主債權的消滅時效或者訴訟時效掛鉤的做法，值得借鑒?！盵注]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40頁。

(三)如何理解《物權法》第202條

《物權法》頒行后，除少數學者完全否定第202條外[注]例如，陳華彬教授認為，未來修訂《物權法》應當將第202條刪除，重新回復到《擔保法解釋》第12條第2款的規(guī)定上去。參見陳華彬：《民法物權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439頁。還有的學者認為，應當刪除第202條，借鑒意大利民法的規(guī)定，以20年作為登記的抵押權的最長存續(xù)期限。參見徐杰：《擔保物權與時效的關聯性研究》，載《法學研究》2012年第5期。，多數學者還是圍繞著如何理解該條展開研究，特別是就該條第2句規(guī)定的“未行使的，人民法院不予保護”的理解，產生了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為“勝訴權喪失說”，也稱“執(zhí)行力喪失說”。該說認為，過了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后，抵押權人喪失的是抵押權受人民法院保護的權利即勝訴權，而抵押權本身并沒有消滅，如果抵押人自愿履行擔保義務的，抵押權人仍可以行使抵押權。[注]參見本頁注④，第441頁。申言之，《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的是抵押權的司法保護期，而非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因為該期間屆滿后，抵押權人喪失的是抵押權受人民法院保護的權利即勝訴權，抵押權本身并沒有消滅，如果抵押人自愿履行擔保義務，抵押權人仍可以行使抵押權。也就是說，《物權法》規(guī)定的抵押權的行使期間近似于抵押權的“訴訟時效”，因為與訴訟時效的法律效果一樣，該司法保護期屆滿后抵押權并不消滅，抵押權人喪失的是抵押權受人民法院保護的權利即勝訴權。在我國法律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guī)定主債權訴訟時效屆滿抵押權消滅的情況下，必須嚴格遵循文義解釋的原則，在“法”的框架內去理解和適用法律，不得隨意擴大解釋將抵押權“人民法院不予保護”理解為“抵押權消滅”。故依照物權法定主義，抵押權此際并未消滅。[注]相關案例參見“瀘溪縣農村信用合作聯社與張大松抵押合同糾紛上訴案”，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2)州民二終字第4號民事判決書。

第二種觀點為“時效抗辯權發(fā)生說”，這是多數學者所贊同的學說。[注]相關案例參見，“祁陽縣農村信用合作聯社與胡北平抵押擔保合同糾紛上訴案”，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永中法民二終字第332號民事判決書。此說認為，對于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已經屆滿的抵押權，人民法院不予保護不等于該抵押權已經消滅，只是抵押人因此享有了主債務人的時效抗辯權。[注]參見王利明、尹飛、程嘯：《中國物權法教程》，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446頁；江平主編：《中國物權法教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7年版，第461頁；崔建遠：《物權：規(guī)范與學說——以中國物權法的解釋論為中心》(下冊)，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29頁。例如，王利明教授認為，所謂人民法院不予保護應當與《民法通則》關于訴訟時效屆滿的法律后果作相同的理解。也就是說，主債權時效屆滿，抵押權不消滅，而只是使抵押人享有了拒絕履行的抗辯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3、4條)。作為從權利的抵押權，其實體權利不應消滅，如果抵押人自愿履行擔保義務，抵押權人仍然可以接受，從而使其權利實現。[注]參見王利明：《物權法研究(第三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8頁。尹田教授認為，《物權法》第202條的規(guī)定只是產生擔保物權因主債權超過訴訟時效期間而與之同時喪失強制力的效果，即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對于主債權人行使擔保物權的主張，擔保人有權在訴訟中主張時效抗辯。但是，如果擔保人未在一審辯論終結前主張其時效抗辯，則視為放棄時效利益，主債權人行使其擔保物權的主張仍然成立。[注]參見尹田：《物權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70頁。此外，如果擔保物權所擔保的是分期履行的債務(如定期支付的租金或分期支付的貸款)，應將之視為各個相對獨立的請求權而分別計算訴訟時效期間，如果其中部分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因擔保物權的不可分性，擔保物權的效力不受影響，但債權人不得就時效期間已經屆滿的債務部分，就擔保物而強制獲得清償。[注]參見尹田：《民法典總則之理論與立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811-813頁。

