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思 煒
《古詩十九首》詞語考論*
謝 思 煒
摘要:通過對《古詩十九首》中的詞語進行全面考察,可以確認(rèn)其中有一大批東漢時期使用的詞語,并有襲用東漢作家的明顯證據(jù)?!豆旁娛攀住酚峙c建安詩人構(gòu)成一對多的關(guān)系,是后者模仿襲用的對象,其稱謂系統(tǒng)詞匯同于漢詩而不同于建安詩,而且很少使用在曹植等人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的藻飾性詞語。因此,其產(chǎn)生時代應(yīng)在東漢后期,建安之前,將其歸于曹植名下的說法難以成立。
關(guān)鍵詞:古詩十九首; 漢樂府; 蘇李詩; 建安詩
《古詩十九首》每首8句至20句不等,共254句1 270字。五言詩自產(chǎn)生至后世,其基本句型即是上二下三*《古詩十九首》中只有“出郭門直視”一句是上三下二。,其中三字節(jié)一般可再切分為一二或二一字節(jié)。在《古詩十九首》中,除上東門、王子喬等個別三字詞外,三字節(jié)一般也可切分為兩個詞匯單位。這樣,全部十九首詩一共可切分出約760個左右的字節(jié)或詞匯單位,其中二字節(jié)與一字節(jié)的比例約為2∶1。切分出的一字節(jié)無疑都是單音詞。但在《古詩十九首》中,三字節(jié)有時是兩個單音形容詞用“且”或“已”字連接,如:阻且長、清且淺、高且長、萋已綠、率已厲;或兩個單音名詞用“與”字連接,如:宛與洛、紈與素、丘與墳。這種形式自然可以切分為三個單音詞,但也可能是一個并列式雙音詞因滿足三字節(jié)需要而插入一個虛詞,如清淺、宛洛、紈素、丘墳,都是可以成詞的。還有一些三字節(jié),如:安可知、日已遠(yuǎn)、日已緩、忽已晚、勿復(fù)道、忽復(fù)易、永不寤、日以疏、日以親,都是單音動詞或形容詞前用了不止一字的虛詞(副詞或連詞)或狀語成分,最簡單的辦法當(dāng)然是把它們都切分成單音詞,但是否合理很難確定。以上這些三字節(jié)格式在后代五言詩(主要是古體)中仍有保留,但不像在古詩十九首時代這樣多見。這是五言詩在早期發(fā)展中為變二字節(jié)為三字節(jié)而采取的一種敷衍方法。
二字節(jié)中當(dāng)然有很多是雙音詞(包括單純詞和復(fù)合詞),但也有一些是不成詞的(還有一些在兩可之間),如:與君、相去、各在、思君、昔為、今為、上與、上有、誰能、昔我、棄我、傷彼、將隨、君亮、將以、思為、下有、難可、亮無(良無)、焉能、上言、下言、遺我,等等。其中大部分當(dāng)然都應(yīng)再切分為單音詞,但也有一些是有沿承關(guān)系的,可以在前代文獻中找到用例,或者是當(dāng)時使用較普遍的一種詞語組合。
由于漢語雙音詞與詞組的分界本來就比較模糊,此外還存在上述某些習(xí)慣性組合,所以盡管只有254句700多個字節(jié),但要給出一個精確的雙音詞和單音詞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卻并不容易。筆者從這十九首詩中提取出的雙音詞為252個,當(dāng)然,依不同判斷標(biāo)準(zhǔn)這一數(shù)字會有所出入。以下的考察將包括大部分雙音詞,還包括上述一些習(xí)用組合以及一些化自前人的句子,或與樂府、漢詩、建安詩相似度很高的句子,乃至某些單音詞的使用。自唐代《文選》李善注以來,《古詩十九首》中的一些疑難問題和關(guān)鍵詞語一再被提出來討論,有關(guān)其產(chǎn)生時代及作者問題的爭議實際上都與對其中所用詞語的考察有關(guān),如李善注即稱其“詞兼東都,非盡是(枚)乘”*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29,《四部叢刊》影印建州刊本,縮印本第539頁。以下引《古詩十九首》均據(jù)此本,不再出注。,近代學(xué)者對其中促織、蟾兔等詞語的產(chǎn)生時代也有考察*見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中冊,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278頁。。近人注本,如朱自清《古詩十九首述》*收入朱自清:《古詩歌箋釋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等,在詞語解釋上亦多有發(fā)明。近年還出現(xiàn)一些專門從詞語角度考察《古詩十九首》的論文*黃震云、韓宏韜:《〈古詩十九首〉引〈詩〉考論》,《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10輯(2006年);木齋:《從語匯語句角度考量十九首與建安詩歌》,《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1期,又見氏著《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自上世紀(jì)90年代以來,已有多種大型古籍?dāng)?shù)據(jù)庫(語料庫)問世,使今人有可能運用語料庫語言學(xué)的工作方法,嘗試此前難以從事的窮盡性詞語調(diào)查,對文本中的全部詞語逐一考察其來源及在某一時代的使用情況,充分發(fā)掘、利用其中所包含的信息,而這些信息均是考察這組作品產(chǎn)生時代、確定其在五言詩系統(tǒng)中所處地位的內(nèi)在證據(jù)。
一、《古詩十九首》中源自先秦文獻的詞語
