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對外經貿大學 王衛(wèi)新
麻風病是“中國惡魔”嗎?
——史蒂文森南太平洋小說中的傲慢與偏見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 王衛(wèi)新
本文以埃德蒙關于麻風病與帝國的論述以及科恩的瘟疫文化理論為指導,對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說進行解讀。按照埃德蒙的說法,麻風病在夏威夷確實曾被稱為“中國疾病”,但在史蒂文森時代已改稱“隔離疾病”。作為麻風病隔離政策的支持者,史蒂文森堅持將麻風病稱為“中國惡魔”。按照瘟疫文化理論的解釋,這和19世紀英美的疾病命名(如霍亂被稱為陌生人疾病、肺結核被稱為猶太人疾病)如出一轍。史蒂文森將疾病他者化、將麻風病隔離區(qū)美化成天堂、將英國商人書寫成正義和救贖的化身,他的南太平洋小說承載著帝國的傲慢與偏見,而疾病的他者化就是這種傲慢與偏見的縮影。
史蒂文森;南太平洋小說;疾?。黄?;帝國
在1892年致錫德尼·考爾文的信中,史蒂文森將自己的南太平洋小說稱之為未加修飾而且不為罪責開脫的現實主義。他還頗有深意地用了個疑問句:“是否能請你觀察一下幾乎所有丑惡的東西都在白人身上?”(Stevenson 1995a: 282)史蒂文森的這個疑問句經常被當代英美學界截短為陳述句,作為他們斷言史蒂文森南太平洋小說是反帝國主義作品的依據。奧利佛·巴克頓在《和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航行》一書中說史蒂文森“消解了白人和野蠻人的嚴格等級,借此對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提出了質疑”(Buckton 2007: 179)。同樣,珍妮·考爾德在她編選的史蒂文森南太平洋作品集的導論中,也把此時的史蒂文森視為反帝國主義的斗士:“他對白人剝削島民感到厭惡,對許多傳教士無視薩摩亞傳統(tǒng)感到憤怒” (Calder 1987: viii)。史蒂文森熱愛南太平洋、同情土著,他定居南太平洋之時的非虛構作品中也確實有揭露殖民主義罪行的案例,但他的南太平洋小說真的是反帝國主義之作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說中,土著人被稱為卡那卡(Kanaka),中國人被稱為支那人(Chinaman),麻風病被稱為“中國惡魔”(Chinese Evil)。南太平洋島嶼成為疾病之島,殖民主義擴張難辭其咎。然而,和帝國的精英們一樣,史蒂文森并未將矛頭指向帝國,而是將疾病他者化,將麻風病隔離區(qū)(leper colony)描繪成天堂,將瘋狂掠奪南太平洋資源的英國商人書寫成正義和救贖的化身。史蒂文森南太平洋小說未能擺脫帝國的傲慢與偏見,而疾病的他者化就是這種傲慢與偏見的一個縮影。
疾病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熱議的話題。在英國國內,由于城市人口的迅猛增長,疾病開始在城市中蔓延。19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在英國肆虐的霍亂一度被認為是通過空氣傳播。這導致民眾對這種流行病的極度恐懼。1864年,英國國會通過了臭名昭著的傳染病法案。該法案授權警察可以逮捕妓女并強制她們進行性病檢查。一旦妓女被認為已經感染疾病,她們將被關在醫(yī)院中隔離直至“治愈”。傳染病法案在1866年和1869年被兩度修正。實施區(qū)域從最初的少數海軍港口和軍事重鎮(zhèn)擴大到18個相關地區(qū),妓女被封閉治療的時間也由最初的最長3個月延長到1年。在海外,疾病也是一個令英國統(tǒng)治者以及傳教士們頭痛的東西。除了傳播教義,著名的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LMS)在海外的另一個重要職責就是應對疾病。早在1860年代,他們就在印度的特拉凡科建立了傳教士醫(yī)療機構并在印度西北部的奧爾莫拉建立了麻風病收容所。
