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
(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次韻,本指詩歌創(chuàng)作中沿用他人韻字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一種形式。一般認為,中唐白居易、元稹,及晚唐皮日休、陸龜蒙等,是較早以次韻相酬形式創(chuàng)作的詩人。如陸游《跋呂成叔和東坡尖叉韻雪詩》說,詩歌次韻“自元、白至皮、陸,此體乃成,天下靡然從之”[1];程大昌《考古編》說:“唐世次韻,起元微之、白樂天,二公自號元和體,曰古未之有也?!保?]47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也說:“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于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保?]193-194
入宋,常見于詩歌領域的次韻,也開始廣泛流行于宋詞創(chuàng)作中。宋詞中的次韻,大多存在于私人交往密切的詞作者之間,這樣的次韻,有的甚至也能達到“往復有八九和者”,如南宋劉克莊以《水調歌頭》調“和林卿韻”,前后竟有十和之多。但是,宋詞中也有部分作品,因被許多詞人一次再次,從而形成次韻創(chuàng)作群體化及異代相次的特點。那么,宋詞中哪些作品更容易被同代人一次再次?宋詞的群體化次韻與異代相次多在什么背景下發(fā)生?其于宋詞抒情產生了什么影響?本文擬就這些問題做一討論。
一
次韻群體化,是指圍繞一首詞,出現(xiàn)多位同時代詞人相次唱和的情況,這種以群組創(chuàng)作形式產生的作品,往往在抒情內容與主題上與原作有較大一致性。
試以秦觀《千秋歲》(“水邊沙外”)及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的屢次被次現(xiàn)象來說明這個問題。元祐九年(1094)四月,宋哲宗親政后改元紹圣,時局遽變。秦觀先是坐黨籍以館閣??背鰹楹贾萃ㄅ?,上任途中又以“影附蘇軾,增損實錄”罪名貶監(jiān)處州酒稅,后又編管郴州,他的《千秋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詞云: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4]P460
該詞以寫實筆觸,回顧往昔友朋聚會之樂及目下所遭痛苦之深,抒情十分感人。詞中以“花影亂、鶯聲碎”寫遭貶之絕望,以“飛紅萬點愁如海”言人生所負愁恨之無窮。就是這樣一首抒發(fā)遭受貶謫之悲的作品,引來了當時許多詞人的次韻唱和。
第一個次韻唱和的是秦觀好友孔平仲?!赌芨凝S漫錄》卷十七載,秦觀此詞原本為贈孔平仲(字毅甫)之作:“秦少游所作《千秋歲》詞,予嘗見諸公唱和親筆,乃知在衡陽時作也。少游云:‘至衡陽,呈孔毅甫使君?!湓~云云,今更不載。毅甫本云:‘次韻少游見贈?!保?]487孔平仲的和作是:
春風湖外,紅杏花初退。孤館靜,愁腸碎。淚馀痕在枕,別久香銷帶。新睡起。小園戲蝶飛成對。惆悵人誰會,隨處聊傾蓋。情暫遣,心何在。錦書消息斷,玉漏花陰改。遲日暮,仙山杳杳空云海。[4]368
孔為人剛直,然仕途坎坷,紹圣年間亦坐黨籍遭貶,作為秦詞的第一個讀者,他的次韻之作,自少不了同病相憐之意,故其沿秦詞思路,不僅續(xù)寫遷謫之悲、謫宦行役之苦,更婉達了他于好友秦觀不盡的思念與牽掛。
稍后,秦觀這首《千秋歲》被遠在海南島的蘇軾看到,他也相次其韻云: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4]332
“東坡在儋耳,侄孫蘇元老,因趙秀才還自京師,以少游、毅甫所贈酬者寄之。東坡乃次韻錄示元老?!保?]487從蘇軾這首次韻作品看,抒發(fā)遭遇貶謫的沉痛哀傷之情,也同樣是其抒情的主要方面。
繼蘇軾次韻后,黃庭堅崇寧遭貶宜州路出衡陽,追悼謝世不久的秦觀,又依少游《千秋歲》原韻庚和一首:
苑邊花外,記得同朝退。飛騎軋,鳴珂碎。齊歌云繞扇,趙舞風回帶。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灑淚誰能會。醉臥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宴悄,虎觀英游改。重感慨,波濤萬貫珠沈海。[4]P412
詞前小序云:“少游得謫,嘗夢中作詞云:‘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華亭上。崇寧甲申,庭堅竄宜州,道過衡陽,覽其遺墨,始追和其《千秋歲》詞?!保?]P412從黃庭堅的次韻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僅秦詞抒貶謫之悲的主題在黃詞中得以延續(xù),同時黃詞在回顧當年與少游“同朝退”之歡愉后,更為其人生不幸大發(fā)悲音。他的同情與哀悼,實亦不乏對自己遭遇政治打擊的傷懷,而且,這首次韻詞在黃庭堅全部詞作中,也是抒情最為外露且無比悲哀的一首。[6]故俞陛云稱此詞“先敘同官之樂,后言長別之悲,結句極沉痛”[7]227,信然。