《古詩十九首》中有相當(dāng)數(shù)量源自《詩經(jīng)》、《楚辭》等先秦文獻的詞語或詞組、句子*以下引用文獻分別據(jù):《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jīng)注疏》本;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郭慶藩輯:《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高誘注:《呂氏春秋》,《諸子集成》本。,前人多已指出。據(jù)本文統(tǒng)計,其中源自《詩經(jīng)》的詞語(詞組、句子)共44個,使用頻次為53次。僅“凜凜歲云暮”一首詩中就有多達9個用例。其中除一些名物詞、疊音形容詞和聯(lián)綿形容詞以及某些習(xí)慣用法未必是有意用《詩》,翻用《詩經(jīng)》成句的即有“道路阻且長”(《蒹葭》“道阻且長”)、“南箕北有斗”(《大東》“維南有箕”、“維北有斗”)、“攜手同車歸”(《北風(fēng)》“攜手同車”、“攜手同歸”)、“路遠(yuǎn)莫致之”(《竹竿》“遠(yuǎn)莫致之”)、“泣涕零如雨”(《燕燕》“泣涕如雨”,《東山》“零雨其濛”)。此外,昔我、不成章、駕言邁、顏如玉、錦衾、同袍、巧笑、旋歸等詞語,也都一望而知來自《詩經(jīng)》。“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二句,則直用《詩經(jīng)》二篇名,隱括其篇意(詳后述)。十九首所使用的《詩經(jīng)》中的某些詞語,到漢代已成為古雅的詞匯,例如“泣涕”一詞,在漢詩甚至建安詩人作品中都極少用,而改用“淚下”等說法,十九首用此無疑為其增添了一種書卷氣。
十九首中源自《楚辭》(不含漢代作品)的詞語計有20個,使用頻次為23次。這些詞語主要涉及《離騷》及《九歌》、《九章》的部分篇章,其中如涉江、采芙蓉、芳草、蕙蘭等詞語,都是《楚辭》的特征性用語。在先秦文獻中,《詩經(jīng)》、《楚辭》被十九首采用的詞語數(shù)量居首,足以證明這兩大經(jīng)典在中國詩歌詞匯系統(tǒng)中的重要地位。十九首使用《詩經(jīng)》詞語的頻次又明顯超出《楚辭》,除了說明《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學(xué)傳授在漢代的巨大影響外,還可能反映了早期五言詩寫作往往直接脫胎或取資于四言詩的事實。除上述翻用《詩經(jīng)》成句的例子外,十九首中還有“同心而離居”(張衡《怨詩》“同心離居”),都是僅增添或調(diào)整一字而成。化用《楚辭》成句則較少,在十九首中僅有“蕩子行不歸”(《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一例,還不是很典型。
以上這些源自《詩經(jīng)》、《楚辭》的用語,分散于十九首各篇,而不同于另一組疑問很大的蘇李詩,在某幾篇中忽然出現(xiàn)“鐘子歌南音,仲尼嘆歸與……身無四兇罪,何為天一隅”*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漢詩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0頁。這樣集中用典的情況。這種詞匯用語上的一致性,是《古詩十九首》內(nèi)在整體性的一種證明。
除《詩經(jīng)》、《楚辭》外,《古詩十九首》還使用了源自先秦其他文獻的詞語共計96個(108頻次)。其中源自《莊子》的詞語最多,達18個。這部分文獻由其性質(zhì)所決定,其中保留至漢代的詞匯有大量已成為常用詞或日常用語。但也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用例,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引用文獻的字面或成語,如“馨香盈懷袖”兩用《左傳》(桓公六年“所謂馨香無讒慝也”,成公十七年“瓊瑰盈吾懷乎”),“人生天地間”用《莊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客從遠(yuǎn)方來”、“上有弦歌聲”隱用《論語》(《學(xué)而》“有朋自遠(yuǎn)方來”,《陽貨》“聞弦歌之聲”),“榮名以為寶”用《禮記》(《檀弓》“仁親為寶”,《儒行》“忠信以為寶”)。描寫時令,則多用《月令》,如“促織鳴東壁”(“蟋蟀居壁”)、“涼風(fēng)率已厲”(“孟秋之月……涼風(fēng)至”)、“孟冬寒氣至”(“季秋之月……寒氣總至”)?!巴黢{惠前綏”甚至使用了一個在詩歌中極少見的儀式性描寫(《昏義》“出御婦車,而婿授綏,御輪三周”)。“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則來自《呂氏春秋》(《孟冬紀(jì)》“死者彌久生者彌疏”)。
以上引用先秦文獻的情況,除了證實這組詩的作者具有良好的文化教養(yǎng)外,在語言運用上還表現(xiàn)出一種在漢詩中少有的純熟自如。漢代四言詩也大量套用《詩經(jīng)》成句,使用其中詞匯,但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明顯的模擬和風(fēng)格上的僵化。而十九首的詞語運用則顯得十分自然,不經(jīng)提示往往不易察覺是在化用前人語意。這可能是因為十九首同時還受到漢樂府等作品影響,使用了大量生活化的日常詞語,并不是刻意模擬《詩經(jīng)》等前代作品。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十九首所使用的《詩經(jīng)》、《楚辭》詞語,有些也見于漢詩、蘇李詩和建安詩人作品,如良人、女蘿、芳草;其中尤以疊音形容詞和聯(lián)綿形容詞為多,如蕭蕭、悠悠、郁郁、磊磊、逶迤、慷慨等。還有一些詞匯同時又見于漢樂府作品,如賤妾、松柏、鴛鴦、佳人、青青、皎皎、戚戚、冉冉等,可以判斷為更接近于生活用語。其他較為特殊的詞語,如巧笑、駕言、令德、被服等,則在漢詩和建安詩中都只有個別用例,其使用還可能暗示了蘇李詩、建安詩與十九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惟有張衡《四愁詩》“路遠(yuǎn)莫致倚逍遙”,與十九首同樣翻用《詩經(jīng)》成句,恐非偶合。十九首中另有“同心而離居”也翻用張詩,似可證實其間存在因襲關(guān)系。
二、《古詩十九首》中的漢代詞語