第三種觀點認為，《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的抵押權的行使期限就是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或除斥期間，而非抵押權的訴訟時效或受到公力保護的期限，抵押權因該時間的經過而消滅。[注]參見黃松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602頁；魏振瀛主編：《民法(第四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頁(本部分由李仁玉教授撰寫)。司法實踐中采取這種觀點的法院比較多，相應的判決參見“中國信達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海南省分公司與海南協(xié)裕房地產有限公司抵押合同糾紛上訴案”，海南省三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三亞民二終字第254號民事判決書；“倪某訴魏某抵押合同糾紛案”，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2)浦民一(民)初字第12389號民事判決書；“張某某等訴某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永川支行抵押合同糾紛案”，重慶永川區(qū)人民法院(2012)永法民初字第01865號民事判決書。首先，如果法律上不規(guī)定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而是允許抵押權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行使抵押權，則對于抵押人來說過于苛刻。此外，抵押權人有抵押權卻不行使，不僅不利于物的交易價值和擔保秩序的穩(wěn)定，反而可能助長抵押權人濫用因物之擔保而取得的優(yōu)勢地位，損害債務人的利益。故此，法律上必須對抵押權的存續(xù)期限加以限制，以便督促抵押權人積極行使抵押權，保證社會經濟秩序的穩(wěn)定。[注]參見黃松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條文理解與適用》，第602頁。其次，我國《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了抵押權的行使期限，在期限內怠于行使的，則抵押權人“喪失人民法院公權力的保護，且抵押權的實質是對抵押物享有優(yōu)先受償權，被告對抵押物不再受到法律保護，顯然不能再就抵押物優(yōu)先于其他債權而受到清償，被告享有的抵押權已不具有抵押權的實質，該抵押權的存在已沒有任何意義”[注]“劉某某訴重慶某某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銅梁支行抵押合同糾紛案”，重慶市銅梁縣人民法院(2013)銅法民初字第00841號民事判決書。，因此抵押人有權請求法院確認抵押權人喪失抵押權，即抵押權消滅。最后，如果認為抵押權并不消滅，只是不受公權力保護而已，則抵押物上存續(xù)這種無法行使的抵押權，不僅不利于物的效用的發(fā)揮，與《物權法》的宗旨相悖，同時也損害了其他債權人的利益。[注]參見“中國農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淅川縣支行與淅川縣福利特種電珠廠抵押權糾紛上訴案”，河南省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南民二終字第701號民事判決書。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很多法院采取了這一觀點。例如，“漯河市郾城區(qū)農村信用合作聯社與漯河市正凱工貿有限公司抵押權糾紛上訴案”，法院認為，“本案中，上訴人郾城農信社的抵押權已經超過主債權訴訟時效未行使，其抵押權不受法律保護，因此對于被上訴人正凱公司要求確認上訴人郾城農信社抵押權消滅的訴訟請求，原審法院予以支持，符合法律規(guī)定，本院予以維持。”在“楊軒訴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抵押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楊軒與原當涂縣信用合作聯合社簽訂的抵押擔保借款合同合法有效，楊軒應當按約還本付息，原借款人及債權、債務的承繼者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則應當在訴訟時效期間內向楊軒主張權利。楊軒所借款3萬元，還款期限為1999年12月10日，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請求保護民事權利的訴訟時效期間應為1999年12月11日至2001年12月10日。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至今未主張權利，業(yè)已超過訴訟時效，其主債權不受法律保護。因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作為抵押權人未在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行使抵押權，故抵押權不僅不受人民法院保護，且已消滅?！盵注]參見“漯河市郾城區(qū)農村信用合作聯社與漯河市正凱工貿有限公司抵押權糾紛上訴案”，河南省漯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漯民四終字第509號民事判決書、“楊軒訴安徽馬鞍山農村商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抵押合同糾紛案”，安徽省馬鞍山市當涂縣人民法院(2010)當民二初字第0131號民事判決書。其他類似的判決參見“中國信達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海南省分公司與海南協(xié)裕房地產有限公司抵押合同糾紛上訴案”，海南省三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三亞民二終字第254號民事判決書；“倪某訴魏某抵押合同糾紛案”，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2)浦民一(民)初字第12389號民事判決書；“張某某等訴某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永川支行抵押合同糾紛案”，重慶永川區(qū)人民法院(2012)永法民初字第01865號民事判決書；“中國農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淅川縣支行與淅川縣福利特種電珠廠抵押權糾紛上訴案”，河南省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南民二終字第701號民事判決書。