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說書寫了帝國列強統(tǒng)治之下的不再寧靜的南太平洋。雖然南太平洋地區(qū)在16世紀就被西班牙以及荷蘭的探險家發(fā)現,但直到18世紀末它才開始成為西方列強的關注對象。1779年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庫克在夏威夷地區(qū)遇難。這讓西方世界頗感震驚。1795年以長老會和公理會為主要成員的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成立。該協(xié)會把塔希提作為他們在南太平洋傳教的基地,決定在他們所認為的殺嬰和吃人到處泛濫的異邦教化民眾。到了19世紀,南太平洋逐漸成為帝國主義貿易的必爭之地。德國、法國、英國、美國在這片土地上競相角逐,爭奪人力和物力資源。來自西方的列強們強迫土著居民為他們勞作,從事捕鯨、珠寶以及椰肉貿易。在此進程中南太平洋島嶼本身固有的經濟遭到嚴重破壞,列強之間以及列強所操控的土著部落之間紛爭不斷。19世紀80年代薩摩亞島上還爆發(fā)了戰(zhàn)爭。雖然德國、英國和美國在1889年召開了柏林會議,試圖尋求一種平衡,建立一種三邊共治薩摩亞島的長效機制,但南太平洋島嶼再也沒有昔日的安寧。麻風病、天花、流感等疾病到處肆虐,許多島民死于疾病,有幸活過來的人也要承受失去家庭的痛苦。借用史蒂文森《退潮》中人物的話說,在疾病肆虐之后的南太平洋島嶼上,“房子是空的,墳墓是滿的”(Stevenson 1996: 194)。
從1888年經由舊金山進入南太平洋游歷,到1890年在薩摩亞島定居,再到1894年不幸辭世,史蒂文森見證了西方列強紛爭之下南太平洋島嶼最不平靜的一段歷史。作為英國的一代名流,史蒂文森和南太平洋的土著首領、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以及來南太平洋島嶼從政、經商和游歷的英美人士有著各式各樣的交往。在史蒂文森定居薩摩亞島之前的南太平洋游歷中,有一次經歷和南太平洋小說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這次不平凡的經歷被記錄在他的一篇名為“科納的麻風病人”的文章之中。1889年4月,史蒂文森從火奴魯魯來到夏威夷大島西部的科納海岸,在離當年庫克船長遇害處不遠的地方停留。5月1日,他在這里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麻風病人即將被送往麻風病隔離區(qū)的場景。史蒂文森站在被一片火山巖隔開的木屋前面,這里是麻風病人被遣送莫洛凱島隔離區(qū)的必經之路。一個患了麻風病的女孩用黑色的披肩掩面,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母親來向她道別,臉上掛滿了憂傷。在史蒂文森看來,母女依依惜別的場景就像戲劇中的一幕。女孩換上了紅裝,帽子上插上了紅羽毛,沒有患病的母親可以回來,但患了病的女兒將永遠被隔離在莫洛凱島。(Stevenson 1973: 38-45)
《瓶中妖魔》就是在“史蒂文森首次造訪火奴魯魯并親身接觸麻風病問題期間創(chuàng)作而成的”。(Edmond 2006: 226)從表面上看,這部小說的焦點似乎是經濟問題,麻風病問題不過是客串其中。其實不然。《瓶中妖魔》中的麻風病和現實世界中的麻風病之間的唯一區(qū)別是:小說中的瓶子魔力無比,一個許愿就讓基維的病體“像嬰兒的肉體一樣完美”(Stevenson 1996: 89)。如果現實世界中有這樣的靈丹妙藥,能讓麻風病人瞬間康復,那么有幸康復的人應該歡天喜地才對。然而,在《瓶中妖魔》的虛構世界中,擺脫了麻風病困擾的基維,竟然是一臉的沮喪。他用一美分的價格買回了瓶子。按照預設的游戲規(guī)則,他必須以低于一美分的價格把它賣出,否則就要帶著這個瓶子下地獄。對于一個誤以為美元是全世界唯一貨幣的人來說,基維誤以為他注定要下地獄了。那么,基維為何冒著下地獄的危險千里迢迢地買回瓶子呢?這和當時夏威夷政府所制定的麻風病人隔離法案有關。1865年夏威夷政府通過《防止麻風病擴散法案》并在莫洛凱島建立麻風病人隔離區(qū)。一旦染上麻風病的事情暴露,基維就得“離開所有的朋友,到巨大的峭壁和破碎的海浪之間的莫洛凱北海岸”(Stevenson 1996:85)。這也就意味著他在叔叔及其家人“被死亡”的基礎上所繼承的遺產和即將與他攜手走進婚姻殿堂的美麗的妻子都將成為泡影。對于麻風病人而言,被遣送到麻風病隔離區(qū)比帶著瓶子下地獄還要恐怖。