《古詩十九首》的產(chǎn)生時代有西漢、東漢和建安三說,立說根據(jù)無非其中所涉及的歷法、避諱、地理等問題及其所使用的各類詞語,因此考察其中漢代詞語的使用情況對解釋相關(guān)爭議無疑更具重要意義。根據(jù)調(diào)查,十九首所使用的先秦文獻之外的新詞語,幾乎都可以從其他漢代文獻中找到佐證,而不像一些著名的偽托作品如《胡笳十八拍》,其中難免摻入一些后代語詞。這說明十九首直到被蕭統(tǒng)收入《文選》時,并未遭到改竄或大幅修潤;當(dāng)然也說明它并不像有些論者所說,其主要詞匯與兩漢無涉,而只與蘇李詩和建安詩人作品相關(guān)近似*木齋《從語匯語句角度考量十九首與建安詩歌》舉出以下12個用語,認(rèn)為皆為曹植首次使用,又見于《古詩十九首》和蘇李詩:服食、苦辛、中州、俯觀、被服、紈與素、杞梁妻、雙闕、蕩子、行不歸、越鳥、胡馬(曹植作代馬)。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第157頁。但根據(jù)調(diào)查,“服食”見于《漢書·郊祀志》,又見于《論衡·道虛》;“苦辛”見于《說文解字》辠字;“中州”(不見于十九首)見于司馬相如《大人賦》,又見于《漢書·天文志》;“被服”見于《離騷》,又見于《史記·五宗世家》;“紈素”見于《鹽鐵論·散不足》,又見于班婕妤《自悼賦》、《后漢書·楊震傳》,中間加“與”字是為調(diào)節(jié)字?jǐn)?shù);“杞梁之妻”見于《孟子·告子》,事又見于《說苑·善說》,《琴操》有《芑梁妻歌》;“雙闕”見于李尤《闕銘》、《后漢書·侯覽傳》,張超《靈帝河間舊廬碑》、《張公神碑》;“蕩子”見于《相和歌辭·雞鳴》、《烏生》;“胡馬”見于《漢書·匈奴傳》,又見于《吳越春秋》(“代馬”與“胡馬”亦不能視為一詞);“行不歸”(應(yīng)切分為行/不歸)源于《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俯觀”(不見于十九首)則出于《易·系辭》“俯則觀法于地”。惟“越鳥”一詞除十九首外,僅見于曹植詩文。此外,“素手”、“逸響”二詞除見于十九首外又見于曹植詩賦。。
本文從十九首中提取的可與西漢文獻互證的詞語(詞組、句子)為65個,可與東漢文獻互證的詞語為66個。十九首中只有兩首詩(其四“今日良宴會”、十八“客從遠(yuǎn)方來”)不包含東漢時期才出現(xiàn)的詞語,而這兩詩并非主張十九首產(chǎn)生于西漢的立說依據(jù)。詞語是確定作品產(chǎn)生時代的硬證據(jù),可確認(rèn)的詞語產(chǎn)生時代下限,就是作品產(chǎn)生的時間上限。在前人討論已涉及的東漢時代的詞語之外,本文通過全面調(diào)查又補充了一些證據(jù)。其中有一些是東漢時期才使用的一般性詞匯,如:會面、餐飯、宴會、苦辛、終老、迢迢、機杼、苦(程度副詞)、結(jié)束、生年、愛惜、夢想、枉駕、重闈、書札、相思、識察、床帷。還有一些是在東漢文人作品中出現(xiàn)的詞語,如:有余哀、舊鄉(xiāng)、遺跡、山陂、奇樹、放情、馳情、沉吟、廣路、凜凜、愁思等。此外,還有一些在東漢時期才出現(xiàn)的句式。如:
棄捐勿復(fù)道。(一)
趙壹《刺世疾邪賦》魯生歌:“勿復(fù)空馳驅(qū)?!?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82,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15頁?!拔稹?、“復(fù)”連用,表禁止意愿,此時首見。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五)
《后漢書·竇融傳》與隗囂書:“豈不惜乎?”*范曄:《后漢書》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01頁。班昭《女誡》:“但傷諸女,方當(dāng)適人?!?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96,第988頁?!睹献印るx婁》趙岐注:“但傷此名?!?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孟子注疏》卷8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29頁?!安幌А北硎静辉谝?,但傷猶言唯傷,均此時首見。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十九)
班固《典引》:“雖云優(yōu)慎?!?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26,第615頁?!讹L(fēng)俗通義序》:“雖云浮淺?!?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卷33,第658頁?!半m云”作為連詞表示退一步說,亦此時首見。
有幾個詞語尤其值得注意:
相去復(fù)幾許。(十)
《三國志·夏侯玄傳》注引《魏氏春秋》:“君有其幾許?!?陳壽:《三國志》卷9,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4頁。按,此為許允妻阮氏語允,標(biāo)點本以“許”字屬下,作“許曰”。然文中皆以“允”稱其人,“許”字當(dāng)屬上。魏明帝《與陳王植手詔》:“今者食幾許米?!?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9,第1103頁。均為口語。三國吳支謙譯《須摩提女經(jīng)》:“汝今責(zé)幾許財寶?!薄镀兴_本緣經(jīng)》:“計是白象價直幾許?!?[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第835頁;第3冊,第52頁。所譯經(jīng)有多例。
眄睞以適意。(十六)
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眄睞細(xì)色?!?[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2冊,第276頁。此外無見。據(jù)《出三藏記集》,支謙譯經(jīng)約在黃武元年(222)至建興(253—254)年間,《無量壽經(jīng)》約魏熹平四年(252)在洛陽譯出*參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一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168、481頁。。佛經(jīng)翻譯語言更接近口語,而口語詞匯的記錄時間往往晚于其開始流行的時間。以上兩詞應(yīng)是東漢末年開始流行的口語詞匯。