筆者贊同第三種觀點，即《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的是抵押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在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內抵押權人不行使抵押權的，該期限屆滿后，抵押權歸于消滅而非僅僅是喪失勝訴權或強制執(zhí)行力。首先，訴訟時效只適用于請求權，且主要適用于債權請求權。因此，作為物權的抵押權不適用訴訟時效，也不存在因時效期間屆滿而成為喪失強制執(zhí)行力的“自然物權”或“不完全物權”[注]在債法上，被排除了可訴性即沒有強制執(zhí)行力的債務被稱為“不完全債務”。參見黃立：《民法債編總論》，元照出版公司2006年第3版，第10頁。。其次，由于抵押權本身并不適用訴訟時效，只有主債權適用訴訟時效，因此在主債權罹于時效后，債務人享有了對抗債權人債務履行請求的時效抗辯權。但是，抵押人無法援引該時效抗辯權來對抗抵押權人實現抵押權的要求。因為時效抗辯權對抗的是債權請求權，確切地說，是債權人的給付請求權。它不能在抵押權人實現抵押權時對抗之。因為抵押權是物權，而物權是絕對權、支配權和行為權?！耙磺惺箼嗬说靡宰约盒袨榈臋嗬际墙^對權?！盵注]Rudolph Sohm,Institutionen,12 Aufl.,Leipzig,1905,S.305.轉引自金可可：《魯道夫·索姆論債權與物權的區(qū)分》，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作為絕對權，抵押權人于債務履行期限屆滿或發(fā)生當事人約定的實現抵押權的情形時，有權將抵押財產變價并優(yōu)先受償，這也是抵押權的最主要效力，其本質為變價權與優(yōu)先受償權的實現，而非抵押權人針對抵押人的給付請求。抵押權人實現抵押權時，無須抵押人的同意與協(xié)助，即便抵押人與抵押權人未就抵押權實現方式達成協(xié)議的，抵押權人也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拍賣、變賣抵押財產(《物權法》第195條第2款)。此時，抵押權人實現抵押權的程序屬于非訟程序，即《民事訴訟法》第15章第7節(jié)規(guī)定的作為特別程序的“實現擔保物權案件”。最后，如果認為主債權罹于時效，抵押權本身并不消滅，只是喪失了強制執(zhí)行力，將不正當地限制抵押人對其財產的利用，不利于發(fā)揮物的效用。這一點在不動產抵押權上體現得尤為明顯。一方面，雖然抵押權已經沒有強制執(zhí)行力了，卻并未消滅，故此，登記機構不可能依據抵押人的單方申請注銷抵押權登記。抵押權人完全有可能故意不配合抵押人申請抵押權的注銷登記，則抵押權登記會一直留存在登記簿上。另一方面，《物權法》第191條規(guī)定，抵押期間，抵押人轉讓抵押財產的，應當得到抵押權人的同意。抵押人未經抵押權人同意，不得轉讓抵押財產[注]依據《房屋登記辦法》第34條、《土地登記辦法》第43條，在抵押期間，抵押人轉讓抵押房屋或抵押的土地使用權的，必須提交抵押權人同意轉讓的書面文件，否則房屋登記機構、土地登記機構不得辦理房屋所有權的轉移登記或土地使用權的變更登記。，但受讓人代為清償債務消滅抵押權的除外。抵押權在主債權罹于時效后，雖然不受法律保護但并未消滅，這樣就會導致抵押權人在其權利不受法律保護之后，依然可以構成抵押人財產權的限制。這顯然是極不合理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的是抵押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當主債權罹于時效后，抵押權歸于消滅。抵押人有權向法院請求確認抵押權消滅，并依據法院的裁判文書辦理抵押權的注銷登記。

(四)其他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問題

《物權法》只是在第202條規(guī)定了主債權時效屆滿導致抵押權人行使抵押權的請求不會得到法院的支持，而沒有規(guī)定主債權時效屆滿對質權、留置權有何影響或這兩類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

一種觀點認為，《物權法》之所以未就質權和留置權作如同抵押權那樣的規(guī)定，就是認為這兩種權利既不會因主債權罹于時效而受到影響，也沒有其他法定的存續(xù)期限。因為動產質權與留置權都屬于需要轉移占有的擔保物權。即使主債權的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由于擔保物仍在質權人或留置權人的控制之下，他們可以憑借占有處分擔保物，實現自己的權利。因此，規(guī)定這兩類擔保物權因主債權訴訟時效屆滿而消滅的實際意義不大。況且，這樣的規(guī)定也與債務人不得對超過訴訟時效期間所為的履行請求返還的民法基本理論相悖。[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物權法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第661頁。此外，《物權法》第220條和第237條已就擔保權人及時行使擔保權作出了規(guī)定，再規(guī)定質權和留置權因主債權時效屆滿而消滅或單獨規(guī)定這兩類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沒有什么意義。[注]參見劉貴祥：《〈物權法〉關于擔保物權的創(chuàng)新及審判實務面臨的問題(下)》，載《法律適用》2007年第9期。