正是出于對夏威夷麻風病隔離政策的恐懼,基維在權衡得失之后才鋌而走險,用最小的美元單位買回瓶子治愈了疾病。小說雖然沒有給把瓶子賣給基維的那個年輕人貼上麻風病人的標簽,但他那“白得像尸體,眼睛黑乎乎,頭發(fā)披散在頭上”(Stevenson 1996:85)的樣子,左看右看都像是個麻風病人。用瓶子治好麻風病之后,基維終于和他的甜心科庫婭(Kokua)喜結良緣。非常有趣的是,Kokua在當地的語言中是指陪同麻風病人去莫洛凱隔離區(qū)的人。因此,和那個總是陰魂不散的瓶子一樣,麻風病和基維總是形影不離。埃德蒙在《麻風病與帝國》一書中說:“瓶子中的妖魔也是這種疾病及其所導致的破壞的化身”(Edmond 2006: 227)。如果這一說法成立,那么瓶子本身也就成了麻風病的一個載體。如果說《瓶中妖魔》是對麻風病之島的直接書寫,那么《聲音之島》則是對麻風病之島的間接書寫。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一部貝殼變美元的金融傳奇,但小說結尾還是隱含地告訴讀者聲音之島同時也是麻風病之島:基歐拉和樂華為了擺脫魔法師卡拉梅克的糾纏,他們必須“把一些錢給麻風病人,另一些錢給傳教士基金”(Stevenson 1996: 122)。
麻風病等疾病肆虐,南太平洋島嶼成為疾病之島,殖民主義擴張是難辭其咎的。從19世紀30年代起,歐洲列強開始認識到南太平洋的經濟和戰(zhàn)略意義,殖民主義擴張正式拉開序幕。1827年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開始在庫克島布道(1888年庫克島成為英國保護國),1840年和1874年英國又先后宣布對新西蘭和斐濟擁有主權;法國在19世紀40年代將塔希提和馬奎瑟斯列為保護國,1853年又將新卡拉多尼亞據為己有;德國的殖民勢力范圍主要是卡洛琳、瑪麗安娜和馬歇爾群島。由于庫克船長在夏威夷遇難,歐洲勢力對此心有余悸,所以這片土地就成了美元主導的世界,雖然它1898年才正式被美國吞并。殖民主義擴張給南太平洋帶來的最主要變化是宗教信仰的改變和原有文化傳統(tǒng)的淡化,再有就是貿易的風行、外來人口的涌入和隨之而來疾病的泛濫。以庫克島為例,在殖民主義擴張之前,島上的流行病主要是雅司病和絲蟲病。1871年島上發(fā)現了首例麻風病,1890年麻風病開始被人廣泛關注。
庫克島麻風病及其他傳染病的爆發(fā)是在帝國主義勢力大舉入侵南太平洋之后。由此不難推斷,殖民主義擴張是南太平洋地區(qū)疾病泛濫的主要動因。史蒂文森對此并非毫無察覺,他在《退潮》的開頭寫下了一句經常被人引用的話:“在整個太平洋的島上,分散著許多歐洲種族和來自幾乎社會各個階層的人。他們在從事活動和傳播疾病?!?Stevenson 1996: 123)這句話一語道破了疾病和從事活動者的關聯(lián):各式各樣的疾病是隨著形形色色的人從事活動而傳播的。換句話說,疾病是舶來品。但是,這句話是否意味著史蒂文森在批判包括英國在內的南太平洋殖民者呢?通讀小說之后,人們會驚奇地發(fā)現,《退潮》中傳染病的源頭竟然都在歐洲之外;從事活動和傳播疾病的歐洲種族的人仿佛不是罪魁禍首,而是南太平洋疾病的受害者。
桑塔格(2003:5)認為,“要居住在由陰森恐怖的隱喻構成道道風景的疾病王國而不受隱喻之偏見,幾乎是不可能的”。按照她的說法,疾病似乎一開始就和偏見有著剪不斷的淵源。但是,格拉斯哥大學疾病史專家科恩通過大量的考據發(fā)現,疾病的偏見并非古已有之。在古羅馬時期,瘟疫非但沒有引發(fā)疾病偏見或者階級暴力,“反而成為羅馬的救星,治愈了它的階級對抗”。(Cohn 2012: 550)以疾病為由來指責別人、把疾病當作可以引發(fā)暴力沖突的因素是16世紀末開始抬頭、到19世紀才開始蔓延的現象。1885年加拿大蒙特利爾的天花曾引發(fā)騷亂;1894至1895年美國密爾沃基的天花導致3 000多人反對強行讓患者入院治療的措施。