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十二)
傅毅《舞賦》:“嘉《關(guān)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17,第321頁。兩用《詩經(jīng)》篇名,此詩亦同?!对姟ん啊沸颍骸按虝x僖公也。儉不中禮?!薄冻匡L(fēng)》詩云:“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卷6,第361、373頁。李善注引此,釋懷苦心之意。李善注《舞賦》:“古詩曰:蟋蟀傷局促。小見之貌?!?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17,第321頁。似以《舞賦》襲古詩。實際情況應(yīng)反過來,是十九首作者襲用《舞賦》?!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吩^古詩“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第66頁。,現(xiàn)據(jù)十九首各詩用語來看,傅毅和張衡是被十九首作者確實引據(jù)過的兩位東漢作家。
三、《古詩十九首》的特有詞匯
那么,《古詩十九首》是否有自己特有的詞匯呢?答案是有的。一種情況是,為變二字為三字而粘連或縮合某些詞語,如:天一涯(天涯);不顧返(不顧、不返);放情志(放情);羅裳衣(羅衣、裳衣);故里閭(故里、里閭);愛惜費(愛惜、惜費);與等期(與期);沾裳衣(沾衣、沾裳)。
除了這種情況,十九首中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首見或僅見的詞語。以下均予列出:
越鳥巢南枝。(一)
“越鳥”此外又見于曹植《朔風(fēng)詩》“愿隨越鳥,翻飛南翔”。傳蘇武《報李陵書》亦有“岱馬越鳥,能不依依”*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28,第281頁。?!稘h紀(jì)·武帝紀(jì)》載“南越獻馴象、能言鳥”*荀悅、袁宏著,張烈點校:《兩漢紀(jì)·漢紀(jì)》卷13,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14頁。,《西京雜記》卷4亦載閩越王獻高帝“白鷴、黑鷴各一雙”*向新陽、劉克任校注:《西京雜記校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67頁。,可見漢代多有與越鳥有關(guān)的傳說。
娥娥紅粉妝。(二)
“紅粉妝”有縮合痕跡,后代多用“紅妝”,亦偶有用“紅粉”。
長衢羅夾巷。(三)
“夾巷”僅見?!吨芏Y·鄉(xiāng)士》“夾道而蹕”,“夾”為動詞,此詞則已衍為定中式。
彈箏奮逸響。(四)
“逸響”首見,又見于曹植《九詠》“乘逸響兮執(zhí)電鞭”,張協(xié)《七命》“追逸響于八風(fēng)”等。
含意俱未申。(四)
“含意”應(yīng)為動賓結(jié)構(gòu),同一時期僅見。
奄忽若飚塵。(四)
“飚塵”僅見,后代偶有用者皆襲用此詩。
先據(jù)要路津。(四)
“要路津”僅見,后代衍出“要路”、“要津”二詞。漢代多用“要道”一詞,然用于“至德要道”之抽象義。
交疏結(jié)綺窗。(五)
“交疏”僅見,“綺窗”首見。然疏亦可稱綺*《后漢書·梁冀傳》:“窗牖皆有綺疏青瑣?!狈稌希骸逗鬂h書》卷34,第1182頁。,窗亦可稱交*《說文解字》釋“牖”:“穿壁以木為交窗。”許慎:《說文解字》卷7上,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43頁。,實為互文。
纖纖擢素手。(十)
“素手”又見于曹植《芙蓉賦》“擢素手于羅袖”,及《美女篇》“攘袖見素手”。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十一)
“故物”首見,后代多用。速老蓋仿自《禮記·檀弓》“死欲速朽”,其含意和詞形則僅見于此詩?!妒勒f新語·文學(xué)》載王孝伯問其弟王睹:“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9頁。。
當(dāng)戶理清曲。(十二)
“清曲”同一時期僅見,漢代多言“清歌”,此蓋因押韻而變言。
銜泥巢君屋。(十二)
“銜泥”首見,晉以后多見于詩文。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十三)
《文選》李善注引《莊子》“人而無人道,是之為陳人也”,郭象注:“陳,久也?!薄肚f子》原文與此詩意無關(guān)?!瓣愃廊恕比玑尀榫盟乐?,則構(gòu)詞較勉強。頗疑“陳死”即陣死,指作戰(zhàn)而死者?!伴L暮”指死后,其義不難領(lǐng)悟,陸機后來用“大暮”(《大暮賦》),而此詞亦罕用。
良人惟古歡。(十六)
“古歡”僅見,構(gòu)詞亦較生硬。其義蓋同于舊歡?!段倪x》李善注謂:“良人念昔之歡愛?!蔽宄贾芎沧ⅲ骸八嘉遗f歡初合之日。”除有意仿《選》詩的明清詩人,后代亦無再用者。
以上這些特有或僅見的詞語,一種可能是來自當(dāng)時的社會用語,但未被其他文獻記載。另一種可能則屬于詩歌中的臨時構(gòu)詞,這種臨時構(gòu)詞如果是有意為之,而且在其他形式方面符合詞的定義,即是所謂造詞(coinage)*關(guān)于造詞的定義,見謝思煒:《漢語造詞與詩歌新語》,《河北學(xué)刊》2015年第3期。。以上越鳥、逸響、飚塵、綺窗、素手、故物、清曲等詞,或可歸入造詞;而紅粉、夾巷、要路、銜泥等詞語,則有可能截取自當(dāng)時的自然語言。
四、《古詩十九首》與漢樂府、蘇李詩