另一種觀點認為，雖然《物權法》第202條規(guī)定的只是抵押權的問題，但該規(guī)定應參照適用于其他擔保物權。[注]參見第75頁注⑤，第470頁。因為如果質權和留置權不因主債權罹于時效而消滅的話，則當債務人提供擔保時，債權人實行擔保物權就直接否定了主債權時效完成的全部意義。即便擔保人是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物上保證人在承擔擔保責任后對主債務人享有的追償權也會使時效完成變得毫無價值可言。[注]參見第67頁注②。

本文認為，上述兩種觀點都值得商榷。首先，即便在動產質權和留置權中擔保物權人占有擔保物，主債權罹于時效后，如果規(guī)定質權和留置權歸于消滅的話，自然作為擔保人的債務人或第三人有權要求占有質物或留置物的債權人返還擔保財產。顯然，這種擔保財產的返還不等于債務人對超時效行為的履行請求返還，沒有與民法原理相悖。況且質權也并非都是需要占有質物的，權利質權就基本上以登記作為成立要件或對抗要件。無論是占有擔保財產還是登記本身，都不足以用來論證質權和留置權可以不因主債權時效屆滿而消滅或不應有一個法律的存續(xù)期限。其次，盡管《物權法》第220條與第237條要求質權人和留置權人在能夠行使擔保物權時應及時行使權利并規(guī)定了對出質人或債務人的救濟，但這畢竟不同于質權、留置權因法定存續(xù)期限屆滿而消滅的情形。事實上，如果留置權和質權完全不因主債權的訴訟時效期間而受到任何影響，依然可以無期限地存續(xù)下去，則既會影響訴訟時效制度的目的，也會導致擔保人的財產被無期限地加以限制，不利于充分發(fā)揮物的效用。再次，如果認為質權和留置權沒有法定的存續(xù)期限，可以永久存續(xù)，則會導致法律保護力度不同的擔保物權。當事人可能會更愿意選擇質權而非抵押權來擔保債權，如此一來，將對整個擔保物權的體系構成沖擊。最后，既然《物權法》第202條只是規(guī)定了抵押權因主債權的時效期間屆滿而歸于消滅，并未對質權和留置權作出規(guī)定，就說明立法者不認為質權和留置權與抵押權一樣因主債權罹于時效而消滅。因此，認定第202條也適用于質權和留置權的觀點，依據不足。既然《擔保法》并未因《物權法》的頒布而廢止，同時《物權法》第178條又規(guī)定：“擔保法與本法的規(guī)定不一致的，適用本法?！辫b于《物權法》沒有就質權和留置權的存續(xù)期限作出規(guī)定，所以《擔保法解釋》第12條第2款的規(guī)定仍然適用于質權和留置權。[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擔保物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3年4月討論稿)》第12條第3款規(guī)定：“質權、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的訴訟時效結束后，擔保權人在訴訟時效結束后的二年內行使質權、留置權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p>

四、結語

綜上所述，《擔保法解釋》為防止登記機構亂收費而禁止登記機構強制要求登記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是完全正確的。然而，禁止當事人自行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顯然是不妥的。事實上，我國《物權法》并沒有禁止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在筆者看來，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既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又能夠有效地督促擔保物權人盡早實現擔保物權，避免擔保物權不合理地、長久地限制擔保財產的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實現，有利于充分發(fā)揮物的效用。因此，法律上應當允許當事人約定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至于擔保物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就抵押權而言，《物權法》第202條已有明文規(guī)定，該條規(guī)定的就抵押權的法定存續(xù)期限，即主債權訴訟時效期間一旦屆滿，雖然主債權本身并不消滅，但抵押權歸于消滅。對于那些辦理登記的抵押權，抵押人有權請求法院確認抵押權消滅，并依據法院的判決向登記機構申請抵押權的注銷登記。至于質權與留置權的存續(xù)期限，雖然《物權法》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這并非意味著二者就沒有存續(xù)期限。在現階段，對于這兩類擔保物權的存續(xù)期限問題，應繼續(xù)適用《擔保法解釋》第12條第2款。至于今后，則應通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物權法》擔保物權編的司法解釋明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