1899年和1900年,火奴魯魯和舊金山又因為瘟疫而引起種族關系緊張和社會暴力。19世紀英美國家疾病偏見的最常用伎倆是將疾病與地名、種族相連,比如霍亂在美國被稱為陌生人疾病(Strangers’ Disease),而肺結核在紐約市被直截了當地稱作猶太人疾病(Jewish Disease)。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語境中,麻風病被稱為中國疾病或者中國惡魔并非特例。而且,按照瘟疫文化理論的解釋,疾病之前附著種族或者地名并非無意之舉。它是將疾病歸罪于他者的一種很自然的手段。疾病史專家尼奧·約翰遜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個最為明顯的指責別人的表達方式是將地理名稱附著于疾病之上。這樣的名稱既可以指涉疾病,又可以暗示一種指責”。(Johnson 2006: 153)
在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說中,麻風病被一以貫之地稱為Chinese Evil(Stevenson 1996: 85, 89)而不是leprosy。這和上面所提及的把霍亂稱為陌生人疾病、把肺結核稱為猶太人疾病的做法并無二致。那么,麻風病真的是中國惡魔嗎?埃德蒙在《麻風病與帝國》一書中對麻風病是“中國疾病”之說做了如下闡述:“夏威夷群島的首批麻風病例在世紀中葉被發(fā)現,人們認為這種疾病是被新建的蔗糖種植園引進的中國合同工人帶來的。因此它最初的夏威夷名字叫maiPake,意為中國疾病”。(Edmond 2006: 146)然而,隨著1865年《防止麻風病擴散法案》的通過以及隔離政策的實施,麻風病的夏威夷名字變成了maiho’okawale,意為隔離疾病。那么,據此推斷,如果史蒂文森的《瓶中妖魔》真的是“設計并寫給波利尼西亞觀眾”的話,(Stevenson 1996: 72)他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之時夏威夷普遍使用的麻風病土著說法應該是隔離疾病,而不是中國疾病或者中國惡魔。所以,中國惡魔一說絕非史蒂文森受土著語言的影響那么簡單。
麻風病是一種困擾了南太平洋多年的頑疾。它發(fā)病緩慢,而且在早期難以確診。它很容易和其他皮膚疾病混淆起來。曾經和史蒂文森發(fā)生過爭執(zhí)的海德在火奴魯魯的一所學校與麻風病人接觸后,就誤以為自己被傳染了,但他幾周之后發(fā)現這原來是虛驚一場。(Edmond 2006: 148-150)關于麻風病的起因,醫(yī)學界也是莫衷一是。南太平洋土著人更容易染上此病,所以有人將其歸因于土著人的不衛(wèi)生,或者說是遺傳所致;有人甚至說它是天花或者梅毒的后遺癥,還有人說是天花接種帶來的。20世紀40年代氨苯砜誕生之前,麻風病一直也沒有十分有效的治療藥物。來自亞洲的風子樹油(chaulmoogra oil)有較好的療效,但這一發(fā)現非但沒能根除南太平洋地區(qū)的疾病,反而使人們更加堅信麻風病是來自亞洲,尤其是中國。
那么,史蒂文森為何舍棄當時的隔離疾病說法,而采用一個早該廢棄的中國疾病之說呢?如前文所言,史蒂文森是疾病隔離政策的支持者。他曾在1893年因為疾病隔離問題與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的傳教士約翰·威廉·希爾斯(1864-1932)發(fā)生過激烈的爭論。出于對女性的同情,希爾斯不主張建立專門的醫(yī)院對染上流行病的女性進行隔離,而史蒂文森則堅決支持隔離舉措。他在致某雜志編輯的書信中寫道:“阿皮亞有11名職業(yè)病的傳播者,我們建議指派醫(yī)生定期給她們檢查。一旦發(fā)現她們不干凈,就將她們關在醫(yī)院封閉治療直至痊愈?!?Stevenson 1995b: 221)作為堅定的疾病隔離政策的支持者,史蒂文森自然不愿意接納隔離疾病的說法,因為這一說法折射出民眾對于麻風病隔離措施的恐懼。