《古詩十九首》中有若干詞語、句式、句意乃至篇章主旨,亦見于漢樂府、蘇李詩和其他漢詩作品,被認(rèn)為具有較高的相似度,它們之間的沿承和影響關(guān)系對于考察五言詩早期歷史尤其具有重要意義。此外,因鐘嶸《詩品》曾謂“‘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陳延杰注:《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第17頁。,古詩是否出于建安詩人尤其是曹植其人,也成為議論的話題。本文依照郭茂倩《樂府詩集》和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漢詩部分的分類,在漢樂府中主要采鼓吹曲辭、相和歌辭、雜曲歌辭三類(其余郊廟歌辭與十九首關(guān)系不大,雜歌謠辭因多見于《漢書》、《后漢書》,故并入一般文獻),漢詩除有主名者外,另列蘇李詩和其他古詩*以下所引漢詩、漢樂府、建安詩均據(jù)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不一一出注。樂府詩中有若干有主名而事跡不可考者,如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嬌饒》;又有歸屬有疑問者,如蔡邕《飲馬長城窟行》;或疑為后人偽托者,如班婕妤《怨歌行》,均依《樂府詩集》仍歸入樂府詩類別。惟《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據(jù)詩題及本事,應(yīng)屬古詩,其用詞則與漢樂府、十九首等都有不同,姑暫依《樂府詩集》仍入《雜曲歌辭》。,將十九首中所有可與它們對比的部分一并列出。
從詞匯角度來看,在各組作品之間可資對比的,一是某些常用詞的使用,再有就是一些特征性詞匯。在漢樂府與十九首的對比中,值得注意的首先是常用詞中的稱謂系統(tǒng)詞匯——“君”,其用例包括:與君(2)、思君(2),另作為單音詞出現(xiàn)3次。“君”在漢樂府中是女性對戀人的稱呼,最早可溯源至《九歌·湘君》“隱思君兮悱惻”。《鼓吹曲辭·有所思》:“相思與君絕。”《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已替代了《詩經(jīng)》中的“與子”。“君”作為第二人稱,原只限于稱君主,大概在戰(zhàn)國后期逐漸泛及尊者*據(jù)筆者調(diào)查,《左傳》中當(dāng)面稱君,均限于君主?!墩撜Z》一書亦無例外?!肚f子》中僅有《外物》鮒魚對莊周言“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一例非指君主,但出現(xiàn)于非現(xiàn)實的寓言故事中。《戰(zhàn)國策》中用例較多。《史記·高祖本紀(jì)》有老父相劉邦謂“君相貴不可言”。。在詩歌系統(tǒng)中,漢樂府明確以“君”作為女性對男子的稱呼,而絕無相反之例*《楚辭》中《九歌》、《九章》諸篇亦多有稱君之例,但性別較為模糊,后人理解亦有分歧。移尊者之稱作為女對男之稱,應(yīng)是一種慣例。類似的例子有:六朝時女子稱男子為卿、郎,《金瓶梅》中潘金蓮稱西門慶“達達”。。漢詩作品如秦嘉夫婦贈答詩,也嚴(yán)守此分別?!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分衅薹Q夫為君,也與此相符。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等篇,也有釋為思“友朋”者。但據(jù)用詞系統(tǒng)來看,諸篇皆出以女子口吻無疑*《相和歌辭·艷歌行》中出現(xiàn)一例以卿稱“夫婿”:“語卿且勿眄?!钡渲髡Z應(yīng)是詩中流宕他鄉(xiāng)的兄弟。在《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卿與君相對,成為夫?qū)ζ薜姆Q呼,極為特殊。。
特征性詞匯是在主題、題材相同情況下使用的一批相同或相似的詞匯,因主題或題材不同而使用不同詞匯則無比較意義。漢樂府與十九首在表現(xiàn)夫妻或戀人關(guān)系題材中采用了大體相同的詞匯系統(tǒng),所用詞語有:別離、蕩子、倡家、所思、遺誰(遺君)、賤妾、佳人、(長)相思、懷袖、一心、區(qū)區(qū)、雙鴛鴦、合歡被(扇)等。
十九首與漢樂府共通的另一重要主題即是“為樂”。其中“生年不滿百”一首可視為對《相和歌辭·西門行》的重寫,前人已多有討論。惟朱彝尊稱其“裁翦長短句作五言,移易其前后,雜糅置十九首中……要之皆出《文選》樓中諸學(xué)士之手”*朱彝尊:《曝書亭集》卷52《書玉臺新詠后》,《四部叢刊初編》,第410頁。,其說實難成立。正如有論者謂秦嘉夫婦贈答詩為徐陵編《玉臺新詠》時偽造,亦出于臆測。后人托名偽作而要想在用詞上不露出馬腳,是很難辦到的。在這一主題下,十九首與漢樂府使用的相同詞語有:斗酒、歡樂、年命、朝露、轗軻、為樂、作樂、及時、晝短、夜長、秉燭游、滿百(年)、千歲憂、憂愁等。與此主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長生(神仙)主題,不再贅述。
上述主題及其用語,有的可以追溯至西漢詩,如廣陵王劉胥《歌》中的“為樂亟”,但十九首與漢樂府的關(guān)系顯然更為直接。在上述主題下十九首使用的超出漢樂府的詞語,除了前面列舉的源自《詩經(jīng)》、《楚辭》等先秦文獻或與漢代作家有關(guān)的詞語外,還有娥娥、夢想、遙相晞、結(jié)不解以及“思為雙飛燕”、“人生忽如寄”等。