繼黃庭堅之后,蘇軾門人李之儀再次次韻該詞。李之儀一生曾因接近蘇軾被停職,又有過與秦觀一樣的被編管的不幸遭遇,故他的《千秋歲》(題為“用秦少游韻”),以“地偏人罕到,風慘寒微帶”,及“嘆息誰能會,猶記逢傾蓋?!蛏蛞粜艛?,冉冉光陰改。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保?]341諸句,既表達對師友的懷念,又哀傷自身不幸,其抒情仍然保持了與秦觀原詞抒情風格的一致。
《千秋歲》屬雙調詞,七十一字,押仄韻,上下片各五韻,每個韻字均收音于-i。其中上片五個韻腳字:外、退、碎、帶、對,是去聲字;下片韻腳字除會字是去聲外,其余四字:蓋、在、改、海,都是上聲字,這從秦觀原作到諸人和作都完全一致。
類似的情況,也同樣存在于賀鑄《青玉案》一詞的屢次被次韻唱和中。賀詞云: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鎖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川冉冉蘅皋暮,彩筆新提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4]513
賀鑄一生沉淪下僚,胸多塊壘,《宋史·文苑傳》稱他“喜談當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陨袣馐咕疲坏妹拦?,悒悒不得志”[8]P13103。《青玉案》創(chuàng)作于詞人晚年孤居蘇州時期,因其抒情深婉不露痕跡,且連用三種事象作比,以寄托其幽居窮處的政治悲愁,故時人取詞中“梅子”二字稱其“賀梅子”。此詞問世后受到許多人激賞,并被當時人多次次韻?!赌芨凝S漫錄》載:
賀方回為《青玉案》詞,山谷尤愛之,故作小詩以紀其事。及謫宜州,山谷兄元明(黃大臨字)和以送之云:(詞略)山谷和云:(詞略)洪覺范亦嘗和云:“綠槐煙柳長亭路,恨取次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危腸情幾許。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徹曉蕭蕭雨。”[5]470
所謂黃庭堅“作小詩以紀其事”,即指崇寧二年(1103)黃自鄂州寄于賀鑄(字方回)的絕句《寄賀方回》:“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逼鋵崱赌芨凝S漫錄》于賀鑄《青玉案》詞被次韻情況的記載并不全面,不僅黃庭堅兄弟次韻此詞不止兩首,且除黃氏兄弟及惠洪次韻外,蘇軾、李之儀、謝逸亦曾次韻該詞。檢《全宋詞》所錄黃庭堅兄弟詞中僅有的三首《青玉案》,都創(chuàng)作于崇寧二年(1103)黃庭堅被除名編隸宜州前后,且都是次韻賀鑄《青玉案》的作品。黃大臨次韻所作的《青玉案》,肝腸哀斷,迸淚水飛,其于黃庭堅人生命運的同情,對他遠放宜州的種種擔憂,以及對執(zhí)政者濫貶無辜的憤怒、無奈,都或隱或顯反映于詞中。而黃庭堅面對政治打擊,心中雖有憂愁,更多的卻是滴水穿云的無悔及于仕宦的心灰意冷。[6]賀鑄原作寫悵惘迷茫的愁悶心境,這在黃庭堅兄弟的次韻之作中,更得到了深化和拓展。
蘇軾《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故居》云: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鴛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4]320
蘇軾畢生沉浮宦海,始終向往歸隱,王維“輞川圖”及其詩中的隱居情調,使他羨慕不已。故和詞中他說回歸的愿望如此強烈,甚至連天都已被感動(此處之“天”也有隱指朝廷之意)。就全詞透出的身不由己的悵惘情緒看,蘇軾的抒情也并沒有脫離賀鑄原作表現(xiàn)仕宦感受、抒發(fā)人生悲愁的范疇。
《青玉案》,又名《橫塘路》,雙調,六十七字,上下片各四仄韻,詞牌得名于漢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背K軾外,作為同代人的李之儀、謝逸的次韻之作,無論用韻還是抒情本意,亦與賀詞同。李之儀《青玉案·用賀方回韻有所禱而作》,寫仕路漂泊、無處可歸的茫然;謝逸畢生漂泊江湖,其次韻賀詞,改原詞抒發(fā)政治失意情懷為抒寫自己漂泊江湖感受,抒情性質仍與賀詞保持一致。倒是《能改齋漫錄》中所錄惠洪的次韻之作,字面看雖是寫“日永如年愁難度”之悲涼孤凄,實質上卻是寫離情。這樣的抒情并非偶然,它正與作者不在仕宦之途的身份有關。