史蒂文森的小說為何一以貫之地將麻風病稱為中國惡魔呢?一個可行的解釋是:麻風病來自中國之說不僅在夏威夷語言中存在過,在大英帝國的熱帶醫(yī)學(tropical medicine)中更是根深蒂固。熱帶醫(yī)學是19世紀晚期興起的學說,隨著歐洲慢慢地從霍亂、瘧疾、麻風病、瘟疫等疾病中脫身,這些疾病“被放逐”到熱帶。熱帶醫(yī)學隨之成為醫(yī)學界的主流話語。熱帶醫(yī)學在疾病治療方面有許多積極的貢獻,但在歸結疾病原因時有明顯的歸罪他人的傾向。就在史蒂文森《瓶中妖魔》被連載的前一年,熱帶醫(yī)學的先驅詹姆斯·坎特利出版了一本名為《麻風病在香港》(1890)的書。他生動地描述了當時人們對“移民”過來的麻風病人的恐懼,香港被書寫成到處充斥著中國麻風病人的自由港。而在《瓶中妖魔》和《法拉賽的海灘》、《聲音之島》結集出版的同一年,政治家查爾斯·皮爾森在《民族生活與性格》(1893)一書中直截了當地把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和黑人統(tǒng)稱為“低等種族”(the lower races)。(Edmond 2006: 110-131)這從政客的角度與熱帶醫(yī)學的偏見遙相呼應。受熱帶醫(yī)學的影響,澳大利亞早已認識到麻風病在土著當中傳播得更快,也不像夏威夷那樣把中國人當成主要防控對象,但當地依然認為麻風病是由中國合同工人帶來?;蛟S正是受到了這種熱帶醫(yī)學模式的影響,史蒂文森在小說中便很自然地將麻風病稱為中國惡魔,將中國人時不時地稱作支那人Chinaman(Stevenson 1996: 82, 84),將熱帶醫(yī)學和政客的偏見糅在了一起。
將疾病歸罪于他者,而對殖民主義擴張帶來的疾病含糊其詞,這種現象在大英帝國鼎盛時期頗為盛行。在《傳教士的差別話語:大英帝國的他者化之爭 1840-1900》一書中,埃斯米·克里奧爾為我們勾勒出大英帝國鼎盛時期關于疾病與他者化問題的框架:首先,疾病被視作無秩序、不衛(wèi)生的產物,而無秩序和不衛(wèi)生是和地域緊密相連的。因此,孟加拉被認為是霍亂的自然之家,而非洲則被說成是白人的墳墓。其次,疾病(如霍亂、麻風病)以及被擴大化的疾病(如中國的纏足)被說成是缺乏基督教信仰的產物,傳教士救助病人的過程被描述成戰(zhàn)勝異教并使其獲得基督教新生的過程。由此可見,在傳教士的差別話語中,他們并不關心疾病的真實原因或者疾病的真正原發(fā)地;孟加拉是霍亂之鄉(xiāng)、疾病是異教的產物等根深蒂固的認識不是基于醫(yī)學事實,而是基于想象。史蒂文森將麻風病稱為中國惡魔的舉措,與傳教士的差別話語有著驚人的相似:基于想象而不顧事實,而且有著濃濃的基督教味道?;S之所以在麻風病被瓶中妖魔治愈之后高興不起來,是因為雖然治愈疾病是一種基督教新生,但這種新生并不徹底。由于瓶子賣不出去就要下地獄,他這來之不易的基督教新生立時就被更令基督徒感到恐懼的下地獄的魔咒所驅散。
在19世紀的殖民語境中,醫(yī)學與帝國的政治、商業(yè)、甚至軍事擴張是緊密相連的。在殖民擴張的語境中,“醫(yī)學本身即是文化機構,又是西方擴張的機構”。(MacLeod 1988: 1)英國在印度的醫(yī)療機構與軍事以及政治結構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而法國和德國則更進一步,殖民地的醫(yī)療機構官員是按公務員來訓練和任命的,他們本身就是帝國政府官員。后殖民理論家弗朗茲·法農認為,在殖民的語境中,“去看醫(yī)生、行政人員、警察或者市長是相同的舉動”(MacLeod 1988: 3)。除了與政界、商界的聯(lián)系,南太平洋地區(qū)的醫(yī)學和傳教士也有著很深的淵源。這是熱帶醫(yī)學理念在殖民地迅速傳播的重要原因。正是在多重機構的共謀中,疾病的他者化才能大行其道。既然醫(yī)學在殖民語境中是帝國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么,史蒂文森小說中的中國惡魔之說便可以定性為帝國的偏見。與疾病的他者化相對應,史蒂文森將中國人稱為支那人,將土著人稱為卡那卡??强ū臼遣ɡ嵛鱽喺Z言對人的總稱,后來被歐洲人拿來稱呼土著,久而久之便成了蔑稱。史蒂文森將土著稱為卡那卡,偶爾也將白人稱為夏威夷語言中至少不是尊稱的haole。這多少也算是一種平衡。可是,對于中國人,唯一的平衡就是在用Chinaman的同時偶爾也用Chinese。