下面來看與十九首常常放在一起討論且同樣充滿疑問的蘇李詩。《文選》、《古文苑》所載李陵、蘇武詩,被附會為李陵、蘇武贈別之作。逯欽立考其為古代別詩之雜匯,除個別篇章外,大部分均為游子離別、思鄉(xiāng)、自傷之作*逯欽立:《漢詩別錄》,收入氏著:《漢魏六朝文學(xué)論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頁。其中惟“結(jié)發(fā)為夫妻”一首寫夫妻之情,《文選》題蘇武詩,梁武帝《代蘇屬國婦》反擬之,則以其篇為蘇武贈婦詩,《藝文類聚》卷29引作蘇武別李陵詩。逯欽立以為妄改李陵集,不善作偽之所致。。這些詩中并未出現(xiàn)漢樂府和十九首中的夫妻或情人相思相戀情節(jié),詩中人物(男性)之間以君相稱只有一例“愿君崇令德”,詩意是表示思念,并非當(dāng)面相稱;在多數(shù)情況下,尤其是當(dāng)面,則以子相稱(“送子以賤軀”、“念子悵悠悠”、“與子結(jié)綢繆”等多例)。這種情況與十九首中女稱男為君恰好互為補充。這種稱謂區(qū)別可能與漢代語言的社會使用情況不盡相合*以《后漢書》為例,其中男性之間以“子”、“君”相稱的例子均有。如《劉盆子傳》“子努力還戰(zhàn)”,《敬王睦傳》“子危我哉”,《皇后紀(jì)》“君若能相輔,則厚”,《張步傳》“君前見攻之甚乎”。但總的來看,稱君比稱子更顯敬重。,但卻構(gòu)成了漢詩自有的稱謂系統(tǒng)詞匯*《鼓吹曲辭·戰(zhàn)城南》“腐肉安能去子逃”、“思子良臣”,稱男子為子?!队衽_新詠》古詩(悲與親友別)中“贈子以自愛”、“念子棄我去”,亦應(yīng)是男性之間的稱謂。四言詩朱穆《與劉伯宗絕交詩》“與子異域”,亦同。在秦嘉《贈婦詩》中,為了與妻稱夫為君相區(qū)別,則夫稱妻為子(或爾)。蘇李詩中“結(jié)發(fā)為夫妻”一首,則未出現(xiàn)子的稱呼。。這一點可以作為蘇李詩與十九首大體產(chǎn)生于同一歷史階段的證據(jù)之一。
但有證據(jù)顯示,蘇李詩的寫作曾受到十九首的影響。兩組詩中有一句完全相同,十九首(五):“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碧K李詩:“絲竹厲清聲,慷慨有余哀?!庇秩缣K李詩:“風(fēng)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良友遠(yuǎn)別離,各在天一方?!笔攀子小跋嗳トf余里,各在天一涯”,明顯是因字節(jié)需要將天涯(《論衡·率性》“源從天涯”)一詞擴展為三字。張華《鷦鷯賦》有“大鵬彌乎天隅”,其出在后。蘇李詩當(dāng)是借用十九首成句,因押韻而改言“一隅”或“一方”,“一隅”亦是舊詞(《論語·述而》“舉一隅”)。不過,《漢書·西域傳》烏孫公主細(xì)君歌已有“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據(jù)此似不能排除由“天一方”變言而為“天一涯”的可能。但就十九首整體來看,類似的由二字詞衍為三字已成為一種慣例。此外,徐幹《室思詩》有“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明顯是從十九首“與君生別離……各在天一涯”壓縮而來。以此為佐證,也可見蘇李詩是仿十九首而來。
五、《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
近年有論者通過對所謂植甄私情的鉤沉索隱而將十九首中若干作品歸于曹植名下,引起諸多討論,并有五言詩成立史需改寫之說*參袁濟喜:《“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木齋先生〈古詩十九首〉主要作者為曹植說商兌》,《中國文化研究》2013年第4期。,十九首與建安詩人尤其是與曹植的關(guān)系,儼然成為一個重要問題。清代葉燮《原詩》稱:“建安、黃初之詩,因于蘇李與十九首者。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黃初之詩乃有獻酬、紀(jì)行、頌德諸體,遂開后世種種應(yīng)酬等類,則因而實為創(chuàng)。此變之始也?!?葉燮:《原詩》卷1內(nèi)篇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4頁。這是從內(nèi)容角度對建安詩與十九首關(guān)系的說明。明代謝榛《四溟詩話》謂:“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及登甲科,學(xué)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fù)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yán)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diào)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謝榛:《四溟詩話》卷3,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8頁。這是從語言角度對建安詩與十九首關(guān)系的說明。以上兩說都據(jù)閱讀經(jīng)驗為說,在前人意見中有相當(dāng)代表性。
僅憑閱讀經(jīng)驗不免粗疏,例如謝榛就完全忽略了十九首化用《詩經(jīng)》等文獻的情況。但根據(jù)全面的詞語調(diào)查,本文認(rèn)為將十九首歸于建安詩人特別是曹植名下之說是不能成立的。理由不止一端。
首先,《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人的關(guān)系是一對多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諸多建安詩人的作品中都留下了閱讀、翻用十九首作品的痕跡。以下列出曹植以外諸詩人之例(十九首/建安詩):
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yuǎn)/行行日已遠(yuǎn)(《苦寒行》)
無為守貧賤/守窮者貧賤(《善哉行》)
戚戚何所迫/戚戚欲何念;四時更變化/四時更逝去(《秋胡行》)
沉吟聊躑躅/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短歌行》)
服食求神仙,但為藥所誤/痛哉世人,見欺神仙(《善哉行》。以上曹操)
與君為新婚/與君媾新歡(《猛虎行》)
思君令人老/憂令人老(《短歌行》)
識曲聽其真/知音識曲(《秋胡行》)
人生忽如寄/人生如寄(《善哉行》)