由此可見,宋詞中的次韻群體化現(xiàn)象有十分突出的特點:首先,原詞作者與次韻者在生活時代上有交集,且這個群體的成員相互之間也有較為密切的個人交往;其次,次韻的發(fā)生,首先是被次韻詞的抒情激起其他詞人的感情共鳴,從而使他們前后相次,這與文學史上那種以展示才學、斗巧文字為目的的詩詞次韻并不同;第三,群體化次韻的作者,當他們不約而同對同一首詞次韻唱和時,實際上,他們大都面臨著與原詞作者創(chuàng)作該詞時相同相似的心境與情感歷程。從這些方面來看,群體化次韻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本身,實質上又擔負著表達次韻群體共同心聲、交流相互感情、進行心靈溝通的目的。從詞史發(fā)展的角度看,群體化次韻的出現(xiàn),已超出了單純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美學范疇,而進入了與意識形態(tài)相關聯(lián)的更廣泛領域。這一點,尤值得重視。
二
異代相次,是指次韻者與原詞作者并不生活在同一時代,次韻行為對于原詞作者而言,不存在酬答性質。
詩詞次韻大多數情況下本是發(fā)生在朋友間的藝術交流活動,但翻檢宋詞,從群體化次韻開始,原本流行于次韻活動中的切磋詞藝、酬答原作者的功能已開始消減,而表達共鳴、反映次韻者個人身世境遇的成分則大大增強,同時,次韻者與原作者所處社會角色的營壘色彩也開始趨于顯著,如同為舊黨人員的蘇軾等,對秦觀詞的次韻就是如此。
然而,在異代相次中,次韻行為本身的酬答功能則完全喪失,后代詞人次韻前人作品,已完全出于對原作品抒情內容或藝術成就的共鳴與認同。尤其是,當次韻者面臨與原作者相同相似的人生境遇時,無疑又進一步強化了產生次韻行為的異代認同感。
以蘇軾詞在宋代屢被后人相次情況為例。蘇詞以其高度成就及作者本人人格魅力,得后人廣泛喜愛,其中,被次韻最多的莫過《念奴嬌·赤壁懷古》。僅宋代詞人中就有13人作22首詞次韻該詞,且基本都是異代相次。其中次韻創(chuàng)作最多的是辛棄疾(4首)、劉辰翁(4首)和文天祥(3首)三人。為什么此詞得后人偏愛?南宋胡仔解釋是“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元好問則認為是“詞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無復馀蘊”。實際上,考察原詞創(chuàng)作背景及各次韻之作的抒情內容可知,其廣受后人追捧,也正是因作品的抒情內容引起次韻者廣泛共鳴的結果。
蘇軾經“烏臺詩案”貶居黃州后,在政治處境險惡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中蘊涵他深廣的人生感喟與仕宦失意之情自不在話下,故其被南宋最著名的三位愛國文人次韻相和,并非偶然。如,辛棄疾就是在投閑置散的境遇下次韻蘇詞,劉辰翁則在漂泊江湖的憔悴中次韻蘇詞。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動亂中,仍堅持抗元斗爭直至被俘的文天祥,也是在其身世的無比悲涼中唱和蘇軾此詞。辛棄疾《念奴嬌·用東坡赤壁韻》云:“堪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fā)。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世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故人何在,長歌應伴殘月?!逼浔渲械氖闱?,正類蘇詞。劉辰翁《酹江月·北客用坡韻改賦訪梅》云:“憔悴夢斷吳山,有何人報我,前村夜發(fā)。蠟屐霜泥煙步外,轉入波光明滅。雪后風前,水邊竹外,歲晚華余發(fā)。戴花人去,江妃空弄明月?!北M管是詠梅之作,卻是寫盡了人世飄零之嘆。而文天祥《酹江月》(和)則云:“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fā)?!薄鄂隆つ峡弟姾吞K韻》又這樣寫道:
廬山依舊,凄涼處、無限江南風物??沾渚垢『孤?,還障天東半壁。雁過孤峰,猿歸危嶂,風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靈尚有人杰??班灯垂轮?,河傾斗落,客夢催明發(fā)。南浦閑云過草樹,回首旌旗明滅。三十年來,十年一過,空有星星發(fā)。夜深悉聽,胡笳吹徹寒月。[4]3305
此詞抒情的凄涼與悲哀,已遠遠超出了蘇軾原詞抒發(fā)人生失意感受的范圍。所以說,宋詞異代相次現(xiàn)象的產生,某種程度上說,正是次韻者面臨與原作者相同相似的人生境遇時,緣于心理結構的共通、情感狀態(tài)的相似相類所激發(fā)而成,這才是宋詞異代相次的基本前提。