和疾病的他者化相對應,史蒂文森把麻風病隔離區(qū)美化成人間天堂。史蒂文森曾于1889年登上莫洛凱島,拜訪了島上的麻風病隔離區(qū)。他在同年5月寫給妻子和6月寫給考爾文的書信中記錄了這段經歷:莫洛凱島上的歡樂、勇氣和忠誠令他激動,讓他“不在意這景象中無盡的憐憫和恐懼”(Stevenson 1911: 128)。在寫給妻子的書信中,史蒂文森把自己不愿和麻風病人握手的原因說成是“這樣比戴著手套握手會少一些冒犯”(Stevenson 1911: 125)。他把麻風病隔離區(qū)書寫成一片凈土:病人們雖然時有憂傷,但他們沒人愿意離開;見到有人來訪,病人們綻開笑顏,看起來十分幸福;一個講著流利英語的美女還誤把史蒂文森當成新來的英國病人,向她頻頻示好。史蒂文森對于麻風病隔離區(qū)的書寫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對于夏威夷民眾來說,夏威夷政府1865年通過的《防止麻風病擴散法案》以及后來在莫洛凱島征地建立麻風病隔離區(qū)的做法是不受歡迎的。對島民們而言,“流放比疾病本身更可怕”。(Jolly 1996: 273)
除了疾病他者化和對麻風病隔離區(qū)的美化,史蒂文森南太平洋小說中還有另一種帝國的傲慢,那就是將瘋狂掠奪南太平洋資源的英國商人書寫成正義和救贖的化身?!锻顺薄分械陌赝咛厥亲畹湫偷睦C。他將島上的珍珠資源搜羅殆盡,把島上天花的幸存者用作奴仆,讓敢于與他抗爭的胡里斯死于非命,連和大家吃頓飯都要帶上槍支來防身。如此可怕的英國商人到了史蒂文森的筆下居然成了圣人:他總是先知先覺,能夠明察秋毫,憑借其特有的劍橋三一學院畢業(yè)生的氣質,征服了曾在牛津讀過書、頗有些詩人氣質的赫里克,戰(zhàn)勝了妄想爭奪珍珠資源的戴維斯和胡里斯。赫里克從一個海灘拾荒者變成戴維斯船長的大副,而后又歸順艾特瓦特,成了他的忠實護衛(wèi)。他把自己歸順艾特瓦特看成是人間正道,而之前走過的路都是彎路。根據史蒂文森研究者們的考據,雖然《退潮》是他和繼子勞埃德的合著,但到被稱為“四部曲”的部分全是史蒂文森一人執(zhí)筆,而他自認為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加入了艾特瓦特這個角色。
如果說《退潮》是美化了英國商人,那么,《瓶中妖魔》實際上是給整個白人世界涂上了脂粉。誠如埃德蒙所言,瓶子“從資本主義世界被帶到太平洋,在頻繁的買賣中散播著資本主義的經濟和文化的影響”(Edmond 1997: 191)。不管瓶子中的妖魔多么丑陋,也不管最后持有它的人是否真的下地獄,總而言之,小說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是靠著它實現財富夢想的?;S從舊金山的美國白人手中買來瓶子,把它賣掉后又用一美分將其贖回,治愈麻風病?;S自以為在劫難逃,但聰明的妻子指點迷津,告訴他世界上還有比一美分更小的貨幣單位。英國有相當于半美分的farthing(四分之一便士),法國有相當于五分之一美分的centime(生丁),于是他們離開夏威夷來到法屬塔希提。必須指出的是,生丁的存在并沒有解決實際問題,真正為基維解圍的人是那個寧肯下地獄也要滿足自己嗜酒如命愿望的白人船老大(boatswain)。他帶著瓶子從小說中消失。不管他是否將瓶子帶回資本主義世界,也不管他是否帶著瓶子下地獄,總而言之,是白人給土著人帶來了財富,又是白人最終消除了土著人基維揮之不去的煩惱。
美國學者考利通過對現存于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倫敦傳教士協(xié)會檔案的查詢,研究了史蒂文森非虛構作品中的殖民想象,她據此得出的結論是:“盡管他有許多反叛,史蒂文森在某些方面似乎依舊是維多利亞的兒子?!?Colley 2004: 6)借用這句話來分析史蒂文森的南太平洋小說也頗為貼切。史蒂文森在南太平洋的游記和書信中確實有些揭露殖民主義罪行的案例,但即便是在這些非虛構作品中,將土著稱為卡那卡、將中國人稱為支那人、將黑人稱為nigger(黑鬼)的現象也是隨處可見。在南太平洋小說中,疾病的他者化、對麻風病隔離區(qū)的美化、對土著以及中國人的蔑稱、對英國商人乃至整個白人世界的美化等種種跡象表明,史蒂文森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土著,但他的南太平洋小說遠遠稱不上是反帝國主義作品。