亮無晨風(fēng)翼/愿為晨風(fēng)鳥(《清河作》)
出戶獨彷徨/披衣起彷徨;三五明月滿/三五正縱橫(《雜詩》)
引領(lǐng)還入房/徒引領(lǐng)兮入房(《寡婦詩》)
思君令人老/憂來思君不敢忘;淚下沾裳衣/不覺淚下沾衣裳;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明月皎皎照我床;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牽牛織女遙相望;泣涕零如雨/涕零雨面毀容顏(《燕歌行》。以上曹丕)
驅(qū)車策駑馬/方軌策良馬(《詩》)
白露沾野草/白露沾衣襟;憂愁不能寐/獨夜不能寐(《七哀詩》)
悠悠涉長道/悠悠涉荒路;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四望無煙火,但見林與丘;涼風(fēng)率已厲/涼風(fēng)厲秋節(jié);愁思當(dāng)告誰/此愁當(dāng)告誰(《從軍詩》。以上王粲)
賤妾亦何為/賤妾何能久自全(陳琳《飲馬長城窟行》)
東城高且長/皦皦高且懸(《贈徐幹》)
蟋蟀傷局促/民生甚局促(《詩》)
歲月忽已晚/歲月忽已殫;緣以解不結(jié)/望慕結(jié)不解(《贈五官中郎將》。以上劉楨)
與君為新婚/與君結(jié)新婚;會面安可知/會合安何知;愿為雙黃鵠/愿為雙黃鵠(《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
相去日已遠(yuǎn)、思君令人老/君去日已遠(yuǎn),郁結(jié)令人老;斗酒相娛樂,既厚不為薄/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仰觀眾星列/仰觀三星連(《室思詩》。以上徐幹)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出壙望故鄉(xiāng),但見蒿與萊(《七哀詩》)
攬衣起徘徊/攬衣起躑躅(《雜詩》)
轗軻長苦辛/流落恒苦辛;淚下沾裳衣/淚下沾裳衣(《詩》。以上阮瑀)
戚戚何所迫/戚戚懷不樂(《斗雞詩》)
音響一何悲/音響一何哀(《公宴詩》。以上應(yīng)玚)
盛衰各有時/時運有盛衰(繁欽《詩》)
十九首中“相去日已遠(yuǎn)”、“思君令人老”、“與君為新婚”等句,都有不止一人套用。曹丕襲用十九首成句與曹植幾乎不相上下。這種情況只能解釋為曹氏父子和七子等人對十九首都十分熟悉,而且后者對他們來說具有一種范本意義,所以他們才會十分自然地翻用其中的詩句。如果十九首中有部分被歸于曹植名下,那就只能得出曹操、曹丕、王粲都人都在翻用曹植之作的結(jié)論,從人物關(guān)系、寫作時間來看,這種推論豈能成立?
那么,是否有可能以上相似詩句是十九首在模仿曹氏父子等人作品(從而也就可以說曹植作為其作者在模仿其父兄或他人之作)?這種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明顯可見,以十九首與諸多模仿之作相比對,前者是范本,而后者是摹本。而且十九首分別被諸人模仿,構(gòu)成與諸人的一對多關(guān)系。曹丕、曹植等人都是分別與十九首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無法與他人構(gòu)成一對多的關(guān)系。以下幾個例子更可以看出其間的衍生痕跡:
道路阻且長(一)/山川阻且遠(yuǎn)(曹植《送應(yīng)氏》)
前者來自《詩經(jīng)》“路阻且長”,而后者由此變化為“阻且遠(yuǎn)”。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三)/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徐幹《室思詩》)
前者言酒之厚薄,典出《莊子·胠篋》“魯酒薄而邯鄲圍”,又見《淮南子·謬稱訓(xùn)》。許慎注:“魯與趙俱朝楚,獻酒于楚,魯酒薄而趙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趙,不與。楚吏怒以趙所獻酒于楚王易魯薄酒,楚王以為趙酒薄而圍邯鄲?!?《淮南子》卷10,《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63頁。后者言厚薄與酒無關(guān),由具體衍為抽象。曹植《樂府》:“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眲t仍用此典。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十八)/望慕結(jié)不解,貽爾新詩文(劉楨《贈五官中郎將》)
《說文解字》釋“締”曰:“結(jié)不解也?!?許慎:《說文解字》卷13上,第272頁。十九首用此,是指在合歡被上緣以此不解之結(jié)(締),寓意不分離。劉楨詩則脫離實物,明顯從前者衍出。
建安詩還有一個與十九首明顯不同之處,即上文所說的稱謂系統(tǒng)詞匯。十九首和漢詩均以君作為女子對男子的稱呼,而建安詩不再嚴(yán)守這種區(qū)別,既以君作為女對男之稱,又以之作為男子之間的相互稱謂。如曹操《短歌行》:“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辈茇А洞髩ι陷镄小罚骸斑m君身體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嘗?!蓖豸釉姡骸凹蘸喦鍟r,從君出西園。”劉楨《贈五官中郎將》:“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辈苤病顿浲豸印罚骸罢l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碑?dāng)然,建安詩人多有擬樂府之作,所以以君作為女對男之稱的情況仍占多數(shù)。同時,建安詩仍保留了以子作為男性之間的稱謂,但不常用,而且多見于四言詩。這種情況應(yīng)與當(dāng)時社會語言實際使用情況更為吻合,建安詩人在不自覺中放棄了漢詩自有的稱謂系統(tǒng)詞匯。