類似的情況也存在于蘇軾其他作品中。如蘇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論者指出:“它既是在寫楊花,又是在寫人。詞人把自己的主觀感受和對不幸遭遇的唱嘆,都融入楊花形象之中。從楊花的無人珍惜,從楊花的飄零淪落,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以及與詞人相類似的某些人的不幸命運?!保?]342蘇軾自己在寫給章質夫的信中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說:
《柳花》詞絕妙,使來者何以措辭?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七夕》詞錄呈。[10]1315
如果次韻詞并無政治寄托,他又何必交代章質夫“不以示人”?恰恰是這種借詠花以慨嘆政治際遇的抒情,激起了后代詞人的次韻熱情。如南渡初詞人李綱“次韻和質夫、子瞻楊花詞”的《水龍吟》云:
晚春天氣融和,乍驚密雪煙空墜。因風飄蕩,千門萬戶,牽情惹思。青眼初開,翠眉才展,小園長閉。又誰知化作,瓊花玉屑,共榆莢、漫天起。深院美人慵困,亂云鬟、盡從妝綴。小廊回處,氍毹重疊,輕拈卻碎。飛入樓臺,舞穿簾幕,總歸流水。悵青春又過,年年此恨,滿東風淚。[4]908
李綱是南渡初著名抗戰(zhàn)派詞人,在民族矛盾尖銳激烈的時代,他創(chuàng)作的詞大多數都有鮮明強烈的政治意蘊。這首異代相次的作品,詞境朦朧傷感,詞意凄涼低徊,寄托著作者無盡的政治悲愁與獨力難任的現(xiàn)實感受,這恰好與蘇詞抒情性質一致。
類似的情況還可以從其他詞人作品被異代次韻的事實中看到。如劉辰翁在南宋滅亡后,次韻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一詞時說:
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4]3229
從這段序文可知,劉的次韻之作完成于公元1278年(乙亥為公元1275年,即宋德祐元年)此時宋亡已三個年頭。易安南奔,大宋猶存半壁,然其作《永遇樂》仍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之嘆;辰翁漂泊,宋朝已無寸土,故其次韻之作有“璧月初晴,黛云遠淡,春事誰主”之恨。如果不是相似的時局變故及相近相同的人生境遇,劉辰翁又何能與百余年前的李清照情同此心而產生這樣的異代同悲之感?不僅劉辰翁自己次韻易安這首詞,從他的另一首《永遇樂》抒發(fā)亡國之痛的《永遇樂》詞小序“余方痛上元夕之習,鄧中甫適和易安詞至,遂以其事吊之”[4]3329可知,當時還有一位詞人鄧中甫,以次韻唱和過昌安傾訴破國之家之痛的詞作。所以,就宋詞中存在的異代次韻現(xiàn)象看,次韻者因身世境遇之感而觸發(fā)次韻行為,實為考察宋詞次韻不可忽視的方面。
綜上所述,宋詞次韻群體化及異代相次現(xiàn)象的產生,實際上大多與次韻者身世際遇密切相關。一首詞所以能在大致相同或相近的時段內,激起詞人們共同次韻唱和,多數情況下正與這個作者群所經歷的生活事象有關。而異代相次現(xiàn)象之發(fā)生,更與時代政治背景及次韻者現(xiàn)實處境息息相關。北宋元祐詞人的作品,在崇寧黨禁后,基本上無人敢公開相次,南宋政權初建后,李清照等人的愛國詞作,卻被宋末遺民詞人一再相次唱和。這都說明,正是時代情勢與不幸遭遇的人生磨難,使得詞人們更愿意以同韻相次的創(chuàng)作形式,或互通心聲或隔代寄托哀思,從而使得次韻的形式,也變成了宋詞作者們創(chuàng)作抒情內容相近、主題相類的系列作品的重要形式。從詞史發(fā)展的角度看,它也反映了宋詞抒情進一步向反映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靠攏的趨勢。
[1] [宋]陸游.渭南文集[M].四部叢刊本(卷三0).
[2] [宋]程大昌.程氏考古編·程氏續(xù)考古編[M].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3] [宋]陸游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4] 唐圭璋編.全宋詞[M].中華書局,1965.
[5]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李世忠.黃庭堅、黃大臨《青玉案》詞考論[J].文藝評論,2012(8).
[7]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 [元]脫脫等.宋史[M].中華書局,1977.
[9] 陶爾夫,諸葛憶兵.北宋詞史[M].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
[10] [宋]蘇軾.蘇東坡全集·蘇東坡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6.