史蒂文森支持疾病隔離政策,他在一定程度上認同殖民的迫切性,甚至在殖民中尋求安慰,認為只有在西方的教化之下南太平洋島嶼才有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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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2003.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責任編輯 李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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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南加州大學的李艷慧教授、安德魯·辛普森教授(Andrew Simpson)和臺灣清華大學的蔡維天教授合編的《跨語言視角下的漢語句法學》(ChineseSyntaxinaCross-LinguisticPerspective)一書,由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
該書是牛津比較句法學研究系列叢書的一本,總編為Richard Kayne。該書研究范圍廣泛,包括名詞領域、謂詞領域和標句詞領域,既有詞匯方面的研究,也有句法和語義方面的研究。名詞領域包括名詞論元、同位語關系從句、非限定性關系從句、“同”的表達、物質/可數的區(qū)別等。謂詞領域包括賓語、及物性心理謂詞、輕動詞、復雜動詞、結果小句、是否問句的回答、比較句式、根不定式等研究。標句詞領域包括wh-附加語和語用投射研究。該書涉及語言達50多種,除了常見的英語、俄語、日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希臘語、拉丁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匈牙利語、荷蘭語等,還有亞洲的朝鮮語、孟加拉語、泰語、(敘利亞)阿拉伯語、馬拉雅拉姆語、馬拉地語、Hindi(北印度語)、希伯來語、埃納德語,歐洲的羅馬尼亞語、斯堪的納維亞語、瑞士德語、加泰羅尼亞語、冰島語、阿爾巴尼亞語、威爾士語、土耳其語、楚克其語、伊博語、佛蘭芒語、保加利亞語、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北美洲的皮瑪語、Innu Aimun(加拿大紐芬蘭省方言)、奧內達加語、納瓦特語、易洛魁語、卡尤加語、莫霍克語、馬里科帕語、Yudya、Jaruna和非洲的阿姆哈拉語、班圖語、魯干達語(Luganda)、科薩語、祖魯語、埃多語等。該書研究路徑多樣,有純粹的句法學研究,也有語義、語用、語篇和認知方面的研究。既包括共時的成人句法研究,也包括對漢語進行的歷時的比較句法研究和漢語句法的習得研究。該書觀點新穎具體,比如第一章提出的“輕名詞、輕形容詞和輕介詞”的觀點;第二章提出的“量詞是及物的,有兩個語義論元,即名詞和數詞”的觀點。
該書也是為祝賀哈佛大學語言學系黃正德教授(C.-T.James Huang)65周歲獻禮的論文集。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蘇格蘭小說史”(15FWW001)的階段性成果并受上海市教委科研創(chuàng)新重點項目(14ZS150)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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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5)04-0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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