此外,還有一個旁證可以說明十九首在建安詩人眼中很可能已屬“古”人之作。《三國志·王粲傳》裴注引《魏略》載曹丕《與吳質(zhì)書》稱:“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陳壽:《三國志》卷21,第609頁?!段倪x》亦載此書,李善注:“古詩曰: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秉或作炳?!?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42,第789頁。以為曹丕是用十九首之語。這兩句詩又見于《相和歌辭·西門行》,當(dāng)然也可以說曹丕所指是后者。不過要說明的是,《西門行》和十九首就是這句話的最早出處,這種觀念也是那時才有的。古禮禁夜游?!吨芏Y·秋官·司寤氏》:“禁宵行者、夜游者?!辟Z公彥疏引《禮記·內(nèi)則》 “夜行以燭,無燭則止”,謂指宮內(nèi);而《周禮》“禁夜游者,禁其無故游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卷36,第885頁。。漢人多夜飲,而仍禁夜行(有名的事例如李廣被霸陵尉呵止“今將軍尚不得夜行”)?!逗鬂h書·梁冀傳》載冀與妻孫壽“游觀第內(nèi),多從倡伎,鳴鐘吹管,酣謳竟路,或連繼日夜,以騁娛恣”*范曄:《后漢書》卷34,第1182頁。?!稘习餐蹩祩鳌份d何敞疏諫康:“今數(shù)游諸第,晨夜無節(jié)。”*范曄:《后漢書》卷42,第1431頁。可見秉燭夜游是東漢時期才有的一種放縱行為。但十九首稱“古詩”,曹丕稱“古人”,又十九首中“古歡”指舊歡,可知當(dāng)時人用古字并非如后人想象得那樣久遠(yuǎn)*他例如《后漢書·桓譚傳》:“古人有言曰:天下皆知取之為取,而莫知與之為取。”出《說苑·談叢》?!恶R融傳》:“古人有言:左手據(jù)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背觥痘茨献印ぬ┳逵?xùn)》。此東漢人稱西漢為古人。。
鐘嶸《詩品》雖有古詩出于“曹王”的疑似傳言,但自《詩品》及劉勰《文心雕龍》直至后世,一致將十九首與建安詩作為五言詩成立中先后不同階段的作品,謝榛、葉燮則明確認(rèn)為二者之間有直接相繼關(guān)系。這些不僅依據(jù)傳說且依據(jù)閱讀經(jīng)驗得出的判斷,不能輕易否定。十九首與以曹植為代表的建安詩在題材類別上有所不同,在語言風(fēng)格上也有明顯差異。除了謝榛所指出的曹植詩有意使用對偶的現(xiàn)象外,從詞語使用來看另一明顯不同之處是,以曹植為代表,建安詩人開始大量使用藻飾性詞匯?!对娖贰吩u陸機“其源出于陳思,才高詞贍,舉體華美”*陳延杰注:《詩品注》,第24頁。,詞贍指詞藻的豐富,主要就是指藻飾性詞匯,由曹植至陸機,這種華美趨勢愈來愈明顯。根據(jù)調(diào)查,在曹植詩中至少出現(xiàn)了以下這些藻飾性詞語:
豹螭、長筵、池塘、春鳩、飛棟、飛猱、孤獸、皓腕、荒疇、金羈、空閨、令顏、流飆、綠池、羅袂、名謳、鳴儔、匹侶、奇舞、翹思、青樓、柔條、神飆、索群、翔鳥、陽景、玉除、圓景、朱華、豐膳(“豐膳”又見于曹丕詩)
以上這些詞語都首見于曹植詩,可以判斷為詩人造詞。此外還有以下一些并列、狀中、動賓結(jié)構(gòu)詞語,也首見于曹植詩:
馳光、獨棲、飛蓋、攬弓、攘袖、銷落、瀟湘、勇剽、銜草(“銜草”又見于曹丕)
造詞自《詩經(jīng)》以來歷代都有,如前所述,十九首中也有少量造詞,但藻飾性不明顯。其中“越鳥”、“素手”二詞被曹植詩襲用(“逸響”另見于曹植《九詠》),而上述曹植作品中這類性質(zhì)的藻飾性造詞則不見于十九首。這是十九首不可能出于曹植之手的內(nèi)在證據(jù)。曹植詩中的這些造詞,更接近于漢賦中出于裝飾目的的造詞。從詞藻的豐富和創(chuàng)新來看,自漢以后,賦總是領(lǐng)先于詩一步。曹植在建安詩人中最為杰出,其詩歌除了題材更為豐富外,語言表達上也更富于層次,更為華美,而其主要手段就是大量使用這類藻飾性的造詞,并由此開啟了晉宋以后詩歌語言愈趨彩麗繁縟、詩人競造新詞的風(fēng)氣。謝榛所謂家常話與官話之別,可從以上用詞不同中得到具體證實。
綜合以上詞語調(diào)查結(jié)果,一方面,十九首中有一大批東漢時期產(chǎn)生的詞語,有個別三國時期文獻才記錄的口語詞,有襲用傅毅、張衡兩位東漢作家的明顯證據(jù);另一方面,十九首與諸多建安詩人構(gòu)成一對多的關(guān)系,是后者模仿襲用的對象,十九首的稱謂系統(tǒng)詞匯同于漢詩而不同于建安詩,建安詩人尤其是曹植還開始大量使用藻飾性造詞。由此來看,古詩十九首的產(chǎn)生時代應(yīng)在張衡(78—139)之后,建安之前。在上世紀(jì)20年代開始的討論中多數(shù)學(xué)者所持意見,認(rèn)為十九首比建安略先一期,為“東漢安、順、桓、靈間作品”*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梁啟超古典文學(xué)論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117頁。,或進一步確認(rèn)在桓帝時期*參李炳海:《古詩十九首寫作年代考》,《東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7年第1期。,是可以憑信的。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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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5-0013-10
作者簡介:謝思煒,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北京100084) 。
基金項目:清華大學(xué)亞洲研究中心項目(2014年)“漢語詩歌詞匯研究”
*收稿日期:2014—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